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张曦君脑海中闪过种种可能,终是不堪其言语中透露的打击,身子猛然一晃,半晌才堪堪稳住。

见张曦君一副大受打击之相,袁锒心情大悦,却又似不解的看了看张曦君,略有纳罕道:“夫人确实貌美,可比夫人美貌者世间并不少,就谢侧妃亦能与夫人平分秋色,却只有夫人独得王爷宠爱,如今又有他惦记夫人,看来夫人…”说着尾音故意一拖,目光似有垂涎的在张曦君身上一转,道:“应该有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才是。”说罢哈哈大笑离开。

咯一声几不可闻的碎响,手心指甲断裂,手中传来一痛,似是这一痛换回神智,顾不得方才袁锒轻蔑之色,张曦君深吸口气,大声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锒闻声止步,回头看了一样兀自强撑的张曦君,撇八字须一笑,却牵动脸上那道掌掴,面上不禁一黑,冷冷一笑道:“夫人不用心急,袁某相信很快,夫人就会知道一切。”语毕不再理会张曦君,一步跨出大厅门槛,对外交代了一声看好,即阔步而去。

目视袁锒离开,张曦君陡然失去力气,凭了许嬷嬷的依靠,软软地跌倒在基台上。

“夫人!”许嬷嬷紧张大叫。

英秀阿杏亦惊呼赶来,但见张曦君右手心丝丝血痕,惊得一下捂住尖叫:“夫人,您的手…!”

阿杏声音尖锐,刺激着张曦君耳膜,让她顺其话语一看,才恍然看见手心因指甲折断而划出的几道浅浅的血丝,难怪方才她会觉手心一疼了。

“夫人…?”见张曦君看着手中血痕不语,只当张曦君受将会再嫁的打击,许嬷嬷三人都不约而同的面露担忧。

听到许嬷嬷她们担忧的呼唤,张曦君缓缓回神,朝她们虚弱一笑:“没事,只是淋了雨有些头昏。”说着撑着阿杏的手臂摇晃站起,目光担忧的望着细雨蒙蒙的厅外,呢喃了一句“也不知肖先生和徐虎现在怎样?”,便收回目光继续道:“我想去歇息一会。”

触及张曦君身子的人都能感到她浑身的冰凉发颤,阿杏自不敢耽搁,立马道:“夫人怕是淋雨受凉了,不定会发烧什么的,奴婢这就让人请大夫。”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她已是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去请大夫,不过是让阿杏徒受委屈,遂不让去请大夫,只换下这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回内室睡下。

不知是淋雨身体有恙所至,还是一夜的担惊受怕精神萎靡,她方沾上床褥便沉沉的睡下。

*

*

第八十九章 是他

张曦君这一觉睡了很久,头昏沉的一直无力醒来,等好不容易有些意识,忽感一双粗糙的手覆上腕间,她心中一惊,立马意识到这是一只男人的手,脑海瞬时浮现袁锒看她的眼神,当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挥开那只手,紧抓被褥,仓惶躲往床角,面上也不忘色厉内荏道:“你想做什么!?”

在这话脱口而出时,张曦君亦横眉怒对,抬起头却在煌煌的灯火下,看见府里的供养的陈大夫一脸惶恐的匍匐在地,看来刚才的人是陈大夫,张曦君长长的吁了口气,却不及一个呼吸,她瞳孔倏然一缩,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竟出现眼前,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目光锐利逼人。

也就这一刻,一个清冷的嗓音自对方的口中缓缓响起:“看来夫人记起在下了。”

张曦君倒吸口凉气,果真是他——胡十八!

室内在张曦君醒来后,时间忽然的静默下来,一室沉寂。

张曦君不大的喘息,也在这阴凉的空气里不觉放大,清晰的传入在场每个人耳里,让人感受着她的情绪变化。

胡十八自也感受到张曦君的难以置信,甚至于深深隐含其中的那一丝惶然,加之一张白净而憔悴的秀雅面孔,端是蕴含楚楚风姿,又偏生强作镇定,让人不禁心生怜惜,这是在他族中女子身上少见的。如此看着,他的目光一沉,一剂冷芒闪过,齐萧倒是好艳福,一个姿容清丽又愿为之舍命的佳人,难怪愿意多年来只独宠她一人。不过正要更好,有什么比覆灭敌人势力,再夺其爱妾来得大快人心?何况还是一个正当风华的美貌佳人!?

