瑞贵嫔笑意愈浓,打趣道:“这再过些年有了皇子妃还不一定要怎么护着,敬悦若是嫁出去受了夫家欺负,也要倚仗二殿下了。”

元沂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我嗔着瑞贵嫔道:“做了母亲的人,说话比刚入宫那会儿还没轻没重。这几个孩子日后还都要靠着他们大哥呢,既嫡又长才护得住弟弟妹妹不是?”

静妃脸上一冷。

皇长子是该换玉牒正式过继到皇后名下的,而非仅是因生母去世由嫡母抚养的孩子。简言之,他如今就是皇后的孩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静妃的皇三子就不同了,他的生母是妾室、交予静妃时静妃也是妾室,即便静妃日后真做了皇后,他仍是庶子。

就如宏晅所言,虽则大燕立储以贤为本,但嫡、长从来都可以拿来说道说道。不仅如此,她如是做了皇后,难免会有朝臣怕她为扶持皇三子而依仗家族势力除皇长子为先。故而拦在她跟前的,根本不是她无宠,而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势力。她还偏不可能先除皇长子,伤及皇子安危,她的姑母帝太后必是头一个不答应的。她这个侄女,到底敌不过嫡长孙的重要。

除夕这夜,宏晅彻夜陪着皇后,没有人去扰他,我也没有。

怡然和一众外命妇一起进宫来拜年,自然也要去长秋宫叩首问安。而后,她来簌渊宫见了我。

我问她:“陛下可出来见你们了?”

她摇头:“没有,就让陛下陪着皇后娘娘吧。我都记不得他有多少年没和皇后娘娘好好地在一起过年了。”

往年总是宫宴,总是一众宫嫔、朝臣、皇亲国戚都在,宫宴散后也是二人一起去和帝太后守岁。

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因为皇太后与帝太后的不合,总是宏晅陪帝太后守岁、皇后陪皇太后守岁。

总之这对夫妻守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

怡然说,她与蓝菊一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看着皎洁的月光洒在殿前未化的白雪上,又反出莹莹的暗光来。依稀能听到宏晅在殿里同皇后说话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笑声,带着融融暖意。

“就像…”她说到此,我打断她接口道,“就像皇后娘娘刚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年。”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雪,铺满了整个锦都、整个太子府。那年,也是她身体抱恙…

于是她未能入宫参宴,他也早早回了府,陪她守岁。

彼时我和怡然、婉然都年纪尚小,只觉这么在他们门口守着又冷又无趣,便同郑褚打了个招呼让旁人顶上,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放烟花到好晚,折回屋前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样静好的一幕。屋子里传出来的笑语听不清楚,只是在那洁白的月光下,尚不懂事的我们觉得:真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

“我们都没想到今日。”我微微一笑。

怡然一叹:“是,我们都没想到。”

我不知道她在说这话时想着什么,我却是悲喜掺杂。没有想到多少事呢?成了他的宠妃、与庄聆反目、与婉然为敌…

哪一件也不是当时的我能想到的。

“那年的雪化后,是一个百花争奇斗艳的春天。”怡然望向窗外,带着充满回忆的笑意,“姐姐你看…又下雪了。”

我循着望去,颌首浅笑:“今年的雪停后,也会是一个百花争奇斗艳的春天。”

她又看向我:“今年的百花,可会有姐姐么?”

我低下眼睫,笑容无奈而有力:“非我所愿,情非得已。”

“不怕败么?”她认真地看着我。

“怕,但若不争,只有一败。”这是我万分清楚的回答。

那天怡然留在了宫里,陪我一起辞了旧岁、迎来新年,我们一起不停叫着阿眉,让她一起守岁。她到底还是没熬住,新年到来的时候她早已睡得听不见窗外烟花声了。

“姐姐不会败的。”

站在廊下,我们一起望着天边的一片绚烂,怡然突然这样说。我问她:“为何?”

“因为阿眉、因为陛下。”她侧头注视着我,“因为因果报应向来应验,而姐姐吃过的苦,也已经够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_(:3」∠)_码完这章突然好想写皇后的番外怎么破…有人想看不?

179

阖宫皆知皇后时日不多,但…我没都没有想到,宫中会在新年这一天的清晨敲响丧钟。

这个时候正好很多嫔妃都在往长秋宫问安的途中,我也一样。只是我素来早一些,已到了殿门前的空地上。那一声声自远而近的轰鸣,低低沉沉又似有些颤抖的哑音,打破了破晓的安寂。

我陡然滞住脚步,望着已近在咫尺的椒房殿,心中蓦地一片空白。

皇后她…走了?

