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君在旁坐下,接过许嬷嬷刚倒的姜茶小饮了一口,顿感一股暖意沁入心脾,不由舒服的轻轻一叹,有袅袅白雾呵出,“还是屋子里暖和。”说着连饮数口,感觉身子暖和了起来,这才把木碗放在二人之间的小几上。

这时,英秀阿杏也领着两粗使侍婢捧着盥洗之物,踮着脚,悄声走来跪下。

张曦君见状起身,走到齐萧身旁的席上跪下,向锦秋轻声道:“我来吧。”说罢,让手没入粗使侍婢捧着的温水内。

闻言,锦秋悄然瞥了一眼齐萧,旋即飞快垂眸,起身退至一旁侍立。

张曦君看了一眼榻后紧闭的窗户,见新糊的白纸窗外暮色渐起,她拉过齐萧的手莫入温水中,问道:“天估计也快黑了,可是现在让备饭?”

齐萧闭着眼,在温热的清水中,感受着张曦君一双软弱无骨的柔荑一次次拂过手掌,半晌才“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得到回应,张曦君看了一眼许嬷嬷,见许嬷嬷领话退下,她回头,接过阿杏递来的棉巾,为齐萧擦尽手上残水,又转身取过一方棉巾,重新在一盆温水中浸过,方递给齐萧道:“王爷,净净面。”

齐萧接过敷上面颊,温暖的热度一分分侵入冻僵的肌肤,传来微微的刺痛之感,却也带来更多温热的暖意,让人不舍将之移去。

曾几何时,他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齐萧心下微微一叹,随即果断取下棉巾,睁眼问道:“今天去得比往日要久些,是去东内城逛了的?”

张曦君接过棉巾放下,起身走回一几之隔的软榻上跪坐下,双手侵入湛湛的清水里,金铜盆里漾起一道道水痕,映得白皙纤手愈加莹白如玉。她润着手,先将与城中诸夫人出资请外郭城民妇为众将士制的棉衣说了,才回答道:“快过年了,去外郭城看做棉衣的夫人也少了,没了必要的应酬,也就走得早,便去东内城逛了会,买了一些过年的小物什,又在羊肉烫摊上…”言语未完,乍然想起今日小摊上的一番话,话不觉一停。

齐萧偷闲听一听平淡家常,却见张曦君话蓦然止住,他疑问的“嗯”了一声,挑眉看去。

张曦君回神,掩饰笑了笑,欲随意找话岔开,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同行的有齐萧安排的护卫,于是另道:“在摊子上听一个走货的商贩说,河间王的病比起上月传来的情况差了一些,所以臣妾想今年的年礼是不是该加些药材。”

她说前本无此意,但言至此处,忽觉有此必要,遂又凝思补充道:“王爷,送去长安的年礼已走了小半月,若立马派人带上药材去追,想来在抵达长安之前能追上。”

说话的当头,手上的清水兀自拭干,接过英秀递来的棉巾敷拍在脸上,暖暖的温度让整个毛细孔都松展开来。张曦君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气,却待这一切皆毕,也不见齐萧回应一声。

“王爷?”张曦君把棉巾往一旁的漆盘一扔,扭头疑惑的看去,却见齐萧深锁眉头,目光直直盯着她平坦的小腹,叫她好不诧异道。

齐萧闻声移眸,目光复杂的落在一脸诧异不解的张曦君脸上,却也不说话,转而看向低眉顺眼立在一旁的锦秋,脑中再一次浮现出长安近来陆续传来的消息,又思索着张曦君的方才的话,心下终是一定,正欲挥手打发众人密探,就听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也不经通禀,一把掀开厚重的门帘,一步跨进内室。

没想到如此慌张闯入的人竟是肖先生,齐萧诧异的看向带着一身寒气闯入的肖先生。

张曦君更是忍不住讶异的溢出声:“肖先生!?

肖先生却顾不得解释为何擅闯王府后院,急惶道:“王爷,长安来急报了!”

第七十四章 宾天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的出乎意料。

这五年里,京城屡次三番传来元熙帝病危的噩耗,可到底是有惊无险的转危为安。

却也是这五年里,长安不时有河间王宝刀未老的赞誉传来,可又有谁料到,半年前的狩猎堕马竟让河间王重伤不治。

如此,在肖先生颤声答道“河间王宾天”的时候,除了齐萧以外的所有人齐齐惊住,对着话毕骤然跪下的肖先生一时也无反应。

张曦君率先反应过来,忙从榻上起身跪下道:“王爷节哀。”

一室众人见状回神,纷纷相行跪拜大礼,匍匐道:“王爷节哀。”

