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徐虎在她身后道:“左边是厨房及库房,右边靠里的三间则是下人房,不过因为王爷不常住这,下人房都是空置着的,只有靠外的两间在住人,是供当值的士兵轮班的地方。若徐嬷嬷她们从西园搬过来,也不用担心受守卫兵打扰,可搬入后院的下人房。”

说时,她们一行人走到连接前后院的左穿堂,高大正屋投下一片遮阳之所,穿堂的凉风从南至北迎面拂来,顿消几分热气,张曦君情不自禁的轻轻吁了口气,就见徐虎指着正屋的白墙道:“里面是个起居室,有正厅,不过王爷从未入住过,也是空着的。”

刚听到这里,张曦君正要点头,眼前又是一片耀耀日光,她们已至穿堂口,前方就是第二进的后园。

在见过前园的空旷荒凉,对后园的景象,张曦君一行人不由添了几分惊喜。

后园比前园略小一些,左右两侧要少一间屋子,中间的院子自然小了几许。不过院内全铺着石板,石板见间隙虽大,也不块块整齐,却比起前园好了许多,尤其是正屋下一株枝叶茂密如云冠的参天古槐,这是自进入统万城就不曾见到过的。槐树下还有一张石桌并两方石凳,比起内陆宅院中精致桌凳,倒多一些别样的纯朴之感。

察觉张曦君的喜欢,徐虎笑了一笑道:“王爷也喜欢这里,若不是这株槐树,估计王爷更是不会踏入后院。”

说着,徐虎拾阶而上,推开正屋门扉,道:“王爷虽不常来住,不过这每隔旬日,就有人来打扫一遍,夫人您尽管入住。”说着四下一望,又道:“属下就不再介绍了,夫人您先自己逛一下屋子,属下得去找些侍人把您的行李搬来,再让人给您和王爷备些热水来。”

不说这一路的舟车劳顿需要休息,就是想与徐嬷嬷她们相诉贴己话,她也再无心听徐虎介绍这间一明两暗的正房,毕竟她不会长居中园。如此,徐虎的话自是正中张曦君下怀,她欣然应允,却不知这里正是她未来的长居之所。

第六十九章 直至(上)

这作为中园正房的三间屋室,于左边的一间最小,约有两丈宽四丈长,是为书房,有帷幄隔成前后两段,前为书案,后设床榻,可供休憩。中间及右边屋舍大小相似,皆比书房大了两倍有余。其中,中间的一间是正厅,右边一间自是起居室,也叫内室,同样用帷幄隔成前后两段,前面是外间,类似正厅用处,后面是里间,自是用于寝卧。在内室床榻右后侧的屏风后,置有一沐浴桶,做了一个简易的浴室,想来院子的东西厢里应该还有专设的沐浴间。室内一切家居摆设,则和长安、京城的府邸差不多,只是式样要简单许多,也少了一些精细摆件。

不过真如徐虎所说,齐萧极少在此居住,屋子虽是洁净敞亮,却独独少了种人气,透着一股清冷劲儿。

徐虎的动作很快,张曦君才简单将屋子看了一遍,正和许嬷嬷在内室外间闲话时,他便带着行李和粗使侍女来了。

许嬷嬷怜惜张曦君历劫归来,又舟车劳顿,一待粗使侍女备了热水,就忙留了锦秋、英秀去服侍张曦君沐浴,她则带了阿杏去前园的厨房做些吃食,也好让她先粗略看一看阿杏如何,更能多听些张曦君这段日子的事儿。

而张曦君和锦秋她们,都正值青春少艾的年纪,又多日未见,这处在一起,自有说不完的话,却是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破涕为笑。虽这样喜怒无常的言语着,但到底让张曦君了解了她们这些日来的情况。尤其是听到许嬷嬷除了焦急的寝食难安外,并未因她失踪身体有恙,心酸之余不由大安,加之洗去一身疲乏,竟越发有精神了,看起来倒隐有几分容光焕发的样子。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的清新气息。

