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秋的身子已有六个多月了,早已高高的隆起。她本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一下,一手撑着后腰,一手不时抚着圆鼓鼓的肚子,不时指着外边在说笑什么,一见迎头一匹快马驰骋而来,吓得双膝一软,立时往地上坐去。

“姑娘!”两个侍女顿时吓得惊叫出声,好在她们一直扶着锦秋,情况虽是发生突然,倒也手疾眼快的搀住,似乎人只是轻微落座在地。

马场虽是空荡,却抵不住着这尖锐的叫声,只能任其回荡。

三个月未见,没想到锦秋的身子已如此显怀了,让她如何也忽视不掉那隆起的肚子。更没想到再次偶遇,竟然会是这个状况,看来是避无可避,也不能再视而不见,毕竟这众目睽睽之下,是她让身怀六甲的锦秋受惊,而且稚子无罪。

于是敛了一敛乍见锦秋的思绪,然后勒缰停下,一个翻身下马,走了过去道:“没事吧?”

*

第八十四章 锦秋(中)

锦秋似不敢想象张曦君会再理她,何况还是这样的一句关切之言,尽管落入耳中的语声平平,却叫她霎时欣喜若狂,顾不得刚被扶起还未站稳,便急忙挥开左右搀扶,踉跄上前,泪如雨下的哽咽道:“夫人…”

她已是双身子,又刚及站起,就激动向前,脚步不觉虚浮,方跨出两步,似要给张曦君跪下,脚下就一个不稳,身子朝一边倒去。

锦秋赫然一惊,惶然惊叫一声,双手本能地向一步之遥的张曦君抓去,口中也一并感激道:“谢夫——”

一个“人”字不及出口,只感伸出去的手落下之处成空,她不可置信的愕然抬头,却见张曦君竟已然退至一旁。

“夫人…”锦秋脸色一白,双唇嚅嚅微动,无声的唤着张曦君,她这次真的不敢相信了——见她这样了,张曦君居然还避开,这怎么可能!?

张曦君也没想到在那一刹,她竟然不假思索的避开了,看来除了对锦秋的失望以外,她到底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在乎,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都已下马问锦秋如何了,现在却这样的闪避开,倒遭人诟病。心下苦笑一声,见锦秋脸色苍白若纸,神色间惶然不安,只道是锦秋这接连受惊吓腹中胎儿不妥,而这却是她无法承担的罪责,乃至是正室王妃也无法担受之责。

于是敛了一敛这一刻缭乱的心神,伸手要扶握住锦秋的手,以挽回方才的失误,然刚要将马鞭折在手中,还不及向过伸手,只听锦秋的侍女一声惊叫传来。

“夫人!?”见锦秋身子摇摇欲坠,两侍女吓得赶紧上前。“您没事吧!?”说话时,堪堪扶住锦秋即将倒下的身子,让马场一众人等都大吁了口气,张曦君也随之止了帮扶的动作。

锦秋靠着侍女的搀扶站稳脚,再次抬头,仍见张曦君无动于衷的在那,心中一紧,随即一把挥开两侍女的搀扶,不顾这六个多月的身子,也不顾向过跑来的马场众人。径直在张曦君面前跪下,似悔不当初般的泪如雨下道:“夫人,这三个多月来。奴婢自知无颜再见夫人,不敢去求见夫人,只在屋子里日夜祈盼着夫人原谅奴婢的那一天。”

闻言,张曦君似想起不久前一侍女回禀的话,目光从锦秋的脸上落在缓缓下移。落在了锦秋腰间的一枚玉环上,这是她在锦秋满双十时送予之物。

感受到张曦君的目光,锦秋婆娑的泪眼乍现一抹希冀,她急切的拽出腰间的玉环,情绪激动道:“夫人,您可还记得它么?这是您一年多前送给奴婢的生辰礼物。这些日子来。奴婢不敢求见您,每日就只好用它想着夫人!”