彼时正是下午向晚之时,天光在一分一分暗下去,屋子也一分一分黑下来,一种幽暗的气氛弥漫着。

也许屋子太过幽静,又幽静的太长了些,窗外肆虐的风雪声,风中古槐的抽打声,忽然一声声变得清晰可闻。然,在这样昏暗发黑的屋子里,这一声紧过一声的骤响,犹如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不自觉地屏气凝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齐萧面无表情的看着匍匐成蛹的一众人,至又一次风声大作,窗外仅有的一株古槐不及风虐的抽打着,落下一片凌乱的黑影挡去渐是淹没在昏暗中的人影,他终是僵硬的扯了扯唇角,不辨情绪的开口道:“掌灯吧。”不知是否沉默了太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迷失在沙漠中旅人的嗓音,带着干渴多日后的声带变化,也带着一种自知绝望的异样平静。

这样的声音让张曦君在应声而起之际,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齐萧依旧坐在软榻上,背着窗。亦背着窗外已是灰青的天光,让人看不清神色,只能隐约窥见暗光勾勒下的刚硬棱角。

如此一眼,张曦君便垂下眸来,她觉得齐萧此刻不希望任何人清楚的看见他,于是她向齐萧欠身一礼,带着一众人等默然退下,只留了许有要事相禀的肖先生。

无大氅雪靴避寒,正厅言语有扰声,张曦君出了内室。径直穿过了厅堂,来到右室的书房。

借着透窗而入的天光,甫走到窗下的书案前。阿杏已手持灯盏疾步从室外跟来,片刻一盏盏的灯台点燃,霎时屋子里亮如白昼。

在昏暗中已身处了多时,光线乍然一亮,张曦君不适的皱了皱眉。想到肖先生带来的噩耗,她让自己几乎一瞬适应了骤亮的光线,对随来的徐虎吩咐道:“前院不便出入,还得牢你将前院的一些年节的红绸之类换下。”说着想起河间王与齐萧不同一般父子,遂又想了想道:“至于丧具一类暂时先不换上,不过我朝乃孝治天下。这些物什必须先准备了,等王爷允将消息传出后,再挂即可。”

“喏。”比起张曦君顾忌河间王和齐萧的父子关系。徐虎更多了一分关于两地政局变化的顾虑,故一听张曦君吩咐,当下赞成,应声而去。

待徐虎离开,屋内的锦秋、英秀、阿杏皆是自己人。许嬷嬷也不避讳的劝道:“不论王爷和河间王父子关系如何,河间王总是王爷的生身父亲。夫人身为王爷的侧妃,也就是河间王的儿媳,于情于理都应先换了上服,想来王爷见了也能体会夫人的一片心意。而且…”河间王宾天,齐萧必然会去长安奔丧,到时势必会遇上谢氏母子。算算日子,齐瑞该有十三了,同齐萧当年入伍的年龄只差两岁;而齐萧已逾三十五,若他见到这样的齐瑞,只怕…

想到这里,许嬷嬷眸中厉色一闪:不行,绝对不能让齐瑞来统万城!

可是身为独子的齐瑞,在河间王宾天后,代父尽孝的职责已尽,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留在长安!但齐瑞与谢氏一来这里,张曦君又该如何自处?还有齐瑞毕竟是齐萧唯一的子嗣,即使不得齐萧宠爱,可在众人眼中也是齐萧眼下唯一的继承者。如此,在未来的主公以及与之交好的现任主公宠室间,众人势必会选择支持前者。这样一来,这五年的一切,岂不是要拱手相让?!

若张曦君现在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哪怕不是亲生的,只要归于名下也可和齐瑞一较高下!

不过如今这个当头,奔丧在即,又怎会有孩子出来?再加之守丧的日子…越想越觉眼下的形势不好,许嬷嬷也不待想下去,眸中厉色已去,只一筹不展的望着张曦君平坦的小腹暗暗摇头。

“嬷嬷?”见许嬷嬷话说到一半,便一脸愁色的望着自己,张曦君心中存着河间王宾天之事,也未去深究,便直接问道。

当世女子婚后,生育视为其立足之根本。许嬷嬷不愿在锦秋他们面前,让张曦君因为这事难堪,她遂强敛下心中愁绪,勉强一笑道:“奴婢是在想后院可也像前院一样安排。”

张曦君心中存有事,自然不疑有他的道:“前院和后院不一样。前院关系军政大事,后院则属于内宅,不用同前院一样,该怎么备丧事就怎么被丧事。”说完见许嬷嬷欲领命而去,她忙又出声道:“嬷嬷,外面天黑了,这些事您就别去了,交代给英秀、阿杏去办就是。您帮着备些素食就行,想来王爷晚些总要用的。”

见这种时候,张曦君仍不忘关切她,许嬷嬷心下一暖,然又想起方才一念,心思只觉沉重,面上自是不显一分,带着英秀、阿杏领命退下。不一时,英秀带着捧着一身素净棉衣并一身麻质丧服折返。

“夫人,可是现在换?”英秀向依然站在书案前的张曦君问道。

张曦君闻言扫了一眼丧服,这是初次闻元熙帝病危时准备的,没想到今日却成了为河间王而穿,她摇了摇头,收回心思道:“现在换吧,不过套在外的丧服暂不换上。”说着转身向帷幄后走去。

英秀捧着衣物蓦然相随。

锦秋见张曦君转身更衣,她垂在两侧的手抚上小腹,感到腹间的微微隆起,她眼睛倏然一眯,以往总是透着无邪的眸子霎时掠过一丝决绝,然后垂首敛眸道:“夫人,外面天已黑得差不多了,内室可是要掌灯了?”

