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宇看着跑开的王广,满脸泪痕的抽噎道:“阿姐,我也要去!”

她一个十四的弱女,张文宇又只有十岁,能否顺利回到村子还是问题,又如何回村打探消息?张曦君强压下心头的无力感,为张文宇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劝住他一起去找走散的大表姐夫妻。

县城里到处人荒马乱,张曦君不敢在街上久留,想着他们夫妻可能已经回了杂货店,便带了张文宇先过去。待到时,他们夫妻果真在了,杂货铺也如一路所见的那样,能拿走的都被洗劫一空,不能拿走的就被砸得西吧碎,不过好在铺子总算没被烧毁,今后的日子倒也有个依托。

回去后,张曦君把李武仁他们回村打探消息的事说了,本就在为自家产业心疼的大表姐一时哭得更厉害了。张曦君此时也没精力去安慰大表姐,只是牵了大表姐的儿子小虎,将他和张文宇一起安置到铺子后面的住宅小院里,便默默的开始收拾铺子。

天色渐渐晚了,街道上早没人了,寒风在无人的街道肆意涌动,带了几分凄清萧索的味道。突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哒哒响起,这让街道两旁的人们登时就像惊弓之鸟——恐惧难安。

张曦君亦然,刚松下来的神经,一刹那紧绷如弦。

稍许,赶忙将门板阖上,继而一个转身,背靠门板轻轻气喘。

马蹄声由远及近,透过门板传来。

张曦君的胸口,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嘭嘭狂跳,不由咽了一口唾液,这才慢慢转身,借着门板间的细缝偷偷望去。

蔼蔼的暮色里,五个骑士打马而来,卷起烟尘滚滚,让本就不甚清晰的视线越加模糊,只能大约看见那五人似乎穿着戎衣,腰间挎着一把大刀,隐隐与那日在官道上所见的铁骑有些相似。

见不是羌人,张曦君心下一安,刚微微吁了口气,就见五人五马在门外停下。其中一人更是兴冲冲的跳下马,三步并两步的朝过奔来,高举右拳,眼看就要啪啪的砸上门板。

“啊!”张曦君忍不住一声低呼,捂着胸口连退三步。

听见张曦君的声音,外面那人兴奋大叫:“曦君,开门!”

这个声音…是——张文豪!

“大哥!”张曦君不可置信的叫道,而后许是冲击太大,一时竟愣在当场。

张文豪哈哈大笑:“就是我,还不快开门!”

真的是大哥!

张曦君大喜过望,冲到门口,三两下搬开门板,见那一身戎装的青年将士,不是自己的大哥张文豪又是何人?瞬间喜不自禁,未语泪下流道:“大哥…”

张文豪一见张曦君哭得稀里哗啦,顿时慌了手脚,抓耳捞腮的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挤出句话:“大哥…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快…别哭了…”说着便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小声嘀咕道:“不然爹知道,我准没好果子吃。”

没有做梦!这个表情,这个语调,都是平日里大哥惹她生气后的样子!张曦君一下忍俊不禁,刚要破涕为笑,却又想起一事,立马抓住张文豪的胳膊,一脸紧张的问道:“大哥,家里…还有村子没事…吧?”

听张曦君问得小心翼翼,再见那本有几分圆润的脸颊,竟有尖尖的下颌冒出,张文豪心中一酸,居然就红了眼睛,声音也跟着柔了下来:“别担心,村子里虽有些损失,但伤亡不大,家里也都安好,倒是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张曦君见状,连忙摇头道:“哪受苦了,大表姐他们很照顾我和文宇。”说到文宇,不由又是一笑:“对了,文宇说不定还在哭鼻子呢,大哥快去看看他吧。”

张文豪一口答应,就要随张曦君走,忽然大叫一声道:“曦君,等一下,还有肖先生他们!”

张曦君闻言一愣,这才想起与张文豪同来的几人,忙要行礼告歉,就听一个儒雅的声音笑道:“张小将,你可算想起我等了!”

