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番心转间,许嬷嬷到底是被说服了,但一想到张曦君如此的忍辱负重,眼睛霎时一红,怜惜道:“夫人,让您受委屈了。”

张曦君抬头,看着许嬷嬷隐忍泪水的眼中那关切怜惜之色,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却不愿再在此事上纠缠,遂道:“王爷天亮前就要去长安,现在已快子夜了,得紧着时辰为王爷备好行装。”

齐萧离开是紧要的大事,如此,锦秋有孕之事暂过不提。

张曦君让了冒雪请大夫的英秀把一身受寒的衣裳换了,即与她一起为齐萧打点离开事宜。因齐萧是要做出初闻噩耗得仓皇离开,准备的物什并不大多,却也在紧迫的时间下,于齐萧过来临幸前堪堪收拾好。

正屋的内室外间里,齐萧看着一如往昔般温婉柔顺的张曦君,听着她细心妥帖的路上起居安排,忽觉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想道之言,再瞥了一眼满屋众人,终只成了瞬息的冲动,而后只道:“此行时间,府中你多担待。”言毕,阔步离开。

张曦君欠身恭送,直至战戟摩擦出的声音远去,她才起身,屋中已无齐萧的身影。却有一个侍女出现屋中,稽颡匍匐道:“夫人,锦秋醒了。”

第七十九章 手心

在有意任之下,锦秋有孕的事已是满院皆知,侍女的话一落,屋中顿时陷入微妙的死寂中。

张曦君看着一室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众侍人,她缓缓地从那莫名一怔中回神,目光重新凝在跪伏在地的侍女,也许是屋中的气氛过于异样,还有她前一刻的沉默,侍女的身体有些轻微的颤粟,看来到底是她表现出的言行不够,于是尽量放平放缓了声音道:“嗯,领路吧。”

平和的语气,平静的态度,让侍女心下松了口气,也让在场大多人一松,却让许嬷嬷神情一凛,面露厉色,但想到张曦君昨夜所言,她深吸了口气,目含关切的看着张曦君道:“夫人您一宿未歇,还是先歇息会,用些膳食的好。至于锦秋那,有大夫看着,不会有问题。”说到锦秋,眉梢间仍有冷意不经意的露出。

一夜未睡,身体是疲乏了些,睡意却没有半分,但对于许嬷嬷的话,她想也不想的同意了,只道是不愿拂了许嬷嬷的好意。待跪坐在柔软厚实的软席上,手捧着雾气腾腾的热茶,略有些发烫的温度缓缓传来,让一到冬日就冰冷的手有了些许暖意。前世曾听人说过,人的手心连着心,所以前世的情侣会十指紧扣,手心相对,以彼此离心最近的地方。前世她无缘感受,今生她也不曾体会,不过在此刻来自茶水的温度,似乎真有从手心传至心底的魔力,让她心绪渐渐沉淀了下来,脑中徐徐转动,几乎不用多思多想,已知先前与其说是为许嬷嬷,不如说是为自己寻一些时间。

心念至此,张曦君轻摇了下头,看见右侧紧闭的窗扉上,有灰蒙蒙的微光从白纸窗透入,她默然:天都亮了,也该差不多了,想来…就是锦秋也该心里有底了吧…

念毕不再多想,收回目光,放下仍冒着热气的茶水,张曦君起身对侍立一旁的英秀道:“随我去吧。”

自锦秋的事发生,英秀仿佛回到了初来之时,甚至更为小心翼翼,一直都低敛着眉目,一时未清楚张曦君的吩咐,便已被一同侍立的阿杏抢话道:“夫人,也让奴婢随您去吧!”语气急切,透着渴求。

阿杏淳朴,多年性子仍带有乡间的舒朗之气,却也带了几分鲁莽之气。张曦君就想到昨日深夜里,阿杏初闻锦秋怀孕时那义愤填膺之相,再见阿杏此刻得一副急切之色,她心下一暖,唇间便扯出一抹笑意,“这般横鼻瞪眼,我可不需要一个女打手!”说着看了一眼英秀,举步离开。

听着张曦君一如以往的打趣之语,却叫阿杏生生一愣:这种时候了,夫人怎么还说起笑了?