里间没有梳妆台,外间又有许嬷嬷备了吃食过来,张曦君一沐浴更衣完,也就不管洗过的头发还湿着,就走了出去。

许嬷嬷正和阿杏摆桌,见张曦君随意披了一件薄衫,便披头散发的出来,还是一头湿漉漉的散发,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念叨道:“夫人怎这样出来了!您可是初来驾到。若让这里的下人见了,怎生是好!”说时又让了锦秋去取巾子。

丝履溅了水,收在箱子里的鞋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来。张曦君走到临窗的竹席旁,直接脱了丝履,裸足踏了上去,坐下道:“嬷嬷,屋子里不是没有外人么…”吟吟的笑声。略带娇憨的情态,哪还有平日所见的娴雅一面?

阿杏不由看得一愣,难以将印象中的人影,同眼前的人重合一起。

许嬷嬷却是见惯了,无奈的嗔了张曦君一眼,接过锦秋取来的巾子。一边为张曦君轻揉擦拭,一边又念道:“还有头发也不多擦一下,水都把背心浸湿了。一会儿可得换了才行。”

听着许嬷嬷喋喋不休的话语,用着寡淡的米粥,张曦君却感莫名的安心,是自劫持以来最为安心的一刻。如此身心放松下,不由扭头对许嬷嬷甜甜一笑。“这不是太久没尝嬷嬷的厨艺,想着了!”

许嬷嬷闻言。摇头失笑,望向张曦君的眼里溢满浓浓笑意。

张曦君见状,又报以一笑,望着许嬷嬷的目光中满是孺慕之情。

一时间,常年清冷的屋子里,有脉脉温情涌动着。

齐萧回府时,就有徐虎候在府大门外,听禀了张曦君已入住中园等话后,便吩咐去取这些日子来的政务,方独自向中园走去。园子里,除了前园的厨房有着些许动静外,空荡无人的园子一如往昔。他如入无人之地的径直走入后园,刚至正厅外,就听内室里传来一阵说笑声,其中不难辨出张曦君的声音,然而这样畅然的笑声,却是他从未听过的。莫名地,他放缓脚步,亦减轻了身上甲胄发出的声响,转入正厅,挑开内室的竹帘,却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幕。

只见张曦君平伸着双腿坐在席上进食,露出一白皙双裸足,无意识的轻轻晃动,趁着碧绿色的纱裙,只觉那一绿一白间,裸足莹白软嫩,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看着的目光就这样一停,随之心中的诧异重又生出:一个向来识礼守礼的女子,怎会这样位坐?

对于一切超出意料的人事,他习惯性的深究,彼时也不列外,他尽乎下意识的凝眸,目含几许探究看去。但见张曦君语笑嫣然的望着许嬷嬷,眼里是不容忽视的孺慕之情,而许嬷嬷看着她的目光中,虽有着主仆之间的尊卑之分,却更有着长辈对晚辈的疼爱之色。

可主仆间怎可能如此?尤其是身为主子的张曦君她…

思绪正在转动,眼前刺目的一幕渐渐模糊,场景随之变化,一个卑微而漂亮的女人出现在脑海,她一如许嬷嬷般的笑看着一个男童,然而回应她的却不是如同张曦君一样的孺慕之情,而是一个男童的愤恨怒视…

画面到此,齐萧身体猛然一僵,随即面色一沉,阔步走入内室。

霎那间,铛铛作响的铁片撞击声骤然响起,打破一室脉脉温情。

“王爷。”冷不防齐萧突然闯入,主仆四人齐齐一怔,还是许嬷嬷率先反应过来,随手扔下巾子,当场匍匐跪下。

英秀三人一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匍匐下来,跪形成踊。

望着突然闯入的齐萧,张曦君只纳闷了一瞬,为何没发现齐萧来了,便乍然想起自己此刻的模样,脸上不禁一红,这就慌忙起身,趿鞋迎上前,欠身一礼道:“王爷回来了的正好,臣妾先前就让人烧了热水在厨房备着,还准备了一些吃食,看王爷是先沐浴还是先进食?”说话间,已处之泰然。