想到这里。胡十八目光一凛,犀利如刀,似要看透张曦君面孔一般,尔后听他冷冷又道:“五年不见,侧妃容貌更胜当初,齐萧果然是好福气。”

张曦君不是没听出胡十八话中的嘲讽,也不是未察觉他话语间的那份亵玩,只是此时此刻有更让她怒不可遏之事。

只见胡十八尾音未落,张曦君已震怒的瞪向与胡十八并肩而立的袁锒,惊怒道:“袁锒。你背叛王爷不止,竟还勾结异族!”她说话的时候,见身上已换上了外衣。余光再见守在一旁满脸忧色的许嬷嬷,心知是许嬷嬷为她换上的。

如此一来,也算衣衫整齐,比起狼狈躲在床榻之上,起身面对两名陌生的敌对男子却是强上百倍。

心念所至。张曦君随即一把撩开身上被褥,将脚踏上的丝屡随意趿拉上,即是怒气起身。

不料起身过猛,人又风寒体虚,当下只觉眼前一黑,身子随之摇摇欲晃。幸亏守在一旁的许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上一把,她方才堪堪站住脚。

见状,袁锒浓眉一扬。不屑冷笑道:“夫人有闲工夫指责我,不如多看顾一下自己!”言毕不再多看张曦君,转身朝胡十八随手一礼,道:“袁某先行告辞,就不打扰…”说着意味深长的朝张曦君一瞥。“…胡兄与夫人叙旧了。”

胡十八似充耳不闻,任由袁锒一番话说完。却连眼角余光也不见瞟去。

袁锒生平最恨他人漠视,见得不到回应,心下立刻一沉,却到底奈之不得,只得忍下心中不快,颔首离开。

一时间,倘大的中院内室,除了许嬷嬷和陈大夫,只剩张曦君和胡十八。

借着许嬷嬷的搀扶,张曦君让自己尽量的端然而立,也尽量让自己忘记今晨袁锒的那一番话,忘却被告知“新嫁”的事,然后让自己大胆的猜测,亦或是希冀,希冀今日这番局面仍和五年前那次一样,一切都只是齐萧的计谋,包括胡十八。可是不容她试探着问出,胡十八已将她这份希冀彻底破灭,只见他轻佻的笑了,微眯着眼睛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如芒似剑,仿佛一只正打量猎物的狼,并用着冷血的言语评价他看中的猎物,“我匈奴不要没用的女人!在我带你回匈奴之前,你最好养好身子,一个不能满足男人又无法孕育子嗣的女人,纵然尊贵美貌,也一无是处!”

言及此处,胡十八兀自一笑,却笑容阴冷渗人,“你说,若让齐萧知道他最宠爱的女人不但失|身于敌族,还为其诞下孩子,鼎鼎大名的襄武王会作何想?”

胡十八的话犹如一道惊天霹雳,让张曦君浑身一震,原来胡十八竟打得这样的主意。

而胡十八一个身聚匈奴和羯胡血脉的皇室,能如入无人之地的出入王府,可见统万城甚至王府已在袁锒控制下。

到时,只怕就算齐萧得知眼前形势,也不能将她救出。

那她岂不是真要——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胡十八又道:“不过也可能在知道前,他已命丧黄泉。”说着眉头微蹙,似在为何事烦忧,口中却是句句诛心,“看来,我得加快动作,赶在他丧命前,让他知道他眼里固若金汤的统万城被我毁了,最宠爱的女人也臣服于我才行。”

听不见胡十八后面在说什么,张曦君已彻底的震住,只想着那一句——齐萧极可能已命丧黄泉!?

可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最开始不是皆在齐萧的谋算中么?