然而待得她反应过来,张曦君已带着英秀消失在门帘后,只有让她去厨房劝许嬷嬷回房歇息的话在耳际回响。

*

腊月寒冬的统万城,尤是黎明刚过的轻晓,疾风强劲,猛烈似刀,让人近乎寸步难行。这还是张曦君第一次在严冬的清晨出屋,比平日又疾又厉的狂风让她只感脸上生疼如刀割,眼睛也难以睁开,不由自主的就停下脚步,缩着间生生打颤。

见张曦君明显的打着寒颤,英秀猛然记起忘了给张曦君备大氅,忙欠身道:“奴婢该死,竟让夫人受冻,您先等着,奴婢这就去取大氅。”说着不待张曦君回答,人早已跑回屋去。

立在拐角的廊下,无奈的看着锦秋跑开的身影,张曦君将目光投向覆了一地积雪的院子。

彼时大雪刚霁,天还是蒙蒙亮,燃了一夜灯烛早已熄了,院子里变得昏暗模糊,跟前的古槐随风簌簌落下漫天飞雪,不觉多了一道天然屏幕,只隐约可见约五六个侍女和婆子正挥动着竹扫帚铁锨,艰难的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不时因风卷积雪作乱而揉眼落泪,又或因冷得四肢僵住而搓手跺脚,然而纵使如此,却仅仅片刻不到,她们又动起来,不敢多有耽搁,以求早一时结束打扫回屋。

也不知她们究竟在此了多久,敞亮的院子里的青砖已露出大半,这是来此的头年齐萧让人铺设的。

甫一想到齐萧,思绪也不自觉地随之转动了。

这五年里,锦秋常提及在统万城当差的辛苦,尤是近一两年更是频繁。

而她闻后只一笑置之,若她当初多注意一些再以安排,也许…

不待继续想下去,张曦君忽觉这个念头毫无意义,她摇了摇头,恰向左时,就见英秀抱着白狐大氅跑来,她停住这些无用的思绪,任英秀为她披上大氅,向锦秋的卧房走去。

第八十章 决意

王府地广人稀,又与英秀合用,锦秋的卧房宽敞明亮。

也许是屋子过大了,外面的风声过厉了,无人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也没有发现她们的到来。

却是她们,听到锦秋略显尖锐的声音道:“你说什么!?王爷半个时辰前就走了!不!你胡说!”

外面天未大亮,屋里燃了一夜的灯烛,将床前的几抹身影拉得颀长而了然。

原本静谧的屋里,张曦君让锦秋的陡然拔高的声音喝住了脚步,她就站在帷幄外,看着对面英秀的床前地面上随灯摇曳的人影。

在这时,其中一黑影突然矮了下来,一个女音害怕而委屈的道:“锦秋姑娘,王爷半个时辰前是走了,奴婢先前只是遵夫人的话,她说过会回来看您,没说——啊!”

一言未了,只听“啪”地一下,一清脆的掌掴响起,矮跪在地的黑影半到在地,锦秋的声音接着响起:“怎么?看我被王爷弃了,就帮夫——”再一次的话犹未完,声音确实嘎然而止。

只见英秀手忽然抚上挂在两侧的帷幔,一脚跨进帷幄,扬声说道:“夫人,这边请。”

一语落下,屋子里近乎死寂般安静。

帷幄里外,众人不约而地看向英秀。

见张曦君看来,英秀愧疚一起,微微泛白的下唇一咬,她难以面对的躲闪开去。

张曦君见之心下了然,毕竟多年的感情,更结识于她之前,又岂是一夕之间可以舍弃。如此人之常情,她一眼即收回目光,顺了英秀的话走入帷幄之内。

见张曦君走进入帷幄,知是不会怪罪。英秀松了口气,然又一想到锦秋的行径,她刚松下的心一沉,又似愧疚见张曦君,她不觉咬了咬唇,低低垂头,跟了进去。

里面的人似没有想到张曦君会突然而至,都是愣了一愣,继而神色都露出了几分慌张,尤属锦秋最甚。

张曦君看着这样的锦秋。当下竟觉陌生,心下只余漠然。

而锦秋在最初的一愣一慌后,已极快的反应过来。依靠在床头的围板上,低低哭泣,配之一身素白的里衣,让人看来好不委屈与凄然。倒是床下被掌掴在地的婢女,未见丝毫哭泣之声。只与另一名婢女恭敬而惶然的匍匐在地,不见神色。