张曦君闻言止步,思忖着齐萧那边应是差不多了,她点头道:“嗯,你去吧。不过得先等肖先生出来了,再去点灯。”

“喏。”

伴着这一声应下,锦秋终退出书房,步入一厅之隔的内室。

*

第七十五章 大局(上)

待更衣出来时,外面天已全黑,院子也掌了灯,不是灯火煌煌,却也昏黄可见。

顺着光,张曦君看着窗外越渐狂肆的暴雪疾风,不禁眉头微蹙,看这个架势估计后面的天气会更恶劣,到时又要赶路,齐萧长安奔丧这一行恐怕会不太好走。

“夫人,怎么了?”见张曦君望着书房蹙眉不语,英秀想起今下午的闲言碎语,不由关切道。

张曦君闻声摇头,暂搁下为齐萧路上的安排,重拾步走出书房,至正堂大厅见内室紧掩的门帘,她脚步一停,侧首看向一旁的英秀吩咐道:“估计锦秋已经回房换衣服了,你也下去把衣服换了,再和她去厨房给嬷嬷搭个手。”

英秀知道张曦君这是要支开她,单独与齐萧说话,她看也不看自己一身素色棉衣,默然欠身一礼即走出大厅。

随着英秀身影的消失,厚重的门帘落下,凛冽的寒风再一次隔绝在外,张曦君深深吸了口残留在屋的凉气,让心神定了定,而后举目看向内室,径直朝过走去。

甫至内室帘外,忽闻锦秋在泣,张曦君不由微诧顿下,随即以为齐萧心情不豫,锦秋只是正好撞上枪口,忙要撩帘而入以为解围,却听锦秋的低泣着开口,是她从未听过的轻柔语声,似若少女倾述衷肠般悦耳动听,听得她当下一怔,触上门帘的手也不觉停下,只一动不动的听着锦秋在内室泣道:“…能给王爷夫人生个小公子,是奴婢莫大的福分。可是夫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早已发誓终身不嫁服侍夫人。可若让夫人知道奴婢已代之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子,只怕不会再允奴婢身边伺候。”

锦秋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语气突然一变,急切解释道:“因为…王爷也知夫人慈善。怕是会为奴婢求一名分,可奴婢自知出身卑贱,不敢奢求任何名分。”话至此处,她的语气又恢复到了以前,“本打算为王爷夫人生下一子后,就求王爷让奴婢离开,可是母子怜心啊…”不待说完,她忽然泣不成声,闻之只觉悲痛欲绝。

好在未哭多久,锦秋止住濒临崩溃的情绪。强压悲痛的道:“…奴婢真舍不得腹中的孩子,所以…请王爷让奴婢生下孩子后,就还像以前一样待在夫人身边好么?奴婢保证不让夫人知道孩子是奴婢生的。”说着似怕齐萧不答应一般。急切的哀求道:“奴婢刚才已经想好了,等王爷带夫人回长安奔丧后,就安排奴婢到府外待产…就说奴婢照顾代孕的女子,到时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回夫人身边伺候。这样夫人就不会知道了…”

外面的风声在“呼呼——”狂响,锦秋的哭声也在这样的狂风中显得凄楚可怜,可张曦君此刻却生不起半点怜惜,也没有其它任何感觉,心麻木冰冷的不似自己一般,身体也像骤然失去了知觉似地。不知何时攥上门帘的手一次次紧得骨节发白,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人就木木的站在那。一动也不能动,耳边锦秋的声音也渐渐远了,只有嘤嘤不断的泣声,眼前的景象也不是这幅藏青色门帘,换成了这五年来与齐萧如世上最普通夫妻般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如妹妹一样在她身边成长至今的锦秋…

张曦君就这样站着门帘外,也不知站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须臾而已,直到正厅的门帘从外撩开,一阵凛冽的寒风直袭而来,她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的回头,意外看见许嬷嬷领着两粗使侍婢鱼贯走入,手上捧着吃食,她霎时回神,朝许嬷嬷一笑,旋即不等许嬷嬷走近,兀自撩开门帘,直接打断锦秋的话道:“王爷,飧食备好了。”

张曦君一面说一面走入内室。室内灯火通明,她毫不意外的看见齐萧面无表情的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锦秋梨花带雨的跪在榻前,妙目含情,只专注地凝望着齐萧。如此情态,如此全心全意的仰慕之情,又如此我见犹怜的楚楚之姿,让人如何不动情?即使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熟悉的人,也不禁心弦为之波动。看来,真是这五年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悠闲了,竟然忘了锦秋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浪漫的豆蔻少女。

“夫人…!?”似没想到张曦君突然闯入,锦秋惶然的瞪大眼睛,泪眼婆娑。

张曦君垂眸,视若未见。

锦秋见状顿时泪水簌簌往下落,神情凄楚,又是悲切又是愧疚的摇头要解释:“夫人…奴婢…”不及言语一句,她已泣不成声,似是无言以对的默认一切。

张曦君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她向齐萧欠身一礼,然后再一次打断锦秋的话,接着对齐萧道:“可是现在进食?”

