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二年四月十七日,为统万城及太原等封地,谢侧妃母子与袁氏族人勾结异族,正妃王氏嫡二子为河间王之位,串通侧妃谢氏母子软禁世子齐腾,两项通天祸事公诸于众,世人哗然。

如是,河间王三子,一子及孙殇,一子通敌,一子谋逆,只剩齐箫一脉可承。

元熙二十二年五月十五日,太原传来捷报。同日,齐箫晋封一字王——晋王,与国号齐名,褒予守卫边关抵御五胡之意,并赐袭河间王府,戍守攘括太原、统万城、长安在内的整片西北之地。

逾三日,嘉奖圣旨又抵长安。元熙帝闻侧妃张氏远有贤名,在统万城五年间组织命妇为边关将士数次捐赠棉衣,且护老怜幼,又保得自身接应晋王除敌寇,救助受难女子重生,是为天下女子之楷模,特晋为一品,号贞淑夫人。

是月二十日午正,是为吉日吉时,齐箫封王大典,亦是张曦君晋贞淑夫人之礼。

这日不过卯时刚过,张曦君变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毕竟今日前来观礼的,乃是整个西北之地的重要官员及其家眷,同时也是她晋为侧妃及贞淑夫人以来,第一次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自是非同小可,又与齐箫晋封一字亲王同时,更是意义不同于一般。是以。自那次事后沉默下来的英秀、阿杏二人,也都紧张起来,一早便是格外小心的伺候着。

换上里外三层皆以金银双绣的绛红朝服,宽大的裙幅逶迤在地,只在行止间,偶露出金丝凤头鞋履。一头乌发高高得挽起,又饰以蔽髻使之如云巍峨,一对金制黄金龙首口衔东珠的簪珥分饰左右,在满头珠翠中熠熠闪烁。白净的面上薄薄施朱,又以粉罩之。目视艳如飞霞,不愧是为飞妆。张曦君默默地看了一眼黄铜镜中这样的自己,随之转身道:“走吧。莫让王爷久等。”

在旁打着扇子的阿杏闻言,手上便是一顿,看了眼竹帘外白晃的日头,不由摇头说道:“以前只道长安万事好,如今回了长安才知不如统万城来得随意。处处都是规矩不说,王爷和夫人竟也不能共居。”

长安不比统万城,即使正妃也是独居一院,张曦君自是择一室独居。

听着阿杏难得如以前一样心直口快的言语,张曦君挥去当初下意识择了离齐箫甚远的一处院子之事,只为阿杏逐渐的开朗会心一笑。道:“不过几步路的事罢了,走吧。”说时转身而出,登上早已恭候在翟轿1。向齐箫的居所而去。

搬入河间王府不过三日,府中冗杂的人事自无暇处理,这般一路走来,不时可见三五成群来往的侍人。

河间王与远在统万城的襄武王府不同,亦或是曾经的襄武王府与其它王府不同。除了侍婢以外却无阉人。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面涂白|粉的阉人,以前从未见过阉人的阿杏仍觉怪异。又加之今日张曦君晋封心情甚好,忍不住右跨半步,靠近翟轿,向张曦君小声道:“夫人,奴婢真是不明白,他们怎么涂得比我们还白!”

张曦君如今最乐意见阿杏重拾过去的性子,也不介意阿杏这无甚意义之言,反打算循着话说笑几句。于是,便欲向因她到来而静立一旁的侍人看去,冷不防一抬头,却与早已看见她,正要暂避廊庑之后的谢氏撞了正着。

说来这次谢侧妃母子通敌获罪,却是让谢氏成了最受牵连之人,毕竟没有远在京师的谢家,谢侧妃母子又如何通敌?是以,谢家此次遭受的重创并不冤枉,但谢氏只因出身谢家,又与谢侧妃乃嫡亲姑侄,并倚靠谢侧妃母子立足长安等事,便受到世人与齐箫的一众谴责,而若不是因生养一子,只怕连侧妃之位也难保全。不过福兮祸兮,也正是因此,当初支持齐瑞为世子的呼声急剧锐减,想来身为一个母亲的谢氏,只怕宁愿自己地位不保,也望唯一的爱子袭得爵位。