说到这里,昔日深厚的主仆之情。似历历在目一般,锦秋的泪水落得更凶了,仿佛陷入了造成今日种种的回忆中,神情渐是迷惘的泣不成声道:“…夫人,奴婢真的没有背叛夫人。半年前那次…也是因夫人陪嬷嬷去上香,王爷远行回来将奴婢当作…”话方到此地。便是又一阵的嘤嘤哭泣,思绪却蓦然回到了那一日。

那日的齐萧比往日更为冷峻,让一众侍人不敢上前,也许是怀着私心,她以一幅解围的样子,暗自示意其它侍人退下,独自服侍齐萧盥洗。

在这样华灯初上的夜晚,只有孤男寡女的两人,又服侍着主宰一方疆土的男人,一个可以决定她命运的男人,还是如此英武的正当壮年,她如何不心生旖旎。

然而刚跪在一旁,颤巍巍的将温热的巾子递上,得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问话:“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全然不同平日的森冷语气,让她害怕不已,曾经偷偷仰望的刚毅面庞,也是那样的充满沉郁之色,让人不寒而栗。如此,她也就惶然的答道:“今早去的,应该明日午前回来。”说着在那锐利如战戟的目光迫视下,她不自觉地将事情逐一禀道:“嬷嬷说要赶在明早烧第一炷香,才能显得诚意,夫人也才能得佛主眷顾早日为王爷诞下子嗣,所以今晚才要在那——啊!”“住一晚”三字还未说出口,冷不丁被齐萧一把拽起,她惊恐得不知所措,只能任由齐萧目光深沉的看着自己,却又仿佛不是看着她,而是望着她不知名的远处,然后听他沉声道:“既然都这样想要孩子,那就这样吧。”话说完,根本不在她反应之间,也不等她明白过来,只感初秋的下裙被一撩,亵裤被胡乱拽下来,接下来便是——!

不及想毕,锦秋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从回忆中省过神来,挥去那夜的剧痛记忆,继续道:“…当做您了,才…”到底是大庭广众止下,这般直白的话语终究难以启齿,锦秋下唇一咬,停下了话来。

其实话不用说完,其意早是不言而喻。

原来竟是她随许嬷嬷去寺庙的那日,又恰逢齐萧突然从太原回城,难怪将自己直至事发才知道。

可是,这一切的原因,就是齐萧将锦秋当做了她了,还是一切不过只是男欢女爱…?

张曦君深吸口气,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的紧握成拳,马鞭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手心,勒出一道疼痛传来,止住不断伸延的思绪,耳畔重又响起了锦秋愈加卑微的泣声,“…奴婢不是不愿,可是又怎能忤逆王爷…还有听到王爷说要子嗣的话,又想着夫人那日是去寺庙求子,于是想着为夫人诞下一子,也就应了!”

一语说完,锦秋一把死死捂住唇口,压抑着陡然作大的哭声,似悲痛欲绝的哭着。

在众人面前,将如此隐私之事揭开,对于任何女子而言,不下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掌掴般难看;又将众人本臆测的些微宠爱,也说成了只是将她当错人,更是将自身置于卑微的尘埃之下。

显然,从种种迹象都表明着锦秋的无辜与一心为主。

只是可惜了…

张曦君默然垂下眸来,声音不辨喜怒道:“若真是为了我,为何要对我隐瞒有孕之事?反而在三月胎稳之后,向王爷全盘拖出?还有你不是足不出户的祈求我原谅,此时此刻又何为出现在此处?”

第八十五章 锦秋(下)

听着张曦君徐徐道出的话,锦秋脸上的悲痛之色顿时一僵,不断沁出泪水的双眸渐渐睁大,惊恐、惶然、害怕、不可置信的情绪瞬息交错,眼里一目复杂,哽咽的声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捂在手心下的双唇却动了动,微微拉扯着僵硬住的面庞,那神情仿佛欲以解释什么,但又张口无言,半晌才听到一声虚弱的轻唤:“夫人不是这样的!”