先前晃着脚俏皮似孩童,转瞬间,又已是他最常见的一面。

齐萧默默的看着,脑中闪过那带着孺慕之情的笑容,他蹙眉强自挥去那一幕,如常吩咐道:“先沐浴吧。”

第七十章 直至(下)

齐萧说完径直去了里间,许嬷嬷这才从地上起身,却不等她张罗沐浴之事,就见张曦君先一步吩咐阿杏她们准备沐浴之物,又说劳她去厨房再备些吃食,便随之去了里间。

看着走入里间的张曦君,许嬷嬷一怔,想起方才从阿杏那得来的话,心里顿时一喜,可又想起他们以前的相处,到底不放心张曦君,于是想着先从旁辅助一二,再去厨房准备吃食,这便稍微犹豫了一下,已兀自跟了上去。

走入里间,转至床榻后侧的漆屏处,见齐萧张开双臂站在浴桶旁,双眼紧闭,双眉深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烦心之事。张曦君也不过问,就立在齐萧身前,解着齐萧上身的甲胄,一眼望去,解甲胄的手极为熟练,不难看出是常穿解甲胄过的。室内虽是默然无声,却也是静谧而安和,许嬷嬷看着,只觉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感叹,一时间竟怔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齐萧入伍十余年,虽闭着眼,也觉出多了一人。他沐浴向来不喜侍人在场,这一察觉立马睁眼,见来人是许嬷嬷,也不知因她是张曦君乳母,还是因先前的那一幕,他眼中斥退的冷意顿减,只看而不语。

张曦君发觉齐萧的目光,顺着回头一看,见人是本该去了厨房的许嬷嬷,心下不解,正欲询问,随即又明白过来,心里一暖,不过鉴于齐萧一向的喜恶,只好说道:“这里就不累嬷嬷了,有我就是。”

许嬷嬷冷不防齐萧突然睁眼看来,她慌忙低头,又听张曦君的话,赶紧欠身退下。

见许嬷嬷躬身离去,张曦君一时想起许嬷嬷来此的缘由。抬眸一笑,“王爷什么时候接的许嬷嬷过来?臣妾本以为她们会跟着谢夫人一起迁过来,要见估计还要等上个把月,却不想…”一语未了,忽然想起同齐萧送行的齐瑞,骤然低呼道:“不好!臣妾见了许嬷嬷,怎么就将瑞…不,是大公子呢?现在可是徐虎在侍候着,臣妾还没安排照看的人。”说着,就要停下手中的动作。去找许嬷嬷张罗一二。

自张曦君得了他的话后,已不再亲近齐瑞,只派下人照顾齐瑞的生活。尽到侧妃之责便罢。

此刻,见张曦君言语间,仍不免流露出几分关切,再想起不久前那蕴含孺慕之情的微笑,齐萧心弦一动。有陌生的情思拂过心头,下一刻他却皱了皱眉,挥去齐瑞离开的影像,淡漠道:“他已经随河间王世子回长安了。”

“回长安了?”张曦君听得讶然。

如今不比当初,统万城已属齐萧封地,齐瑞又是齐萧独子。若再将人留在长安,恐是不妥…难道是河间王府从中阻拦…?

