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信心满满地觉得她在民间会过得不错,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回禀中丧失了信心。

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他甚至忍不住有了这样的猜测,又狠狠摒去,不肯去想。不会的,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就算真的死了,他也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同时他亦是知道,如若她还活着、如若还能有那么个机会…能让她回宫,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一次。

他终于意识到她对他来说是怎样的不一样,却是晚了。

263流年记〔4〕【皇帝和晏然】

【二十七岁·二十二岁】

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已是两年以后。

而她出现的原因…是想毒死他。

恰又是个中秋宫宴,一如两年之前那样阖宫欢庆,她也一如两年之前那样让满座寂然。

他看着被宦官押着跪在殿中的她,过了很久才敢确定是她。

她回来了,竟是已这样的方式。

“真的是你。”他强压着自己的心绪才使话语平稳如常。

而她低着头,轻道了一声:“是。”

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犯了那么大的罪,弑君,还已然认了错。

不治罪,任谁也容不下。

可治罪…

他凝睇着神色平静的她,心下清楚,即便时隔两年未见、即便她想杀他,他还是杀不了她。

那时,他内心有多矛盾,她就有多忐忑。

她只觉得,这样的事,不过是一死罢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只有二人的成舒殿安寂异常,通明的灯火仿佛能透过二人平静的外表照出他们的心思。他静默许久,仍是难以拿定主意,终是起身狠然离去。

时隔两年,他每天都在想她、都在找她,如今这般,他却希望见不到她,希望她今天从未出现过。

宫人们惶惑不安地跟着他,见他一言不发地回了成舒殿,终有人小心地提醒道:“陛下…晏氏还在…”

还在辉晟殿跪着。

他不知能拿她怎么办,默了许久道:“让她先回去吧。”

他替她平息这件事,必要保她一命。

宦官应下,转身折回辉晟殿。外面蓦地一道惊雷,仿如天空被撕裂一般,继而大雨倾泻而下。

他站在殿前的屋檐下,望着不断落下的雨滴,每一滴都好像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曾许诺护她,已经失约一次,难道要再失约一次?

“郑褚!”他猛地一喝,弄得郑褚一惊,连忙上前听命。便见他犹望着黑幕中无穷无尽的雨水,声音似乎有些无力,“差人去…叫她回来,在成舒殿后收拾个房间出来。”

雨太大了,她身子本来就弱,这么一路淋回尚食局还了得?

他给自己找着借口,终于心安理得地把她留下。

他深知自己留了她一命的事瞒不住六宫,便索性不瞒了,只是把人藏下,任前朝后宫怎样的不满也不听。

他要留着她,再也不让她走了。

差了御前信得过的宫女去服侍,他自己一时未去却问得很多。听说她淋雨后大病一场胃口不好,便着意安排她喜欢的菜式,也时常差人送些东西过去,他只想知道她心思如何。

再见她时,她面冷如霜,淡漠地告诉他说:哀莫大于心死。

只觉得没有余地挽回了,她恨他不要紧,还以为他同样恨她。

还好有阿眉。

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把她留下,她为了阿眉也不得不留下。册充容位,她不知道这个位子费了他多大工夫,他也不想跟她多提。

总之,她终于回来了。

【二十九岁·二十四岁】

在此之前那一年的元月初一,他的发妻病逝。六宫嫔妃难免要争后位,他暗下决心,再立后,只能是她。

而在此前,他也确实专宠她多时了。后宫都有议论,他的母亲帝太后也是不满的。那年静媛夫人有了孕、又生下怪婴…后宫波澜不断,他知道她过得心惊,只能尽可能地护她。因为后宫的那些事,委实也不是他能一手掌控的。

直到要迎娶她妹妹为妻的凌合郡王对他说:“就算是坐拥天下,也该尝试着只对一个人好。”

他蓦地明白了。

在她不在的那两年里,他已然知道她对自己是何等的重要,却从来没想过“只对她一人好”。他是皇帝,他注定要一碗水端平,就算她当真做了皇后,他也同样要一碗水端平,不仅有六宫佳丽,还会不断有新宫嫔入宫——从前,他一直是这样想的,理所当然。

可那天他忽然觉得,也许凌合郡王才是对的。他试着对每个人好,是为了皇裔也是为了平息六宫纷争——但目下已有了好几位皇子,六宫纷争却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公平就停过。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公平”,才会人人都去争吧,那么…还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思,只全心全意待她一人。

也是在这一年,她有了身孕。他高兴极了,她怀阿眉时他不知道,这一次可算体会到了这种喜悦。

相较于他的高兴,她却有些担忧。自从有了身孕,她一天一天地发福了,眼看从前的交领襦只能当浅交领穿、浅交领索性成了对襟,她望着镜子就忍不住地叹气:照这么下去,前脚生完这孩子,后脚她失宠就失定了。

到了临盆的时候,他听到宦官匆匆来禀说:“昭训娘娘难产。”又跟了一句,“帝太后已经去晳妍宫了。”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产房,宫人们拦也拦不住。她在榻上喊得声嘶力竭,几乎意识不清,他握住她的手,却无法分担她的痛苦。