张曦君下意识的否定这个噩耗,却刚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就听胡十八讥讽一笑,道:“说来真没想到,齐萧聪明一世,竟也糊涂一时,居然不查清袁锒的身份,就将一个陈郡袁氏的子弟认为是寒门出身。”

陈郡袁氏,袁锒竟然是陈郡袁氏族人!?

再一次地,张曦君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若纸。

当今士族之首的王谢二族,王氏一族乃出自琅琊,而谢氏一族正源于陈郡!

如是,二族关系不言而喻。

看来,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到底是齐萧是黄雀,还是早已秘密设计多年的谢袁二族是黄雀…

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张曦君黯然闭眼,心中一片冰凉,也不知在这一刻,她是为齐萧即将身陷绝境伤痛多一些,还是为他败她亦亡而兀自心殇。

然,此刻的她连心绪迷茫片刻也难以达到,不过方闭眼,许嬷嬷一句“你做什么——”不及说完,伴着“啊”地一声痛叫已跌落在地,而她只感下颌一痛,便被抬起下颌,被迫迎上胡十八阴翳的目光,“记住,以后在我的面前,不许露出对齐萧的任何感情,即使是有,也给我好好埋在心里!”

话落,手上一松,转身即走。

第九十章 城破

风寒不算是大病,加之张曦君年轻,不过三日便病愈。

这三日里,从陈大夫含糊不清的言语中,她清楚的了解到现在的处境。最有可能扭转当下劣势的肖先生和她一样被软禁了,其一家老小二十七口也被袁锒作为要挟的筹码。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二十七条人命作筹码,袁锒才会仅仅一日便控制了全城。对于肖先生的叛变,张曦君不是不理解,甚至也明白肖先生的无奈,毕竟在亲眼目睹了独子的一只断手后,为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肖先生会选择助袁锒隐瞒叛逆一事,并帮着压下一群死忠齐萧的武将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心中的失望,随着徐虎被关进天牢变成了绝望。不过好在这期间,胡十八没有再出现,也算给了她些许喘息机会。

然而,该来的终归回来。

这日,也就是张曦君被陈大夫告知病愈的这一天。许是她一直沉溺在胡十八带来的冲击中,忘了袁锒是陈郡袁氏子弟,勾结异族的事自不可能谢落出去,而世间唯有一种人能死守秘密,于是陈大夫为她看诊的任务完成了,陈大夫留在这个世上的缘由也就没了。是以,看着陈大夫看诊完那突然跪下自绝于前的一幕,她被震惊了,更难以接受认识了五年的人就这样没了,整整一个下午脑海里都是那血粼粼的一幕。

是夜,张曦君终从下午的殇逝里回神,精神不觉萎靡。

许嬷嬷见状,忙劝了张曦君休息,复又不放心张曦君刚病愈的身子,本想亲自在外间守夜,但耐不住张曦君反对,只好遣了心细的英秀代之当值。

一时间。光线幽暗的内室只剩张曦君一人。

到底对陈大夫的死难以释怀,即使神困体乏,张曦君也辗转难眠。

至三更敲过,意识逐渐朦胧,窗外却隐有嘈杂之声响起,张曦君不适的翻身又眠,继续着并不宁帖的梦境。

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是英秀!

张曦君一惊,猛然坐起,正要扬声询问。外面又传来英秀惊慌而语无伦次的叫声,“夫人您快起来,那个…人进来了…放肆!不许擅闯夫人——啊!”言犹未完。惨叫骤起。

听着英秀的惨叫,几乎不用思考,也可想象英秀竭力阻止却受武力的场面,再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张曦君满心惶然。想竭力稳住心神,却是徒增慌乱。

正心慌意乱时,目光倏然触及妆台上的金钗,张曦君瞳孔霎时放大,旋即扯过一旁的外衣裸足奔去。

甫至妆台,身后的帷幄挂钩叮当作响。模糊的黄铜镜上也在下一刻映出一个黑影,张曦君猛吸口气,一把握住金钗头转身。还未看清来人,已厉色喝道:“站住!”