一时之间,张曦君脑中百转千回。却不再言语,只望着齐萧,等他的回答。

齐萧耳尖,也在这时,他听见有脚步声向过走来。他止住话题道:“热水来了。”

话落,英秀带着粗使婢女抬着热水转入屏风。锦绣、阿杏并两面婢女也端着沐浴之物相继走来。

张曦君见状,只得暗敛心下疑惑,继续为齐萧宽甲胄。

片刻,浴桶装满热水,众婢鱼贯退下。

张曦君舀了几木瓢清水,以手拭温,见差不多了,放下木瓢道:“王爷,好了。”

齐萧闻声上进入浴桶,感到温润的水流拂上汗迹的肌肤,不由舒服的轻吁了口气。

他靠上浴桶边缘,微微仰头闭目。

这一路上天气大,穿着厚重的甲胄,骑马在烈日下走一日,往往通体是汗,甲胄里的衣物无一不是汗湿。路上,张曦君随齐萧同住一个大帐,自是少不得见到此番场景,而在第一次为之洗头后,不知何时服侍沐浴已成了她的事。遂,此刻见齐萧这样,就知他是要洗头。

齐萧的头发是两日前洗的,因为头戴兜鍪,没有尘垢沾染,却也有着汗水在发丝里沉积。

当把发带解开,捋开发丝,就有浓重的汗酸味飘出。

张曦君箕坐在一旁的胡床上,将那头蓬乱有结的头发浸入注着温水的木盆,在皂角和温水淋灌下,发丝很快的柔顺了起来。

其实,齐萧的发质很好,又黑软又浓密,尤其当温水淋下来时,穿梭在发间的手能顺着水流滑下来,那种柔软温润的触感,让张曦君有几分爱不释手。

一如此时,在发丝洗净后,张曦君的手依旧流连其中。

身体浸在水中,路途疲乏渐渐趋缓,先前对过往的触动,也不知不觉的散去,齐萧享受着此刻的娴静。待感到张曦君手又一次划过发丝,他薄削的双唇翘起,声音隐含愉悦道:“以后我的头发,都交给你打理好了,现在别紧洗头了。”

张曦君正想着谢氏母子为何会留在长安,不想齐萧突然出声,还一口道出她迷恋他的头发,语气里更有毫不掩饰的笑意。

“让王爷见笑了,臣妾刚想着还没谢过王爷让人接了许嬷嬷她们过来,却不料这一想倒忘了手上的事。”张曦君脸皮薄,被这样一语道中,又加之那,她自是不能承让,脑筋这便一转,立马找了话解释道。

话刚起头时,张曦君已忙将齐萧的湿发挽起,拿起一方巾帕转至齐萧正前,似忙碌的在一旁的水盆里搅着。

齐萧听着张曦君一本正经的解释,笑意顿盛,又见她一派故作忙碌的样子,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

听到如此大的笑声,张曦君当下恼羞成怒,抬头瞪了过去。

双眼含怒,两颊嫣红,这是她少有的一面,却同入京那夜的她有着如出一辙的神情。

齐萧看着这一副娇怒之态,加之这一月的同宿却严于己身所至,或许更多的是源于有齐瑞离开时的那一幕…也可能还有今日所见的那温情脉脉的一幕,让他的意识骤然抽离至那一夜,心里也生出某种急切,迫使他突然起身,然后一把拽过张曦君。

“王爷!?”忽然被拉入一个湿淋淋的怀抱,张曦君忍不住低呼。

一声低呼唤回神来,齐萧自嘲一笑,继而微微松开双手,附上张曦君的耳畔,想以她的羞赧,掩饰方才的失态道:“不是说要谢我么?”

闻言,张曦君果真脸上一红,随即想到齐萧往往只会在床第之际,如此言语,此刻一听,只当齐萧已有意动,但想到还等在外面的众人,尤其是该在布桌的许嬷嬷,她忙阻止道:“谢也不是现在…”话未说完,只觉更有旖旎之意,忙住口胡乱找话阻止道:“对了王爷,您还没说大公子怎么回了长安,那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话音未落,察觉身子被松开,张曦君一喜,却不及松一口气间,齐萧突然跨出浴桶,将她抱起压在三步之外的榻上,把她拒绝的话语吻入口中,解开沐浴后单薄的衣裙,直至她一声嘤咛溢出唇间,他才停下游走的手,抬眸深深地看着她,道:“直至你为我诞下麟儿之日,便是他们过来之时。”说完,腰际一沉,莫入那紧致温暖的所在,将张曦君最后一丝神智击散。

张曦君无奈一笑,只能让藕臂环了上去,也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

胡床:交椅。

第七十一章 长安(上)

齐萧说,等她为他诞下子嗣后,便会将谢氏母子接来。

张曦君对这句话不甚在意,也未明白齐萧此话的用意,只听过即罢。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齐萧真的如此做了,而这一做就竟是五年。

五年有多长?