“陛下照顾好阿眉…”她反握住他的手说,他面色铁青地甩给她五个字:“朕要你活着。”

他不缺这一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她。

帝太后说:“还是皇裔为重。”

皇裔为重,这是皇家一直以来的取舍。但他那么清晰的知道,在他心里,这孩子没有她重。哪怕连她自己也想保这孩子,甚至让宦官去禀他时就已留好了遗言了,他也要留她。

那天他毫不留情面地与帝太后争执起来,甚至说“待她下了葬,儿臣就禅位,给她守陵去。”

她不在了,他便不做这皇帝。

帝太后纵使不快也只好答应。 他始终在殿里陪着她,毫不避讳产房的血气。

那一声尖锐的啼哭传来的时候,他笑了,她虚弱中亦有一丝笑意。

然后她不无委屈地说:“再也不生孩子了…”

【三十岁·二十五岁】

他的母亲在他的而立之年离世,随着他的心意册她做正一品夫人,为的是让他能顺利立后。

可母亲尸骨未寒,接二连三曝出的一件件大事却让他几乎无力承担。静妃,他老师的女儿、母亲的侄女,竟然亲手害死了他的母亲。

彻查下去,证据确凿,他赐死了静妃、想法子放走了琳仪夫人和她的妹妹晏芷寒。

整个后宫,一夜之间清净了。位份最高的已是这位敏宸夫人,要册后也在情理之中。

在册封礼前出了一个小误会,晏家当年的事被重提,她以为是他害了晏家、而他以为她得知的是晏家为他挡罪而没的解释。

差点又酿成大错…

而去晏府解释时,他也是紧张的。即便不是他有意加害晏家,晏家却也是因为他而沦落至此,焉知她不会怪他?

他解释完之后,她确实仍旧面色阴沉,板了好久,她说:“嗯…闷在府里这么些时日,淮之君带妾身去吃宜膳居的灌汤包好不好?”

“…”

哪能不答应,当即拉着她出了府直奔宜膳居,吃饱喝足又去逛了集。但那天他没有接她回宫,而是送了她回府,她疑惑地问他:“不带我回宫么?”

他在她额上弹了个响指:“等我来娶你。”

他是要娶妻,不仅是册后。早已下旨着礼部按着元后的仪制办,不仅有册封礼,昏礼中的同牢合卺也一步不能少。

那天他们一起尝过一道道牢食,合卺酒端上来时他看出她神色大变。知她酒量不行,当即喝下去大半,只留了少少的一口给她。交换之时,她不禁神色一松,抿笑饮尽,他们一起将那匏瓜合上,用红线系紧。

殿中端庄肃穆,每个人都是恭敬无比的神色,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样的严肃中亦不乏关心的交谈。

譬如在接受完文武百官的拜见后,他侧过头看着她,挽着她的手,威严不减半分地低声问她:“没喝多吧?”

身为皇后的她,亦是笑容端庄,却是朱唇微动地回他说:“有点…还能走。”

殿中之人便见他冕前十二旒一动,向皇后颌了颌首,听不到他说的那句:“甚善,有劳娘子,一会儿还得接受内外命妇谒见。”

内外命妇拜见过后,就再没人敢来打扰——谁都知道,陛下拉着皇后娘娘到湖边闲逛去了。

那天的夕阳在天边静静挂着,映出二人的影子。两个影子携着手,走得不紧不慢,道尽温馨。

在湖边一转弯,影子换了方向,到了他们跟前。

他们都不自觉地望向那两个影子,他想起很久以前她对他说过:“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对他说过:“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

那时他的回答是:“那就这样走下去。”

终于,就这样走下去。

264 秋禾小传(上)

那天她在练舞,不小心跌下鼓来,他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之后,她变成了他的宠妃。

那些时日,秋禾偶尔能听见宫人的议论,说皇帝已经许久没这样宠过哪个嫔妃了。她心下有几分得意,亦存着几分不解,她知道她是有几分姿色的,但决计到不了“倾国倾城”的地步。

只是既然入了宫,得宠便是头一样的大事,至于原因是何并不重要。只要得宠下去便可,她在宫中就能如鱼得水。

面对皇帝宠爱的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些麻烦,譬如六宫的嫉妒,还有…帝太后的不喜。

秋禾明白,六宫嫔妃中泰半都是采择家人子进来的贵女,她区区一个舞姬,不配得到这样的宠爱。

帝太后毫不留情面地罚过她,让她在长宁宫中跪了许久也不让她起,最后还是皇帝来了,让宫人扶她回去歇息。

而皇帝和帝太后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亦不敢去问。

那晚,皇帝还是去了她的燕宁苑。她的膝盖仍有酸痛,便撒着娇不肯见礼,皇帝也不在意,径自在她身边坐下,轻一哂说:“委屈你了。”

她浅有一怔,俄而揉着膝盖摇头说:“没什么…帝太后心中不快罢了。”