“夫人。”两名婢女跪下后,语声颤抖道。

似被这一声夫人惊醒,锦秋怔怔抬头,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脸上正挂着明显的泪痕。

“夫人…”看着张曦君。她情难自禁的唤了一声,却刚及出声,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珍珠串连而落。她终身忍不住的“哇”了一声,一手捂住唇欲以止住哭声,一手撑着床要跪下地来,口中也不迭道:“夫人,您真的不愿原谅奴婢么?奴婢当初真的是想为夫人才…呜呜…夫人…”

英秀看着锦秋凄然的样子。心中又气又叹,更有股无名火串起。但她处事一向周到,在锦秋唤地一声“夫人”的时候,已找了让去茶房看大夫熬药的由头,将两婢女打发了下去。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锦秋凄然泣声,与若如诉衷肠的话语。

张曦君看着跌撞要下床的锦秋,一丝不忍划过心头,旋即心下却是嘲讽一笑,她暗自握了握手,挥去过往八年相处的点滴,只漠然道:“既然初衷是为我,你自该问心无愧,何须问我原谅与否?”

轻飘飘的话语在房中响起,却犹如一个霹雳重重的砸下。

锦秋的哭声戛然而止,身子剧烈的抖动着,在床沿上摇摇欲坠,半晌,似全身力气被陡然抽走一般,她颓然的瘫靠在围板上,双目却紧紧的看着张曦君,惨白的双唇几欲而动,看那样子似要解释什么,却终究是一声未吭,到后来已死死咬住下唇,神情倔强,只是看着张曦君,却不再试图言语了。

如此,一切已然明了,张曦君深深地垂下眸来。

英秀却是霍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锦秋,然后在锦秋的沉默下,脸色一分一分的惨白下去,至后身体一晃,低头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神色流露。

张曦君却在这时骤然抬眸,瞬也不瞬的与锦秋对视,“为什么?”

话问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再问什么,只是就这样问了出来。

“为什么…”锦秋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目光迷茫的呢喃了一遍,身子也随之晃了晃。

也许是这一晃,终将锦秋晃醒了,她扬着苍白的小脸,唇角似嘲讽扯出一抹浅笑,清浅的似乎只是一时看错,只因在探究那一抹笑意之时,她已乖觉的垂首敛眸,低低道:“夫人,奴婢已年过双十了。”

是啊,年一番,锦秋就二十又一了,在当世尽管对女子相对宽容,可如此年纪也将步入晚婚之列。

而她一个耽误女子最重要婚事的恩人,谈何说起恩德,又谈何质问起?

可是…张曦君心下笑了笑,也许真是她错了吧,她不该将前世的观念强加于锦秋的身上,不该想着留至二十二三再为之寻求婚配对象…

不再为此想下去,也咽下曾同许嬷嬷商量过能让锦秋嫁过去当正室青年军官选择,只是道:“也许真是我耽误你了,不过你也自己找了出路。”说着话一顿,咽下后面已到嘴边的冷然话语,只当是为了这八年来的相处,她另是说道:“…想来也能看顾好自己了,只是以后你还有养育孩子的责任…且好自为知吧。”

闻言,锦秋眼睛立时一亮,苍白的小脸露出狂喜之色,惊喜道:“夫人您让奴婢自己养孩…?”一个“子”字未说出,狂喜之色也还不及漫上眉梢,脸上已出现不可置信之色,双手更是紧紧的护住被下的小腹,眼底却隐含了一丝希冀之色:“王爷子嗣稀少,奴婢身份卑微,怎有资格养育孩子?再说…”

说到此处,一丝恨色在锦秋的眼底转瞬即逝,她却幽幽道:“…王爷都走,怎会允我…”不待说下去,眼底那希冀之色已缓缓消去,只余一片暗色。

也在这刻,张曦君不愿再看,也不愿再听了,太多太多的语态已说明一切。

摇了摇头,张曦君挥去这乍现的怅然,最后看了一眼锦秋,道:“关于你的事,王爷任我决意。”

齐萧,竟让她任由张曦君处置!?