张曦君近来时常想到。

其实也许对于齐萧而言,五年并没有多长,至少她闭上眼睛,就能将齐萧这五年的事情一一细数。

首先,统万城彻底成了齐萧的大本营,原本空旷的西内城已住满了诸将家眷,让一众将士毫无后顾之忧的扎根在此。

其次,胡十八因获齐萧暗中,在母族及父族间实力大增,导致羯及匈奴内斗不断,无暇侵犯中原,羌人复国不久又招重创,短时难成气候。故而除了偶有的一些小打小闹外,年年饱受战火摧残的边关得到了难得的宁静,常年作战的众将士也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最后,因外患暂解,齐萧内扩势力,在原太原王世子、新晋太原王无力镇压当地民乱及边患下,前往支援,得以扩充势力至太原,并获朝廷应允。

以上这些,都是她亲眼看着齐萧一点点完成的,甚至她还参与过诸将家眷迁入一事。

这样一想,原来她五年里一直是围着齐萧打转,难怪她觉得这五年是如此的漫长,仿佛她已经在齐萧身边待了十年,二十年…或是更长的一生,而不是这不长不短的五年。

是,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若说不长,可这五年的时光,久得让她习惯了齐萧的存着,习惯了朝夕相处的夫妻生活。

若说不短,可她依旧还年轻。不过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妇,完全还有有孕诞下子嗣的机会。

只是在齐萧对她独宠下,她五年不孕,不仅成了许嬷嬷暗自忧心之事,也引起了大半个统万城的谈论。不过除此之外,她这些年的生活可说是顺风顺水,上有齐萧与她相处融洽,二人虽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是相敬如宾,尤其是齐萧作为一个权倾一方的王爷。还多年来只有她一个女人,这让不少军官之妻对此暗暗羡慕;下有统万城贫瘠的资源,开放的民风。让她即使身为侧妃,也能稍微劳作一些,从而使生活充实之余,也找回了当初在蜀地时的那份自在。

如此,就这个时代的女人因多年不孕而受的压力。对于张曦君来说更显得微不足道。

比如此时,因时近年关,城中百姓居住的东内城人来人往,各种年节时的物什都赶在腊月二十七封街前争相摆出。大许是这些年边关相对平静,城中铺子小摊上的物什也愈发丰富,像是往年少见的各色糕点拌年果子。专为点缀年景远运过来的梅花水仙盆景,大小不一又式样不同的年节驱邪脸谱,是一样又一样地陈设出来。引得往来置办年货的人们络绎不绝,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洋洋喜气。

身处这样的闹市,张曦君也不免受气氛感染,一时也不急着坐车回府,就一路走马观花的逛着。

统万城的夏天炎热异常。它的冬天自然十分寒冷,比起也属北地的长安不知寒冷了多少。今日的天儿虽一早就放晴了。夹着黄沙的西北风却没歇,张曦君这样逛了一会儿,已冷得忍不住瑟瑟发抖,见到了街边卖羊肉汤的小摊子,这便带了阿杏、英秀过去,点了三碗羊肉汤。

跟在不远处的四名侍卫,也出了两名坐了过去。

摊子很小,一共只有六张桌,他们这样一坐进去,整个摊子便已满座。

也是摊子小,人也就不多,只见一会儿,三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端了上来。

汤清肉少,总共不过三四片薄薄的羊肉,却有着阵阵肉汤香诱人肠胃。

张曦君深深地吸了口气,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立即捂上碗沿,直到热气传到手心里,这才轻轻撩开帷帽一角,低头连喝了一口,顿时舒服的吁了口气,有雾气从白纱下透出。

一旁的大娘见状,端着碗大喝了一口,感叹道:“自侧妃娘娘和官夫人们来后,咱们城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兴带帷帽了。”

同桌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嘻嘻笑道:“婶子话咋这酸,可是也想弄一顶戴戴?若真有可要给我也戴一下!”