也许是因当初与齐瑞的共涉生死,对于谢氏,张曦君并不愿意让之太过为难。

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自然清楚自己的夫君丢下自己数年,却带着别的女人荣华而归,而自己却落得一身凄惨之时,与那个女人的相见便是最难忍受之际。尤其是如今,她与谢氏的身份还彻底翻转,这之与心性高傲的谢氏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折辱。遂,回长安的这一月来,在她和谢氏刻意的对彼此回避之下,她们虽身处一府,却是从未单独相见。然,世间事事难料,不想她回长安头一次与谢氏遇见,竟会是在她晋封一品夫人之日。

只是到底遇上了,又看见了彼此,再避开却是不妥,张曦君只好手一抬,示意抬轿的士兵停下。

待欲就着阿杏的手下轿,却见与她四目相对怔住的谢氏,已走了过来向她屈膝行礼了下去,“请贞淑夫人安。”

张曦君不由一怔,止了下轿的动作,只高坐在翟轿之上,看着轿下行礼的谢氏。

随侍谢氏一旁万嬷嬷见状亦是一怔,继而又是怜惜又是愤怒,竟再无平日的镇定自持,一个快步冲了上去,一边欲搀扶起谢氏,一边痛惜的失声叫道:“夫人,你怎么——”

“嬷嬷!”谢氏肃声一喝,只手制住万嬷嬷的搀扶。

谢氏对她一向敬重,少有如此厉声斥责,尤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万嬷嬷当下一怔。

见万嬷嬷如此,谢氏终归不忍,侧首小声道:“嬷嬷,君夫人是御封的贞淑夫人…”说到后面,声音已然低不可闻,握在袖中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贞淑夫人…!?

一个位比正妃的身份,又岂是一个侧妃可比?

可是她金尊玉贵谢家之女,天下人人称赞的名门淑女,本该是王侯正妻,却弄得身为侧室,更独守空房十余载,甚至如今,竟要向一个出身乡野的女子俯首,这老天何其不公!?

万嬷嬷心绪剧烈翻涌,年迈的身子抖如筛糠,目光却只颤抖的看着谢氏,半晌,终是黯然垂目,退至一旁。

1翟轿:专供皇室、公侯夫人乘坐的肩舆。

第一百零四章 入主(下)

张曦君高居翟轿之上,谢氏主仆的互动丝毫不差的落入眼里。

看着一向高傲严厉的万嬷嬷为了谢氏如此,不知为何想到了许嬷嬷,一时心下感受莫名,她闭了闭眼,示意落轿,继而扶着阿杏的手下轿上前,虚扶谢氏一把,道:“谢氏夫人乃大公子生母,又早我入府,不必如此大礼。”

在内斗犹比皇宫的河间王,一应侍人早已养成更红顶白的性子,眼见张曦君一朝位高谢氏,竟这般礼遇谢氏,皆是一阵诧异。但转念一想,虽说齐萧正直春秋鼎盛之时,而只有齐瑞一子也是不争的事实,谢氏又是齐瑞生母,张曦君对其友好也属应当。尤是这次晋位,若朝廷不晋张曦君堪比正妃的一品贞淑夫人也罢,却又如此大张旗鼓的赐封,并特安排一个位于众侧妃之上,而与正妃又相差一步之封,可见朝廷对齐萧的正妃人选另有安排。如此,作为一个出身寒门,又无子傍身的张曦君,只有与谢氏母子联手,方能与将来出身名门的正妃分庭抗礼,同时在众人面前礼遇谢氏,彰显如此气度,不也正合了她“贞淑”之名?

