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君抹着额头的汗站起身,山间的凉风徐徐的灌在身上,让一日的辛劳也消去了大半。抬头望向漫山遍野的猕猴桃,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连风中都带了一丝猕猴桃的清香。

远处同来采摘猕猴桃的女孩们,已背着背篓三三两两的下山去。张曦君望了望偏西的日头,矮下身,正要背起一旁的背篓,就听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山间独有的回音:“阿姐,我来接你了!”

一听到声音,张曦君立马放下背篓,惊喜叫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白皙,身穿一袭粗麻长衫,头戴巾帻。然若不是这一身布衣,又独自出现在山林间,定会让人以为是一位世家小公子。

张曦君笑眯眯的看着向她走来的偏偏少年郎,心中颇有吾家有弟初长成之感。

这个小她四岁的幼弟,喜静不喜动。犹在三岁启蒙后,更不爱去那乡野田地里玩耍,整日就和她一块待在上房。如此之下,照顾幼弟自然成了她这个做姐姐的责任,而这一照顾就是七年有余,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小男童长成一位十岁的少年郎,而且还是一名极有读书天赋的俊秀少年,据祖父张随之说是乃颇具曾祖父之风,这自然让张曦君忍不住生出一股自豪感——他可是她一手带大的。

张文宇不知自家阿姐心里的想法,就几个快步跑上前,气喘吁吁道:“是祖母让我来接阿姐的。”微红的脸上有着淳朴的笑容。

张曦君脸上却染上了一丝迷惑。近些年来,每当二郎山的野生猕猴桃熟了,她都会和大姐一起上山采摘些回去酿酒。后来大姐嫁了,她就一个人上山采摘,也没见卢氏叫人来接她,今天怎么会特意让了张文宇来?想着,不由转头问道:“祖母怎么让你来接我了,可是有什么事?”

张文宇矮身背起背篓,不甚在意道:“哦,县里来人集粮了。”说着眉头一皱,尚且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还找了些官兵过来检收,闹得村子里有些人心惶惶,祖母就叫我来接你了。”

张曦君帮着抬背篓的手一顿,心头随即掠过一丝愤怒,今年八月上旬刚交了夏税,现在竟然又要集粮了!

她还记得半月前的那日,村里乡亲们交粮的情景。

父亲将管辖的十九户人家集在院门口,手拿一份名册点名,每叫一个名字就有一户人家抬着粮食进院。而那堆在院子里的一袋袋粮食,都是他们才收割不到十日的,更是他们辛辛苦苦一年收成的大半。当时,她隔着上房的竹帘窥视着,莫名的想一探他们脸上的神情,可是让她失望的是,每一个抬着粮食走进院子的人,都是一脸的木然。不过如今朝廷又要集粮了,只剩自家口粮的他们还交得出粮食吗?

思忖之间,许是出于现代人的冷漠与自私,张曦君心头的那丝愤怒散了,只余一丝叹息在心,更甚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幸是生在富农之家,又有父兄为她遮风挡雨,不需为在这个世道生存而忧愁。

不过,可能是想到这一次集粮会带来的后果,并肩而行的姐弟俩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路无言。

回去的路上,整个村子像炸了锅一样乱作一团,不时就能听见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或是男人打骂喝止女人的声音,还有孩童被吓坏的哭声。然而,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在那些歪七倒八、流里流气的士兵面前,显然无足轻重。尤其是当那些人眼睛总是停在年轻的媳妇女子身上时,更让心里发颤,张曦君压住心头的怒意想道,就这些堪比地痞流氓的人,居然会是这个国家用以保家卫国的兵士!?

张文宇感到那些士兵的眼睛,总有意无意的投在阿姐的身上,不由紧张道:“阿姐,我们快点回去吧!”

张曦君心中也是害怕,当下敛了思绪,就跟着张文宇加快脚步。

好在路不远,走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远远就见李氏在院门口张望。见他们姐弟俩安好回来,李氏心下方松了口气,就连忙了拉儿女回去,“啪”地一声关上院门。

李氏这般做派,让张曦君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回到家中便悄悄询问李氏,岂料李氏狠狠瞥了她一眼,劈头盖脸的就是骂道:“女孩子家问这么多作甚!?安生待着就是!”说着又是耳提面令道:“记住了!这几天你姐弟俩就给我老实待在家!”