锦秋一怔,恨意盈胸,恼羞冲闹:原来她竟这般的无足轻重!而她在张曦君眼更是…

不待想下去,她连忙抬头向张曦君看去,似要在对方眼中看出什么一般,目光凛了又凛,然而却只见张曦君带着英秀,平静地转身离开。

第八十一章 声名

河间王突然病逝齐萧连夜奔丧的事,在齐萧离开后未几日已是满城尽知。

统万城虽不属河间王权下,齐萧却是河间王之子,加之近来年齐萧不敬生身之父的流言越演越烈,满城百姓少不得为其服丧百日,乃至其权下州县或多或少也有相应表示。如此之下,白雪皑皑的街头巷尾撤下了象征年节的喜庆物什,覆上了一抹又一抹的白,望之只感天地间浸为一色,满满一目的冰冷之意,让年节也不觉得冷清了下来。不过富贵王侯之丧,到底离百姓太远了,即使随政令从简了年节,但各家小巷门一关,依旧欢度着这一年一度的合家团圆之日。

相对百姓之家能背人后的喜庆,襄武王府却是从里至外彻底冷清了。

也许这冷清里,大多是因河间王的病逝与其主齐萧的不在,然而自也不可避免地牵涉到锦秋有孕的事,而原由却是源于张曦君对锦秋一事的态度。

对于锦秋怀孕的传闻,张曦君任其流传至王府上下及各官员府邸,这在众人看来自是再正常不过,毕竟依常理而言,一个多年未孕的官夫人,其近身婢女有孕,多被视为婢女为之代孕,婢女腹中的孩子,自然被归为此夫人名下。

但是在众人皆知锦秋有孕,也就是张曦君名下极可能有一子,而为此改变数日前因谢氏母子将到来的态度时,张曦君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锦秋迁出了中园。

如此举动,又带有妒意,不免让人臆测纷纷,再有齐萧位高权重又正值壮年,多年来却只宠一人,于是渐有偏于张曦君善妒一说。

却不及此名坐实,才知锦秋迁入之地。乃是近年才新修的院落,位于东西中园之后。其院落大小虽比不上前面的三园,却也是一个方正的大四合院,并有一个可做厨房与下人用的小跨院,且安排了稳婆、婢女共七、八人伺候着,一应规格可说是与张曦君初嫁入时一般无二,但二人身份却是极大,一是以官员之女身份上户籍的明媒正娶,一却是身不由己身的侍人无媒苟合,又在丧间未过明路。能有如此待遇实属难得。

如是,倒让人一时分不清张曦君是善妒,还是贤良大度。不过念及一力组织穷苦妇人为边关将士制棉衣一举。终让贤良之名远远高于善妒恶名。

张曦君在统万城多年,又有着属王妃之权责,对以上种种传闻,她自是在第一时间得知。

许嬷嬷在其身侧,自也知晓。不由暗松了口气,欣慰于张曦君当初顾虑周全。是以,对张曦君命人将新修的一座院子收拾出来作为新居之举,心里虽仍不赞同,却也不再从旁规劝。

但是在腊月二十七,民间当市及官员上差的最后一天。偏要搬入这间新院落,她终是屏退左右私下劝道:“夫人,眼看就要过年了。您怎么迁居呢!怎么也要等出了正月才是!再说王爷即使带了谢夫人母子回府,想来也是在正月后了,您即使做姿态,也犯不着冒着忌讳的险,在正月前就搬了。还是除夕的当前!”

彼时,张曦君正跪坐在内室外间的一火炉前。守着炉上的圆口铁釜,看着釜中的茶饼一点点煮开漫出清冽茶香,听到许嬷嬷焦灼的话语,想起自齐萧走后的这半月来,为自己日日寝食难安,心中不忍,随停下手中煮茶的动作,欲全然告之,一抬头却见许嬷嬷担忧下难掩憔悴的神色,语声顿时在唇间一止,又心念一转,将与肖先生商量之言换道:“嬷嬷,这是我昨日向肖先生请教的。”