“喝你的汤!”大娘一手朝小姑娘头轻敲了过去,正还要说些什么,只听身后的一个大汉哈哈大笑,抢了话道:“小姑娘长得倒水灵,说不定以后嫁了军爷,再好些嫁了王爷,以后哪还愁啥帷——”

话没说完,大娘朝大汉呸了一口,骂道:“满口荤话,没个正经!”

大汉吃着饼喝着汤,道:“我的话哪没正经了?就说王爷吧,这些年虽一直宠着张侧妃娘娘,可这位娘娘一直没有生养。等年后王爷把有生儿子的谢侧妃娘娘接来,到时这位被丢在长安多年的谢侧妃娘娘能不怨张侧妃?”

小摊上另有一人听得好奇了,咦道:“王爷这么多年没去长安了,你又怎么知道王爷要去的?”

大汉见众人都对他的话好奇,洋洋得意道:“我刚从长安走货回来,听说河间王病重,世子公子们争来斗去,早没闲工夫去管那民乱。现在长安那边乱的很,只要再大乱一些,不就像太原一样?王爷能不出兵去?那可是王爷父兄在的地方。”

说着咬了一口饼,边嚼边道:“…王爷也三十五了吧,这男人到了个年纪,尤其是像王爷这样的人,总想要个继承人,可他至今就一个儿子。到时去了长安能不把这唯一的儿子接到身边?有了儿子,谢侧妃即使不受王爷喜爱,还担心不能对付张侧妃?再等张侧妃斗得失宠,谢侧妃又不受喜欢,那时王爷身边没人了,可不就是年轻姑娘的大好机会。”

大娘听了大汉这有些头头是道的分析,叹道:“这女人长得再好也没有,没有儿子,始终是站不住脚的。”

*

第七十二章 长安(中)

呼啸的北风声中,众人的议论清晰传来。

这样的风言风语,她是隐有耳闻,不过毕竟身为侧妃,尤其是在齐萧没有正妃的情况下,城中各命妇夫人自不敢在她面前多言。而来自民间的一些言论,她多是听闻府中侍人转述,此刻却如此明白的听入耳里,张曦君不由一怔,她没想到自己多年未孕一事,已近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五年过去了,阿杏的性子依然未变,在英秀神色不安而担忧的看向张曦君时,她已“噔”地一声重重搁下汤碗,愤愤起身,撩开面上纬纱怒视,眼看就要大声怒对。

见状,张曦君连忙回神,一手抓住阿杏手腕,一手撩起遮面纬纱,低声制止道:“阿杏!”

比起张曦君,关于这些言论她听得更多,一时难以自制,但见张曦君出声喝止,阿杏明白自己太过冲动,可是心气难平,如此在张曦君目光下僵持了片刻,她才放下纬纱,低下头去,“夫人。”低不可闻的声音里,隐含几分委屈与不甘。