怡然也是同来问安的,本想磕个头然后就回府去,目下也与我一并滞住。

早春微凉的风轻轻地刮着,钟声停后又是一片死寂,宫人们各自垂首而立皆不作声,不知他们是否也因皇后的离世而有些许伤心。

“皇后娘娘她…”怡然茫然地拽住我的衣袖,在我回头间阖眸摇了摇头,一叹,“这么快。”

是,这么快。

我们再无她言,沉默着依旧步上台阶,在椒房殿门口下跪、双手交叠、至地、额触地…

再次行罢稽首大礼。

站起身,依稀能感觉到殿中传出来的热气,可见炉火烧得很旺,却犹觉得一片荒凉。

我不知道这种荒凉是为她还是为我自己。也许我们都一样,都会在某一天这样离开,有预兆或是毫无预兆。会有人来哭一哭、拜一拜,然后便罢了…

我很可能还没有她这样好的命,她是皇后,必然有人来哭、来拜,还有三个月的国丧,举国上下将为她守孝。

我呢?我和静妃的那一争…若败的是我,只怕就是尸骨无存。

怡然握住我的手,微微传来暖意,她轻轻一叹,道:“姐姐别怕了,与其去怕要来的事,倒不如多两分的防心。毕竟那将来之事…姐姐也知道的,再怕,也躲不过。”

我倏尔一阵,她说得对,我对皇后离世的这一份感伤…伤心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我在怕,我怕那将来的一斗,可我又避不得。

陆续又有其他嫔妃来叩首问安,如我们一样,人人都知她已不在,却都依旧无比恭敬地上前行完大礼。除却眉目间的两分黯淡外,看不出什么别的与往日的不同。

我和怡然步子缓缓地离开,踏出长秋宫的宫门,忽地听到身后远处一片低碎的问安声:“陛下大安。”每一声都带着无尽的忐忑,更没有人如往年的今日一样道一句“新年好”了。

回首望去,他正踱着步子出来,离得远瞧不清他的神色。他负着手,一步步走得极缓,步履间尽是无力。

那到底是他的妻子。

“晏母妃安、晏夫人安。”犹带稚嫩的问安声,强自镇定着却又能寻到些许哽咽,侧头望去,是皇长子元汲。怡然颌首一欠身:“殿下。”

“儿臣…要去给母后问安。”他说,言罢又是一揖,头也不抬地走进宫门去。我看见他在宏晅面前停住,按规矩行了大礼,也没有太多交谈,就往殿里去了。

“姐姐…我们…”怡然犹豫着唤了一声,我笑了一笑,“回去吧,这个时候,不要去扰陛下。”

阖宫都在戴孝,与初春未化的雪混成一片,白皑皑的一片。

梓宫就在长秋宫椒房殿里,嫔妃都要去吊唁。第一日,是宏晅守在那里,没有旁人敢打扰。

我在第二日才又去了长秋宫,带着阿眉一起。

踏进椒房殿的大门,就见那个小小的身影长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偏头去看蓝菊,蓝菊轻一叹,道:“娘娘来得最早,奴婢只好劳娘娘劝劝…殿下从昨日早晨来了就跪在这儿,守灵还罢了,到现在滴水未进,您说若有个什么闪失…”

他也才十一岁,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本宫知道了。”我颌一颌首,掏出帕子来交给阿眉,蹲身拍了拍她,轻道,“去,给你大哥哥去。”

阿眉接过帕子走过去,仰头递给他:“大哥哥…”

元汲偏过头,看看阿眉,又转头看向我,垂首道:“晏母妃安。”

我点了点头,一时并未同他说话,上前先给皇后叩了首、又敬了香,才向他缓缓道:“殿下纯孝,也不能这样去守灵,身子要紧。”

“晏母妃。”元汲抬眸看了看我,黯淡的神色间有一缕苦笑,“儿臣便是守,又还能守多久呢?母后很快便要下葬、入土为安,这最后几日,儿臣自不能离开。”

“你也知道她过些时日才会下葬。”我轻轻叹息,“为什么要守灵?因为她灵魂未走,这些日子她都还在,你要她至此都要为你担心么?”

