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她是朕的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分明的记得,昨晚挣扎的她、今早昏睡的她,都那样不甘地对他说:“奴婢要嫁人了…”

她恨他。

他却丝毫没法怪她,哪怕他是皇帝,但他确实毁了她的一辈子。

呵…

他一声冷笑。他曾那么自信地告诉她,他会赦她出奴籍。如今也是赦了她出奴籍了,却是这样的方式。

真的不能怪她恨他。

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终于冷到了极致。她再也不来主动见他,他亦不敢去见她。

旁人都觉得奇怪,琳妃甚至大着胆子问他为何如此,而他的回答无力极了:“朕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有他的国,他为此权衡着各方利弊,许多朝中大臣甚至是后宫嫔妃,在他眼里都是一颗棋子而已。

但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亲手把她变成一颗棋子。

她吃桃脯过了敏,他如从前般想喂她喝药。

这一次,她却推开了他的手。褐色的药汁溅了出来,在床单上,晕开一片。

261流年记〔2〕【皇帝和晏然】

【二十一岁·十六岁】

在那一年里,她开始争宠。他隐约觉出她是为了晏家,却不好说什么。

毕竟是他强要了她。

可他没有想到她会喝避子汤。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心底说不出的难受,原来她那么恨他…

六宫都等着他的反应,冷眼看着,看他会不会废了她,又或是会怎样罚她。

众人都觉得:她这次算是完了。

可他哪有资格废了她。他在她即将嫁人的时候要了她,她要恨也在情理之中,本就是他不该强求。

他最终也只是淡漠地让她退下。

他不知道,那天她的心里也冷极了。不是因为遭人陷害,而是因为他根本不肯听她的解释。

然后她理所当然的失宠了。他因为失望不再去见她,她也不敢去求见他。

她在这样的境地中迎来了她的十六岁生辰。那天静婕妤设了宴为她庆生,她在静婕妤宫中痛哭一场。

在过去的八年里,每一年她过生辰,他总会有礼物给她,唯独今年是例外。可明明应该今年的关系更近,她从前只是婢女,如今她是他的妾。

静婕妤说:“你啊…干什么给自己找难过?后宫失宠是常事,急不得恼不得的。”

她摇着头只道:“我凑合着过也还罢了,可晏家…晏家经不起啊!我真恨不得去求陛下赐个恩典,给我个承诺不动晏家,自己死也就死了。”

静婕妤无奈,温言劝她:“你心思太多,其实这些事都不急于一时。朝堂上,姜家再一手遮天也还有我父亲顶着,一时半刻的出不了什么岔子。后宫里,你但凡没死没进冷宫,也总还有出路。”

“出路?”她越想越觉得毫无出路可言,哭得愈发泣不成声。静婕妤淡看着她,缓缓道:“哭成这样,只怕你不只是为了这些吧。就算这些年陛下怎么惯着你,你经过的比这更大的事又何止一件?”

她陡然愕住,对自己的心思惊讶不已。

静婕妤又说:“晏然,你知不知道,即便陛下与你也是夫与妾,可你如果不动这份心思,你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她没有办法不承认,呆坐了许久,凄然而笑:“是啊…我知道,这十几天,我都觉得自己蠢透了。”

庄聆摇摇头:“也不必这样说,人么,都有七情六欲,由不得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夹起一片桂花糯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抿起些许笑容,“就跟这藕片似的,完整的时候,全看不出里面还有那根根细丝,断了才知道。我现在是恨出了这样的事才觉出自己的心思,从前对陛下半点真心也没用,现在想真心相对了,又没了机会。”

她失宠了,他恼她那么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她。

那阵子她过得很难。罚跪、掌掴,从前嫉妒她得宠的嫔妃如今都来欺她,她虽是绝望却不肯服输,总想着圣宠这东西,能失就总能再夺回来吧。

恰好大监郑褚有事求她,他要除掉如今的御前尚仪尹氏。

这便成了她复宠的机会。她和怡然一起在他面前做了一出戏,假作不知他在一般一句句道出自己的心思——她也不知那些心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总之,她成功了。

她对他说:“避子汤的事,臣妾不知情。”

这是实话,而他,也终于信了。

第二日,他将那可合为一璧的祥云纹玉佩递给她。那是他早早为她备下的,她的十六岁生辰贺礼。

但因为避子汤的事,他一时没有给她。

【二十二岁·十七岁】

那年宫里放了一些宫女出去,其中有从前与她相熟的人。

宫女离宫的那天,她站在广盛殿前的长阶上,远眺着宫门,他环住她问:“你想出宫?”