一时间,在场侍人臆测纷纷,看向张曦君的目光变了又变。

被虚扶起身的谢氏亦先是一怔,似不可置信一般,然而当触及张曦君一身华服,满头珠翠,还有为防初接手的王府环境不稳,而被遣予身边护卫的士兵,再一想自己独守空闺十余载,受尽世人背地嘲讽,到头来还落得如今下场,又不由想到今天还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笑话,心中终归一冷,望着张曦君的目光满是复杂。憎恨、鄙夷、厌恶、不甘种种负面情绪在眼中滋生,积攒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刻爆发。

只见谢氏突然仰天狂笑数声,笑声却是不尽苍凉。而后,笑声忽止,对张曦君恨声道:“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她一字一句的咬牙而出,目光狠戾的往周边一转,随意指了一拨侍立着的侍人,冷笑嘲讽道:“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让他们看看圣上亲封的贞淑夫人,有多么的贤惠大度?也让王爷看看他宠爱八年的女人是多么的人善!”

谢氏的语气尖酸刻薄,常年独守空闺的寂寞让又她人极为消瘦。眉宇间更有着沉积多年不得发泄的抑郁之气,再加只如此一派言行,哪还有当年初见时的高贵端丽?

尤对张曦君而言。在她记忆中,谢氏一直气韵高雅,从不曾在世人面前有丝毫的失态,现在不妨陡见谢氏如此,她不由怔了一怔。

见张曦君怔住不语。谢氏只道被她言中,又是嘲讽一笑道:“不说话?怎么被我言中了?”

张曦君见谢氏情绪不稳,周边又人多口杂,若将此事传了出去,只怕到时不止她二人难堪,更是让整个王府难堪。再则她并不欠谢氏,又何须承受谢氏这积压多年的怨气?

心念之下,张曦君神色一凛。冷冷看着谢氏,道:“谢夫人,若你不领情,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还请你记住,现在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候!”

谢氏闻言一怔,看着四周探头接耳的侍人。理智一分一分的回来,而后她母子如今的状况,谢侧妃不日前才暗中送来的求援,在这一刻齐齐涌来,将她方才一泄心头之恨的快意瞬息湮灭。

语毕,见谢氏脸上怒容一僵,张曦君眉头微缓,又见谢氏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俨然一副年近四十的容色,她目中凌厉之色到底也跟着缓了一分,面上神色却是不变道:“还有,就算没有我也有其他的女人,你与其去奢求不属于你的,不如好好珍惜现拥有的。”最后一句忠告说罢,张曦君一个拂袖转身,重上翟轿。

在场众人见张曦君拂袖而去,只道是心有不快,唯恐受到波及,赶紧俯首帖耳的低下头去,只做一派恭送状。

谢氏却直愣愣的怔在当场,耳旁只回荡着那一句话——就算没有我也有其他女人,你与其去奢求不属于你的,不如好好珍惜现拥有的。

可她有什么?

除了儿子以外,她又还有什么?

对了,齐瑞,她的儿子!

这些年,她不就是为齐瑞,为了她的儿子么!

只要有了儿子,有了世子之位,她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一瞬之间,动摇的信念,重又坚定了,涣散的目光在这一瞬凝聚。

谢氏就这样凝目望着高坐翟轿的张曦君,目光深邃悠远,仿佛透过张曦君看到了不久的未来,然后她唇角扬起一抹自得意满的微笑,却在他人发现之际向张曦君低头俯首“夫人!”见谢氏如此卑微的恭送张曦君,万嬷嬷一惊,忍不住失声一叫,上前便要扶起谢氏。

谢氏却置若罔闻,一把拂开万嬷嬷的搀扶,只意态恭敬的匍匐而下,请罪道:“婢妾方才对贞淑夫人不敬,请夫人勿怪。”

甫坐上翟轿,却见谢氏态度陡然转变,更是彻底不同以往的心性,竟如此卑微的向她请罪,不由一怔,目光诧异。

谢氏却似未见张曦君及一众人等的诧异,只继续匍匐着恳求道:“也还请夫人念在我姑母谢侧妃年迈,又对通敌之事全然不知,为她在王爷面前求情。”

谢氏竟为了谢侧妃如此恳求她?