第十三章 齐萧

人如其声,温文尔雅。

张曦君循声望去时,心中如是想到。

而此人也当得此言,确是一位儒雅之士。只见他约有四十一二的年纪,一身灰白棉衫,头戴一方纶巾,颌下三缕胡须,身材修长消瘦,面容白皙清矍,颇有几分飘飘然神仙之慨。在他身后又有三名腰夸大刀的青年武士,皆是一色小袖口大翻领的棉质戎服,外罩防身护体的黑色胄甲,头戴黑兜鍪①,一身全副武装,仅面孔露在外,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势,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张曦君两世俱为布衣百姓,自是不敢多看那三人一眼,目光倒在中年文士身上多停留了一分。见他束发巾帻不同于平常,却是以青色丝带编制而成,再见他一身装扮似后世对诸葛孔明的形容,心中瞬时恍悟。

相传三国时的诸葛孔明,自创一种束发头巾,被以纶巾称之,又作诸葛巾,并被后世之人视作儒家装束。如今距三国不足百年,诸葛盛名未有消退,常被当世之人推崇备至、竞相效仿,想来眼前之人便是如此。这样一想,不觉古人好生有趣,很有前世之人追星的架势,心中不免暗笑一二,但估摸此人也应是一名儒将,面上自不敢有丝毫坦露,又闻大哥向她引荐,这便依言而行,欠身一礼道:“见过肖先生。”

那位肖先生见张曦君虽长于乡野之地,言行举止却有几分大家风范,倒与所闻不差,是长于范阳卢氏出生的祖母膝下,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又对在旁连声告欠的张文豪,捻须笑道:“张小将思妹心切,一时忘记我等也是情有可原,不必介怀。”

张文豪听肖先生左一声张小将右一声张小将的叫着,饶是他脸皮再厚,此刻也不由红了脸,讪讪道:“肖先生快别叫‘张小将’了,我哪当得起您这样称呼。”说着抬眼瞄了瞄马背上的三人,声音不自觉的低了几分,“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声音近乎低不可闻。

肖先生耳尖,听到张文豪所言,又是一阵朗笑道:“张小将谦虚了,你现在可是主公亲封的九品武将。”

张曦君先看张文豪一身戎装而来,也不疑有他,只当是因缘际会参军,一了他多年所愿,却万万没想到他竟已当上武将,虽只是末品,又有朝廷大肆选用寒门武将在前,仍不由讶然的向他看去。

张文豪见幼妹一脸诧异,脸上更是一红,连忙转移话题,道:“肖先生,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先进里面用顿便饭。”言辞切切,俨然一派主人之态。

肖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摇头道:“盛情难却,但我等还有要事待办,并且需在天亮前赶回去向主公复命,还是就此告辞。”说罢翻身上马,率那三人纵马而去。

见几人走远,躲在铺子后的张文宇并大姐夫妻立马出来,又惊又喜的连番追问事由。张文豪乐呵呵笑道:“一切安好,先别问了。我可赶了一天的路,先容我填饱肚子,再给你们细说。”

大表姐听娘家安好,李武仁正在回去的路上,心中自然大安。又见张文宇因祸得福做了武官,心存讨好之下,忙拿出家里所剩的全部食材以做款待。

大难后相聚,虽饮食简陋,大家却吃得心满意足,张曦君尤其如此。

饭后,几人忙围到火盆前,听张文豪慢慢道来。

原来这次羌人来袭果真不同以往,村子得以保下实属侥幸。

今年七月,西羌人在金城郡复国,今甘肃兰州,号大秦,区别前秦,又称后秦。八月,为扩大统治,派兵一千至二郎山外一带,与青衣羌人交涉归附。九月,青衣羌人顺应归附,并闻蜀地征兵一事。十月,羌人派出兵二千杀抢蜀地边境。

彼时,二郎山周边村落共六座,张曦君所在村子入蜀最近也最富庶,故派兵四百,其余村落各三百余人分头而行。远在村子二十里外查巡的张氏父子,远远探得四百羌人行军而来,心中大骇,张贺立刻返村通知张曦君一行四人离开,张文豪退至村外五里紧急驻守。行军至村外十里边境的四百羌人,见境外果真无汉兵驻守,又见天色已晚,寒风凛冽,竟如入无人之地的进入汉兵营狂欢,以待天明杀抢。也正因他们的狂妄轻敌,张氏父子当夜趁势偷袭,带领一百三十余村中男丁投掷早已备下的巨石,又放火烧营,导致羌人死伤过半。待羌人大怒,纷纷杀至村人藏匿的山间,哪知那里早已陷进重重,至天亮时分竟全军覆没,只余十数人逃离。