张曦君知道阿杏的好心,她脸上厉色淡了下去,安抚地拍了拍阿杏的手,起身向愣着的一众人歉意一笑,随即亦放下纬纱,吩咐道:“走吧。”说罢,放开阿杏的手,走出小摊。

英秀闻言,赶紧放下汤钱,和阿杏跟了上去,旁桌两名作普通汉子装扮的侍卫自也起身相随。

冬日天黑的早,午后一过,天色渐暗,风也越发寒肆。已购了年货的行人,纷纷疾步快行,欲在天大黑又下雪之前赶回,谁也没注意到与己擦身而过的疾行者。

张曦君一行人如急归的行人般。一路疾行至入西内城的巷口里,登上早已等候在此的并车回府。

马车进府时,放晴大半日的天晦暗了下来,铅云低垂。到车驶入长巷里,终于下起了小雪,又密又急的打在两面的高墙上,时有飒飒的轻响发出。长巷的风呼呼狂啸,刮着那落下的雪珠,打在脸上生疼难受。张曦君放下一入长巷便撩起的厚棉窗帷,英秀连忙将手炉重新递了过去。正神色带了几分小心的要说些什么,并车稳稳的停下,外面响起徐虎的声音。“夫人,您回来了。”英秀脸色当下一变,忙将已到口中的话咽回,推开车门,和阿杏服侍张曦君下车。

见张曦君下车。徐虎随即将伞撑了过去,在旁低声说道:“王爷听下人说夫人回府了,见外面下雪,就让属下在此厚着,王爷再处理一会事务就回中园。”

一语方了,不等张曦君回应。英秀已小声赞道:“王爷日理万机,竟还能如此惦记着夫人。”

英秀一向沉稳内敛,徐虎从未见她插话过。又是这样的一番话,实不像她的言行,倒有几分阿杏的不拘,锦秋的巧言,不由诧异的看了一眼。才一板一眼道:“王爷说夫人的风寒刚好,是不能再受寒了。否则等后面的年节诸事忙起来了,不仅夫人会吃不消,年节的事也会受耽搁。”

英秀一反本性的说出这些话来,只为道出齐萧对她的关心,徐虎却偏说是怕年节受耽误,张曦君听得有趣,心下松了一松,眼中也适时闪过一丝笑意,而后低头避开直直灌来的风雪,附和道:“王爷对我确实是好。”说罢抬头,目光从神色俨然一松的英秀、阿杏身上掠过,她满意的紧了身上的大氅,捂着手炉举步道:“回去吧。”

雪越下越大,等回中园时,已是鹅毛大雪。

内室门口,锦秋取过张曦君身上的青色大氅,同阿杏一边掸雪一边嘟嚷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今儿就奴婢和嬷嬷两个,可闷透了。”

正是双十年华的锦秋,相貌已出落得越发好了,虽算不上一等一的好姿容,却也是娇憨可爱,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浪漫。

张曦君看着巧笑倩兮的锦秋,见她眉宇间比起略小一岁的阿杏还多了分稚嫩,不由微微摇头,好笑道:“这怪我不带你了,早先是谁不愿去的?”

听张曦君直白道明,锦秋脸上一红,衬着白皙的肌肤,只见愈发娇媚,“夫人知道,奴婢和您正相反,最是怕冷不过了,这冬至一过,实在不敢出房门一步。”

英秀见张曦君说起笑来,心里又安了几分,于是存了逗趣的想法,为张曦君换下靴面落有积雪鹿靴的动作一停,抬头瞅着锦秋打趣道:“你再这样怕冷出门,成天就耐在暖屋里,也不怕开春丰腴的没法见人!”说罢,为张曦君换上干净熏暖的丝履,起身又是吟吟一笑:“夫人,您看她那腰可赶上了厨房里的水桶没?”

话语一落,众人目光齐齐在锦秋腰上落下。

冷不防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的腰间看来,锦秋乍然一惊,捂着肚子往后一缩。

众人见她这样,俱是一愣。

锦秋察觉反应过甚,脸上霎时一白,惊恐的望着张曦君。

见锦秋一脸惶然的望着自己,张曦君心下直觉怪异,不由语带探究道:“怎么了?”

听到张曦君的声音,锦秋从惊慌中回神,露出泫然欲泣之色道:“夫人,奴婢真胖成这样?”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

没想到一番惶恐竟是为此,张曦君听得好笑,但见锦秋双眼含泪,知道不能再吓了,于是温和安慰道:“冬日天冷食得多,也穿得多,人自然丰腴些。等开春了,厚实的棉衣一脱,不就又瘦下来了么?”