张曦君不由再次诧异,然而诧异过后,却是爱莫能助。

谢侧妃在王府倾轧多年,在长安也是交结颇多,一旦谢侧妃平安出狱,齐萧必定要供之在府,到时于她而言,这无疑将是一个麻烦。

尤其是她的出身,与她如今的身份,甚至是她倚仗的一切,都注定她要与王、谢两家,乃至任何世家大族永不可站在一条线上。

是以,她绝不可能为谢侧妃出头,同时她也不信谢侧妃真是全然不知。

再则。以齐萧与河间王父子多年不和的传闻,以及齐萧承袭是在撤下异母兄弟之上,如此不免遭天下人非议,这样一来,齐萧少不了要善待嫡庶母,再加之我朝以孝治天下,谢侧妃也就极可能荣华而归。

不过这些需要谢氏自己想透,这不是她该告知,也不能告知的,毕竟她不可能去相助永立敌对的一方。而且她需要避嫌。

张曦君如此只作未闻,任由翟轿从谢氏身边抬过,向齐萧的正院而去。

到时。齐萧已伫立正院外,煊赫的仪仗粗有左右。

长安可比京城,礼不可废,尤是他们之间,有的也只有王爷与妃妾之名。张曦君赶紧让翟轿停下。携了阿杏的手快步上前,欠身一礼,“让王爷久等。”

齐萧背身而立,正隐生不耐,听得身后脚步,他旋即转身。却见一身奢华朝服的张曦君快步走来,明艳不可逼视的妆容,温婉而又疏离的神色。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再不是当年那个一脸稚嫩与防备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在他的身边长大了,成了世人称颂的贵妇人。而这一切都是他带给她的,她也依如他所想。对他一如既往的臣服,一如此刻,这样的视他为天,因他焦虑,因他惶恐,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他。而再过不久,也有更多的人因他喜因他怒,在这个他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

想到这里,齐萧眼里猛然迸出一种奇异的光亮,奇异耀目,却又让人心旌胆寒。好在不过瞬息,他已恢复如常,向张曦君摆手道:“怎来这么迟?”

张曦君起身抬头,齐萧正是背光而立,午时的阳光自他身后洒来,不觉让人晃眼而看不见,正如他此刻的面目一般昏暗模糊,只有头上那顶象征一字亲王的九旒冕是那样的清楚,九旒九珠,共八十一颗五彩玉珠在红日下熠熠生辉,昭显着那不可言喻的尊贵与权势。

而这就是天下人所追求的么?亦是眼前这个男人不惜牺牲一切的追求么?甚至还可能为了更进一步再去…?

不再想下去,张曦君却鬼使神差的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说辞,将偶遇谢氏的话轻声道出,“臣妾在路上遇上谢夫人了。”

齐萧闻言眉头一皱,“谢氏?”说完不待张曦君回应,他已含了一丝不耐道:“一个连好歹都分不清的人,不提也罢!”

一语话了,一仪仗里的礼官上前恭敬请示:“吉时将至,不知王爷、夫人可是现在动身?”

齐萧却听而不语,只念及张曦君于他说完后那一刻如释重负的一笑,心下不由暗道到底是一个女人,不过到也表示着对他的在意,又一想自河间王病逝这段时日以来,张曦君的临危不乱,倒是为他理了不少琐事,却也可称不负他所看重。

如此,在以上心念间,齐萧冷峻的面容上暖色一闪,低头看着张曦君,不吝给予承诺道:“只要你是我的女人,在我身边,总有你的位置。”

全然未料齐萧言语转变如此之快,更未料到他会突来对她许以承诺,张曦君不由一怔,诧异抬头,向齐萧看去,霎时,四目相对,却不及看清齐萧眼中情绪,他已蓦然转身,望着上空红日,如暮鼓晨钟的低沉嗓音似乎远不可闻:“你会随我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越走越远…越走越高么…?