肖先生与张家关系匪浅,并未因两家相距千里而疏远。尤在张家每隔半年而至的书信里,常有提及张贺父子之所以升任极快,其中不乏肖先生在书信中为之出谋划策,并告之张曦君若有难不妨寻肖先生相助,至于人情所还自有张家另外处理——对于此事,许嬷嬷是知道的,她一听张曦君如此说到,是不好再有反驳,但许嬷嬷年将五十,而人这年纪一大,不免顾忌就多,又齐晋上至皇室显贵下至布衣平民,无不广信佛教,从这些年大兴佛教寺庙,僧人地位堪比贵人,便可知一二。如斯情形之下,许嬷嬷对于鬼神忌讳不免颇深,遂对年前不得不搬入新宅心存几分不安,忙费心去请僧人为年前迁居祈福祷告。

一时间,许嬷嬷就在年节与趋利避凶间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没了再为谢氏母子与锦秋费神的精力。

张曦君见许嬷嬷这般,虽是心疼许嬷嬷的劳累,但见许嬷嬷面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也就暂歇了为其自责担心的心思。

这样,在腊月二十七这日,张曦君迁出了象征王府女主人的中园,迁入了正对东园后新修的后东园,并将前东园也收拾了出来,作为谢氏母子将来的宅院。

因张曦君迁居这一举动是在休市沐休的前一日,正是年前最热闹的一天,不过天黑之前,此举便在有意为之下,以最快的速度在街头巷尾传开,又联以相继在锦秋有孕,谢氏母子新居一事上的处理,自在无人言传张曦君善妒城府深一类。毕竟将锦秋单独分院,也就意味着将给予其正式名分,与此之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将有一子的机会,这对一个得宠多年却无一子的女子而言,不说这将意味着失去了怎样的利益,尤其是对于当世可数的权贵之家来说,至少也是绝无仅有的。

而膝下无子,在有一即将成人的子嗣谢夫人面前,显而易见的是放弃了争夺世子之位以凭此争夺正室王妃的机会,这对一个女人可谓是有了一生最大的遗憾;同时将中园与前东园让出来,不但表示了对将来王妃的尊敬与无窥视王妃之位的野心,也表达了对早先入门数年并产下一子的谢氏尊重,尽管二人如今平起平坐,更将一场世子王妃的夺嫡之争生生平息。

如此,转眼之间,直至出了正月的整个年节里,有关张曦君堪为当世女子表范,与先朝汉之班婕妤相比也当之无愧的传言,成为期间正热烈之言,比之当初组织捐赠边关将士的棉衣,为贫苦妇人谋生计一善举,更让人推崇备至,赢得满城上下拥戴。

第八十二章 调兵

元熙二十一年的春节,就在张曦君声名大涨中过去了。

日子很快地到了元熙二十二年春,不过在这早春二月里,相对南方的草长莺飞,北地的边关还是严冬。

不知可是因了这严峻的天气之故,有大雪封了路,或是其它白灾,最迟也该在二月之前回城的齐萧,至今也不见归期。

没了主人的统万城,它表现出了自己浓厚的底蕴与实力,不论外面形势如何,它一如既往的沿着它的轨迹运转着。

在张曦君每一次隐瞒身份出现在城中,看着百姓知足平乐的生活时,她不得不承认齐萧的为政有方。尤在近日来,她三番五次谴人去前院请肖先生的时候,得到的总是肖先生正在与城中大将商讨政事,让她知道齐萧权下除统万城以外的地方出事了。但她不知道是,这是不是齐萧临行前所说的,因河间王病逝而导致的西北动荡,也无权且也不愿多涉及此事,只是安守本分的做好自己,当然也不乏在闲暇之余期望齐萧的归期,毕竟这个城池还需要他的保护。

在这期间,锦秋也因张曦君的举动沉寂了下来,变变得寡言少语。

她是知道张曦君的,在经过最初既有得名分的可能,又有抚养孩子的机会的狂喜后,她以这些年对张曦君的了解,知道自己被张曦君彻底划清界限了。

对于这样的后果,锦秋不是没想过,却往往刚起了头,便让她下意思的否决了,因为最初她没想过能有抚养这个孩子的机会,只求能有一个名分,毕竟只要有了名分。将来也就不愁有养育孩子的可能。而这个孩子之于张曦君,更是难而可贵,毕竟在这五年里,她是看着张曦君从抗拒许嬷嬷为之调养身体以为有孕至逐渐,她自然知道张曦君渴望一个孩子巩固地位。试想一个女人再得宠,没有子嗣傍身,这宠爱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这是她在过去的乡绅土豪之家便懂得。