与此之际,余下五村不日攻破,其中千名羌人汇合,行军二日激战一日,一举拿下县城。以为另外千名羌人已攻下临县,休整枪杀二日后,当下大举进军。当时,县城早已人去楼空,羌人大喜,一阵抢烧后,又是彻夜狂欢,只等汇合二千兵马再次抢夺一笔。哪知第二日,等来的却是他们羌人的灭国之敌——河间王座下三千铁骑。

而这三千铁骑的到来,也解了张氏父子的燃眉之急。

当时,逃回的羌人又纠集五百兵力杀来,张氏父子共一百三十余人又岂是对手?好在一路上追杀一千五百羌人的铁骑到来,张氏父子大喜过望,立马协助骑兵追剿羌人。剿杀中,张氏父子依靠熟悉地势、陷进之便,表现英勇,歼敌数百,被此次领兵的主帅破例晋为武将,驻守二郎山。

说到这位领兵的主帅,张文豪又是一阵滔滔不绝称赞,言语之间推崇敬畏之意顿显。

此时已过三更,大表姐夫妻早熬不住睡意离开,张文宇也趴在火堆旁睡着。张曦君亦是困乏,却见张文豪越说越来劲,忍不住摇头打断道:“大哥,他虽识得你这匹千里马,可你也将他夸得太过神乎其技了吧。”态度随意,呵欠连连。

见张曦君不以为然,张文豪也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感慨道:“果真最是无知女儿家,罢了罢了,不提也罢!”说着又是一番摇头晃脑,那样子只差说是无知妇孺了。

张曦君见状一怒,睡意全消,正要作势发怒,只见张文豪忽然神色一正,虎目灼灼闪烁,带着几分复杂之色,叫了一声“曦君”道:“祖父说肖先生有诸葛之智,他效忠之人必定不凡,我若能追随其下,定有我建功立业的那天!”说到最后已是牙关紧咬,字字铿锵。

“大哥…”张文豪向来大大咧咧惯了,从未有过此刻的深沉,张曦君不由一怔,意外的望着他。

仿佛前一刻只是张曦君的幻觉,转眼间,张文豪已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祖父嘱咐我定要好好为主公效力,这是张家兴起的机会。”说完,显然忘了方才所言,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宿这位“主公”的事迹。

在随后回村的路上,张文豪依旧不厌其烦的说着,张曦君也终于知道了这个人——此次率兵的主将,亦是张家即将追随的主公——齐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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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兜鍪:古代战士戴的头盔,秦汉以前称胄,之后叫兜鍪。

第十四章 许配

齐萧,河间王庶子。十五岁入伍,十七岁征入北伐大军。与匈奴一役中,获悉敌军奸计,抢救粮草数万,并以一人之力杀敌近百,得封九品武将。随后自请刺探敌情,率兵三百深入匈奴腹地,巧定妙计,歼敌八百,烧尽粮草,以重伤之身带回敌军布防图。旬日之后,伤势渐好,再次领兵三千诱敌深入,致使匈奴大军陷入山谷狭地,遭受北伐大军围剿击杀。遭此重创,匈奴鸣金收兵,退至贺兰山一带。

是年,齐萧十八岁,从一名普通士兵擢升为七品参军,并一战成名。

其后,奉命驻守统万城,今陕西榆林市,地处陕甘宁蒙晋五省交界接壤地带。统万城①,原三国时期为匈奴占据,于齐氏篡夺司马氏天下时,由匈奴皇室赫连一族在此建立大夏国都,取名统万城。驻守此地五年间,屡次击退匈奴大军,斩杀匈奴将士不计其数,其中匈奴第一猛将也是他刀下亡魂。驻守有功,齐萧又晋四品骁骑将军,此为中品。