元汲沉默不言,我思忖片刻将手递向他:“走,母妃带你去偏殿吃些东西。你心中难过也别这样一味地跪,先说一说好受些,别再熬得病了。”我说着抿出一丝笑意,“你是嫡长子,你的弟弟妹妹们还要你照顾,就如同你母后照顾我们这些侧室一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扶着我的手站起身,宫女扶着他随着我一起去了侧殿。

吃食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热腾腾地端上来,他看了一看,吃得勉强。可也看得出他是尽力地去吃了,这孩子…也不容易。

他面上全是倦意,昨日清晨到现在,也有差不多整整一天了。我搂着阿眉静静坐着陪着他,他忽地向我道:“晏母妃…”说着踌躇了一会儿,“儿臣可否问句不该问的?”

我淡淡一笑:“殿下请说。”

“母妃您离开元沂的时候…可伤心么?”

他这样问我。我心中一颤,这是回宫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问起我当年离开元沂时的感受。

点了点头:“自然,几年的母子情分,怎会不伤心?恨不能将他日后的一切交待好了,不愿让他在本宫离开后受半点委屈。”

“母后却没有让我陪她最后一程。”元汲神色黯淡,喃喃道,“儿臣觉得…除夕那日,她应是觉出自己熬不住了,却说有话要和父皇说,让儿臣去给皇祖母问安。”他抬起头,目中带着说不尽的茫然疑惑,“晏母妃,您说母后在意儿臣么?”

我只觉一噎,俄而微笑道:“她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大事小情的,你觉得她在乎你么?”

他思索了良久,然后认真点头:“母后待儿臣很好,但…那毕竟是最后一面,她为何…”

“因为她是你的母后,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她是个女人。”

他犹是满目迷茫。

“你该知道,她是个好皇后、是个好母亲。这么多年了,把后宫打理得好,也把你教得好…我们都叫她一声‘皇后娘娘’,事事以她为尊,但很多时候…几乎忘了‘皇后’的本意是天子的正妻。”我有些难掩的凄意,苦苦一笑,又道,“有皇后这个位子在,她总是在为别人着想着,为了你、为了陛下、为了后宫…她为自己做的事情太少了。但她也是个人,她有她的爱恨,一辈子都没能去表达自己的爱恨,将去之时…你还不许她自私一回么?”

元汲陷入沉思,我凝睇着他,又说:“你知道么?皇后娘娘嫁给陛下这么多年,这是陛下陪她独自过的第二个新年,第一个…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时…还没有你呢。”

这就是天下最高贵的夫妻。

元汲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开口,我想他心中正矛盾着,仍是拿不准皇后究竟是在完成她最后的愿望还是不在意他这个儿子。我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想明白,思量片刻,又道:“元汲,有些话兴许不该我这个庶母告诉你…你是皇子,你日后会和你父皇一样有许多妾室。她们要依靠你活着,但你也要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爱恨。你会和你父皇一样要有许多东西去权衡,那是迫不得已,但不要因为这样的迫不得已去伤她们太多。”

皇后是,我也是,后宫的嫔妃大约都是。在他的权衡下一次次退让,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有他的不得已。也许不会去恨他,却会逼疯自己,让自己变成连自己都怕的样子。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看着岳凌夏、沐雨薇失宠时,我心中有怎样的快意。我曾经不是这样。

庄聆…她又何曾是这样?

元汲懵懂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汤,忽地抬起头:“父皇…”

我后脊一冷。

宏晅走进来,我与元汲皆站起身,各自不言。宏晅端详我片刻,元汲见状便朝他一揖:“儿臣要回去给母后守灵,儿臣告退。”

“午膳时,你来成舒殿一趟。”他说。

元汲一怔,应了声“诺”,躬身告退。

他又端详了我一会儿,睇了睇席子:“坐。”

我默不作声地坐下,心中难免惴惴,不知我刚才同元汲说的那番话他听到了多少。

“你和元汲说的那些…”他思索着,低苦一笑,“朕不爱听,但说得不错。很多话,这么多年,皇后没跟朕说过,直到前晚…”

他的话到此便止,没有告诉我皇后都说了什么,我亦没有去问。她走了,她同他说的最后的话,谁也没有资格过问。

180皇后小传

隆庆十七年,整个锦都洋溢着一种难得的喜悦。

太子即将大婚,这堪称是一场盛典。

相较于无关人士内心看热闹带来的单纯激动,与此有关的人则是一种五味陈杂的心绪。

心中的复杂以萧家嫡长女萧雨孟为最。那时她刚刚十五岁,行了笄礼,受封为太子妃。

太子妃,太子的正妻,未来的皇后。

这是个光宗耀祖的事,能让她总被姜、赵两家压着一头的萧家扬眉吐气,一跃与那两家并称为大燕的三大氏族。就此事来说,她觉得她一贯迂腐的父亲还是有些远见的,在她尚不知事的时候就和陛下一起为她跟皇三子贺兰宏晅敲定了这门亲事,后来…他成了太子。