随着一声厉喝,借着室内昏黄的烛火,她也看清了来人,果然是胡十八!

一刹那。张曦君面色又厉一分,交伸在胸前的双手也紧了金钗。似乎这样能阻止胡十八的靠近。

对张曦君如此举动,胡十八只身形微微一顿,眉心轻蹙了蹙,随即走到三步之外,冷冷下令道:“立刻跟我走!”

她寝食难安了三日的事,这么快就发生了!?

张曦君将下唇狠狠一咬,不言亦不语,只维持着相同的动作,防备胡十八。

见张曦君这样,胡十八眉头深蹙,似生出困扰,然而下一刻,只见他身如烈豹矫捷至前。

张曦君被吓得一愣,随即不假思索的就要猛刺过去,却感手腕一痛,她刚面露痛苦的低叫一声,就听“铛”地一声金钗落地。

无视张曦君面上的痛色,胡十八将手中的细腕用力一拉,将人一下扯到跟前,道:“若不想沦为战俘,就立刻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

张曦君怔住,连挣扎亦忘。

胡十八却不理会张曦君的怔忪,直接拽了人就往外走。

张曦君随之回神,顾不得被粗鲁拽走,她一面跌跌撞撞而行,一面急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问完,本以为不会得到答案,还欲再问,只见胡十八脚步一停,望着前方讥讽一笑:“不出一个时辰,赫连拨就要率大军攻击来,想必这又要让他自得一阵了。”言毕,他回头看着张曦君,挑眉反问道:“你应该听过他的赫赫大名吧?”

身处边关五年,又与众武将之妻交往,她怎么会不认识赫连拨?

赫连拔,匈奴王长子,胡十八同父异母的兄弟。

其人好战,心性凶残,又喜女色。

每次侵略他族,必定杀强掳掠,尤对敌对女人,必定奸|淫羞辱,再赏与属下共乐。

刚想到这,张曦君已然明白胡十八话中之意,脸色一白。

见张曦君神色,胡十八已知其意,当下松开张曦君的手,勾唇一笑,问:“走,或不走?”

言简意赅的话语,笃定的神色,无一不再告诉她目前只有一条路可选——跟他走。

的确,跟胡十八离开,纵然亦是危险,却比留在此地,等待赫连拔部众的凌辱。

张曦君定了定神,压下心中越滚越大的绝望,她看了一眼一旁惊恐不安的英秀,然后看着一身布衣装扮的胡十八,脑海里想着许嬷嬷对自己的关怀,恳求道:“请你把她们也——”“带上”二字不及出口,只见胡十八已不耐地转身离开。

对胡十八,张曦君只有冷脸相对,何况是这样的恳求,对方却无视的离开,然即使再狼狈,她也无法丢下许嬷嬷她们,如是心中一横,正要再次开口,只听已走至大厅门口的胡十八道:“去把她的婢女带上!”一语毕,陡然回头,看着张曦君冷讽道:“怎么,还舍不得走?”

话音未落,也不待张曦君回应之际,一个与胡十八做相似打扮的男子从院外跑来,下跪道:“主子,大王子已率兵攻进城门了。”

闻言,胡十八神色一变,“该死,竟然动作这么快!”话毕同时回头,看向张曦君命道:“我们即刻离开!”说时,不等张曦君反应之间,便拽起张曦君步出中园,驾马离开。

第九十一章 转机

一路畅通无阻驶出王府,却不见半个当值的府卫。

被迫与胡十八共乘一骑的张曦君忍不住心头发凉,以赫赫军功扬名天下的襄武王府,如今不仅让敌国王子如入无人之境,还任其劫走王府女眷。不知齐萧在得知此事以后,他可会后悔当初的兵行险招?毕竟这对于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不知觉间,她竟又一次想起齐萧,难道是还在祈盼齐萧来救她么?

念头甫闪过脑海,一阵兴奋的嘶吼声震天撼地传来,是匈奴军攻入东内城了!