然而这一如平常的请示,依旧是那样温和细柔的语声,却听得齐萧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却又是瞳孔猛地一缩,迸出慑人寒芒,隐隐掩藏着不悦,但又不发,只紧紧地盯着张曦君,眸中缓缓生出探究之色,良久终是敛眸,沉声说道:“让摆桌吧!”

张曦君也未去思忖齐萧忽而颇重的语气,便颔首应下,转而看向一脸泪痕的锦秋淡淡吩咐道:“你还没换衣,这就不用伺候了,下去吧。”

看着张曦君无事人一样的举止,听着张曦君如同平日会说的话语,锦秋一怔,似不认识张曦君一般,眼中慌乱一闪,余光瞥见依旧冷峻在此的齐萧,她袖中的手狠狠一握,眼中慌乱瞬间消失,凄婉之色重回面上,向着张曦君忏悔道:“夫人,都是奴婢对不起您,奴婢不该妄想王——”

“锦秋!”一言未完,声音戛然而止,只剩张曦君严苛的声音在屋中回荡。

锦秋一怔,下一刻脸上染上惧意,惊恐的望着张曦君,又害怕迷茫的看了看齐萧。

齐萧却闭目不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锦秋眸光一黯,失望一闪而过,复又望向张曦君,眼中依旧布满惊诧之色。

想到侯在门帘外的许嬷嬷,张曦君目光一凛,迫向如若惊弓之鸟的锦秋道:“退下吧,晚些再招你过来。”说罢,再也不理会锦秋,径直走到软榻另一侧坐下,却不开口叫许嬷嬷等人进来,只一言不发的看着锦秋。

如此做派,一切再明了不过,锦秋眸中泪意缓缓加剧,她连忙低首垂眸,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半晌起身告退道:“奴婢告退。”

第七十六章 大局(中)

锦秋走后,张曦君让了许嬷嬷进来。看到许嬷嬷走入时的面色,她多少已猜到许嬷嬷该是看见锦秋红肿了一双眼睛,于是待许嬷嬷服侍进食毕要收拾退下时,她似恍然想起一事淡淡吩咐道:“嬷嬷,锦秋方才做事出了些岔,今晚就先不让她当差了,由她一个人静静的好。”

如此言外之意,不外乎如张曦君最初以为,锦秋当差时撞上齐萧不悦,为此受了委屈,故而让其休息一夜。

自得知河间王宾天后,许嬷嬷心思大多用在谢氏母子身上,此刻听了张曦君解释,也不疑有他的信了,遂歇了前一刻要去私下找锦秋的念头,领着众侍婢应声退下。

转眼间,灯火辉煌的屋子里只剩相对而坐的两人。

齐萧处事一向居于主动,也习惯于快刀斩乱麻,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已没有让她逐渐接受的时间,不然他也不会任由锦秋表白。因此一待许嬷嬷等人的脚步声远去,他念及张曦君先前对许嬷嬷的话,只道张曦君果真不负他看中,在不足一个时辰的进食之间,便已接受并做了最佳选择。

如此,这几月来的犹豫迎刃而解,齐萧也直接说道:“原先以为你顾念主仆情分,会给锦秋要一个名分。现在你能选择不让锦秋有喜的事节外生枝,其实将来对你和孩子都是最好的。还有你既然如此选择了,锦秋也不用再留在身边了…”说时,见张曦君神色依旧淡淡的,他眉头一皱,话随之慢了下来,但一时思索无果,又觉所言并无问题,便又继续说道:“…但她毕竟伺候你多年。又是孩子的生母,我也不会拿她怎样,待她平安生子后,会安排一个可靠的人带她离开。”说到这里,念及张曦君一贯的性子,原本不用逐一相述的话,他改了主意斟酌道:“她以后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但依靠总算有的,你也就不用为此有什么不安。”

这些年的势力大增,让齐萧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寡言少语。

如今他却在这种时候,耐心的为她说了许多,言语之间。更透露着对她的关切,也有着对锦秋的漠视。

这样,是不是该感激齐萧对她的如斯维护?毕竟即使是在前世,也有男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对方冷漠无情相待。何况是本该坐拥三妻四妾的封建王侯,而她也不是北方那些可以堂而皇之问责与嫉妒的士族之女。能得齐萧这般相待,想来是应该心怀感恩,并珍惜这份恩泽厚爱。

可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了,张曦君脑中空白一片,只知道她无法接受这个孩子。也不知是为何种缘由,将她意思误解而一如平常说出这番话的齐萧,竟让她不想去相对。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愿看见他。只是此时此刻,不能随心所欲,她只能垂下眸光,不去看齐萧,也不去看齐萧让她感到压抑的施与目光。回应道:“谢王爷体恤,只是王爷子嗣事关重大。臣妾又资质浅薄,恐无法承担抚养之责,还请王爷另作安排。”

本以为张曦君会欣然接受,毕竟这对于任何多年不孕的女人而言都是最好不过,尤其是身为丈夫者亲自为其安排更是难得,却没想到张曦君就这样拒绝,齐萧声音不禁一沉道:“你说什么!?”