皇族、尤其是太子大婚,随嫁媵妾总是少不了的,族中和皇家一起精挑细选,选了一共五人:肃悦大长公主的女儿楚氏晗、姜家嫡长女姜氏雁岚、赵家嫡长女赵氏庄聆、方家嫡长女方氏如沁,还有她的庶妹萧雨盈。

可以说,这五人里头除了方如沁和萧雨盈外,其余三人论起家世还是能压她一头的。

可如今…她是妻,她们是妾。甚至包括大长公主的女儿。

十五岁的萧雨孟心中是忐忑的,她自幼就见惯了府中的妾室相争,若不是母亲够会做事,恐怕早就正室地位不保。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太子定了婚,早就有这份忐忑,却从来没想过退婚。

因为她曾在冬至进宫参宴时见过太子一面,她当时就觉得…这辈子,她都不会嫁给别人了。

她要做他的妻子,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然后有朝一日成为他的皇后,和他一起并肩而立、睥睨天下。

宫宴时的那一面,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宫宴已经持续了很久,在座不少宾客都有些微醺,大殿里充满了酒气。她不喜欢这样的喧闹,就带着侍女蓝菊避了出去,缓一缓心神,躲个清净。

出了辉晟殿、步下长阶,她在殿前的广场上见到了那个身影。背对着他,颀长的身材在如霜的月色下映出一个好看的背影。那是她第一次看一个背影看得痴了。

只觉得蓝菊在背后不住地戳她,好半天了她才回过神,转过头去,蓝菊哭丧着脸委屈道:“小姐…您踩到奴婢的脚了。”

她歉然讪笑着移开脚,问蓝菊:“那是谁?”

蓝菊仔细瞧了一瞧:“那是…您的夫君。”

太子殿下?

她忽然一阵欣喜,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见个礼。踌躇了一会儿,直到他转过头来,弄得她陡然一滞。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感觉自己的心思好像被他看破了似的,面上火辣辣的,低着头不敢看他。他经过她的身侧,在她身边驻足了一瞬,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说:“冬日天寒,小姐尽快回殿为宜。”

这是句关心的话,却是她听过的最让她失望的一句话——他不认得她。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失望的,自己不也刚知道他是谁么?不管现在认不认识,日后总归是夫妻。

她心中一阵莫名的窃喜,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才在寒风中平复了心神,回到殿里。

如今他们终于要完婚了,她要成为他的正妻,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她坐在房里,一阵又一阵的喜悦。

“长姐,迎亲的队伍来了。”萧雨盈在她身后淡淡道,她又对着镜子打量一番,移步出门。

那不愧是让整个锦都注目的一场婚礼,萧雨孟大概是这些年来最风光的新妇子。那天她一袭红黑的嫁衣,与他相对而坐,依次吃过各道牢食,又喝了合卺酒。

微苦的酒从青瓜里流到她口中,却让她觉得那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喝一半,与他交换,再喝一半。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时,只那么一瞬,她的脸就红透了,死死低着头喝下另一半。

他们从此是夫妻了。

那天满座宾朋自是少不得劝酒,他却依旧没有喝太多,到屋里见她的时候尚是清醒的,坐在她身边端详她许久,直看得她的一颗心都乱了起来他才开口,轻轻一笑,说:“你很紧张?”

“…没有。”她慌乱的摇头,换来的是他又一声笑。

宽衣解带,芙蓉帐暖。她只觉得那整个晚上她都怕极了,又喜欢极了。直到他睡过去,她都依旧睡不着,仔仔细细地望着面前这张脸,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第二天一早他叫醒了睡梦中的她,她揉着眼睛看着他,他已穿戴整齐,微笑着伸手向她:“起来,进宫给母后和母妃问安去。”

她如梦似幻地将手递到他手里,被他一把拉起来,一个吻落在她额上:“快起来,晚了时辰母后要怪你。”

更衣盥洗,他始终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弄得她有些恼:“殿下怎地不早些叫臣妾起床?”

他理所当然道:“现在也不晚啊。”

她从镜子里瞪他:“殿下什么时候起的?”

原来是说这个,她想一个时间和他起床?贺兰宏晅一笑:“为夫亥时三刻起来读书,夫人你…”

她那会儿睡得正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