张曦君无奈,只好打住一探究竟的念头,和张文宇足不出户的待在家里。

如此过了两天,张曦君虽没从李氏那里得到任何消息,还是从频繁来往家里的乡亲们那了解了始末。

永昌郡、长沙郡、江夏郡等地相继爆发民变,当地兵力围剿失败,民变持续扩大。其中比邻蜀地的永昌郡发展势头最为迅猛,起义兵已占据整个永昌郡及周边三郡,并大有向外继续延伸扩展之势,故而朝廷下令在蜀地征兵入伍。但因本村属临边界,界外之地自齐氏王朝始建已政权荒废五十余载,当地男丁有助本郡兵力驻守,特不在征兵入伍之例。然而,彼时逃兵役之人不甚凡几,甘愿以全部赀财相抵的更多如牛毛,如此朝廷征兵不够,蜀地官员又另行其法——即在边界之地以集粮为由,令交不出粮食者需征兵入伍,无论老幼,凡男丁即可。

而对于本地村民而言,若交粮就意味着家中要有一年的饥荒,若不交则是失去家中的劳动力,无论哪一条都是断绝生路之选。

明了一切后,张曦君再见每天来家中借粮却徒劳而返的乡亲时,心中只觉不安,脑中不断的闪过“兵逼民返”的念头。又一想自家屯粮丰厚,被逼上绝路的乡亲会不会就…?可若答应借给他们粮食,那不是开了借粮的先河,张家又哪来的这么多粮食借给他们,倒时还不是会激起民愤?一番思来想去后,张曦君越发的觉得不安,打算将心中的担心告诉卢氏他们。如此,就算找不到解决之法,也可以防范于未然。然而不及张曦君相告,张家居然联合李氏的娘家及舅家一起捐出多年的屯粮,答应为每一户出一半的集粮,再由村户自己出另一半。

闻之,张曦君大震,而这种震诧,说不清是为了自己思想的狭隘自私,还是为了张贺他们的大公无私,或者二者皆有。这也让她每日在用水多米少的麦粥时,总是不由自主的去看家里人的表情,可是家里除了她和张文宇外,所有的人都一如平常。唯一不同的,只是张贺和张文豪两父子每日都早出晚归,同村里的一百三十多名男丁忙着布设防卫,因为离村十里外的二百名兵士被调离了驻守地。

在接下来的日子,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来那天之前,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到了十月的时候,一场突降的大雨,让二郎山下的小乡村感受到了初冬的气息。村里的男丁慢慢地不愿去防卫了,李氏也开始唠叨着不用去防卫了,就连卢氏也在一个阴冷的下雨天,对来上房请安的张贺说:“该做的防卫措施都做了,你也不用每日都去巡哨,毕竟要快入冬了。”张贺面上恭敬的应了,转身就又带了长子往防地去,后卢氏见丈夫张随之对此不予表态,也只好随了两父子去折腾。

这天夜里,外面寒风凛冽,吹得窗户哗哗作响。

张曦君在床上辗转反侧,睡在另一边床上的许嬷嬷听到动静,问道:“可是睡不着?”

张曦君蜷在被窝里,道:“嗯,有点。”

许嬷嬷沉默了片刻,道:“睡吧,明一早就给你炕个饼。”

天气冷了,每日又只能吃个半饱,晚上不免觉得一身冰凉,冷得睡不着觉,倒也有腹饿的原因。张曦君如是想着,便应了一声,又手按着平扁的小腹,让自己早些进入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张曦君终要迷迷糊糊的睡去,却听碰地一声骤响,冷风一股脑儿的兜进了屋来,冷得张曦君一下清醒过来,和许嬷嬷近乎同一时刻抱着棉被坐起身,惊恐的盯着门口的来人。

“娘,怎么了?”等看清来人竟是李氏,张曦君松了口气,问道。

第九章 避祸

时间紧迫,李氏听而不答,只是急声命道:“少问这么多,快收拾起来!”说罢又命许嬷嬷掌灯,接着就是一阵翻箱倒柜。

鉴于许嬷嬷是卢氏身边的老人,李氏对许嬷嬷也一向客气非常,嫌少用命令的口吻相待。此时,听李氏这般语气,许嬷嬷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立刻起身点了油灯,又见李氏在收拾张曦君的衣物,赶紧上前帮衬。

不需片刻,二人就拢好一个蓝布包袱,张曦君也跟着收拾妥当。

“娘,到底出什么事了?”见有空当,张曦君再抑不住满腹惊疑,忙又问道。

不及李氏回答,只听张贺在院子里叫道:“好了没!?”