听着齐萧质问多过惊讶的话语,张曦君长长覆下的睫毛微颤着,她知道此刻不应该再忤逆齐萧,可她却依然垂着眸光,似未察觉齐萧渐起的薄怒一样,声音一如先前的恭敬而疏远道:“臣妾无法承担抚育之责,请王爷收回成——”

一个“命”字尚未说出,搁在膝上的手腕被猛然拽起,张曦君一个措手不及,撞上面前的案桌,却不及吃痛一声,手腕传来的疼痛已迫她抬头。

齐萧看到张曦君蹙眉带痛的神色,他微微一怔,旋即松开手,有着刚毅之气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疲色,道:“你若为锦秋的事耿耿于怀,其实大可不必,我和她…”到底说不出解释之言,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她不过是代你生子罢了。而之所是她,也不过是在当时她最为合适。”说着目光几不可察的扫过张曦君平坦的小腹,一抹黯色转瞬即逝,他站起身,缓步走到一旁的窗下,背手而立,玄色身影映在白纸窗上,孤寂而挺立。

在张曦君目光转向这抹投在白纸窗上的身影时,齐萧目光也望着映在白纸窗上随风乱舞的槐树,不辨喜怒,仿佛在说一个旁人的事般,然而言语的却是他生父——河间王。

只听齐萧语声冷然道:“河间王坠马的第三个月,也就是四个月前,我收到他伤势加重的密报。你应该知道近几年来,他所管辖之地已有些不稳,三子也相争不断。一旦他出事,长安必定不稳,整个西北之地也会受到波及,到那时朝廷自不会坐视不管。”

原来齐萧早在四个月前,就知道河间王伤势恶化,而锦秋有孕正是三月余,也就是在齐萧得知之前…难道锦秋之所以怀孕是因这件事,而不是他俩一时情迷所致?

猛然想到这个可能,张曦君神色倏然一变,震惊地望着齐萧,然不过片刻之间,她默然的垂下眸来,只待齐萧继续说下去。

也在这时,齐萧续道:“如今我早已过而立之年,却只有一子,朝廷若要为插手西北军事,以此为由指婚怕是不难。而我也需要…”

说着,蓦然想起关于张曦君在组织缝制将士棉衣之余,又送棉衣给城中孤儿是为祈福有孕的传闻,他就莫名咽下了需要子嗣的话,又念及河间王宾天之事,也无心思在再此事上多言,且也不习惯于如此直白,索性挑出另一事道:“你兄长近年屡立大功,两月前已升至四品将军。而你的侧妃之位,在统万城的这五年已彻底坐稳了。”

话至此一停,齐萧骤然转身,目光深深地落在在张曦君身上,带着他隐隐察觉却,却又特意忽视的某种执拗,不容自己错过张曦君脸上的丝毫神色,而后复又道:“你可知你如今只差一子,便可成为我的正室王妃?”

第七十七章 大局(下)

正室王妃!?

张曦君愕然,故作的冷静与恭敬瓦解,她难掩震惊的望着齐萧。

其实不说王妃,仅是正室,早在八年前出嫁的那天,她便断了这个念想。如此,正室成了她从未奢想,也从未去想过的位子,即使在统万城的这五年,她俨然齐萧的正室王妃而存在,那依然是她从不去触及的一角。可是现在齐萧却告诉她,正室的位子她可以得到,而这中只差她能否有一子,且不论是不是她亲生,只要归于她名下即可。也就是说,只要她名下有一个孩子,她就能成为正室,一个对于已婚女子而言,最光明正大的身份——正室!

甫一想到这里,张曦君心口猛然一炙,似被“正室”二字灼烫一般,又乍是发现齐萧目光似一汪幽潭深不见底,让人莫测难辨,却又清湛地能一下望入他人心底,叫人无处遁形。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竟无法坦然与之面对,就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人已下意识的撇开头,避开齐萧似能看明一切的目光,后直待察觉自己这般动作,她不觉生出一股莫名的狼狈感,而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境。

齐萧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张曦君,不容错辨的在她脸上看见惊愕之色,而那神色却也让他忍不住微微愕然:难道她从没想过他的正室之位?