谨小慎微、温柔体贴,这是她该做的。

可她想了一想,又不免有些颓丧,嘟囔着说:“只是又要有好一阵子练不成舞了。”

即便她已在宫中,宫宴时自有舞姬跳舞,不需她跳。但跳舞实在是她最爱的事情,一想到要因此荒废多日无事可做,心中就难过得很。

“站都站不稳,还学什么相和大曲。”皇帝脱口而出,说得她一愣。皇帝也一愣,无言一瞬,二人都哑笑起来。

如此这般让她略感意外的小事很多,她逐渐觉得,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他有他的好恶、有他的喜怒哀乐,虽说伴君如伴虎,可他似乎…确实对她很好。

是以她的旧主睿堇长公主入宫看她时,她因为过得顺,总是气色很好。长公主打趣说:“没天理了,从前总想着给自己赎身到外头开个歌舞坊的姑娘,如今竟在宫里过得顺风顺水。”

歌舞坊也好、宫中嫔妃也罢,为女子者,总想着找个值得的人托付终身。她觉得她找到了,即便这个人是当今天子。

但只要对她好便是,是谁又如何呢?

她得宠到阖宫嫉妒,没人知道皇帝到底喜欢她什么地方——虽说从前宠冠六宫的宁婕妤晏氏也无倾国倾城之貌、亦非有一技之长,但晏氏好歹和皇帝有那许多年的情分。

如今这秋氏,她凭什么?

秋禾对六宫中的风言风语清清楚楚,却都懒得搭理。让她们议论去就是了,随她们怎样的不服,她的日子也还要照过。

所以,理会那些干什么?

无人之时,她时常想着她与皇帝初见的那一天。她从鼓上跌下来,他扶住她,似乎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然后问她摔着没有。

满满的全是关切。

很长一段日子,她都不肯承认,自己其实是从那天起就动了心的。可是人要骗自己最是件难事,她不得不输给自己的心、将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

她问过他:“陛下为什么待臣妾这样好?”

他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怕。那是她进宫那么久,头一次看见他的面色那么阴沉,许久没有说话。她瞧着他的神色,一个字也说不出,又实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凝滞很久,他缓了一缓,面上的阴霾荡然无存。

平静得就好像神色从不曾变过。

她哑了一哑:“陛下…”

皇帝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不得不告退。

秋禾满心疑惑地在湖边踱着步子,不知皇帝有什么心事,却觉他方才那般神色自己半分看不懂。

走得魂不守舍,抬头时,静妃已在她眼前。

“静妃娘娘安。”她福身见礼。她的燕宁苑就在静妃的荷莳宫中,二人算是熟络。

静妃打量她的神色一番,关切地问她:“气色这样差,怎么了?要不要本宫传太医来?”

她摇摇头。想起皇帝方才的神情,犹觉后怕不已,便将刚才的事细细同静妃说了。静妃思量片刻,挥手屏退了宫人,与她一起在湖边走着,笑意凄迷地告诉她:“秋美人,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嫔妃么,得宠就是了,为什么得宠都不重要。”

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但静妃的话让她忍不住有些好奇,奇怪地道:“臣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静妃抿唇低低一笑,回过头来凝神看着她:“如若本宫告诉你,陛下待你的好,实际上是给另一个人的,你相信么?”

给另一个人的?秋禾愣了一愣:“谁?”

静妃望向湖泊,笑意淡泊,沉吟了片刻问她:“晏然。这个名字,美人娘子知道么?”

她点了点头:“听说过。”

“听说过。”静妃一声轻笑似乎蕴着些蔑意,停下脚步仍望着湖面,目光显得飘渺,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她幽幽道:“那是宫里头一号得宠的,先前的瑶妃萧氏也比不过她。因为她随了陛下多年,从七岁就在太子府了,陛下一直护着她,生怕她出半点事。”静妃说着又一声轻笑,回首睇着她笑意浓了几分,“不过陛下还是废了她。因为有些事,陛下也挡不住。”

秋禾颌了颌首表示明白,静妃又说:“过了也没有太久吧…她刚走四五个月而已,我们却都觉得她离开很久了。头两个月,谁也不敢多同陛下说话,从没见他脾气那么差过…”

静妃絮絮地说着,秋禾越听越听不明白,急急地问她:“可这和臣妾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因为相和大曲进的宫么?”静妃反问她。她点头,她进宫的原委都同静妃说过,静妃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静妃笑了一笑,说:“晏然学过相和大曲,那是十二岁的时候。好像也出过那么一档子事,她踩鼓没踩住,跌了下来。”秋禾一阵窒息,只觉静妃的声音有些鬼魅,“陛下扶了她一把。”

那天秋禾回到燕宁苑,觉得天色都雾蒙蒙的看不见亮光。尽管那人是九五之尊,却是她一心想真心相待的人啊…

可他对她的好,却都是为了别人。

她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静妃的那几句话:“陛下扶了她一把。”

“你以为燕宁苑当真是祈求‘大燕安宁’么?”

“那是晏然安宁。”

“陛下曾许她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