是如今日这样,与你一起晋封,一起受万人敬仰?

而这一切的代价,却是她整日的担惊受怕,阿杏英秀一生的伤痛,还有许嬷嬷的惨死…?

张曦君默然,与齐萧相对无话,却又并肩而立,在西北文臣武将的瞩目下,朝廷来使的恭贺中,她同齐萧一起接受着来自京师的册封,入主长安,入主曾经叱咤北地三十余年的河间王府,入主西北这片而广袤神奇的土地。

至此,西北所有城池皆囊齐萧所辖。

第一百零五章 不速

是日黄昏礼毕,又是夜间欢宴,在齐萧与西北的文武官员把酒言欢之时,张曦君也同一应命妇女眷共享欢宴。

作为御旨亲封的一品贞淑夫人,张曦君自是宴席上当之无愧的主角,许是思虑到这一点,谢氏早于宴席前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未予出席。深宅大院之中,历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谢氏会选择不予出席,自在众人预料之中,尤是她二人关系彻底扭转,当年高高在的名门贵妇,如今却屈居一位来贫民女子,试问换做任何人也心绪难平。如此,众人对谢氏的离开自然见怪不怪,似乎就像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般,即使一些与谢氏交好之人,也皆对谢氏绝口不提,只言笑晏晏的向张曦君讨趣;又但见张曦君行止间一派落落大方,全然没有半点因场面庞大而露怯,一时只纷纷在心下暗道:难怪一个小小的贫民女子,不仅力压谢家女一筹,而且还八年恩宠如一日!

想到这里,众人心中俨然已有决意,不约而同地对张曦君更热忱了一分。

独自高居基台之上,看着下面一群衣饰华贵的女眷们,张曦君心下却只道果真物是人非。尤记五年前,在这样隆重的宴会上,她即使再低眉顺眼的放低姿态,席下这些对她笑得友好的女眷们,当初却依旧对她视如草芥,目含轻贱。如是,当望着这一派和乐融融之景象时,张曦君只觉一切都虚浮而不真实,一时不由意兴阑珊。好在在统万城的时候,这样的宴会也见了不少,虽然比起今晚之宴小上许多,但一切都大同小异。于是,与一众女眷寒暄了至宴会过半。张曦君便以不甚酒力为由提起离席。

拖着一身疲乏,乘翟轿回到院子,已过二更时分。

昼间忙碌整整半日,夜间又与人应酬,饶是正值青春少艾之时,此刻也不免露出几分疲惫。彼时又正是炎炎夏日,张曦君一向最不耐热,且素爱整洁,见身上遍体的热汗,黏在小衣上又是难受又是炎热。遂一回院子,也不休息片刻,径直御下满头珠翠。更衣沐浴,洗去一身尘垢。

待散着一头湿发起身时,早是月上中天,子夜已过,睡意渐浓。又怜阿杏、英秀今一早便为她操劳,顾遣了二人下去休息,独自一人和中衣半倚在临窗的炕上,等已熏至微湿的发丝全旰,再宽衣睡下。

也不知这样阖眼躺了多久,只感隐隐间睡意模糊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慌乱嘈杂之声,张曦君无奈睁开双眼,趿上卧履。一边头脑昏沉的揉着太阳穴,一边快步向外室走去。

“怎么如此喧哗?”说时,张曦君挑帘而出,抬头向前方看去,却见已然灯火煌煌的外室里。齐萧脚步虚浮的由一内侍小心搀扶着,头上通天冠垂下的九旒白玉珠随之晃动。露出一张绯红的面颊,俨然一派醉酒之态——齐萧喝醉了!?

