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皱眉道:“怎么了?”

张曦君也皱起了眉,道:“娘…母亲说,祖母年纪大了,照顾孙女不容易,所以一定不能给祖母添麻烦,要好好孝顺祖母。”说着,见卢氏目光微含诧异的看向李氏,心中一喜,忙又接着道:“可是木屐上有泥巴,会弄脏祖母屋子的!”言罢,像生怕人不信一样,竟抬起小脚展示。

今晨四更起了风,疏疏落落地下了一阵小雨。张家篱笆的院坝,一沾水稀落落的全成了泥。人踏着木屐踩在上面,不免粘了一鞋的泥巴。

经张曦君话一提醒,李氏脸色立时一变,不着痕迹的侧目一看,果真见好几个泥巴印落在地上,一时脸色越发难看,心道这下定然更惹卢氏厌了,不由瞪了张曦君一眼。

张曦君被瞪得莫名其妙,又见张文豪抬起一张苦瓜脸,哀哀怨怨的向她看来,正有些不明所以时,忽听细碎的哒哒声隐约响起,她即刻寻声看去,见张惠君正悄悄地蹭着脚,可能是不想这木屐上的泥巴竟给蹭下,当下愣了一愣,连忙低低的垂下头,木头人一般的僵站着。

张曦君恍悟,心中顿时一阵尴尬。

平日李氏他们来时,许嬷嬷一般都会先为他们打理妥当鞋底,就算许嬷嬷不在时,他们也自会清理干净鞋底后再入屋,今日她便没注意到此处,只想着以院坝泥泞为由,用重换一双干净的木屐,来掩饰先前为什么杵着门口的事,再暗里为李氏说一说好话,却不想…

尴尬间,已然忘记她此时正是一个不满四岁的女童,只臊得想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于是忙红着脸向卢氏请求道:“孙女还是换双干净的,再到祖母这来好了。”说罢就要走,却被卢氏叫住:“罢了,反正地已经脏了。”

张曦君在心中轻轻一叹,无奈的走入屋子,就要到张惠君身后站着,忽然想起卢氏的教导,本着将功补过的念头,不仅分别给卢氏、李氏行了礼,连张氏兄妹她也“大哥”、“阿姐”的唤了一道。

将张曦君一番举动看在眼里,卢氏暗暗点了点头,待见一向亲近自己的孙女有些气馁的站着角落,心中到底一软,朝张曦君挥了挥手:“你幼弟估摸着快醒了,让许嬷嬷带你过去看看吧。”

张文宇刚满一岁,还离不开大人。但近日农忙,李氏要张罗十几口人的口粮,便在每日晨间将张文宇送到上房,晚间再领回照看。

知道卢氏这是有意支开她,张曦君不免有些担心李氏,却又不能忤逆了卢氏的意,只好依言,与许嬷嬷一起绕过对窗而置的屏风,来到里间。

里间的地板上,因张文宇正处喜欢乱爬的年纪便铺了席,自是不可穿鞋走入。

张曦君由许嬷嬷脱了木屐,穿着米色的布袜,走到她幼时用过的摇车前,见摇车内张文宇正小嘴微张,流了满口亮亮的唾液,却睡得极为酣畅,不禁一乐,暗嗔道:一点也不知事,真是个贪睡的小东西!

心里嗔怪着,张曦君却不由自主的放轻了手脚,悄步走到屏风处。

屏风是卢氏的陪嫁之物,历经三十多年的岁月,木板的漆绘比起当年已黯然失色,在一些小角落也有了虫蛀的痕迹。然而即便如此,木质的屏风面,依然严实。

张曦君盯着不漏一丝缝隙的屏风,撇了撇嘴,也不计较摇车旁满脸笑意的许嬷嬷,就支着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说话声不大,听了半阵,只隐隐约约的猜到一些,李氏要送张文豪兄妹俩去娘家小住。

可这又没什么不妥,卢氏为什么要生气?