如此,得了她孩子的张曦君,自是不会将她舍弃。

可是谁知道,张曦君的举动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一切的意外。让她不安了,也让她害怕了。尤其是随着张曦君声名大起,阖府上下对她都在漠视。就连身边被拨来的婢女,虽对她的吩咐不敢怠慢,那眼底隐藏的鄙薄仍让她看见,怎么说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又怎会不知她们的想法呢?

锦秋对着窗外从檐上化落的雪水冷笑:伪善!不过是妒忌罢了…

对锦秋诸如以上的想法。张曦君即使不甚清楚,对之的一举一动却是一清二楚,毕竟她也掌府多年,又在这特殊时期,对府里的任何动向需心中有数。

不过在听谴去锦秋身边的侍女回禀锦秋深居简出,更常在夜里对着张曦君所送之物暗自落泪的时候。张曦君还不曾表示,徐嬷嬷已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到徐嬷嬷的冷言冷语,回禀的侍女双肩一缩。不自觉地更低垂了头。

张曦君看到,谴退了侍女,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徐嬷嬷,低头煮茶道:“嬷嬷,何须为无关之人置气?”几不可闻的话一落。她抬头一笑,暖暖的笑意。带着花信芳华女子特有的明媚丽色,吟吟笑道:“对了嬷嬷,做春赏的料子今下午就会送来,虽然今年的要比往年素净不少,可今年的都是从京城购得好料子,我们今儿定要好选挑一番,再叫上映秀和阿杏也给她们做一身!”说到这里,蓦然想起买办的商人都从京城和统万城有了个来回,齐萧却依旧不见回来,心里微微一滞,随即却又敛神,面上依然笑靥如花,对着许嬷嬷说起了春裳的款式来。

女子天生爱华服,许嬷嬷见张曦君全然未为锦秋的事愤懑,只满心雀跃的说起了今年的春裳,又想起前一句淡漠之极的话,终不愿拿锦秋的事让张曦君心情不悦,便是将锦秋做了后东园的忌讳,不让人再提及。

在阖府上下依例开始做春裳的时候,覆在统万城长达五月之久的积雪终于全化了,黄土铺的地面上让雪水浸得泥泞不堪,行路难!

然而,比起大雪覆盖下的路好走太多了,是以周边战火的急报很快传来了,在齐萧血腥镇压下蛰伏三年之久的胡人于三处边关犯境了,太原及齐萧与河间王权下的交界之地也随之发生了名乱,规模之大,据城中流传的各种言论所述,竟是堪比当年西南叛军成王初起义之时。如此,得齐萧虎符相托的肖先生,立即调兵二十万为五方支援,只余五万不到的兵力驻守统万城。

许是统万城安定了太多年,远离战火也太多年了,于是在太多人眼中,有着被胡人国人称为“战神”的齐萧驻守的统万城,它有着抵御强敌的铜墙铁壁,勿用担心有齐萧在的一日它会再次面临战火的洗礼。

张曦君不是土生土长的统万城,更不是完全属于这个时代的女人,因此她心里生了浓浓的不安。

或者是锦秋有孕的事,对她有如当头喝棒,让她从五年的平静恬适的生活中清醒过来,不再安心于一个深闺女子,一个仅属于齐萧身后的女子,一个忘却了他是封建王侯而心怀前世观念的平凡女子。

如是,在二十万大军启程的翌日午后,她让徐虎领她去前院寻肖先生。

在王府铺了石板的路上,又有接连三日的晴天,泥泞便让干爽取代了。带着英秀,跟着徐虎,一路近乎畅通无阻的来到齐萧处事大厅的旁间。

因心中存着事,只是隐约感觉有事发生,才临时起意要见肖先生,一时也未让人提前相告。故见两侍卫守在门外,知肖先生正在内,且知侍卫不会拦截他,便依旧未让通传一声就拾阶而上,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肖先生——”