预料之中而又不愿听到的辩解入耳,张曦君深深地闭了闭眼,掩去眼底那抹浓浓的失望,却不及他人发现之间,她陡然睁眼,凝眸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锦秋,目中一片波澜不惊,神色亦是一片淡漠,口中却蕴含了一丝不容置喙的语气道:“锦秋,不用再解释了,事情的本末,以及你的初衷,我想我知道已经够清楚了。”

决绝的话语,不肯再听解释的态度,让锦秋神色猝然一变,眼里的惶急取代了起先的一切情绪。

如此的神情,是在急于思索如何应对此刻的自己么?

张曦君不知为何,她刚想到这一处,唇边已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直言不讳的打断锦秋急于再言的话语,道:“或者换另一个说法,也许你会更清楚。”顿了一顿,无视锦秋越加楚楚可怜的惶然之态,她冷漠道:“你的初衷究竟如何,在你怀上孩子,或是受宠之时,就已经不重要了。”说到这里,注视着锦秋的目光缓缓移去,直至触及翱翔天际的雄鹰,目光停下,她续又道:“不论王爷如今是三妻四妾,还是姬妾如云,我都不会管。当然也管不着。不过在我所属之地,我心里接受的地方,决不接受与任何一个女人共处!所以,在你选择走这一条路时,就是与我背道而驰!”说到最后一句,张曦君目光一凛,一瞬也不瞬的迫向锦秋。

“夫人…”张曦君一向是温和仁善,何时有这样的咄咄逼人,何况说出这样一番善妒之言?锦秋就一时间怔愣当场,惊恐的望着张曦君。

张曦君似未看见锦秋与一边众人出乎意料的惊恐之色。也仿若不知自己这番话有何出处,她神色如常的接着道:“而你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王爷新纳的女人。与我则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不知道是受张曦君先前嫉妒之言的惊吓,还是因张曦君此刻这冷漠言语想到什么,锦秋忽然害怕的捂住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脸害怕而防备的盯着张曦君。

见状,张曦君心下了然。她无谓的解释道:“不过你放心,我虽不能容忍你在我身边,但也不会让自己沾上血腥。只是若再有事算计到我这里,就不会这样轻松了。”

今日的张曦君虽完全于意料之外,亦是她所陌生,但如此直言不讳的话语以多年的相处认知。定然不会欺她,锦秋不由大松了一口气,一下瘫坐在地上。

张曦君看着脸上全是松散的锦秋。显然未将她后面一句警告听在耳里,看来真是她以前待人的态度错了。摇了摇头,目光从锦秋身上移开,目光扫向锦秋的两名侍女,而后在其中一五官普通的侍女身上一停。她开口吩咐道:“扶锦秋姑娘回去,让大夫请个平安脉。若无什么大碍,就不用回禀了,以后若无大事,也不用再每月来禀一次。”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一变,皆不可置信的望着张曦君:以后若无大事,也不用再每月来禀一次了!?…难道这侍女是…!?

一念之间,一切已不言而喻,却见张曦君只是神色自若转身欲以离去,而那侍女却是毕恭毕敬的匍匐在地道:“是,夫人。”说罢起身,唤过一旁一脸震惊望着自己的侍女,默然走去扶起锦秋。

“你…!”锦秋一手挥开侍女的搀扶,怒视着这数月来一直以为老实憨厚的侍女,然但见那一脸的面无表情,腾腾怒气莫名一消,她只惨白着一张脸,望着转身离去的张曦君,目光复杂难辨。

英秀也望着张曦君,目中除了复杂惊讶外,更多的却是担忧之色,只见她快步跟上其后,一面望着左右侍人一面小声提醒道:“夫人,今天的话,您看…?”