还在想着,冷不丁“啪”地一声重响,卢氏语气陡然加重,蕴含怒气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好!好一个‘礼不下庶人’!”

张文豪虽粗心,但见卢氏这样,心中自然害怕,一时竟怔怔的望着卢氏,想说些什么,却仅叫了一声“祖母”,便张口无言。

卢氏没有理会张文豪,只目光冰冷的盯着李氏,冷笑道:“没想到作父亲的不好学,作儿子的倒是不错,居然知道‘礼不下庶人’,难怪说不会误了文豪的功课!”

李氏脸色发白,身体抑不住的颤抖。

她嫁入张家十一年,印象中卢氏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摸样,说话也都是淡淡的,还从没见过卢氏像现在这样。

一时间,李氏吓得六神无主,咚地一声竟是直直地跪下,身子也匍匐了下去:“娘您消气,都是媳妇的错,不该硬要带文豪回娘家小住,耽误了他的功课。”说着心下不觉委屈,她原本是一番好意,担心卢氏要管四个孩子身子吃不消,这才和张贺商量了一下,决定送两个大的去娘家小住。诚然,这也是因为心疼儿子,再见儿子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而且就算读得再好又能怎样?还不是做不了官!不如随了儿子的意,让他跟着她大舅父学武,说不定哪日羌人又来抢劫,还可以和他父亲一起保护一家老小。

不过这样的心思,李氏断不会直白的说出来,毕竟张贺喜武厌文已让公婆不喜,而此时她也只能继续道:“…以后也再不提回娘家小住的事了…”

一语未了,只见卢氏怒极反笑,凛声打断道:“你还当我是不许你回娘家!?不许他们兄妹去外祖家!?原来——”言犹未完,已戛然而止,只有卢氏的一声轻笑透过屏风传来。

这一声轻笑,却让张曦君听得心惊,下意识的朝许嬷嬷看去。

见许嬷嬷神色恍惚,目中泪光积聚,心中再次一惊,连忙跑去抓住许嬷嬷的衣裙,仰起头,担心而无措的唤道:“嬷嬷…”

没有回应,张曦君不由又紧了紧手中的衣裙。

终于许嬷嬷低了头,盈在眼中的泪水,也在这一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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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卢氏很在张家很强大,不过后面大家会知道,(*^__^*)…这个家真正强大的还是咱们女主的祖父——张随之~自动pk了,貌似是因为起点改pk规则了,若可以就支持一下,权当为俺做个推荐,因为可以上首页^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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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谢谢今天给我投票的五位亲,文文虽然写的慢,但男主出现的不慢,女主长大的也不慢,说不定就一晃“多少”年。

第五章 亲情(中)

许嬷嬷却犹自不知,就双唇嚅嚅地颤动着,“娘子,您太苦自己了…”

卢氏主仆私下相处里,许嬷嬷便唤卢氏娘子。第一次听到时,张曦君大奇,当下就问,才知这时的仆人对主人子女男称郎君,女称娘子或女郎,相当于后世的少爷、小姐。后来又听许嬷嬷唤她小姐而非娘子,只当这是贵人和庶人的区别,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此时一听,知道许嬷嬷是为卢氏难过,张曦君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又使劲拽了拽许嬷嬷,仰头道:“嬷嬷,不哭!”

许嬷嬷见张曦君一张小脸急得皱成一团,也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边拭泪一边笑道:“好,嬷嬷不哭。”说着温柔地抚上张曦君梳着总把的乌发,轻轻低语,“小小姐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孝顺,以后要多陪陪你祖母,你祖母她…”一言未完,声音却已哽咽,眼看又要红了眼睛。

张曦君一急,连忙保证道:“我知道祖母疼我,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孝顺祖母的!”