李氏应了一声,也顾不得在一旁焦急的许嬷嬷,一手提了包袱,一手拉了张曦君就往外走。

院坝里,张贺满面凶光,手持一把尺长的镰刀,刀刃锋利,在阴寒的黑夜里泛着冰冷的幽光,让人不寒而栗。一旁,不及其父肩高的张文宇,正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袱,面色惊恐,清瘦的身子抖如筛糠。

见状,张曦君心中的害怕扩大,忍不住颤声叫道:“爹…”

见一贯懂事稳重的女儿,竟又是慌张又是害怕的望着自己,张贺一个五大三粗的莽夫,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并放柔声音安抚道:“别怕,过些天爹就去接你们,而且路上还有你李家三表哥照看…”说到这,张贺脸色猛然一沉,声音有些怏怏不快的说:“爹已经把你许配给他了,想来他也会妥帖照顾…”

不等张贺说完,张曦君已惊声叫道:“爹!”语气又惊又怒,更是带着责怪,她怎么可以嫁给李氏的外甥!?这不是…不是…

又急又气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李氏已一步插在两父女中间,将手中的包袱一把塞到张曦君的怀里,一边催促他们往外走,一边交代张曦君道:“你弟弟还小,路上照顾好他,至于你有什么要问的,路上会有武仁给你说的。”说时已走到院门口。

张曦君驻足,回头望了眼已亮起灯的上房,赶紧说道:“娘,我还没去给祖母…还有祖父辞别啊。”刚一说完,又忙追问道:“大哥呢?怎么没见大哥?”

李氏听到女儿一心惦记着卢氏,心里忍不住泛酸。

她这个女儿,小时最亲的还是自己,可不知为什么过了四岁后,对卢氏比对自己这个做亲娘的还要亲上几分。但,知道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又想起女儿平日的贴心之举,还是简单的回应道:“你祖父祖母那都知道,你不用去辞行了。至于你大哥,你爹这就要去和他会合。”说完,招手叫来一直等在旁边的二个少年。

“姑母(表姑)。”两个少年走过来,齐声叫道。

李氏微笑点头,手拉着身边的一双儿女,深吸一口气,止住鼻头的酸涩,道:“武仁,阿广,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们了,还望你们路上多多照应。”

听罢,张贺心中不禁一酸,也说了几句托付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郑重点头:“姑父(表姑父)、姑母(表姑)放心。”

见二人答应,张贺只道了一句“走吧”,便向另一个方向转身而去,李氏也调头回去关上了院门。

一时间,空空如野的院门外只剩表兄弟妹四人。

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四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文宇轻轻扯了扯张曦君的袖脚,小声叫道:“阿姐…”声音怯怯的,透着迷茫与无助。

张曦君随声低头,心中继而一叹,文宇再聪慧也不过十岁,如今突逢惊变,又岂会不害怕?就是历经二世的她,也不免心里发憷。不过,现在她必须镇定下来,不然文宇该怎么办?他此时此刻,却是完完全全的仰仗于她了。

心念既定,张曦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朝张文宇安抚的一笑,又紧紧握住他冰冷发颤的手,抬头看向等在一旁的两位表哥,轻语道:“请两位表哥带路。”

张曦君的话,虽然看似是说给两人听的,但她却只对着其中一人道。

此人,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五官平平,皮肤黝黑,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袍衣,俨然一位农村少年的模样。而他,正是李氏舅父的幼孙,王广。

另一位少年不用说,自然是李氏娘家的外甥,李武仁。他与王广年纪相当,却生得高大,比一旁的王广要高出半个头,也做窄袖缚裤的打扮;而五官,则与李氏有几分相似,不过肤色相较黝黑些,加之常年习武的健硕身躯,倒也是个相貌堂堂、虎躯凛凛的少年郎。

李武仁胆大心细,自是注意到这一细节,却也没往他处想,只当是张曦君无意之举,便手指着一个方向道:“你们都知道我大姐嫁去了县里,所以我们要先去投奔我大姐。”