担当不起锦秋腹中胎儿的安危,却可以让今天的话就此消失,更可以让齐萧知道她对此事的态度。张曦君闻声脚步一顿,看向一直默然在旁的徐虎,微笑道:“今天的事,王爷应该不想其它人知道吧?”

徐虎没想到张曦君会这样直白的问他,又一想这话直接道出他会如实禀给齐萧,脸上不觉讪讪,却不过须臾间,念及话中之意,再见马场管事诚惶诚恐之色,心下顿时明白,躬身应是。

马场管事本见张曦君如此有辱妇德的嫉妒之言,竟然全不怕齐萧知晓,心中已下了论断,此时再见徐虎态度,心中既惊且讶,却也顾不得吃惊,连忙率马场众人跪下道:“夫人放心,您今天所言,小的绝不会让它流传出去!”

张曦君骑马的兴致在见到锦秋的刹那消失殆尽,而该挑明的话也已说了,她再无多留的缘由,也不愿再与锦秋有过多交集,遂头也不回地的颔首过马场管事的话,轻声道:“英秀,我们回去吧。”

待与徐虎分开,携英秀回到院子里,许嬷嬷早已焦急的等在大厅里,一见来人,立马打发了厅中侍人道:“出什么事了?刚午睡起,就听侍人说您急着去见肖先生了!”

不想许嬷嬷担心,也认为无甚大事,张曦君笑道:“没事,就是听说长安那边有消息了,就急冲冲去见肖先生了,不过只是说王爷一切安好,却没提何时回来。”说完见许嬷嬷眉染失望,她一言岔开话道:“好了,嬷嬷,这是王爷的府邸,他总不会不回来,别多操心了。”只是如今大军调动,城内兵力空虚,齐萧一日不坐镇于此,城中的隐患便一日不解。

将后面的话默默念于心中,张曦君掩去目中的忧色,重又笑着道骑马的事,让许嬷嬷为她备汤水沐浴。

一时间,却又是言笑晏晏。

然而却不想,危机来得这样快。

第八十六章 雨夜

是日方酉初左右,朗朗晴空忽然黑云覆地,天光随之黯淡下来,又在不及人反应间,只见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照亮那密厚而低垂的黑云,紧接着一个霹雳轰隆而至,大块的铅云挤压成团,顷刻间,大雨如注,狂风大作。这样的红日无光,暴雨狂风,是常年日照时长的统万城极少出现的,尤是在雨水较少的阳春三月天里,不免多了一分心悸。也许这只是太少见了,又也许只是近来的风起云涌,或则是二者共同的作用,让人隐隐的生出不安来。

张曦君便有着如此的感受,又在一连数个时辰暴雨下,不安的情绪不由缓缓加深,再听四面呼呼乱响,雨声似如雷霆霹雳,终是不堪吵嚷起身。

彼时闪电依旧,银白的飞光透过雕刻镂花的窗棂刺入,在漆黑深夜变幻出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张曦君不禁赫然一惊,低呼着倒退一步,以避开向她擒来的闪电。

“夫人,怎么了?”雷电交加中半睡半醒的阿杏,耳尖的听到帷幄内传来张曦君起身的声音,她忙拿了油灯赶去,就听张曦君一声惊呼,不由焦急上前,挑帘而入。

张曦君闻声回头,见是一脸着急的阿杏,她随意一笑道:“没事,让雷声惊醒了。”

阿杏拿起油灯在张曦君身上来回一看,见果真无事,这方安心的在妆台上放下油灯,顾自埋怨道:“一年半载不见打雷下雨来着,结果一来就这样,真是乱来,让人心慌!”

说话间,一道闪电飞逝而过,清楚的照出阿杏脸上那一丝怯意。

看着阿杏耸肩捂耳的逗趣样,张曦君不觉扑哧一声。笑道:“你安生待在屋里,还好意思抱怨了,也不想想行军在外的十万大军,还有城里那些正冒着雨的将士,他们埋怨谁去!?”