话刚一说完,没想到许嬷嬷眼睛就立刻红了,目中泪水盈盈,口中喃喃念道:“…好孩子…好孩子…”

然而,就在里间一片温情脉脉之际,外间的张文豪却一下跪倒在卢氏跟前,哭道:“祖母不要责怪娘,是孙儿求娘的。”说时心下一横,双手紧握成拳,抬起头,目光直视卢氏道:“祖母若是非要责怪,就责怪孙儿好了!”

卢氏大震,看着长孙眼中的那一抹指责,甚至是恨意时,冰冷的面具终于土崩瓦解,悲凉、痛苦、孤寂、后悔、恨意…种种情绪在这一刻涌上了卢氏的面庞,却仅仅一瞬就让滔天的炉火所取代——只见跪坐在榻上的卢氏猛然大喝:“畜生!”伴着这一声怒喝,手也高高举起。

李氏母女一怔,泪水双双直流。

李氏匍匐过去,哀求的叫了一声“母亲”,又转头骂道:“逆子,你干什么!?还不快向你祖母磕头认错。”一面说一面将张文豪的背狠狠往下按,可张文豪年纪虽小,却生得壮实,若他不愿意,身形娇小的李氏又能如何?

卢氏看着跪得笔直的长孙,那张黝黑的脸上是同他父亲一样的倔强,一时间,脑中不断闪过他父子俩小时的一幕幕,心中五味杂陈,然而却不等细品心头的千般滋味,就感胸口一痛,眼睛一黑,便是一阵晕眩。

“母亲——”

“祖母——”

见卢氏身子突然摇摇欲坠,李氏母子三人一惊,忙上前扶住卢氏。

里间,酣然在梦的小文宇终被吵醒,嚎啕大哭。

这时,张曦君和许嬷嬷却顾不上小文宇,忙一前一后的跑出里间。

许嬷嬷排众上前,跪在塌下,扶住卢氏,满目担忧:“娘子…”

卢氏面色苍白,看着从范阳一直陪伴自己的许嬷嬷,目光微微一暖:三十多年了,自己身边却只有她。

想着,卢氏抬眸,目光随意一扫。

果然,害怕多于担心,到底自己的身边只有许嬷嬷了。

如此一想,卢氏不由拍了拍许嬷嬷的手,嘴角扯出一抹安抚的笑意,双眼却不易察觉地一暗。

张曦君来到卢氏身边也有一年多了,从未见过卢氏如此摸样,就像一个丧失希望的人一样,眉眼间没有一点儿生气。

想起与这位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张曦君心头一涩,眼睛也莫名一酸,情不自禁的脱口唤道:“祖母。”声音里带着嗡嗡的鼻音。

卢氏讶然,循声看去,见张曦君抽噎地望着自己,似有一怔,等缓缓回神时,看向张曦君的目光却是陌生,仿佛不认识一般。

见卢氏目光陌生的看着自己,张曦君不禁想起前世的一些老人,就是因突受刺激而患上痴呆之症,卢氏不会也…

“祖母?”于是,张曦君忙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卢氏缓缓回神,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欣喜的泪光在眼底一闪而逝。她满目慈爱道:“是曦君呀?”说着向张曦君招了招手,“可是吓到了?来,到祖母这来。”

张曦君松了口气,还认得她,应该没事,便依言走了过去,乖巧的坐在卢氏身边,由卢氏为她拭泪。

李氏见气氛好转,也微微地松了口气,“母亲…”

卢氏头也不抬的打断道:“不用说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去给大郎送食吧。”

李氏听得心头再次一松,但看还跪在一旁的长子,又一想今日之事若被丈夫张贺知晓,儿子定会被打个半死,这不是要要了她做母亲的命吗?可卢氏刚才怒气如此之大,又叫她如何求情?

此时,张曦君心里也暗暗着急,这个大哥虽性子有些跳脱,做事也鲁莽,但是心性不坏,对弟妹更是爱护,她自不愿意看见张文豪出事,毕竟父亲张贺的脾气她也知道。

就在李氏和张曦君这对母女各思对策时,卢氏忽然说道:“明日,我让许嬷嬷找半匹布给你带回娘家去,至于还要带些什么你就自己看着办,总不好空手就送兄妹俩过去。”

李氏不想卢氏会如此安排,不由一愣,“母亲?”