肖先生三字刚及启口,张曦君便怔在房门处,她竟忘了肖先生这个时候极有可能实在处理政务——房中,一身儒将装扮的肖先生正和五六名身穿重甲的大将分宾主而坐。

房中众人似乎也没预料到张曦君的突然到访,皆是一怔。

众人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从铁血沙场里出来的将士目光更为凛冽,不过对于与他们夫人多有相交的张曦君而言,倒也没有常人被这几束目光慑住,心下只道打扰了肖先生他们商讨政事,这忙歉然一笑,便要转身退出。

“夫人。”见张曦君率先反应过来,歉然退出房中,肖先生忙起身叫住张曦君,又行一礼道:“请您稍候。”

感激肖先生在众人面前对自己的恭敬维护,张曦君朝之带谢的点了点头,退至房门一侧暂等。

肖先生见状方对众人道:“众位将军,既然君夫人来了,今日就暂到这吧。”

众人无异议,起身告辞。

入伍为官多年,让这些寒门武将早不复当年的莽撞不知礼,且其中不少出身乡绅之家,多谙为官之道,加之近来张曦君在城中颇得民心军心,于情于理更于利,自是少不得礼遇一番,随在相继走出房门时,纷纷向张曦君颔首致意。

张曦君亦逐一颔首而笑,许是离得近了,或是独宠的名声盛传已久,她又一次在这些将士目中看见好奇之色,好在不是第一次见到,对其惊艳、赞叹仰或不过如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泰然相对,毕竟比当年因自己年幼,而得到的诡异目光已强上许多。

而众将见张曦君如此落落大方,再联之她的贤良之名,面上倒露几分尴尬,也很快地撇开了视线,神色间却不觉多了一丝敬重。

张曦君耐住性子,同这些大将颔首微笑,却感一道含着强烈打探之意的目光向她投来,自让她微微不喜,也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却是走在最后的一个魁梧大将,大约三十一二的年纪,面色黝黑,留着八字须,一双三角眼透着冰冷的精光,被之盯视,犹有一种被暗处的毒蛇盯住一般,让人背脊发凉,不由皱了皱眉。

魁梧大将眼尖的发现张曦君几不可见的皱眉,他稍一挑眉,即收回目光,便是面露善意,神色带恭敬的颔首致意。

如此模样,只见一副纯直铮铮之态,哪有方才那冰冷之感?

这样一见,张曦君只当看错,也向那人回以一笑,尔后转身走入房中。

房门从外掩上,肖先生拱手一礼,随之捻须笑道:“让夫人久候了。”

张曦君侧身未受礼,转之欠身行了半礼,笑道:“是我鲁莽了,打扰先生议事。”

肖先生摆手,引张曦君走到主位,不顾其推迟,执意让坐了主位,自行到次位跪坐下,直接问道:“不知夫人匆忙来此,所谓何事?”

见肖先生如此问道,张曦君索性干脆而言,也是开门见山道:“仅不足五万兵马留守城中,不知王爷和肖先生是如何打算?”提及齐萧时,看见肖先生眼中毫不掩饰的亮光,当下先明了,心下又一安,脸上也随之露出一抹放松的笑意。

而肖先生也未负她的笑意,只听他道:“臣也正打算与夫人说这件事。”

第八十三章 锦秋

原来这二十万大军的调动,齐萧果然知道。如此,想来主城兵力空虚,他应该会另有安排。可是远水解不了近火,一旦统万城出事,远在他方的大军如何前来援救?而统万城若是失守,其它地方士气又怎会不受损?到时只怕他权下众地都将陷入困境。

这样的兵行险招,她不知道齐萧究竟为何?

不过,从肖先生得知她要搬出中园,便策划出在腊月二十七,一个让流言能传播最快最广的一日,却含糊其背后之意,以及今日只告知主城兵力空虚是齐萧应允的,就再无其它隐晦相告,也可想见齐萧从未想过让她知道这些,即使统万城一有状况,她将会是最受危险的。

又或许,这只是齐萧不信任她…甚至从未信任过她吧…

但是也想想也对,自己又何曾全心信赖过他?