李武仁和王广打小就玩在一起,王广一向都以李武仁为主心骨。而李武仁是李氏外甥,和张曦君姐弟也是相熟。因此,由李武仁作答,再自然不过。

说完这些,李武仁又示意王广走前头,再叫张曦君姐弟随后跟上,他则一脸谨慎的护在后头。

张曦君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不自然,依言而行。

进入深夜,天更黑了,风更大了。白日还有几分幽静之意的丛林,此刻却透着一种骇人心扉的诡秘。在风寒下,不仅发出一声又一声犹如恶鬼的咆哮,也让四下的一切演变成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

张曦君再一次紧了紧幼弟的手,说不清是为了安抚犹在颤抖的张文宇,还是为了给予自己一个心里安慰。待爬上林间的一个小坡口,她眺目一望,见离村子已有些远了,终于咽不下满肚子惊疑与担心,也暂时忘却婚配一事,急急忙忙的张口问道:“武仁表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章 等待

原来如此,事情的始末竟是这样。

祖父张随之少时随其父居郡城,加之颇有学识,因而在城中结识了不少有识之士。后虽迁居祖籍,不过每隔数年,便会往城中拜访故友,一起吟诗作对,引古论今。今年一如往昔前往,却从老友处得知蜀地征兵一事,并获悉蜀官在妄收钱帛而导致征兵人数不够,决定调集五百名边境士兵以冲人数。

本村及周边,在汉朝时,仍归蜀地。当时朝廷强大,便设西部都尉府分治青衣羌人与汉民。到三国时期,中原大陆分裂,难以辖治,再至西晋,青衣羌人已完全脱离管制。又待齐晋建立后,见青衣羌人人少不足为患,盘踞之地又是入藏的苦寒地区,本不属中原;同时,朝廷也不愿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管制青衣羌族。于是放任为之,只象征性的派了不足千人的士兵驻守交界之地,并对他们不时的骚扰抢劫行为视而不见。

如此之下,作为边境最大又是驻守兵士最多的村落,本村自是首当其冲。然而,一个失去保护的富裕之村,就犹如一块落入群狼眼中的肥羊,怎会不被争抢啃食?

张随之得知后,立马赶回村子,将自己的思虑相告。

张、李、王三家,乃本村富户,又是姻亲,可谓相辅相成。他们敬张随之见闻广博,便听取建议,以各家全部屯粮换取村中男丁。这样,一来可以广博好名,一来也可抵御青衣羌人来袭。

然而,原本以为安然无恙的盘算,在一列商队带回的消息里,增添了不可预料的危险变数。

这列商队,是穿梭于川藏茶马古道线上的商队。

前世,张曦君在途经二郎山出车祸前,就听导游介绍过始于唐朝的川藏茶马古道。东起雅州边茶产地雅安,经打箭炉(今康定),西至西藏拉萨,最后通到不丹、尼泊尔和印度。而今生,她在数年前第一次听闻这些商队的时候,还震惊这时就有往来的商队。后经证实他们果真是走这一条线,并且会经过青衣羌人的盘踞地。所以,这支商队带来的消息,至少有五成以上是真的。

那么,增添了西羌遗民的青衣羌人,又岂是一百三十多村名可以抵挡?

西羌①,源于先秦时期的西戎,后迁移至河湟一带,今甘肃、青海地区,被称西羌。三国时期,在庆州建立前秦,今甘肃庆阳,直逼长安。于二十年前,被镇守长安的河间王所灭。

想到这里,张曦君猛然抬头,急切问道:“他们看到了多少西羌遗民迁移到此?”焦灼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期盼,也许只有十一二个人,或者二三十人,这样的话…

“不大清楚,好像有两三百的样子。”李武仁手拿一根粗棍,一边翻着跟前的火堆,一边面色凝重的摇头道。

那丝隐隐的期盼,还不及在心中蔓延,已被无情的斩断,张曦君黑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

也是,若是只有数十西羌遗民加入,他们四人又怎会连夜逃难以为各家保存一点血脉?

可是,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离开?或者告之官府?

总之,有那么多办法,为什么偏偏选择死守!?