一番话说得阿杏怯意退去,倒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她吐了吐舌头嬉笑道:“奴婢是小女子,才不和那些莽夫比!”

雨也无聊,又无睡眠,一时闲聊倒有些许乐趣。故而张曦君背坐到妆台前,看着去衣架上取衣裳的阿杏继续打趣道:“哦?!原来王爷和我眼中的这文武皆宜的雄师,在你看来都是莽夫啊。”说好。好整以暇的等着阿杏辩解。然而正如她所言,齐萧麾下兵马,尤其是提至身边并得以重用的武将,无一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就在阿杏尚未找到辩驳之言时,这一论断已被证实——只听一阵杂沓而厚重的脚步声伴着锒铛作响的铁甲撞击声由远及近。

阿杏面上一僵。对上张曦君转瞬凝重而惊疑的目光,脸色顺之一变,咽下即将出口的闲聊之语,惊忧的看向垂落在地的帷幔。

几乎同一时,纷沓的脚步声在外间房外停下,不知何时换上一身甲胄的徐虎飞奔而来。径直闯入帷幄里道:“夫人,城中有变,您速随我离开!”

昏黄的灯火下。徐虎一身狼狈,满面的雨水与凝重,却又难掩一身凛然之气,让人不得不信其所言。

可是数个时辰前,还一副全权掌握之中。此刻却又如此告知,张曦君忍不住凛声问道:“下午不是说一切尽在掌握中。已做了万分准备么?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张曦君连声追问,徐虎脸上狼狈一闪,略带一丝颓色道:“大军出行才不过一日,没想到他们就急于动手!”一句简短的话方落,闪电雷鸣相随而至,徐虎心神一紧,神色亦是一整,道:“夫人,事出紧急,肖先生先让我带您离开,至于其他事,属下随后相告!”

言至此,除了依言行事,再无其他可行。

是夜子时时分,张曦君携许嬷嬷与英秀阿杏,在一院侍人惊惶的目光下坐上马车,随徐虎率百名护卫连夜秘密出府。

雨声湍急,马蹄更急,声声敲打在心头,不觉冷汗涔涔,沁入身上衣裳。

漠北之地昼夜温差巨大,尤在电闪雷鸣的雨夜里,即使没有冷风灌入车厢,那逼人的低温也让张曦君阵阵发冷,浑身冰凉。

“冷得很么?手给嬷嬷。”许嬷嬷握过张曦君的双手,一面轻搓着一面难掩惶然不安的安慰着,“草原夜里是冷些,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亮了,也就好了。”

从府后门出行,不知可是为避开危险,竟至离五胡最近的北门出城,冒雨驰骋大半夜也不见减速一分,出行更是仓皇得不及在车厢准备任何物什,也没有徐虎所说的随后告知。

如是,紧张不安的气氛充斥着张曦君一行人每根神经,让她们只有沉默的随卫护而行,直至许嬷嬷一贯能安抚人心的声音响起,阿杏映秀这才仿佛从惊变中回过神来。

只见不等张曦君回应许嬷嬷,阿杏已一脸苍白的颤声道:“我们走时,前院夜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响动,这会不会是弄错,其实——”

一语未完,霹雳骤至,雨势增大。

许是这骤然增大的雨势提醒,阿杏发白的下唇一咬,到底咽回了口中不切实际的希冀,只是惶然不安的望着张曦君。

不是未看见阿杏眼中的恐慌,可是能不动声色的逼徐虎连夜护她离开,王府必然已在对方的控制下,不定现在四个城门也已失守,不然他们又岂会从北门出城?

一念不觉到这里,张曦君猛然惊住,惶然爬上心头。

“夫人!?”感到张曦君手心陡然发凉,许嬷嬷一惊,捂着的双手也不由一紧。

张曦君回神,见许嬷嬷担忧的望着自己,她强敛心神,摇头笑道:“嬷嬷没事,就有些冷。”说罢见许嬷嬷忧色不减,心绪随之一转,续又随意开口转移话题道:“也不知这路还要赶多久?”