卢氏不高兴道:“怎么,你有不满!?”

李氏哪会不满的,简直是大喜过望,忙拉起仍跪在地上的长子,又叫上呆愣在一旁落泪的长女,便要告辞退下,却一见卢氏憔悴的面容,想起方才一幕,心中到底不安,于是请示道:“母亲的身子似乎还有些欠安,不如今儿再请了大夫瞧瞧?”

卢氏盯着李氏,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半天没得到回应,李氏纳闷的抬起头,一下对上卢氏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心头一哆嗦,也不敢多言,连忙带着一双儿女离开。

许嬷嬷将小文宇又诓哄着睡下,走到外间道:“真不去请大夫来瞧瞧?”

卢氏抚着张曦君的背,有些精疲力尽的摇头道:“不用了,小睡一会儿就是了。”

许嬷嬷明白卢氏这是想为张文豪掩饰今日的事,心底不由一叹,面上却微笑道:“要睡也行,可得先进些食才是。”

卢氏岂会有食欲,下意识的就要摇头,却见小孙女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袖,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自己,分明就是在说她饿了,心中不禁一暖。但她一向在小辈面前严肃惯了,也做不出一副慈爱祖母的摸样,于是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嗯,就简单弄些对付就是。”

许嬷嬷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利落的熬了小半锅白粥,就着李氏留在灶头上的面饼,并一碟家里腌渍的泡菜,送到了上房。

今日家中只有卢氏和张曦君进食,午饭便摆在东屋的外间,祖孙俩在临窗的榻上对几而食…

应该是家族教育所至,卢氏很讲究儒家礼仪,进食时不仅细嚼慢咽,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而且从始至终都端正的跪坐着。

张曦君约半年前,便被卢氏教导着进食,也为此她很受了一番苦。

像是南方素食粥,也就是后世的稀饭,虽然现在所有的食具皆为木质,并不容易弄出声响,但是以木勺喝粥时总有些细碎的声音流出,加之她人小动作迟缓,要克制食粥的声音并不容易。

除此之外,最令她深觉困难的则是坐,需要跪坐,而前世的坐姿,在卢氏眼里是不符礼法的,被称之为箕坐。甚至卢氏还曾以《礼记?曲礼上》记载的“坐毋箕”来讲述箕坐的放荡无礼。试想,一个人要将二十多年的习惯改变,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达到?好在经过卢氏半年的言传身教,她一般跪坐一个多时辰倒可以勉强忍耐,至于进食也可做到尽量不发出声音。

彼时,张曦君便在小心翼翼地进食,可在食下碗中最后一口白粥时,一张小脸却皱了皱,眼睛也没离开几上空空的木碗。

见状,侍立一旁的许嬷嬷不由一笑,故意问道:“可要再添一碗?”

张曦君一愣,抬头看见许嬷嬷眼里的促狭,小脸顿时一红。

米价贵,麦子燕价格低廉,家里一般就以麦饭为主,因不常吃,偏又是前世的主食,她不免有些意犹未尽。想着,只觉脸上又红了几分,面上却强作不知,郑重其事的摇头道:“不用了,倒是有些困了,我陪祖母小睡一会。”

话音甫落,只听“扑哧”一声,却是许嬷嬷忍俊不禁,掩嘴轻笑。

“嬷嬷!”张曦君顿时恼羞成怒,一下站起身,仰面叫道。

卢氏斥道:“曦君,你失礼了。”说时,素来下抿的嘴角微微翘起。

张曦君眼角一直注意着卢氏,见卢氏笑了,心中欢喜,面上也不自觉的带出几分,乖巧认错道:“是,孙女知错了。”