一想到那个给予她庇护与温暖十四年的家,可能会遭遇到怎样的践踏,张曦君脑中一片混沌,只胡乱的想着她无法理解的种种,口中也不自觉地质问出来。

“曦君表妹,你怎么可有这样的想法?”沉默坐在一旁的王广,忽然抬头古怪的看着张曦君,责备道:“那里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张曦君一怔,继而暗暗苦笑。

她怎么忘了?古人透进骨子里的“乡愁”观念,怎么会轻易迁移离开祖籍之地呢?就说他们三家,为了守住这块地方,甚至不敢提前送他四人离开,只怕引起村民怀疑而导致村子被毁。

在张曦君苦笑连连之际,王广双目燃起愤怒的火花,双拳紧握,恨声又道:“还那些狗官,怎么会理会我们的死活,这么多年你可见他们管过一回?”

怒视的目光,愤怒的语气,显然是将满腹的怨气对向张曦君。

张曦君全无所觉,和幼弟木然的依偎一起,神色迷茫而彷徨。

李武仁突然起身,阔步上前,恰好挡住王广的视线,道:“天快亮了,我们赶紧上路吧!”说着拿木柜摊开已是零星的小火堆,又抬脚踩熄一些小火星子。

未几,火光灭了,目下一片深墨之色。

“啪”地一声,李武仁扔掉木棍,转身道:“曦君表妹。”

张曦君闻声抬头,面带询问之色。

黎明破晓的前夕,天虽未明,却不似深黑的夜,不见五指。如此,一张素净的脸庞毫不设防的闯入眼底,李武仁不由一愣,就盯着看了下去。

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李武仁觉得他说不清,只觉得是那样的好看:白净的脸颊,淡淡的眉毛,漆黑的眸子,圆润的鼻头,小巧的双唇…和村里的少女是那样的不同,就像是戏文里唱的贵女似的,不但长得秀秀气气的,而且说话也总是很轻的样子。

是呀,他还记得小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

当其他男孩女孩嬉闹玩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当他们玩的一身脏乱的时候,她的衣服却总是整齐干净;当他们一个个成了花猫脸的时候,她的脸依然是白白净净的;当他们…一时间,他几乎不用思索回忆,就能想到她太多太多的与众不同。

而如此不一样的她,就要是他的媳妇了。

他娘对他说过,等她翻年满十五,就会给他们成亲。

想到不久的将来,她就是他的新娘子,李武仁只觉胸口噗噗直跳,心慌意乱的不知所以。

幸是天黑,李武仁又生得黑,身心俱疲的张曦君并未注意到异样,只是久等不到李武仁开口,她微微蹙眉道:“武仁表哥?”

轻细的嗓音听在耳中,那是完全不同惯听的大嗓门,李武仁不由心神一荡,正恍惚之际,一股寒风刮进颈脖子里,他立时一个冷颤清醒过来,见到大家都望着自己,面上一红,连忙低头轻咳一声,带着几分尴尬道:“哦,是这样的…我是想说,临边的村子有七八个,相隔也算不上近,他们一次也不可能全顾上;再说这人力一分散,势力就变小了,就算来杀抢我们村,我们也不是全然抵抗不了。”

李武仁,虽然比起村里同龄的少年强上许多,但到底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这才一说,心中竟也隐隐觉得有了希望,眼睛顿时熠熠发亮,目光灼灼的看着张曦君,“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接我们了!”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李武仁的这一番话,无疑让张曦君三人有了希望与期盼。

然后,他们四人就开始等待了,而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

①原本魏晋南北朝的西羌,曾在长安(今陕西西安)建立后秦,势力强盛之时东至洛阳,西及关陇。后被东晋灭亡,但仍活跃于中国西北一带。###本文架空,文中的齐(东)晋,代替了原本的东晋。所以文中写后秦不是在长安建立被灭,而是庆阳建立被灭,并且被灭的后秦变成了前秦。

第十一章 援军

等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张曦君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感受,原来——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起初,在历经二日一夜抵达县城后,因心中有希望,即使担心非常,他们四人也尚属正常的等着。这样一过就是五天,当到第六天的时候,县城里忽然人荒马乱,一个噩耗传来:“邻县已经被占了,青衣羌人就要打过来了!”