却不想话音甫落,马嘶此起彼伏而响,疾驰的马车骤然一停,她们跟着一个措手不及,齐齐往前栽倒。

“啊!夫人,小心!”不及顾及自己,眼见张曦君护着许嬷嬷要向重重摔倒,阿杏英秀手疾眼快的连忙扶住。

张曦君惊魂未定的堪堪稳住身子,却听一个陌生的男声在外道:“卑职求见心切,让夫人受惊了。”

*

第八十七章 掌掴

夜黑如墨,大雨磅礴,冲刷着眼前的一切。

里里外外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铁骑,却如铜墙铁壁一般,丝毫不受雷雨影响,只是死守着他们——一群瓮中之鳖!

此情此景,多像前世古装剧中的某一幕,只是前世的一出娱人的戏剧,却在这一刻化为了现实。

看着车外的千军,张曦君紧了紧袖中的双手,缓缓地收回目光,将视线投注在说话人身上。

见张曦君目光冷冷地看向自己,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张曦君不识自己,故在马背上向张曦君施以一笑,语气玩味而言词恭敬道:“昨日卑职有幸在肖先生处与夫人一见,不过夫人可能贵人事忙,已不记得卑职了!”

闻言,张曦君眉心微微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恍然:这人不就是昨日让她生出不好之感的中年武将?

一念甫过脑海,一道强烈的目光深深落在身上,一如昨日那道目光一般让人尤感被侵扰,却不及生出厌恶之感,只听此人又道:“不过夫人的花容月貌,却叫卑职难以忘怀。”

这样的目光,如此的话语,即使在八年前初入河间王府也不曾有过!张曦君当下面若冰霜,厉声叱道:“放肆!”

“夫人!”徐虎本被百人围住,听得张曦君怒叱,顾不得身身陷囹圄,只听那滚滚闷雷中“铿锵”一声,徐虎一手拔刀劈开面前战戟,一手紧勒缰绳飞驰而来。

见徐虎似要反抗,众叛将纷纷拔刀,但见其主一个“退下”手势,随即收拾放之离开。

一路畅通无阻,转眼奔至跟前,先见张曦君无事。转眼挡入二人间,持剑相对,肃杀之气凛然道:“袁锒!休得放肆!”

他竟是袁锒!

张曦君听得一怔,望向袁锒的目光微诧。

袁锒,三年前太原民乱蛮夷围攻之时,曾兵行险着,不顾个人安危救齐萧于危难之中。也正是这次契机,使齐萧注意到已入伍十年,近将而立,却还只是九品武将的袁锒。后因其表现突出。只用短短三年时间,官位不断破格晋为六品,也成为齐萧得力亲信之一。其升迁之快。又获之重用,在齐萧麾下可谓绝无仅有。这几年,更是有不少武将夫人向她请安时多次眼红提及,只是此人一直被齐萧外派他地,她方一直无缘得见。而且因听闻他年过三十还未娶妻。她还一度想将锦秋英秀二人之一许配予他,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竟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就在张曦君认出眼前拦截她的人时,袁锒身边叛将,见徐虎持刀相向,他们亦是立马刀戟相对。

然而一人岂能与几十数百人为敌?数百又岂能与数千相较?

一时间敌我力量悬殊之大。让张曦君一方人神情霎时一肃,严阵以待。

袁锒目光缓缓扫过一个个如临大敌的众人,不知是因他们此时此刻的表情取悦了他。还是因为己方绝对强盛的实力,让他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竟轻笑出声,仿佛全然不将徐虎一干武将看在眼里。

徐虎虽为跟在齐萧身边而少年老成,但到底不过二十三四的血气之年,将袁锒如此。当下怒发冲冠,挥剑斩去!