若说以前从未想过他尚可理解,可是在统万城的这五年里面,他固然没有特意为她不再纳娶,却也因为诸多原因只有她一人,并给作为侧妃甚至正妃的权力,又怎可能从未想过正室之位?他还尤记当年的河间王府里,那些姬妾为了微末的名分如何明争暗斗。何况如今这堂堂正妃之尊。然而张曦君近乎本能的反应,却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她真未想过正室王妃之位。

这样的认知让齐萧惊奇而不解,他下意识的加深了目中的探究之意,却见张曦君目光乍然有神与他相对,又不待他分辨之际,仅仅一霎那间而已,她竟自我厌恶的负气转头,隐约间还带着几许莫名的难看之色。

忽然间,齐萧发觉自己也许并不如他所想的了解她。尽管这之前他一直未去也不觉得需要了解她,毕竟他认为只需确定她全心念慕着自己即可。

一时间,齐萧就如此看着张曦君默然不语。兀自沉思在这份出乎意料之下。

张曦君不知齐萧的意外,只为自己那一瞬心动于齐萧的提议而震惊与羞愧,原来对于非正室她一直耿耿于怀,不是不去想便不想,甚至想到愿意以夺他人子嗣来换取。这本是让她不耻,或是前世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无法接受的,还有…也许还有齐萧方才说出一番话来时,那一副肯定她奢想过王妃之位的语态,让她…

思绪至此猛然止下,她莫名地不愿深想。与此之时。她也不知先前是在气自己,还是气齐萧对她如此认为,她索性不思不想。也不去顾及其后果,只顺从此刻的心意,跪坐在那里淡漠的开口:“王爷。”

话甫出口,张曦君就蓦然一怔,听在耳里的声音是那样冷淡疏远。一时有分不出是自己刻意而为还是本能反应,遂后静默了须臾。她方重新开口道:“臣妾自知微末,能得晋侧妃已是意外之喜,不敢再有奢求。”说话时,她低低的垂着眼睑,不愿看到齐萧的那种情绪又在心底升起,左右着她的言行举动。

齐萧自幼身在王府,最早学会的便是察言观色,在张曦君这一而再的漠然相对下,岂会不知张曦君的负气?又想到这一切都是有益于她,自己更是为她多有打算,却换来如此回报,加之身处高位多年,相较帝王的金口玉言也不遑多让,何时这样迁就一人。一时习惯使然,他脸色骤然一沉,但到底眼下不是多谈这些的时候,而且也侧面表现出张曦君对他的在意,如此暂压心头不悦,重又问道:“为赌一口气,你真想与王妃之位失之交臂?”

齐萧竟这样说,认为她是在赌气!?还用这样的语气一再提及王妃之位!?难道在他眼里,她就是如此一个贪图富贵的女人!?

张曦君不知为何心头怒气一炙,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亦咽不下,窒闷得难受,迫她猛地一下抬起头,抿唇直视道:“是,没有成为正室,是臣妾作为女人的最大遗憾,而王妃之尊,更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但是若要臣妾接受锦秋的孩子,让锦秋母子骨肉分离,才能成为王爷的正妃,臣妾宁愿错过王妃之位!”

原来竟是不愿见锦秋母子骨肉分离,齐萧听得一怔,蓦地想到当年张曦君对齐瑞的袒护,本能对此的怀疑变得恍悟,却无耐心再对此多费心神,只想尽快结束道:“虽然将锦秋遣走为最佳,但你既然如此作想,那就让她留下即是。”

齐萧乾坤独断惯了,几乎从未有妥协之时,然此刻听着他一再的妥协之言,张曦君却只觉口中有些泛苦,也不知是否为忽然发觉他们即使如夫妻一样生活了五年,彼此其实依然相距甚远。

她深呼口气,压下心底的那抹无奈,她定定的望着齐萧,一字一句铿然有力道:“无论锦秋留下与否,臣妾都无法抚养那个孩子。”

齐萧没想到自己已如此纵容,张曦君却仍然这样宁顽不灵,又加之河间王宾天影响,他不及张曦君尾音落下,已断然喝道:“不知好歹!”他似压抑了极大的怒气,嗓音带着极力压下的气音,有些暗哑,也有些森然切齿。

这是齐萧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张曦君不由得一怔,下一瞬却生出一股难言的委屈,使她不经思索道:“听王爷所言,王爷会让锦秋有喜,一切都是为了臣妾。可真若如此,又何须瞒着臣妾!?”说到这里,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以嘲讽掩去其下自己也不知的苦涩,语气松快的道:“其实臣妾只是王爷侧室,又多年不孕,对王爷宠幸谁根本无权质疑,王爷也不需大费周章的瞒着臣妾。”说时想到他们在自己眼皮下发生情事,自己却一无所知,唇边嘲讽的笑意不禁更浓。

齐萧看着张曦君嘲讽的笑意,只觉刺目之极,再听她看似恭敬,实则讽刺的话语,压制心头的怒火再难抑下,他终是怒声喝道:“张氏!”