喜怒难辨的口气,素来让人心惊。她想了一想,没有多做隐瞒地如实答说:“是,臣妾想家。”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

“是,臣妾离开晏家,快十年了。”她微微一笑,靠在他的肩头上,又说,“不止是想晏家,还有太子府。”

这话并不假,屈指数算,她在太子府里住了六年。这六年里她结实了很多如今对她很重要的人,包括他。

他思量了片刻,语气平静而飘渺地说:“今年去梧洵避暑。去之前,挑个日子你回去看看吧。”

“陛下?”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按道理,嫔妃倒是可以回家省亲的,但她家里已无家人,这理由如何行得通?如是行不通,她一个宫嫔,又怎好离宫?

他淡淡笑了笑:“朕陪你去。”

于是他挑了个晚上带她出了宫,在马车上,她一直看着他,他被她看得不自在,便问:“看什么呢?”

她莞尔笑说:“日子过得好快。”

他带着她去了太子府,又去了她十年没再回过的晏府。

而后,他说:“很少听你说起你兄妹的事,说说吧,朕想听听。顺便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她微微一愣,有些犹豫地说:“陛下,延康坊内住了多位大人,您小心…被纠劾…”

“纠劾?”他促狭一笑,揽住她的纤腰,潇潇洒洒地走出门去,一边走着一边道,“朕带*妃犯宵禁来了,静候众卿纠劾。”

他们倒是没迎面碰上什么朝中大员,倒是直接被坊内武侯拦下来盘问了一番。索性骠骑将军霍宁也住在延康坊内,他们才不至于被拽去打一顿。

次日一早,他在早朝上果然被纠劾了,礼部尚书吴允很是严肃地奏道:“臣听闻坊中传言,说陛下车驾昨夜在延康坊外停了许久…”

“是,朕昨夜出宫了。”他闲闲地接过了吴允的话,又神情自若地续上一句,“看不顺眼的上本纠劾。”

这么一来倒是没人敢开口了,满朝文武中总有胆大之人热衷于挑天子的不是,却到底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承认看天子“不顺眼”。

一时安寂,他轻一笑,带着些许歉意复看向吴允道:“无意打了吴大人的岔,大人继续说。”

“臣…”吴允怔了一怔,有些回不过神地四下看了看,讪讪道,“臣说完了…”

此事从前朝传到后宫,她笑睨着他调侃说:“臣妾还道陛下当真不怕群臣纠劾,合着是用这法子堵各位大人的嘴?”

他轻声一笑环住她:“不好么?”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好,弄得臣妾跟祸国妖妃似的。”

他眉头微挑:“朕又没说带了你同去。”

“所以更是。”她翻眼看着他,“哪天若是忽地揭出陛下是为臣妾犯的规矩,臣妾的错处可就大了。”

“嗤”,他一声轻笑,满不在乎地拥着她往屋里走,“自古妖妃心思古怪是一方面,哪个不是长得倾国倾城?就你…”他认真地端详了她一番,“实在够不上。”

“…”她怒目而视,满心的抱怨一字也没敢说出来,却又通过目光让他感受得明明白白。

“不许瞪了。”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拿开,她仍是瞪着他。

“行了行了…你妖妃还不行?”他服了软,她听着却越发奇怪:怎么比不承认还别扭?你才妖妃!