卢氏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只吩咐许嬷嬷扶她进里间小憩。

张曦君见卢氏敛了笑意,也不丧气,兀自起身,跟着她们同去了里间。

许是今日精神过度紧张,又逢午间吃得小有满足,在里间竟只躺了一会,便不知不觉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似在半梦半醒间,依稀看见许嬷嬷抱着哭泣的小文宇离开了,待得又要迷迷糊糊入睡时,却总有一个声音在耳旁呢喃细语,原以为是身在梦中,不想声音渐渐地清晰了,也渐渐地熟悉了——是卢氏。

第六章 亲情(下)

正在惺忪之间,意识犹在恢复,只知卢氏在耳旁低语而未明其意。

这样听了一会,意识已渐清明,张曦君欲起身以问卢氏有何事要言,却未等她开口,忽闻卢氏说到“礼不下庶人”,一下子彻底清醒了过来——这不是卢氏用来刺李氏的话么?

几乎下意识地,张曦君沉默了下来。心中不由想到,卢氏现在所说,十有八九是关于上午之事。同时,卢氏会挑许嬷嬷不在,她也午睡的时候说,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但是,她十分好奇今日之事,尤其是在看了许嬷嬷的表现后,她很想继续听下去,也许会听到一个她欲知的秘密,比如今日卢氏的绝望之色从何而来。可这样的装睡窃听,不仅仅是偷窥他人的隐私,更是对这位老人的不尊重。

在张曦君这样左思右想中,卢氏的话,也陆陆续续的传入了过来。

“你母亲目不识丁,说不出‘礼不下庶人’这样的话…你大哥自小就淘气,打架上树那比谁都强,读书识字却一窍不通,自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可现在却知道说‘礼不下庶人’了!”说到这里,卢氏的语气陡然加重,却不过片许之间,卢氏的气息平缓了下来,声音也近乎低不可闻的续道:“…你父亲,我那儿子,虽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却打小就由他祖父教养,肚子里的文墨不多,却也知道什么是‘礼不下庶人’…”

屋子里很静,卢氏的声音很轻,若不是轻抚她的手传来丝丝颤抖,张曦君定会以为自己幻听了。

渐渐地,抚在额际上的手有了明显的颤抖,卢氏的声音也在这一刻重又响起,“而你祖父…”话方起头,便已落下,随即只有沉默,久久的沉默。

张曦君也不由地沉默了,或者是沉寂了思绪,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礼不下庶人,她虽不甚清楚其意,但前世曾听过一句话叫“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便也依稀能知晓一二,也能约莫猜出这句话极可能是祖父张随之所言,毕竟大哥是授业于他。当然,也可能是父亲张贺,又或许二者兼有之…然而,仅仅这样的一句话,又是如何激起卢氏如此大的反应?

刚思及此处,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一丝疑念,又不及深思,忙截住徐徐转动的思绪,却无法截断卢氏苍凉的笑声,“原来他们父子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说,我也装作不知,可真听见了,我竟然这样的难…”咽下隐含哭音的话语,深深地吸了口气,待再开口时却又笑了,“呵呵,也是!贫民百姓只要能有饱饭吃,还讲究那些礼作什么!?到底是我没有理清啊…难怪连文豪也厌。”伴着话落,卢氏整个人骤然瘫软,瘫靠床板。