而他能将心腹徐虎留给她便已是难得,如今肖先生又告知,还有他精挑的百名士兵在暗中护她,言下之意,也是以防万一,纵然主城因兵力空虚且救援不及,她依然不会有涉入危险的可能。

如是,她自然应该心怀感激,毕竟当下已是忙至分身乏术的齐萧,能为她有这般周全的安排实属不易。

从议事大厅出来时,张曦君这样想到。同时,肖先生的话也犹在耳畔:“夫人应该知道,王爷不易信人,如今能将他调动二十万大军的事告知夫人,可见对夫人的信任,还派出这样一队人马相护,不难看出王爷对夫人是极为重视的。所以,还请夫人宽心,王爷决不会让您卷入危险,毕竟这么多年来。王爷对您怎样,您比任何人清楚。”

张曦君抬头微笑,的确,齐萧对她怎样,她比任何人清楚,尤其是现在。至于她曾一度的恍思则可忽略过去,怎么说,如今不是连肖先生也是如此认为,而自己也确实找不出错待之处,只是凭就那虚无缥缈的感觉。想想倒有些可笑,她无声地轻笑了下。

抬头仰望的前方,一碧如洗的天上。煦煦的暖阳当空,是个日暖风清的好天气,犹在经过数月寒冬以后,这样的阳春三月天里,让人平添了几分疏朗之意。

可不知为何。即使挥去了与齐萧的种种,此刻的心情依然似有了浮云了晴空,蒙上了一层浅薄的阴影,虽不明显,却是存在——这是对齐萧二十万大军调动的不安,更有着她也说不清的莫名不好预感。

“夫人?”见张曦君突然停下脚步。出神地遥望着远方天空,英秀快步上前一步,伫立一侧关切问道。

随在身后的徐虎见状。想起方才被唤进议事大厅,坦言他领着一百暗卫护卫时张曦君没有预料中惊喜之色,心中便觉纳闷,此时一见有异,不由抬头向张曦君看去。

张曦君闻言回神。看见英秀一脸担忧,徐虎神色难掩探究。她暗暗定了定心神,终将自昨日起的危险感,当做是自己的杞人忧天,遂摇了摇头笑道:“没事。”说时望向蓝天,本要随口说句天气不错的话转过,但抛去烦思的心情受了春和日丽感染,蓦然想起往年的这个时候,一等雪水化尽,她便策马奔腾,好不恣意自在,又是无忧无虑。许是出于兴趣习惯所至,也许是为了疏通心中忧丝,她当下改了主意道:“只是看今日天气不错,冬日又在屋中待太久了,想骑马溜转一圈。”微扬的语气里,听着不难感受到其颇具兴味之意。

张曦君自五年前由齐萧带着驾马飞驰过一次后,便喜上纵马的快意,来到的礼教疏漏的统万城,便向齐萧透露向学骑马。齐萧见惯了城中英武不下男儿的边关女子,自不反对,更挑选一名善骑的退伍将士教导,并在学成之日送上一匹性子温和却身子矫健的良驹。

徐虎听张曦君笑意妍妍的要骑马,又一想她的马驹乃齐萧四年前所送,一时只当是张曦君得知齐萧对她的格外保护后,因心中高兴做的决定,再一想齐萧临走时留自己护卫张曦君的事,当即便道:“夫人,马场上的雪水已干了好几日,正适合骑马。”

张曦君自嫁给齐萧,性子就有些得过且过,但曾经喜嬉闹这处,虽随时间推移减少,却仍不时流露出来,一如此时,这就改了回后东园的路,径直向府后院的马场走去。

说是马场,其实就是王府最后面的一块空地,与后东园一列的三个园子就有一排高墙隔着,在东西头各开一个垂花门通向马场。

场内没有向府里一样铺了石板,就和城中的街道般用黄土铺了,跑起来马来虽有黄土飞扬,但比起一片沙海的城外,却已是强上许多,让张曦君颇是喜欢。

迎着午后和煦的清风,感受纵马驰骋的速度,享受夹衣在身上的轻便,听着衣袂在风中的声音,自由的快意盈满心胸,忍不住又一次扬鞭催马,感到马掀四蹄加快速度,她舒眉展目的迎向前方,却不冷防这一抬头,竟见锦秋在两个侍女的随侍下,从西边的垂花门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