多少年了,青衣羌人从来只在边界小打小闹,没有一次敢攻进县城来。一时间,县城人心惶惶。县令官员个个吓得携眷而逃,百姓也收拾钱帛往郡城逃去,小县城转眼成空。

听闻噩耗,张曦君四人一下懵了。

当时,张文宇叫了一声“阿姐”就哭了,张曦君不知言语,只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张文宇,扑簌簌的流下泪来。李武仁和王广虽然没有哭,却也赤红了眼,情绪激动地嚷嚷着要杀回去报仇,吓得李家大表姐泪涕涟涟的苦劝。最后,四人终是架不住大表姐夫的厉声劝道:“村子还没出事呢,你们哭什么!”

见大家被怔住,大表姐夫忙缓了口气,又道:“若是咱们村出事了,为什么是邻县被占了?羌人再蠢也不会舍近求远,绕远路先去占邻县,所以咱们村应该没事。”话说到这里,已是底气不足,这便掐住话头另道:“为防万一,我们也先去郡城避一下,不要他们反倒来操心我们。”

许是大表姐夫的话又给了他们希望,于是,他们又开始一边逃难一边继续等待。

彼时,已是农历十月的中下旬,拂晓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冷得人瑟瑟发抖,牙齿打架。

张曦君呆呆的坐在一棵树下,怀里抱着张文宇,跟前是一个刚燃尽的火堆,此时还有袅袅余烟缓缓升起。清晓时分最是寒冷,手脚冻得都快不是自己的。她并着脚尖往里蜷了蜷,又把干燥的双手往袖子里拱了几下,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看四周。

冬日昼短夜长,天这会儿还没亮,大家都在睡。一个小家一个小家的各占一颗树下,零零散散的分布在这官道边的树林间,粗略一看却是不下一两百人。灰青色的天光下,他们蜷缩着身子,似乎睡得很香甜。

她不知道他们怎么睡着的?她人很累,精神很倦,却完全睡不着。每当迷蒙的有点睡意,不是被寒风给冷醒,就是被腹中饥饿唤醒,再不然让那脚下的水泡痛醒…总之,她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不时目光奇怪的看向周围,心头冒起了一个又一个疑问,就像十四年前她初来这个世界时一样,不断的问:这是一场梦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恍然无措中,她不由委屈的想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想回家…她想回家…

可这个念头刚起,还不及去想那个“家”的含义,心头便是一酸,忍不住就要呜咽出声。但她不能哭,不能将软弱泄露出来,怀中的文宇需要一个坚强的姐姐,李家大表姐夫妻需要一个不拖后腿的亲戚。她只有死咬住牙,紧闭上眼,靠着树干仰起头,抑制住那就要濒临崩溃的情绪。

思绪还在沉淀中,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曦君,该起来了。”

这是李武仁的声音,他们这几日的相处比过往十四年的都多,也不知从哪日起表妹二字被省去,他只唤她“曦君”。张曦君睁开眼,掩下满腹情绪,略带歉意的笑了笑:“有些睡过头了。”说着见天亮哨了不少,已有好些人收拾着离开,忙轻轻拍醒怀中的张文宇。

李武仁从他大姐那扯下两小块面饼,递过来道:“吃些东西,我们就上路了。”

一连三日的风餐露宿,张文宇早饿得厉害,不过倒不枉这些年的教养,急忙接过面饼时不忘道了一声谢。李武仁随意应了下,眼睛就移了开去,见张曦君还未接过面饼,只殷切嘱咐张文宇吃慢点,他皱眉想了想道:“前面有条小溪,我去盛些水来,你也好对付着面饼吃。”说罢一边将面饼塞给张曦君,一边就要转身问自家大姐要竹筒。

张曦君一见,连忙叫住李武仁:“不用了!我正想去溪边洗一洗,还是我去盛水吧。”说着不等李武仁反应,就快步走至一旁的树下,朝一对带着个四岁大男童的夫妻道:“大表姐,面饼干硬,我去盛些水来,小虎吃起来也容易些。”小虎,便是这个四岁大的男童,从小跟着在县城里做小买卖的李家大表姐夫妻长在城里,倒有几分娇生惯养。

李家大表姐一听,忙拿出竹筒笑道:“表妹就是细心。”

张曦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直到拿着竹筒走出李家大表姐的视线后,她才微微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抹苦笑。

李家大表姐,应该已知她和李武仁婚约一事,对于李武仁这一路对她姐弟的照应竟有些看不过眼,有好几次私下里对她说事,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个意思:为人妻者应照顾丈夫,孝顺公婆,而不是处处犹如待字闺中之时。