“该死!”胡十八缰绳一勒,疾驰的快马长嘶顿足,他掉头急声吩咐道:“阿雄你们两个同我一起,其余人想办法出城,若出不了城就先躲起!”说罢,不等身后十余随扈应声,他已驾马扬尘而去,驶入出西内城的必经之路。此路随处可见零零散散正被集结的兵马,也可见一些官员府邸的护卫打探消息,却没有一个对他们这群人生出疑惑,大多将他们当做是某一武将的家属扮作百姓出逃,或者即使有官兵对他们起疑,也被胡十八亮出的一张令牌喝退。

但是,现在胡十八一行人毕竟寡不敌众,若她此时大呼救命,不知道会不会…

张曦君正如是想着,尚不及念头过入脑海,胡十八却像是已洞悉她的想法,骤然擒住她的下颌向上一抬,低头看着她因被迫仰头而带痛色的脸颊,道:“告诉你,安分一点!忠于齐萧的,都被袁锒送去当炮灰,即使还有些侥幸逃脱能救你的。等赫连拨的人一攻进来,到时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我告诉你吧!”说着,马闯出即要关闭的西内城城门,驶入刚被攻入的东内城。

被这样对待,又有讥讽的言语无情告之事实,再加之与许嬷嬷她们分开,张曦君心中不忿,正横眉冷对的欲启唇犯忌,只听一阵又一阵杀喊声伴着凄厉的惨叫。从百姓居住的主城区东内城里声延绵不断的传来,而前一刻似乎远在天边的烈火倏然近了,似在咫尺。举目便可见不远处的火光漫天,将漆黑的夜幕映得似朝阳一样耀眼刺目,然而却是血色残阳,让人怵目惊心。

彼时,匈奴军还在东内城里烧杀抢掠。而晋军不是在西内城里,便是在前线与匈奴对战,东西内城交界之地一片漆黑冷清,只有少数临近西内城门的富户疯狂的奔来,死命的拍打着城门寻求官兵的保护。城楼上的官兵许是不耐百姓求救无门而生出的辱骂之言,再驱赶无果之后。夺人的箭雨纷纷而下,又一声一声的惨叫同惊骇之声此起彼伏。

转眼间,不等匈奴人的血腥屠杀。十余具百姓尸首已散于城下。

张曦君似缺氧即将濒临死亡的人,在马上紧攥衣襟大口喘气,不知是被急速飞驰的马匹颠簸所致,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了…

这一刻,已有些模糊的前世记忆忽然变得清晰了。那本该出现在戏剧里的一幕却真实的发生在眼前——活生生的十几条无辜性命就这样没了!

感受到张曦君起伏的情绪,胡十八略略分神。顺着张曦君的目光往过一看,他当下莞尔冷笑:“你们汉人自诩礼仪之邦,说我们异族是不开化的蛮夷。不过今天我倒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礼仪之邦!”说时收回的目光掠过张曦君苍白的面孔,他的话不觉一顿,随之又蹙眉挥去收口的意动,继续道:“…想必他们也没想到,自己不是死于匈奴人屠刀下,而是命晋军之手!”

“你…!”幸灾乐祸的话让张曦君心头一怒,然而仅一字出口,她便已张口无言,只是紧握双拳:她有何理由去怒斥胡十八,毕竟胡十八说得是事实,不仅百姓死于他们自己之手,就连匈奴军也是他们放进来的!

情绪还在激荡之时,胡十八已在离城门不远的民宅停下,以几快几慢的节奏在门板上一敲,不出片刻,即有一五十开外的老者从内打开门,将马放走,迎他们四人进了宅子。

宅子里是一间四合小院,巴掌大的一个院子,总共就四五间房。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进屋,老者便忙问道:“主子,您怎么在这里?”声音里难掩吃惊。