彼时的床,上首及后侧皆有半人高的木板相围,这样一靠,冷不防“碰”地一声响。

声音不大,然在沉静的屋子里,却是那样的清晰可闻。

张曦君赫然一惊,再顾不得装睡,立即睁眼,慌忙地向卢氏望去,一声“祖母”不及叫出,只张口结舌的看着眼前——卢氏怔怔地靠着床板,目光涣散,双唇颤巍巍地低呢着,喃喃不知何语。她静听良久,才知卢氏在呢喃自语:“是惩罚吗?佛祖您给我的惩罚吗?惩罚我不甘做一个上不了族谱的庶女,不甘亲大哥给夫人的嫡子做陪读?还是惩罚我当年出嫁时的怨恨?所以,才让我夫妻离心,亲子疏离,长孙怨怼…可我不是早已在弥补了么?为什么还会这样…?”说着声音渐渐消弭,良久不再自语,只是痴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看着这位虽不曾溺爱她,却也真心疼爱她的老人,此时此刻却入如此境地,张曦君心头难受,张了张口,想唤一声“祖母”,却发现张口无声,只因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守着神志不清的卢氏。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区区片刻,卢氏的眼睛缓缓垂下,靠在木板上慢慢睡去。

“祖母?”张曦君试着轻唤了几声,卢氏没有反应,似乎睡得极沉。

张曦君不再出声,就细细的打量起卢氏。

卢氏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乌黑柔软,脸上肤质白皙,可常年的不苟言笑与无法言喻的愁绪,在她眉间留下蕴含愁苦的褶子,鼻翼下也凭添了两道深长的纹路,望之竟像已入六十之人。

一看之下,想起卢氏四年前中年妇人的光景,再思及她先前所言,张曦君觉得自己似乎读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个名门豪族出生的女孩,只因庶出,父不是父,母不是母,一母同胞的兄长成了嫡出兄长的使唤之人,她也被嫁到一个遥远的小乡村。一夕之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于是少女不甘了,又自持身份,不愿融入这个贫穷的新家,处处拿高人一等的身份待人,拿她自以为的名门礼仪要求她的丈夫儿子,经年累月下终于导致家庭失和。几十年后,少女渐渐老去,对亲情的渴望取代了心中的怨恨,然而一切都已为时晚矣,少女也唯剩下满腔的无奈与孤寂。

心念间,不禁为卢氏在心底一叹,明明是一个名门豪族之女,却因庶出受尽委屈,明明是养在深闺的娇女,却因庶出嫁入乡野之家,也难怪卢氏终面临今日之境。

想到这里,一个在心中盘亘已久的迷惑再次占据思绪:这里究竟是哪个朝代?真的是汉朝吗?还是战火纷纷的魏晋南北朝?为什么庶出的身份如此卑微?

一时间,太多太多的疑问在脑中响起,可是前世的她对于唐以前的朝代几乎无知,就连对汉朝的认知,也是来源于电视剧《大汉天子》,而魏晋南北朝,则是来于只看过几集的《三国演义》,她又如何解其惑?

几乎是一瞬而已,张曦君心中就莫名的一阵惶恐,就像初来这个世界时的那样迷忙害怕。她也不知是否因目睹了卢氏的痛苦所至,只是亟欲想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以驱除心中的惶然。

心念趋势下,渐陷不安的张曦君,看着依然沉睡的卢氏,想起了张随之,想起了张随之在西屋的书房,她只认为自己一定要去书房寻找,即使她已好几次从书房徒劳而返。然而,此刻的她,就像突然魔怔了一般,飞快的爬下床,连木屐也没穿,就跑到屏风外,出了东屋,穿过正厅,冲进了位于西屋的书房。

奔跑得过快,扑通一下绊倒在西屋的地上,张曦君听到自己心跳如雷在响,还听到院子里许嬷嬷诓哄小文宇的声音,她一把按住胸口,好像要压住那狂跳的心扉。

良久,似乎气息平和了一些,意识也逐渐恢复。张曦君吃惊的看着书房,继而露出一抹苦笑:原来她从没有彻底安心过,这几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然今日岂会因一次触动便这样慌乱?