嫁于他八年,一起生活五年,除了当年在河间王府一次佯醉外,张曦君从未见过齐萧喝醉过一次,此时一见,虽是惊讶,却比不上另一件事让她吃惊,更让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王爷,您怎么来了?

张曦君随齐萧回到长安已有月余,齐萧每日皆忙于接手长安并肃清其中人马,根本无暇后院女眷,更甚者是常夜宿书房,或直接在议事大厅通宵达旦,以致回长安的这段日子,张曦君竟十天半月难见齐萧一次;加之自锦秋一事发生后,她与齐萧再未有夜晚共处一室的时候,即使是在来长安的路上,虽共处一张大帐,也因赶路与齐萧忙碌异常而未相见。

如此,将近半年的各自所居,或是心中想法的转变,张曦君自然惊讶于齐萧的到来。

然而,这样的惊讶之言,落于在场人耳中,却有齐萧乃不速之客之意,一时不觉惊讶张曦君的不喜反忧,随即又念及此话是在何人面前道出,心中瞬时一紧,不约而同地齐齐垂首,屏气凝息。

转眼间,倘大的屋室里一片沉寂。

齐萧却似未觉张曦君的话有所不妥,却也不作理会,只一把挥开一旁的内侍,一边向张曦君抬手一边吩咐左右道:“都退下吧!”说着,又拂开另一边搀扶,脚步似有踉跄的向张曦君走去。

见齐萧在众人面前如此言行,张曦君自是无法不顺从吩咐,连忙三步并两上前,刚要去搀扶齐萧,他一只猿臂就重重一下搭在肩上,不由吃力的“唔”了一声,方堪堪稳住两人的身子。

众侍人见状,皆不禁暗捏一把冷汗,才相继退下。

见其他人退下,屋中只剩英秀阿杏二人,也无外人,当下招呼了阿杏一同搀扶,又吩咐了英秀去备热水、醒酒汤等物,这方扶着齐萧进了内室。

看着内室帷幄后作为卧房的里间,不知何由,张曦君脚步就这样一转,扶着齐萧往她刚起的炕上而去。齐萧人不过刚沾上凉炕,直接把身体重重往后衣抛,张开双臂靠在张曦君先前倚的靠枕一动不动。

若先前还对齐萧醉酒怀疑,此刻见他这幅模样,张曦君也无法再做他想,就为齐萧解下通天冠,又褪了外衣长靴,待得阿杏备了吩咐的物什过来后,已是忙了一身薄汗,转头却瞥见齐萧仍不怠动弹的舒服躺着,不由微恼的皱眉而视。

英秀心细如尘,见张曦君神色便知其意,又念及近来张曦君对齐萧有意无意的疏离,且隐隐估计到与统万城政变有关,便恐为眼下之事二人再生不快,忙叫上阿杏道:“夫人,你才沐浴过,免得再出一身汗,这还是交给奴婢和阿杏吧,正好我俩还没沐浴什么。”

这话正解张曦君心下不快,她自是允了,点头道:“嗯,那累你二人了。”说时不觉有就了一个呵欠,带着浓浓困意欲以转身让开,却不及从炕前迈出一步,手腕倏然一紧,随即稍一用力,她一个猝不及防倒跌坐炕上。

“为何不愿我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呛鼻的酒气扑鼻而来,一道带着明显不快的声音同时响起。

*

第一零六章 为何

(实在太困了,先这点,好在今天星期三,就快星期五要周末了,到时再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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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听清不悦的话语,张曦君只感难闻的酒气向过袭来,她反射性地转头看去,却不防齐萧正向她欺身而来。

如此一瞬看进了齐萧眼里,不容错过那一目凛然之色,含着指责与质问向她迫来。

齐萧乾坤独断多年,又常年行军打仗,本不怒已是慑人,何况这样向人逼迫而来?