262流年记〔3〕【皇帝和晏然】

那个夏天,她有了身孕。本该是阖宫同庆的事,但很可惜,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是小产之时。

她昏迷在床,鲜血染红了锦被。身为九五之尊的他,看着那一片殷红前所未有地害怕,甚至没有什么时间替还未面世的孩子伤心,他满心都在想…如若她醒不过来了可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昏睡着,毫无意识却哭着,他看得出她很害怕,却又无力护她。他紧紧地搂着她过了很久,听到太医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禀说:“若容华娘娘醒不过来…便醒不过来了。”

皇裔为重,他素来知道。所以他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在乎眼前女子的死活甚过在乎皇裔。

那天他对宠冠六宫多年的瑶妃发了好大的火,将她做了修容,只因他满心都再止不住地担心:如若榻上那人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并不安稳的睡容,浑身发冷。蓦地听到她一声迷迷糊糊的低唤:“贺兰淮之…”

淮之,那是他的字。从小到大他从没听到她这样叫过——他们之间到底是有着身份差别的,整个大燕也没有几个人敢直呼他的字,当然不包括他。

“晏然?”他微微一怔,不住地唤她,一声又一声。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羽睫轻轻一颤。

他一阵喜悦,到底是醒了。即便那孩子没了,但她…到底是醒了。

他告诉她:“还会有孩子的…”却无力阻止她的伤心。其实她在意那孩子,他又何尝不是?

【二十三岁·十八岁】

那年宫中迎来三年一度的采选家人子,有不少新宫嫔入宫。他是皇帝,待她们好在情理之中,不理不睬反倒不对。

那一次的家人子中,沐氏雨薇容貌尤其出众,很快就占尽了风光,一时无人能比。

同时入宫的还有她的妹妹,晏芷寒。他始终没碰过芷寒,即便他册封了她,可到底只把她当妹妹看。

那年,他二十三岁,晏然十八岁。

沐氏虽然长得漂亮,却并不聪明。一时风光便忘乎所以,得罪了很多人。最终因为对云清皇后不敬被肃悦大长公主下旨杖责,又因毒害苏氏被赐死。事情出在半夜,皇后没有惊扰他,他三更半夜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睁开眼,寝殿中确是安安静静的,漆黑一片,连那盏留着照明的多枝灯都被熄灭了。

定睛去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正往外走着,他问了一声:“谁?”

那身影微微一顿,好像在感觉他是真的醒了还是仍睡着,又继续朝外走去。

他终于看清了那身形是谁,疑惑不已:“晏然?”

她身子一颤转过身:“是。”

“怎么了?”他问她,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踟蹰了半天道:“臣妾告退。”

“你来。”他疑惑中睡意不再,隐有了些笑意,问她说,“你把灯都熄了?”

“嗯…”她低头认错,“陛下恕罪,臣妾自知不该这个时候来。”

他轻声一笑伸手刮上她的鼻子:“来都来了,还认什么罪?出什么事了?”

“沐美人死了。”她黯淡道,他一怔:“什么?”

“沐美人死了,她给苏容华下了毒,谋害未果便败露,皇后娘娘刚刚赐死了她。”她话语轻轻地说明经过,听上去无力极了。咬了咬牙,她又道,“刚从瑜华宫出来…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

他把她搂紧怀里,感到她在不住地发着抖,接着,她哭了出来:“陛下…每一次出这样的事,臣妾都会怕,臣妾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又或者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沐美人这样快的被赐死、愉妃姐姐当时更是毫无先兆地就遭了暗算,陛下…”

“好了,晏然。”他紧搂着她,声音温和而有力,“过去了。这些事都与你无关,朕不会让这些发生在你身上。”

“陛下…”她被无可抑制的颤抖抽干了力气般慌乱道,“陛下…臣妾不想去害人,从来都不想去害人…”

“朕知道。”他微微笑说,“晏然,别怕了。”