一声怒喝,让张曦君回神,赫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她不觉怔愣住,目光震惊而不可置信的望着齐萧:她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犹如妒妇的话?难道五年的朝夕相处,终改变了她对他的——

思绪猛然止住,张曦君一时方寸大乱,只怔怔地望着齐萧,眼中有惊恐之色流出。

看到张曦君在他怒喝下流露的惧色,尤其是看到那张依然清丽年轻的容颜上一片惨白,齐萧能感到他上一刻急剧的怒火骤然湮灭,他为此不由皱了皱眉,却到底没了先前的怒气,心下一叹,想到这五年里,这个女人是如何的伴在他左右,温婉懂事得让他忘了她是小自己十余岁的韶华弱女,而常常误以为她已伴自己十数年,陪他从微末之时至今日权盛一方。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小自己颇多的弱女。

如此心念之下,齐萧再次开口时,语气里便不觉多了一丝纵容,却更多的仍然是无奈:“你已二十又三,许多女子在你这个年纪,多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你虽未生子,却也掌理王府多年,对诸将夫人也平衡有方,比起一般妇人应见识更多,也更应知道在眼下的形势里,一个孩子对你我的重要性。至于有关的事,你实在不用在意,如何处置她我也不干涉,你且看着办即可。好了,不说这些无用的了,你只需多顾及大局就是。”

说到这里,齐萧话一停,转头看着有张牙舞爪黑影的白纸窗,目光渐渐地深邃了,语声也缓缓的沉了下来,“明日一早,河间王宾天的事就会传开,我今日子夜过后便会赶去长安,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王府就交于你照看了,若有什么事可与肖先生商量。”

齐萧当初平乱太原,又兼一些接手之事,就有长达半年不在统万城,却没有如此郑重其事的交代事宜,如今前赴长安奔丧却如此而为,难道他此行将有大变?

张曦君闻言一时暂忘之前种种,只想到齐萧话中流露出的凶险。

齐萧回身,见张曦君看着自己,目中难掩担忧之色,原先还残留的不悦转瞬烟消云散,似对张曦君能知孰轻孰重满意,他语声不觉微微柔缓了几分道:“河间王对西北影响颇深,我如此不过以防我万一,你勿用太过忧心。”

温和的安慰之色,是在齐萧身上难以得见的,然而不待张曦君怔于齐萧这片刻的温柔之际只见英秀慌乱得冲进屋中,颤声禀道:“夫人,锦秋在房中上吊自尽。”

第七十八章 决定

锦秋的自尽,太过突然,也太过意外。待张曦君从中回省时,齐萧已面沉似水,紧抿成线的薄唇隐含怒意,让张曦君再一次意外,而后又有些了然。然眼下情形却不及她细品,忙让英秀去外院请大夫,又言邀齐萧同她一起去看锦秋。英秀的动作极快,在惊动一众侍人将院子掌满灯火之时,大夫已迅疾赶到。因情况紧急,无法顾及其它,且又身份之故,也无需顾及,上前看过锦秋,得知并未断气,方在齐萧道腹中胎儿的话中猜到一二,改以丝线诊脉,又约一刻后起身,看了一眼昏迷在榻的人,是张曦君得信的人,也是军中好些少将看中之人,他知道名唤锦秋,不过鉴于此刻情形,又兼之齐萧无一丝忧色,甚之比不得近前张曦君风寒那次,又想着张曦君这五年的独宠与张家的擢升,如此一计较,于是敛去有关胎儿的话,只躬身禀道:“回王爷、夫人,锦秋姑娘应是救治及时,故一切皆安,只需几剂安神静气的药即可。”

齐萧闻言不予置评,只对张曦君交代道:“我现去外院,天亮之前我会过后园。”说罢,扬长而去。

“喏。”张曦君欠身恭送,片刻抬头,齐萧正消失于门帘之后,看着这决然离去的背影,她恍然一悟,先前留于心中的迷惑,在这一刻似乎解开。她缓缓回头,望着昏迷不醒的锦秋,目光漠然而惋惜,隐隐还有分莫辩的痛色:锦秋,若你亲眼看见了齐萧的态度,可否会后悔当初的孤注一掷,还有…这些年来的一切…

心中后面的话语不及落下,另一个声音也在这一刻回荡心底,响彻耳际。促使她不自觉的再次望向齐萧离去之处:对一个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尚可如此,只因她卑微得不足道哉,而她若没有那阴差阳措的晋为侧室,以及父兄一次次的立功擢升,他对她可也是这般…?

如上一念一样,此念方起便散,更如张曦君近一两年般,因未孕而升起的种种心绪在刚起未深之前,即已让她下意思的驱之脑海,她神色温和的对大夫道:“锦秋腹中孕育王爷子嗣。非同小可,今夜得有劳看顾一二。”

大夫见齐萧走得如此决绝,心下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选择正确,再及之张曦君的温和相对,不禁越发笃定,不过现在听张曦君所言,看来是认下了这个孩子。至于大人按常理应该是弃了,但看着立在身前的张曦君,忽然又有些不确定,遂也不多说一句,只应了一声“喏”。

张曦君听后点头,她还要打理齐萧行装。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了一句:“若有情况,让人通告。我明日再过来。”说完看了一眼身侧的锦秋,示意离开,却刚举步,抬头就见许嬷嬷撩帘而入,面色带恨。目含惊怒。