元熙十年,河东、雁门、代郡等郡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五胡之一的羯趁势犯境,太原王寡不敌众,死于暴乱之中。朝廷震怒,命齐萧为平叛大将军,立即前往平息民乱,征讨羯人。齐萧不负众望,未实施“攘外先安内”之策,而是首先征讨羯人,俘敌一万八千人,不理羯人求和赎人,当下命人在城门之下全部斩杀。一夜之间,一万八千羯人身首异处,城门外血流成河。起义军大骇,士气萎靡,不到半年,便平息八万起义大军,齐萧也终晋升为上品官吏——三品平西将军。

自此,平西将军齐萧之名威震朝野,远慑五胡。

整整十二年,齐萧不靠宗室的身份,与寒门入伍的将士一样,以胡人的鲜血,手中的战戢,一步步铸就今日的彪炳战功,成为手握十万重兵的平西将军,赫赫威名更甚其父河间王。河间王,齐晋宗室,二十五岁承袭王位,镇守长安。三十五岁灭前秦,当时声势之威,可谓宗室第一人。

不过民间也有传,齐萧之所以走寒门武将之路,是因其母出身卑贱,乃一名官员进献的舞姬,而齐萧则是河间王与这名舞姬一夜风流所生。因此,河间王极不喜齐萧,自小就对其无视。甚至于“齐萧”二字,还是齐萧自己所取——齐,父姓亦国姓;萧,其母的姓氏。

以上传言不知真假,但齐萧位于长安的府邸,并不在河间王府,而当世又极讲“孝”字。如此一来,父子二人不合的传闻,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

张曦君一边听张文豪眉飞色舞的说着,一边百无聊赖的思忖着。

这时,忽听赶车的老汉吆喝一声就快进村了,当下精神一震,归心似箭。与此之时,却也是再不想听张文豪道齐萧了。

且说张曦君姐弟离村时是用双腿在逃难,回村时却是雇了一辆露车②。这露车无盖无棚,又以牛驮之,坐在上面虽受寒风侵袭,但一路慢悠悠的行驶着,又有张文豪驾马相陪,并说书一样的道齐萧生平解闷,倒有几分优哉游哉之意。然而车临至家门口,张文豪还未说完,这自然让人听得不耐。

就在张曦君要出声打断时,张文宇已先一步评论道:“大哥,虽然羯人非我族内,但如此斩杀一万八千羯人,这手段也过于残忍了,多说无益。”

此话正中张曦君下怀,她也认为斩杀一万八千羯人太过狠毒,不由出声附和。

张文豪本不善言辞,哪里说得过这姐弟俩,忙不迭拱手讨饶道:“说不过你们,我这就不说了,你们也快就此打住吧!”

张曦君眉毛一挑,故作得意道:“看你这个话唠还有完没完。”说罢便是忍俊不禁的扑哧一笑。

笑闹中,露车在门口停下,李氏早含泪等着,一见儿女平安归来,再按耐不住心中急切,走上去揽住一双儿女失声痛哭,嘴里不时的抽噎几句,话里皆是浓浓的关切之情。

情真意切下,张曦君想起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见到至亲之人,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了下来。然而,便是这样心神一松,累日来的疲乏齐齐袭来,让她在为去见卢氏而梳洗时,竟一下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待张曦君醒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两床厚实的褥子,床头的地上还放了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盆。一时愣住了:她不是在等许嬷嬷打热水么,好收拾干净了去给卢氏请安,怎么…?

正意识混沌的发怔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许嬷嬷扶着卢氏走了进来。

卢氏步履缓慢,见张曦君着里衣坐起来,忙快步上前道:“快躺下,别着凉了!”一面说一面让了张曦君躺下,又坐在床旁续道:“睡了大半日,外面天都要黑了,可是饿了?厨房里正温着白粥呢!”说着便让许嬷嬷去盛粥来。

张曦君已醒了神,忆起自己在见卢氏前睡着,心中不免赧然,却见冷淡惯了的卢氏,这样关心自己,又身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再一想前些日子的挨饿受冻,鼻头莫名一酸,眼见又生哭意,忙将脸埋进卢氏怀里,鼻音微重的叫了声“祖母”便不再言语。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卢氏掖了掖被角,声音满是慈爱道:“可转眼就要嫁人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撒娇了…”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发颤,似有无限怅惘与不舍蕴含其中。

张曦君没注意到卢氏声音的异样,只听那一句“转眼就要嫁人了”,顿时想起她被许配给李武仁一事,立马抬起头,慌慌张张道:“祖母,我不能嫁给武仁表哥!”