想着不免颓丧,凭着对书房的印象,有气无力的往后靠去。背后一座木质的书架,密密麻麻的堆满了用麻布各自收装的竹简,却不想她人小个矮,刚靠上书架,就将底层的撞落好几个。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吃力的将几个竹简捡起,一鼓作气得扔放回书架的低层。正要转头喘口气,恰好看见一个布袋上上书“晋史”二字,霎时怔愣当场,心如擂鼓。半晌,一个激灵回过神,就迫不及待地拽下布袋,三两下解开封口,取出竹简,便是急忙打开一看。

竹简上的字皆为繁体,句意深奥难懂,她几乎连猜带蒙的看。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是越看越糊涂——竹简上记载的历史跟她前世所知的大有出处——还是说她读错意了?其实记载的并无问题。此念方起,她立马摇头否决,就算她历史再差,也知晋朝的皇帝复姓司马,毕竟前世还有个著名的成语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为什么这里记载的晋国皇帝姓齐而非司马,难道此“晋”非比“晋”?

第七章 齐晋

“曦君?”未等张曦君弄明白,书房外传来祖母的声音,闻之略有气虚。

张曦君从思绪中惊醒,慌乱了片刻,即将手中的竹简卷起收好,往书架的最底层一塞,便又胡乱拽出一只布袋,取出袋中竹简散开在地,这才深吸口气,故作镇定的走出书房。

“祖母。”正厅,张曦君唤道。

卢氏眉心微蹙,看了一眼书房,略带疑惑道:“怎么去书房了?”

张曦君心中紧张,也不敢看卢氏,就低着头道:“我在看书。”

卢氏意外道:“看书?”见张曦君默认,不由暗叹一声,也不言语,举步走向书房。

张曦君垂着小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书房布置简单,不过临窗而设的一榻一案,以及三座靠墙放置的书架,让人一目了然。

卢氏四下一看,见屋内未有林乱,只有西面墙的书架前有一个竹简在地,心下微微一安,上前拾起竹简略一扫,随之目光一转,落在只及膝高的张曦君身上,温言问道:“可看得懂?”

卢氏的声音依然有些气虚不足,然而较之惯常的冷漠口吻,此刻显然多了一分暖意。张曦君讶然,抬头见卢氏神色蔼然,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知道卢氏并未怪罪,甚至释出慈爱之色,心中虽是疑惑,面上却乖巧的点了点头。待抬头时,目光恰好掠过放“晋史”的书架,心念一转,随即作出一副不服气的孩童模样,仰面望着卢氏否决道:“上面有孙女认识的字,都是祖母教过的。”说着见窗外日头隐有偏西之象,忙又道:“孙女已经在这看了好久了!”

卢氏今日心气大动,又沉睡了一个多时辰,后再惊于孙女不见,精神不免愈加萎靡,也就未在意张曦君的话,只一边收卷竹简一边随意问道:“哦?曦君喜欢读书?”

张曦君重重点头道:“嗯,孙女喜欢!”说着想起有关“晋史”上的惊疑,犹豫再三,终是大着胆子,一脸渴望的望着卢氏道:“这里书多,孙女以后可以来这里看书吗?”

诧然低头,见张曦君一脸认真的望着自己,漆黑的眸子里载满了信赖之色,卢氏心口怦然一动,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泪光闪烁,她忙背过身,半晌才见回头,却是望着满满的一屋竹简,目光有些恍惚,又有些怅然若失,口中却叙叙在道:“这满屋子的竹简,既然你父兄他们都不喜欢。文宇现在又还小,也看不出以后的秉性,而我也不打算再勉强…”话未说完,卢氏摇了摇头,复又看向张曦君道:“既然你如此好学,与其将这些竹简埋没,不如予你。不过你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个一两岁,识得字多了,我再让你祖父允你进书房。”说着已牵了张曦君走出书房。

张曦君望着身躯已微微佝偻的卢氏,不知是为利用卢氏的情感而心怀歉意,还是为感谢卢氏的应允而心生亲昵,手就紧紧地回握住卢氏。在卢氏回头询问时,她甜甜一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叫了一声“祖母”,一声来自心底的呼唤。