听着张曦君温煦的话语,锦秋似真信了,她破涕为笑,失去的红润一分分回到颊上。

喜怒如此的简单,又如此的露于形,张曦君心下暗暗摇头,看向锦秋的目光却越渐暖了,她吩咐道:“好了,王爷一会儿就要来了,先去把衣服热水备好。”

说完,刚接过许嬷嬷捧来的热茶要往内室里走,就听齐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以后天会更冷,外郭城制棉衣的事,你让人监管了再回禀就是了。”

微显不悦的话里蕴含关切,张曦君听着不觉扬起嘴角,她递回茶杯,回身一礼道:“王爷。”

*

第七十三章 长安(下)

齐萧抬手,示意起身。举止间,玄色狐裘上有附着的残雪飘落下来。

张曦君起身,淡笑道:“王爷也知天冷,外面下那么大的雪,怎么也不让人撑把伞。”说着,为齐萧解开身上的狐裘,抖了抖交给阿杏收起,见锦秋已把丝履置在前,她欲蹲下,一双带着寒气的大手已将她扶住。

“让她们做吧。”齐萧扶起张曦,感到手下的衣裳单薄,眉头顿时皱起,语气微显严厉的又说:“这里不比长安,穿这么少,居然还敢出门!”他说话间,有锦秋缓缓蹲下身子,为他换踩满残雪的高靴。

齐萧的语气微沉,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听者不觉气虚。

这五年下来,齐萧性子越发深沉内敛,若之前还偶有言笑之时,如今也只剩一脸的冷峻严肃,言语间更往有厉色训诫之意,一如此时。

故,张曦君也不理会齐萧这样的言语,她从许嬷嬷手里重又拿过茶杯,递给齐萧道:“这是嬷嬷煮的姜茶,您这一路冒着风雪过来,得先喝些去去寒,也暖暖身子。”

齐萧接过茶杯,瞥了一眼张曦君,又皱眉道:“知道驱寒,为什么还不喝?”说到这里,察觉脚心似乎掠过一抹痒劲,他锐目当即朝下一扫。

似乎受到齐萧目光相迫,锦秋如惊弓之鸟的抬眸,惊慌而不知所措的望着齐萧,眸光怯怯闪烁,让人心生怜意。

齐萧却似乎并无怜香惜玉之情,目光不过停顿须臾,便已眉头深深一皱,而后凝眸看向张曦君续道:“年节将近,许多事都少不了你,若又像前几日染风寒病倒怎可?”

见齐萧全然漠视之余。便关切的对向张曦君,锦秋不由落寞一怔又眸光一黯,饱满的红唇不甘的狠狠咬下,正欲继续低头服侍换鞋,就听齐萧其后之话,紧咬的红唇随之放开,在唇边缓缓绽出一抹浅笑,深掩在低低垂首的阴影之下。

张曦君唇边亦是抿出一抹笑意,难怪徐虎近几年不如原先巧辩机灵,让还有几分关切的话语。生生的全成了严苛之词。如此心念下,她也不在意齐萧语气不善的恶言,竟盈盈向他欠身一礼。道:“谢王爷关切,是臣妾大意了。”说完起身,微笑看向齐萧,“还请王爷先用了,臣妾这就过去用。”说时朝许嬷嬷递了一个眼色。许嬷嬷当下会意,向齐萧福了一福,然后转身走向内室外间重倒姜茶。

轻柔的语声,盈盈的笑意,温婉的神色,见之彷如温煦春风柔柔拂过。齐萧不觉有种一日疲劳得以舒缓之感,又见张曦君心领他的关切之外,一心只想着他的安好。如斯感受中。他即使近年来再无心力于男女情事,那份属于男人的心也不禁满足,也到底不好再将姜茶递了回去,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等丝履换好。几口饮下大半姜茶,顺手将姜茶往旁一递。举步走入内室外间的软榻上跪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