张曦君登时一怔,看着不断向她逼近的齐萧,仿佛又回到他二人初始之前,只觉齐萧带着危险之气在一步步的向她侵略,更犀利得让人惊慌,好似能一剖她心之深处一般就不觉下意识地往后仰去,面上也露出唯恐被探究的慌乱之色。

这幅神色落在齐萧眼里,只以为是心里有鬼。而齐萧本就是一多疑之人,这样一看,他原以为张曦君只是恼受冷落多日的想法一变,又欲以言语哄过张曦君的初衷也随之骤变,只见他面色一沉,抓起轻握在在手中的柔荑,便是再次问道:“为何不愿我来!?”若先前还含着几丝沙哑的暧昧之意,此刻也只是完完全全的冷声质问。

“夫人!”一旁的阿杏、英秀不妨齐萧这样突然醒来,正愣了一愣,就见齐萧陡然发难,二人不禁失声一叫,语气满是惊忧。

还没得到张曦君回应,反闻两名侍女的叫声,一时又不喜有人打扰,一时又才念及还有外人,齐萧当下一道眼锋扫去,厉声喝道:“退下!”

受齐萧呵斥,若换做其他人早已惶恐退下,阿杏、英秀与张曦君之间却不比寻常主仆,尤其是经匈奴军践踏统万城以后。如是,二人心中饶是又惊又惧,仍是半分不愿挪动脚步,只焦急地望着张曦君,“夫人…”声音里满是担忧。

原就心有不悦,再见张曦君的婢女这样,齐萧薄唇紧紧一抿,俨然已是即将发怒的征兆。

张曦君到底与齐萧共同生活长达五年之久,见齐萧神色当即便知不好,忙不迭向阿杏、英秀使眼色道:“没听见王爷的话么?还不快下去。”说罢见二人仍不愿离开,只得语气一缓,言带安抚道:“下去吧,我没事。”

如是,在张曦君再三催促下,英秀、阿杏二人终是不放心的举步离开。

见二人离开,张曦君心下一松,却不及松一口气,手腕便是一痛,“唔…”

听到张曦君的痛吟,齐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松,待下一瞬意识到自己所为,他眉头就是一皱,随即摒弃心下杂念,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张曦君道:“你就这样不愿我来?”

说时,想到自己提前抽身离席,不顾微醉意地匆匆而来,得到却是冷然相对?更甚者他不计较她的态度,虽这中有数月前的愧疚,也有近些日子来为他妥善处理后院之故,但终归于他而言,这也算是极为难得,却万万不想,她并非是在使小性子,也更不是因受他的冷落,而竟真是另有恐他知晓的隐情。

一念到此,不知为何,也许真是酒精上头,他脑中不断闪现出张曦君一脸恬静的为他穿戴盔甲,为他刮去脸颊上的青色胡渣…种种相处的过往,耳畔却全是张曦君方才再真实不过的疏离之言,还有恐他发现什么的闪躲之态。如此天差地远的对待驱使之下,让齐萧不禁又道:“难道我待你还不够好?”

含着指责的话语一顿,齐萧忽然目光一凝,定定的看着张曦君,目中满是莫测之色,道:“还是你另有其他原因…?”

第一百零七章 齿印(上)

齐萧目光湛亮犀利,让这样的眼睛看着,好似无处遁形一般,张曦君饶是自问问心无愧,也不觉有种背叛齐萧之感,如此待闻齐萧身上传来的阵阵酒气,张曦君只道齐萧之所以这样一问,只是他醉酒罢了,下意识的不愿与齐萧继续这个话题,但齐萧做人处事一向独断,若她现在不正面回答,只怕得到不好之外仍被追问,倒不如现在应了为好。如此想时,张曦君已眼睑一垂劈开齐萧灼灼的目光,却有理有据的回答:“王爷待臣妾自然是好,若没有王爷的垂爱,臣妾也不可能有今日的荣耀。”说着,似恐齐萧不信,她又回忆着今日大典上的种种,如实补充道:“说来今日的晋封大典,臣妾觉得简直是在梦中一样。”