想着,已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小溪边。

天寒地冻,丈许宽的溪水面上已冻得结了冰。溪水清亮,冰霜很薄,隐隐可见冰下汩汩流动的溪水。张曦君用一根木棍敲碎临岸的冰霜,先拿竹筒装了一罐子溪水,正要清洗一双没有知觉的手,忽听歇脚的地方传来乱惊恐的尖叫,心中一惊,即刻起身就往回跑。搁放在脚边的竹筒,被一脚踢倒,溪水顺着干草又涓涓地流回了小溪里。

一路狂奔,不及走近,只听林间一片寂静,心中愈加慌乱,更发了狂似地往回跑。“喀嚓”一声,木屐下的齿子断了,张曦君脚下一拐,人重重的摔倒在地。

只在这时,欢呼声骤然响起,从林间清晰的传来。

援军来了…!?

张曦君迟疑的抬起头,透过林间隐约看见骑兵战马。隔得略有些远了,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能依稀看个大概,骑兵和战马的数量很多。不需再看,仅兵马数量便让她欢欣鼓舞,连摔倒时的疼痛也顿消不见,当下就爬起来,踩着断齿的木屐踉跄的往过跑去。

临跑进时,整齐划一的行军声取代了前一刻的欢呼。目之所及,全是匍匐着与她一起逃难的县城百姓,以及前方官道上一列犹如长龙的黑甲铁骑。

然,目光方触及前方,只觉胸口一震,视线再难离开。

眼前的黑甲铁骑,身上甲胄还有尚未洗去的风尘,可他们每一个都精神饱满,面容严峻,充满着凛凛的肃杀之气,仿佛不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援军,而是刚从沙场喋血归来的将士!

浩然军威,震慑住得不仅仅是张曦君,更有心怀向往的热血少年。

良久,李武仁灼热的目光才从铁骑下黄土漫天的官道移开,见到不远处的张曦君,目中灼热更甚一分,双拳猛然紧握,骨节隐隐发白,好似在暗下某种决定,目光又一次望向铁骑离开的官道。

待回头欲走向张曦君,张文宇已抢先一步,兴奋叫道:“阿姐,村子有救了!”

第十二章 福祸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有了声势浩荡的援军,县城百姓自然往回返。返程路上,大家一惦记着家里产业,恨不得立马插了双翅就到,一又恐受到战火牵连,却是磨磨蹭蹭的不敢回去。张曦君一心惦记着家人安危,回去的念头极为强烈,但耐不住大表姐夫的顾忌,让三天的回程硬生生拖成了五天。

这日,天色将近发白,张曦君一行人随返程的百姓回到县城外。对着城门大敞的县城,在冷冽寒风中畏头畏脑的众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往里走。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过了一会儿,就有几个胆大的少年,不顾家人的劝阻,一马当先的探了进去。李武仁、王广二人也在其中。

没过多久,便有进去的少年吆喝着“没人,是空城”,众人一喜,随即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向城门汹涌而去。

人潮如流,张曦君紧紧牵着张文宇的手,吃力的在人群中穿行。好不容挤进县城,不待反应过来,四周已是哗声一片,各种哭天抢地的骂咧声顿时冲天。

“阿姐…”张文宇惶恐地望着张曦君,声音里已带着明显的哭音,“他们来过了…”话未说完,人已一把抱住张曦君呜呜痛哭。

张曦君回抱住刚及肩高的张文宇,怔怔地望着犹如蝗虫过境的街道。那些羌人打到这了,抢光了所有东西,烧毁了半个街道;那他们的村子,可是也被烧杀抢掠光了!?

瞬间,张曦君只感一阵天旋地转,满心悲怆。但她心中有个信念支撑着,只要不是亲眼看到,她就不信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或者,就算羌人真抢夺了村子,她一家好几口总还有人在!这一念下,她竟凭空添了一股心气劲儿,就牵上张文宇踉跄而行,打算找了李武仁他们去打探消息。

“这里!”还没找到他们,远远就见王广一边朝他们招手一边向过跑来。

只有王广,不见李武仁。

张曦君打起精神,正要开口询问,王广已赤红着双眼,道:“武仁回村子里探消息了,你回去给表姐他们吱一声,我…”拳头一紧,咬牙切齿道:“我也回村了!看不把那些狗\日的全宰了!”说罢转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