一切太过突然。全然出乎众叛将意料,以至他们半晌才上千营救,“小心!”

然,声起之时却已太晚,剑尖已指向袁锒鼻息之下。

岂料当事人全无他人的紧张,也未听属下的提醒,依旧端然高坐战马之上,看也不看眼下被雨水冲刷得微颤的剑身,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徐虎笑道:“徐小将若认为拿下我袁锒,就可以护得住夫人,我任由徐小将处置!”说完,转头向张曦君一笑,“不过夫人放心,我对夫人不仅仰慕已久,而且更是敬重夫人的妇德之贤,岂会让夫人受半分委屈呢?”

对一个已婚妇人仰慕已久!?真是有恃无恐!

可是形式不如人,又能奈他几何?

张曦君深吸口气,十指深陷手心,面上却淡淡收回与袁锒对峙的目光,看向徐虎道:“徐虎,既然袁将军都如此诚意相待,我们也不可失礼。”话一顿,目光亦借着一道闪电撕裂黑幕之时,在徐虎因太过用力握剑而泛白的指关节一停,方又道:“收回剑吧。”

闻得张曦君所言,徐虎全身骤然紧绷如炫,又势如一根张弦待发的箭,却也不过转瞬之间,腾然的气势陡然一失,他蓦然收剑回鞘,勒缰退至马车一旁。

余下三百将士见状,纵使心里不甘,也唯有退下。

见徐虎等人如此识相,袁锒哈哈大笑,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道:“夫人果真是冰雪聪明!”

冰雪聪明,是夸才智,却也夸容貌。

如此一而再的言及容貌,可有半分尊重在内!?

她不想以卵击石,不想做无谓牺牲,是可以忍让,但不代表她可以接受这样的不尊重之词!

张曦君握紧双拳,压下心头的怒火,只让自己面上一派若无其事,然后不顾身边一众人的诧异与惊呼,径直走入大雨中,拍了拍最近的一匹马身,示意马上护她的将士下马,随之一个翻身上马,也不理会袁锒一方叛军的防备她逃跑之举,勒缰缓缓趋至袁锒身前。

“夫人?!”不解张曦君这一系列举动,袁锒一头雾水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张曦君。

听到“夫人”的唤声,张曦君倏然展颜一笑,见袁锒似愣了一愣,一抹惊艳在眼里闪过,她紧扣手心的右手再次一紧,强压下心中的厌恶不至延及面上,随之反手一掌。

这一掌近乎用尽张曦君全身力气,掴声惊人,只听那“啪”地一声,就见袁锒黝黑的面上显出一道深红的五指印,犹在紧接划过的惊电之下,显得那样清楚可见。

与此之时,张曦君这一掌快得让人不及反应,谁也没料到外表如此温婉的弱女子会这般,更没想到上一刻还是笑靥如花,下一刻却是怒目相对,一时间在场众人不由一怔。

张曦君却不理会他人如何作想,只看着一脸错愕的袁锒,昂首冷声道:“放肆!我的容貌岂是你可言及!”

一声怒斥,让袁锒从不可置信中怒然回神,他双目猛然大睁,死死地瞪着张曦君,手高高的扬起,牙咬切齿道:“贱人,竟敢——”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更是未抢在他手落下之前,张曦君先声夺人道:“怎么?一个小小的六品武将胆敢出言不逊,身为襄武王侧妃的我还不能教训么?”

居高临下的目光,轻蔑的言语,一切的一切都让袁锒怒不可遏,然而心中的重重顾及,却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可在此时发作怒火,到底收回高高扬起的手,随之紧握成拳,目光阴沉道:“送夫人回府!”