张曦君一旁听着,心中也不由纳罕:以老者的话和袁锒的态度来看,胡十八应该是此次匈奴军的领帅之一,但他却这样躲避匈奴军,实在是…

这方疑惑刚起,就听胡十八语气急剧一冷,道:“原定本是子时后出兵,却不想赫连拔提前出兵,在我欲出城返回之时,他就已经攻入外城,而以我和袁锒之前的约定,若我此时出城,必然被视作齐萧的人马,到时必收袁锒和赫连拔的人共击。而且…”说着森然一笑,清瘦的脸颊因紧咬的牙关微微凸起,尔后只见他推门而入,背对众人道:“赫连拔会提前一个时辰出兵,不就是算准了我不在军中。若再让他发现我只身在统万城,只怕我不仅是军功被抢,也将永远留在这了。”

“主子息怒!”胡十八语气说得极轻,似轻描淡写,却叫老者及两名随扈立即跪下。

胡十八回首不在意一笑,随即神色一正,吩咐道:“以赫连拔的习惯,攻占襄武王府后,他必定会和属下狂黄一番,所以黎明之时正是出城的最好时机,等我出城和驻军一会和再入统万城便可。不过现在必须先不让赫连拔发现。”

老者知道个中厉害,一听完胡十八所说,便抬手道:“主子,你随我这边来。”说时进入内室,将炕床上的褥子一掀,就见一块盖在土炕上的木板,他一边打开木板一边道:“我两月前来此处时便特意让人将炕做成空心,里面有出气孔,委屈主子现在这里屈就一晚。”

张曦君闻言一看,果真另有乾坤。

土质的炕内被挖一空,四边有木板贴合,成一个矩形长盒,内空间同炕相仿,可供两个人平躺有余。但是他们共有五人,都躲入其中显然无法。

刚如此想过,只感腰间一紧,胡十八已带她闪身躲入,随即眼前一黑,木板已是合上。

第九十二章 转机(中)

密闭而狭窄的空间,幽静得呼吸可闻,张曦君不自觉得屏气敛息,让自己的存在感尽量减弱,亦或为忽视躺在一侧的男人。

前世今生的两世里,除了齐萧,再无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与她如此靠近,又或许受二十余年的当世社会影响,这样的环境让她变得极不自在,似乎连每一根寒毛都紧张得倒竖起来,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抱有那样的念头。然而形势如此,饶是她在难以忍受当下的情况,她也只有牙咬忍住,让自己全副感官投入在越来越近的惨叫声中。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砰”地一声,紧接着一个男音大喊,“人呢?快给老子出来!”

喊声中,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粗略一听,绝对不下一二十人,而四周更有同样的掠夺声此起彼伏的传来,匈奴军已完全将这边包围了!

意识刚到此处,外面又有人大喊,“他娘的!女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王八羔子在!”

老人的声音恐惧回道:“没,我就两个儿子…家穷,他们还没娶上媳——啊!”一句话还没说话,只听老人痛叫一声。

与此之时,又一个士兵的声音骂道:“去你的没有?老子倒要去看看有没有!”话音犹在,其余士兵已争先恐后的抢入房中。

不一时,屋子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士兵们为无钱财又无女人可抢,而愤怒的挥刀砍如木头的声音。

“要女人没女人,要钱没钱,你们几个王八羔子,看老子不砍了你!”抢掠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个士兵已大怒道。

“啊——”

“爹——”

“咚——”

士兵话落,老人凄厉的惨叫声伴着一扈从的尖叫同时响起。紧接着,“咚”地一声似重物砸下的巨响传来。

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听外面不断传来的声响,不用想也知外面是如何惨烈一幕,然而不等张曦君从中回国心神,头顶上方猛地传来一声震动——这是老人的身体!

“没看见老子要去翻炕吗?把这老不死的砍过来作…”骂骂咧咧的话没有说完,士兵忽然意识到什么,疑惑道:“不对,落在炕上的声音有些不对?”说着,一把踢开老人。手摸上凌乱的炕床。

头顶上方传来的一声又一声敲打,好似一方重锤一下又一下的砸在胸口,让张曦君的呼吸突然不顺。忍不住大口而急促的呼吸。然,一声声下方是空的声响落在耳里,让她无法再镇定下来,不敢想象这群充满贪婪和欲|望的士兵若是发现她,那她——不及想完。也不敢想下去,她只觉得自己再也忍不耐不住了,她想大声尖叫,想要挣脱今夜乃至被软禁这几日的一切!