卢氏闻言怔住。

见卢氏毫无反应,张曦君心中一急,便是口无遮拦道:“要孙女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表哥!”

她和李武仁是表兄妹关系,虽在这个时代表兄妹成婚是亲上加亲,可她毕竟还有前世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安排。一番想来,张曦君心中越发着急,却见卢氏望着她欲言又止,目光似有些哀痛之色,然不待她细看已黯然闭目。

“祖母…”见如此态势,张曦君只当是惹了卢氏生气,又怕真要嫁给李武仁,犹豫再三还是低声请求道:“祖母,孙女知道婚姻大事,应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表哥他…”到底顾虑着卢氏,吞吞吐吐的不知如何言明。

正不知如何是好,卢氏忽然睁眼,目中爱怜之色一闪,转眼已将目光投向旁处,只是声音清冷的陈述道:“你不用嫁入李家。”

听到此处,张曦君心中一喜,不及言语之际,就听卢氏续又说道:“你祖父已将你许配给平西将军,三日后即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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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统万城,陕西榆林,三国时期被匈奴占据。东晋时期,匈奴王赫连勃勃在这里建立大夏国,取名统万城;后被北魏所灭,改立为统万镇。###本文因是架空,所以文文里写的不是被北魏灭了,而是被齐晋给赶走了。

②顾名思义,即是无盖无棚的敞露之车,以牛驮车,多用于运货,也可坐人,为一般百姓所用,不仅官吏不用,士大夫也极少乘坐。

第十五章 出嫁

你祖父已将你许配给平西将军,三日后即嫁!

许配给平西将军,三日后即嫁!

三日后即嫁!!!

卢氏的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瞬的,张曦君就彻底懵了。

这怎么回事!?

不是在说她与李武仁的婚事么?

为什么一下就变成她要嫁人了?还是三日后即嫁,嫁给那个一夜斩杀一万八千羯人的平西将军!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乎意料了,张曦君脑中一团乱麻,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就怔怔地愣在那里。

卢氏沉默不语,只凝望着自幼在身边长大的孙女,念及孙女以后在深宅大院的生活,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双唇颤巍巍的似有话说。但是,一想到三日前与丈夫的争执,丈夫那字字诛心的话语,以及目中的毅然决然,让她终是有口难言,唯有静静相陪在旁。

张曦君在怔愣间,心神有些恍惚,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也许正是这久久难以回神,让她看上去倒是十分的镇定,安静的由许嬷嬷为她换上干净的棉衣,然后自己动手进食。饭菜很简单,大米熬的白粥,一碟腌制的泡菜,却是近些日子来不曾吃过的热烫饭食,于是在身体本能欲\望的支配下,她竟然一连用了三碗白粥,这也让一旁看着她的卢氏主仆放心不少。

在良久的恍惚后,张曦君开始慢慢回神。然而不给她多一点的时间,甚至不待她从卢氏那里获得只言片语,收拾碗筷退下的许嬷嬷就去而复返,告诉她祖父在书房相等。

她一直知道祖父生平最遗憾之事,便是身于寒门之中,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施展之处。如今张家入了平西将军的眼,父兄又因此双双入伍为官。她不用想,也知祖父会对她说什么,心里不觉黯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婉拒卢氏同去的好意,张曦君欠了欠身,独自推门而出。

倒是冬日黑的早,不过倦鸟返林时,外面的天就擦黑了,青隐隐的样子。对面东厢屋里亮着灯,有昏黄黄的微光透出,依稀可辨别窗上的几个黑影——屋子里,李氏应该正在对张文宇嘘寒问暖,张贺与张文豪两父子是在热络讨论平西大军吧——这样温馨的场景,让她不禁想起这十四年的种种,当下脑中就生出诸多杂念:他们知道自己被许给平西将军了么?他们知道她三日后就要出嫁了么?他们可是也抱着和祖父一样的想法?