一声令下,转身离开。

见袁锒离开,张曦君紧绷的神经一松,身子软软倚在奔下车的阿杏身上,望着雷雨下如潮涌动的叛军,目中只剩黯然:齐萧,你可知统万城失守了…

*

第八十八章 新嫁

清晓时分,张曦君主仆四人被押回了王府中园,叛军里外三层将院子守如铜墙铁壁,插翅难飞。

看着住了整整五年的厅堂,一景一物如三月前搬离般,却没想到再次踏足此地,她却会陷入如此的境地。

闭了闭眼,张曦君敛去心下苦笑,施施然登上基台坐下,对袁锒淡漠道:“袁将军,不送。”行止间一派主人遣客之态,然紧贴在身的衣物湿冷难受,让丝丝颤音从她冻得发白的唇间溢出。

袁锒似不屑张曦君这般做派,明明阶下之囚,却做出如言行,甚至是触及他某种底线,只见他面色猛然一沉,眸似鹰鹫,死死地盯着张曦君,“夫人,看来你还没弄清现在处境!”沉声一句,怒火仍旧未消,但见张曦君一身衣裙透湿而曲线毕露,原本白净红润的脸颊因寒冷一脸惨白,形容狼狈至极,不由得意一笑,随意拱手一礼,面上含笑却口中高谦道:“是袁某孟浪,应该先让夫人稍作梳洗才是。”说时毫不掩饰目中兴味,来回在张曦君身上流连。

见袁锒行为如此放荡,尤其是对张曦君所为,饶是最沉稳的许嬷嬷,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怒目相对道:“混账!竟敢对——”

“嬷嬷!”不及许嬷嬷语毕,张曦君陡然出声,迅速起身上前,一手紧握许嬷嬷的手,一手指甲陷入手心,让自己无视袁锒下作的目光,冷静道:“袁将军若真觉有失,就将我等迁离此地。”话至此,胸口一滞,她只在心下告诉自己,作为一位侧妃,她有责任护住齐萧的血脉。至少在力所能及之处,这样她至少无愧于心,也有益于她此时的处境。

以上一番心思不过转瞬之间,如是,张曦君面上陡然一冷,一丝恨意划过眉宇间,却强作默然道:“也许袁将军贵人事忙,容我提醒一句,早于年前,我已搬离中园。”

见张曦君此种神色。袁锒当即了然,心下嗤然一笑:到底一介妇孺!

面上亦挑眉一笑,道:“袁某对夫人仰慕已久。夫人搬离中园之事自然知晓,只不过中园乃是王府后院防守最牢固之地,夫人现居的院落却是新修,又与府后门相近,袁某岂能放夫人至如此危险?要知道现在统万城兵力空虚。边境之内有民乱反贼,境外又有蛮夷虎视眈眈,卑职实在是迫不得已在护夫人在此。”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说来说去,不过是怕她逃跑,才将她软禁在此!

但是若真身陷中园,想要逃离恐是难于登天。

而且从回来这一路所见。袁锒并没有彻底叛变,或者说城中还有人不知道袁锒叛变,不然城中岂会一切照旧。府里又岂会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

这样一来,在袁锒没有完全控制住王府和统万城之前,她都有再次出逃的可能。

若等到与袁锒接洽的人到了,到时她只怕真会沦为他人砧上肉,毕竟以袁锒现在的实力。实在不足以控制整个统万城,甚至叛变齐萧。

想到这里。张曦君禁不住眉头深锁,这袁锒为何要叛变?他身后之人又是谁?

见张曦君面露难色,也不知袁锒出于何种原因,竟是心情颇悦,更愿再次为张曦君添堵道:“其实夫人大可不必为此不虞,若不是那侍婢腹中的胎儿颇有用处,袁某大可将她母子作为贺夫人新嫁之礼。”

袁锒说锦秋腹中的胎儿颇有用处,想必是会用于要挟齐萧的一方筹码,那么锦秋剂腹中胎儿暂时应该无事。而她亦无保护之能,能问及其是否安好,已算她尽了侧妃之责。

可是新嫁之礼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