正在这紧张惶然得逐渐失去理智的时候,一只手毫无预警的捂住她的口鼻,一道灼热的呼吸随之袭上耳畔。“有我。”

声音低得近乎呼吸,隐隐间只觉得自己听错,视齐萧为头号大敌的胡十八。怎么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在这一霎那,她竟鬼使神差的相信了胡十八。

只在这时,一阵欢呼传来:“攻入西内城了!。”

顿时,屋内的众士兵像一群看见了肉骨头的恶狗兴奋了起来,一个士兵着急的大喊:“不好!可别被人抢光了!那里不止有王府。大官的府邸都在那!”说时,伙同其余士兵蜂拥一般的跑出去。

那敲打木炕的士兵见状。心头一急,当下扔了心头的怀疑,紧跟着冲了出去。

转眼间,原先闹哄哄的屋子里,只剩奄奄一息的老人,和面似畏畏缩缩的扈从。

张曦君亦从前一刻的紧张失措回神,想到还掩在她唇间的大掌,紧张与防备顿生,却不及她为此做出反应,胡十八已抢先一步松开手,道:“放心,你还要留着让齐萧蒙诟,我不会让你受这些人糟蹋。”说着仍觉对之维护之意犹有,再想起今夜面临的劣势,与张曦君的不识好歹,不由冷然一笑,又道:“再说让这些下贱之人碰过的东西,又岂配再送予我赫连祁的享用?”

“啪!”张曦君震怒,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去。

“贱人!”胡十八更是震怒,随即反手一掌甩去,将张曦君掴得脑昏耳嗡,尚不及震荡缓解,他又一手捏住将之颈项捏住,以虎口将张曦君的下巴抬起,咬牙切齿道:“第二次了!”

本已呼吸急促,冷不丁喉头被狠狠压住,张曦君呼吸顿时困难,苍白的脸上涨红,然而心中却已无害怕。她被软禁的这几日,日日担惊受怕,但一直忍辱负重等待救援,可等来的却是犹如饿狼的赫连兄弟,而她更是连获救的一点希望也看不见。这一刻,她不知是对齐萧扔下她面对如此险境而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因为落入赫连拔或是胡十八的手最终结果似乎一样,总之,她似乎不惧则无畏,面对盛怒中的胡十八,她亦冷笑道:“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敢把我了解了?”说着神色一正,厉色道:“可你不敢!因为你在战场上不能击败齐萧,只能靠女人来羞辱他!”

胡十八闻言,暴跳如雷道:“贱人住口!你知道什么?”说时挟持张曦君颈项的手不自觉加大力道,“齐萧也不过一卑鄙小人!口口声声依约定助我,以为我不知他背地歹意,但没想到他竟将消息透给匈奴和羯胡,害我母妃为我枉死!”一口气说完,胸腔震荡,身体颤抖。

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隐情,张曦君一时愣住。

胡十八没想到自己会说出心中隐痛,他也微微一愣,随即见张曦君这般神色,不知为何只觉颜面无光,当下就道:“少露出可怜之色!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说罢,手重重一松,躺了回去,扬声问:“和扎木怎么样了?”

“主子节哀。”外面沉默须臾,一扈从回道。

老人的噩耗,不仅让两随扈沉默了,也让胡十八和张曦君沉默了。

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前一刻。

不知可是因为被翻乱一空的屋子和老人的尸首,让接后进来的数波人都没逗留太久,也没过多为难便走了。

夜晚,在无数的喊杀声中过去。

一名扈从外打开了木板,灰蒙蒙的天光照进来,张曦君难受的以手遮光,胡十八不受影响的走了出去。

立即有一随扈上前,胡十八一阵耳语,神色略显焦急。

张曦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等适应天光与躺了一夜不得动弹而麻木的四肢,从里坐起来时,正好看见胡十八脸色大变。

听到张曦君起身的声响,胡十八骤然回头,面载盛怒,目光含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