“嬷嬷。”张曦君一怔。

听到声音,许嬷嬷从怒火中回神。看了眼屋中的大夫与侍婢,强压帘外听到的种种,但目光仍是一凛,有似无的掠过床榻,方向张曦君行了一个礼,侧身恭敬地撩开门帘,以掩饰方才听闻张曦君有认下锦秋时的冲动。

张曦君见状之意,就了许嬷嬷的服侍,带着英秀走出房屋。

屋外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侍人可见,恍若白昼,却也透着别样的寂静,只有呼啸的北风一直未歇。主仆三人也一路无言,直至沿着遮雪的廊下回到正房的内饰外间,许嬷嬷才释开心下压抑的话语,道:“夫人,看王爷方才的态度,分明是要弃母留子,您又何苦心善?”说着面露怒痛之色,咬牙切齿道:“这些年倒真是被她给骗了,居然养了这样一个白眼狼,背信弃主,留着也是个祸害!”

“嬷嬷…”听到许嬷嬷后面如此恨意森然的话,英秀脸上腾然一白,想要说些什么,但想到昔日与锦秋的情分以及今日的震惊,她终身难以开口,只是双唇嚅嚅而动,无声的唤了一声许嬷嬷。

张曦君不同英秀所感,她听到许嬷嬷这般痛恨之言,明白许嬷嬷此刻有着对她的愧疚,对锦秋的恨意,更有近年来对锦秋疼爱之情下的怒火与自责,她定了定心神,目光从许嬷嬷紧握而颤抖的手移开,对视道:“嬷嬷,王爷之前已主动提及留子去母。”

一语落下,她豪不意外的在许嬷嬷眼睛里,看见松一口气后与欣慰的喜色,张曦君神色不变,心里默道:知道王爷如此向着自己,又做出这样的决定,想来许嬷嬷该放心了,自责与愧疚也该缓解了。

与此之时,张曦君又接着道:“可是有了锦秋自尽这一出,她怀孕的事已不可能瞒住。”看着许嬷嬷听后先是一震,继而了然中难掩的怒色,她微微的笑了笑,“与其让王爷名声有污,我得了歹毒妇人的称号,并可能将来受这个孩子的恨意,不如将锦秋留下,我得个好名声,也在王爷心中留个大度的印象。”

看着在张曦君身上从未见过的冷静理智,许嬷嬷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觉心下泛起不知名的痛惜,即使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也句句在理,她仍犹豫了,“可是夫人难道就这样便宜了锦秋,而且若留着她,只怕说不定哪日又在背后捅您一刀…”

张曦君微微垂眸,撇开许嬷嬷的目光道:“河间王殡天,大公子再也没留在长安的理由,有了锦秋和这个孩子,对谢氏母子也是一种震慑。”

许嬷嬷听得微有一怔,蓦然想起不久前的念头,就是想张曦君有个孩子,不论是否亲生。如今锦秋正好有三个多月,与谢氏母子来统万城时间相契,而以锦秋的身份,与张曦君如今的地位荣宠,这个孩子必然归于张曦君名下,到时随着谢氏母子到来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不由暗道,方才真是被锦秋背着张曦君偷怀齐萧子嗣的怒火惊住,一时失去理智。于是当下转过弯来,自是赞同,却也因背信的人是锦秋,仍难御下心头怒火道:“留锦秋在府中总是祸害,干脆等她生产后以病虚为由打发出去,毕竟统万城的环境也不适合养病,到时他们也挑不出理来,您也好喝孩子培养母子之情。这生恩不及养恩大,等孩子认你为母后,就算知道还有个生母,也影响不了您们的母子之情。”说到孩子,又不禁想起近年来给张曦君服用的好些药材,却仍不见效用,眸底不由得一黯。

张曦君似知道许嬷嬷会说的话,她就一直垂着眸,直至许嬷嬷言毕,才开口道:“嬷嬷,孩子的母亲只有王妃和锦秋。”她说话时,依旧垂眸,让人不得窥见些许神色,只能会意话中的言外之意,齐萧的王妃是嫡母,锦秋是生母,所以这个孩子是不会归于张曦君名下。

“夫人!?”当下听出张曦君话中的意思,许嬷嬷惊得失声唤道。

英秀心细如尘,也同一会意,讶然而震惊的望着张曦君。

张曦君却在这时抬起了头,目含坚定,道:“我对这个孩子而言,只会是他父亲的侧室。”话一顿,敛了敛对许嬷嬷劝说的话,也是对齐萧的劝服之言,道:“有锦秋母子在,也能为我赢得一些时间,若几年之后我仍未有喜,再将孩子归于名下也不迟。”说到后来,许是愧于对许嬷嬷的搪塞之言,她又一次垂下眸来。

许嬷嬷却听得若有所思起来,张曦君如今还年轻,她曾听闻有多年不孕的民妇生子传闻,而张曦君比起民妇有着名医名药照看,难保以后不会有孕,毕竟就像张曦君所说,她还年轻。再则一个亲子,无论是对张曦君,还是对张家来说,都比一个养子来得重要许多,也有益处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