不敢深想下去,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毕竟张文豪是那样敬畏平西将军。

甩了甩头,晃去一路上的纷杂思绪,张曦君站在书房门口,低声唤道:“祖父。”

“嗯,进来吧。”微等片刻,祖父张随之的声音传来,语气平淡。

轻应一声,挑帘而入。

书房内,祖父张随之跪坐在临窗的席上,跟前的书案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随着跳动的灯芯忽暗忽明,让书房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模糊,人亦如此。

张曦君看了一眼,便平静地走上前一礼,等待张随之道那些大是大非。却不想张随之并未如她所想,而是让她在书案前的席上坐下,俨然一个慈爱祖父的模样关心她。

祖孙二人隔着一张书案对坐,一问一答间气氛融洽。

到底年轻气盛,张曦君有些坐不住了,想到张随之就这样定了她一生,心中不由的凭生一股委屈之慨,与对未来的迷茫无措。

就在这时,张随之突然话锋一转,道:“可在怨我为了张家的仕途妄断你一生?”语气一如平常,不见丝毫起伏。

张曦君却是闻言一怔,交叠在腿间的双手,不由自主的紧紧相扣。她低着头,尽量压下喉头瞬起的哽咽,本要否决,可到底心气难平,于是道:“孙女不敢。”

张随之已年过六旬,须发灰白一半。他闻言无声一笑,颌下三缕白须随之颤动,看似未计较张曦君赌气之言,语气却陡然一凛道:“你祖母嫌少动怒,前几日得知我将你许给平西将军,当下便斥我攀龙附凤,为了儿孙前途,竟然送孙女做妾,简直枉读圣贤书!”

张曦君愕然,她没想到卢氏会为她这般。

不及分神,只听张随之忽然唤了一声“曦君”,便步步紧逼道:“你自幼就由你祖母教养,一言一行可谓与她如出一辙,这样的你又岂会不怪?心中不恨!”语声铿然,气息大动。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骤然响起:“用妹妹换来的官职,我不稀罕!”

是大哥张文豪的声音!

张曦君猛然回头,果真见张文豪摔帘而入,满脸涨紫,双目赤红。而在他的身后,有张家所有人。

“文豪!”李氏也是震惊张随之所言,但见张文豪如此,却是下意识的出声阻止。

张文豪只作未闻,看了一眼惊讶望着自己的张曦君,断然跪下道:“祖父,这个武官我不当也罢,总有天我会兴旺张家!”说着见张随之无动于衷,话中不觉多了一分哀求,“可妹妹十五不满,平西将军却已二十又七,实非妹妹的良配啊!”

“大哥…”张曦君眼睛好像被什么捣了一下,瞬间泪如雨下。

“祖父。”张文宇也跑来,跪在张文豪的身边乞求道:“不要将阿姐嫁给平西将军,孙儿以后会更加努力读书,光耀门楣!”

见此情景,张随之却是不怒反笑,道:“你们来了也好,正好一起听听吧。”说罢叫了张贺进来,又让卢氏三人离开。

张贺进来,看着呜咽在哭的女儿,跪在一旁的两个儿子,心中一痛,不禁也红了眼睛,跪下道:“父亲…”

不及一语,张随之已凝目直视一干儿孙,赫然打断道:“不错,我将曦君许与平西将军,的确是为了你父子三人的前途。可是当今世道是什么样的,你们难道不知?朝政党阀之争不断,藩王各怀鬼胎,民间暴乱四起,胡人年年犯境…曦君若能嫁与平西将军,至少不用朝不保夕,在乱世中苦苦求生!”顿了一顿,话语中透出一丝痛惜,“你们好好想想周边村落的下场!”

被羌人抢杀的五座村落无一不是满地伏尸,满目破败。其中妇女的下场尤为惨烈,不少被奸污至死。

张曦君四人想到那五村的情形,犹如当头棒喝,一时愣住。

张随之闭上双目,一并掩去目中那抹精光与犀利,缓缓说道:“乱世中唯有兵权是为仰仗,而如今士族只安于享乐,更因近些年来大批寒门武将涌现,他们心持士庶之别,越发不屑入伍为官。平西将军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深受寒门之士的拥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宗室!”说到这里,张随之不知是激动还是情绪起伏过大,双唇颤动不已,“依他今日之势来看,即使他不能承袭王爵,将来也定会是一方之王。那时,曦君又岂可与一般妾室而论?”