在随后的日子里,因为得了卢氏的应允,张曦君只要一找到机会就往书房里钻。卢氏见张曦君虽未等大些再去书房,却也没有弄乱书房里的竹简,久而久之下,也就随了张曦君。而其他人,只当这是卢氏的要求,尤其是在见卢氏不再过问张文豪功课后。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张曦君得到了自由进出书房翻阅竹简的机会。

书房里的竹简有一大半是曾祖父留下的,他曾做过官家幕僚,因此所涉竹简除了儒家经典,还有一些朝廷的宪令,其中关于民政民生的居多,当然也少不了从古至今的史书野史。

因为在书房的时间有限,竹简上的生僻字又太多,字句的深奥更是尤甚天书,致使张曦君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终于了解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无论是从朝野正史,还是从市井民生,更甚至是民风民俗。然而,越是对这个世界了解,也越是让她对这个世界感到不安。

在这个世界里,从人类起源一直到魏蜀吴三分天下,再到天下归晋,都与她前世所知的一模一样,但是历史也在此走向了另一个轨迹。

公元280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即晋国开国之君惠武帝,统一天下后,出台了一系列与他之前截然不同的政令。首先,不顾文武百官反对弃国都洛阳,迁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其次,设重兵把守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的游牧部落联盟,并大肆提拔寒门武将至边关镇守。然后,下令废除依靠德才、门第,尤其是门第选官的九品中正制,行科举。最后,相继以各种理由诛杀数子,值得一提的是所杀诸子皆为统一天下之前所生。

如此一来,原本八王之乱的主使相继被杀,自然没有了后面的八王之乱,更没有了五胡乱华的出现。但是因惠武帝大肆杀害诸子,待他病逝时,即位的长子只有九岁稚龄。然,幼儿主天下,岂可善哉?且有先帝迫少年皇帝魏元帝禅让而得天下为例,再有司马皇族血脉淡薄,与世族阀门利益冲突,于是在幼主登基的第十年,终被大司马齐昊篡夺天下。但,是逢当时权臣三位,齐昊势力只险胜另外二人,侥幸夺得帝位。无奈之下,只好沿用国号,并于太庙供奉司马一族,娶司马氏女郎为后。后经五年相斗,终坐稳皇位,号晋祖帝,又因诸多原因终未改国号。只是后为加于区分,将司马炎所创之国称为西晋,齐昊所创之国称为东晋,取自旭日东升之意。

晋祖帝彻底掌权后,废科举,兴九品中正制。但慑于五胡势力渐强,并未改变重防边关一策,只是将驻守之人皆换做齐氏子孙。如今齐氏王朝已历三世,五胡已去其四,只剩匈奴尚属隐患,皇族贪图享乐;上层世族阀门骄奢淫逸,蓄养家妓成风;下层寒门虽有才子辈出,却因被“品”为下品不得重用,只能任八、九品小吏;布衣百姓生活潦倒,年年苛捐杂碎繁重,又遇近年来蝗灾洪灾不断,生活苦不堪言,导致农民起义频频爆发。

了解完这些,张曦君真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高兴这个世界有一样穿越的同僚?

——她敢肯定晋武帝司马炎绝对有问题。不论他在朝政上的一行举措,毕竟她对这个时期的历史不甚清楚,单就一些民间由他导致的改变看,她就知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尚不说远,就以许嬷嬷对她小姐的称呼,就是来于这位晋武帝之口,而原来本无小姐这一称呼。

还是悲哀她处在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

——纵观古今,一个国家上层统治阶级若是腐败,必定先会出现一些天灾人祸,然后各种暴动起义频繁发生,最后由战争改朝换代。而如今与以上现状何其相像?同时,不论她有生之年是否会经历改朝换代,她都处在最受压迫与剥削的一个阶级,犹如一首词中所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八章 交粮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眼三年又三年。

农历八月,白日暑气犹盛,傍晚时分,却渐有了凉意。一阵晚风拂来,身上的粗麻袍衣被风一吹,感觉十分的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