“可是臣妾到底还是害了人…”她声音虚弱,分明感觉到那紧环着她的双臂一紧。她知道有些话说不得,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说了出来,“是臣妾逼得沐氏对苏容华下手…就是和陛下一同去瑜华宫看她那天,臣妾对她说了很多话,让她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臣妾知道那些话会把她逼到绝地、会让她忍无可忍甚至逼得她自尽,臣妾还是说了…每一句话都是故意的,因为臣妾不喜欢她,只觉得她但凡在宫里都碍眼得很…”

“晏然你…”他蓦地生怒,继而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僵住,观察着他的反应,连呼吸都变得紧张。他心中的怒火就这么被她小心翼翼的情绪压了下去,良久,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晏然,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陛下…”她听言惶惑不安,在黑暗中望着他怔了又怔。他拥着她躺下,轻道:“朕不想为这些事怪你。睡吧。”

她滞了一滞,心底的惴惴到底无法就此平复。无言良久,他凑近她,与她额头轻一相碰,笑劝着她说:“别瞎想了,说不怪你,怕朕秋后算账么?不过你若非不想睡…”

他邪笑着把手探进她的衣领,被她伸手一按:“陛下,臣妾…暂时不便…”

“嗯?”他瞥了她一眼,“信期还敢来投怀送抱?”

“不是信期…”她低下头,心绪愈发复杂起来。踌躇了许久才痛下了决心似的呢喃说,“臣妾…有喜了。”

感觉到身边的他怔了一怔,蓦地腾了起来:“你说真的?”

黑暗中,她羞赧道:“是。”

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他格外欣喜,好像就是觉得比别的嫔妃有孕都高兴似的。自是半点也不能让她有闪失,事事小心着,他一定要她把这孩子平安生下来——不止是孩子要平安,她也要平安。

可那孩子…终究还是没保住。皇太后害了她,在宫宴时给她下了麝香。

他怒极了,下旨彻查姜家。几乎没去思考别的原因,他只觉得,害了那孩子,便是无可赦的大罪。

哪怕是姜家。

姜家多年来在朝中势力复杂,顺着查下去,桩桩件件的大罪足以灭满门,数日之后,姜家的三个儿子腰斩于市,左相姜麒自尽家中。没有过多久,皇太后也一命呜呼。

人人都以为他只是借着孩子这个由头就势查了姜家,而事实上,却是他为了这个孩子而灭了姜家。

【二十五岁·二十岁】

他是皇帝,每一年都会经历很多大事。那一年,于他而言最大的事…莫过于他废了她。

他给了她一纸废位诏书,而她留给他一叶纸笺。

她离开的那天,他去了她的簌渊宫,只拿走了那一叶纸笺。他记得的,他说他要给她一世安宁,却最终废了她。

哪怕他并不怪她,相信她没有害娆谨淑媛、也不在意她有那么多事瞒着自己,却难堵悠悠众口。

春江汨汨,杨柳依依。君心终将负,何行祓禊礼?

夏池静静,杨柳郁郁。君心终将负,何以并肩行?

秋水幽幽,杨柳稀稀。君心终将负,何把婵娟共?

冬湖覆冰,杨柳萎靡。终是相辜负,何夕复今夕?

纸笺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她口中读出的,轻敲在他的心头,让他明白了她的怨。

她怨他最后也不肯见她、不肯听她一句解释。

那阵子他消沉极了。帝太后劝他说,六宫嫔妃这么多,总会好的。他想,大概会吧。毕竟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对六宫一视同仁,从不会薄待了谁,那是一种几近刻意的公平。

就连她,也不过是他后宫中的一员。

可这次不一样了,他前所未有的不适应。再也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在他的案前一边研着墨一边与他笑谈,再也没有人需要他在夏天时软硬兼施地逼着吃饭。那是怎样的不适应…共处了十三年的人突然不在身边了。

他倏尔意识到,她在时,他觉得理所当然,觉得无比正常。她突然不在了,他只觉得一切都不完整了。

原来她的存在,已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习惯。

他做好了安排,知道她的兄长会劫她走,却不知她过得如何。很长一段时间,他竭尽全力地找她,甚至动用了骠骑将军。

找一个女子,动用位列三公的将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在属于他的大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