先前张随之的话,若让张曦君震动,此时的话却是激不起她半分共鸣。然而一旁的三父子却在心绪转动,面上神色各异。

张随之睁眼,目光一一掠过一子三孙,在张曦君身上微微一顿,随即目光一沉,掷地有声道:“曦君三日后嫁与平西将军一事,已成定局,即使是我,现在也无法改变!”目光一反平日的温和无害,正紧紧的逼视着父子三人。

迫视之下,张贺、张文豪心中已然意动,却尚在犹豫:“可是…”

张文宇少了这份犹豫,直言不讳道:“阿姐随祖母信佛,最怕杀生了…平西将军杀了那么多人,阿姐怕是不会属意他的…”在祖父的威压下,声音虽是不大又含几分怯懦,落在张曦君耳中,却叫她心中一暖。

张曦君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至亲的家人,而后闭上眼睛。

事已至此,嫁与不嫁,已不是张家任何一个人可以决定。

再则嫁与平西王齐萧,至少比嫁给表哥李武仁,让她易于接受不是么?

一念至此,张曦君也不知她是否真这般想,还是在自己说服自己。但是她深刻的明白一件事,她要活下去,要好好的生活下去,亦希望这个给予她十四年温暖的家,能在这乱世之中求得生存。于是,她睁开双眼,朝张文宇粲然一笑,道:“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目光缓缓转动,对父兄亦是一笑,“平西将军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是镇守边关的英雄,更救张家于危难之中,曦君能嫁与他也是幸事。”

话音甫落,张随之立马接口就道:“你们要记住,曦君远嫁有一半是为了你们!若你们真心疼爱她,就为她争气,要知只有你们出人头地,才有她在平西将军府的立足之地!”声音沉缓有力,重重落在父子三人心头。

“是,父亲(祖父)。”父子三人心头一紧,随即异口同声道。

张随之捻须一笑,满是欣慰。

如此一来,事情圆满落幕,只待三日后出嫁。

张曦君压下心中千思万绪,贪婪的享受家中最后时光。

转眼三日匆匆而逝,即使心中再有不舍,她也不得不拜别祖父祖母,父母兄弟,在满村羡慕的目光中,远从县城来观礼的贺喜声中,由着一百黑衣铁骑浩浩荡荡的接入行军大营。

第十六章 落定

灯火煌煌,照亮帐中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个简单之极的大帐,完全看不出是一军的主帐,仅一床一案一榻一屏,以及床旁一座人高的衣架,架顶正放着一个锃亮的兜鍪,无一处不透着股子冷硬之气,让人心体生寒。

张曦君垂下眼眸,目光从床与衣架处离开,手下意识的环抱住双臂。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扎营的山间寒气逼人所至,又或许是大帐让她感觉太冷清了…她只觉得这样能心安一些。

是的,她现在很不安,甚至有些后悔,更突生一种想不顾一切的念头——趁那个男人还没来之前逃了,反正天大地大,难道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可是听着外面咆哮的风声,不时传来的铁器铛铛声,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让她犹豫了,而这一犹豫,各种的责任与现实像一把把无形的枷锁将她囚禁,让她无法动弹,只能继续坐在榻上,等待那个男人的到来。

想到这里,想到接下来将面对的事情,她真的心生怯意了。应该是在走进大帐的那一刹,她便心生怯意,开始惶惶不安。也在那一刹,她才知道这几日的镇定不过是自欺欺人,只是为了给自己勇气,为了安卢氏他们的心。

但是此时此刻,谁来安她的心?

虽然她历经二世,可前世今生整整三十六年里,她都是一个长在父母膝下的孩子,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最大的磨难还是这次不足半月的逃难。同时,她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有着世上每一个女子共同的梦想——邂逅那个“他”。然而如今不仅梦成泡影,她还要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妾室,这叫她情何以堪?

灯花绽开,噗地一声响,清脆而突然。

然这一细碎的声响,却让张曦君彷如惊弓之鸟,全身汗毛倒竖,紧张的盯着门账。

良久,门账一无动静。

张曦君微颤着收回目光,跟前案上的油灯,照射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