张曦君如诉家常的说着,仿佛在与人交流今日的奇妙感受,她竟不自觉地失笑了一下,心下却不知真觉好笑,还是她入戏太深,只以这五年来的朝夕相处,想着要让齐萧相信的话,必须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事,她才只隐瞒一分而其余相继倾吐?疑惑起,却无人回答这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心绪,她索性不思不想,只权衡利弊的思量应对。

而听着张曦君诚挚拳拳的话语,看着她未加掩饰的坦然一笑,脑中浮现的却是她第一反应时的低头回避,齐萧看着张曦君的锐眸不由微微一眯,旋即猝不及防的抬起张曦君的下颌,仔细地看着眼前这张洗净铅华的白净小脸,不容一丝一毫的情绪在他眼下错过。而后,听他问道:“你真的这样想?”

下颌冷不防被抬起,一下对上齐萧近在咫尺的面庞,彼此的一切在这一刻纤毫毕现。

仍然是一张深邃地仿佛斧凿刀刻的刚毅脸孔,也许是今日修整面容过了。嘴上的青色胡渣也近乎寻不得见,只一片光滑而黝黑的肌肤,无形中到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五六岁,似乎刚及而立之年,再配之只有亲王可戴的朝冠,端是一派英武贵气,又意气风发,哪还是让令人威风丧胆的“沙场战神”,民间小儿人口相传的凶神恶煞?想来齐萧的生母也是一名丽人吧,只是齐萧名声太盛。众人才忽视了他遗传至其母的英俊相貌。不过毕竟初接手整个西北之地,要将河间王父子经营了数十年的势力瓦解或收归己用,其困难自是不用想象。也就不难发现齐萧目中的丝丝血丝,以及那她曾无数次想抚平的眉间更褶皱了,但这一切伤神疲倦都掩盖不住齐萧今日的意气焕发,也从不曾见过他向今日这样的高兴,竟连眉心眼角都透着一股奕奕神采。

难道入主长安。掌整个西北之地,就让他这样的高兴?居然不再喜怒不形于色了。

所以才会为了今日,不惜牺牲一切?

此话必然无法宣之于口,在得到许嬷嬷惨死的那一刻,也早没了宣之于口的意义,或者还在更早之前。然。即使不问出口,张曦君也已在心中有了定论,是以她抛开一切情绪。人有齐萧探究的盯着,只是就事论事道:“王爷虽然没告诉臣妾,但是臣妾知道,这次之所以能受御封一品贞淑夫人,没有王爷在其中出力只怕难成。”试问。一个无权无势的乡野女子,最多也不过小官之女。又远在统万城,她做的一些善举又如何即时的让看朝廷看见,并为此而晋封于她,更将她受胡十八劫持的事,变成了她接应齐萧的传闻。

没想到张曦君看得这样的透彻,并将他为她做的一切记留在心里,齐萧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却是道:“圣旨里所说,无一样有出处,我也不算为你做什么,再则你这些年打理王府也还不错,这也是该得的。”

听到齐萧并没有承认的话语,张曦君心知她晋封的事果然是齐萧一手促使,同时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看来齐萧今日果真是心悦之极,不会再继续追逼先前的问题了。然这心一松,就感下颌传来一阵酥痒,再见齐萧眉宇间的松快,五年的夫妻生活让她瞬间会意,更不及思索间,她头骤然一偏,紧接着便是站起身来,一边去取放床尾案几上的醒酒汤,一边说道:“王爷辛苦一日,还是先喝醒酒汤早些歇——”一句歇息不及说出,只感手腕一紧又是一拉,她全然不妨的往后仰去,随即便有腰间一紧,后背直直的抵上一个宽厚而坚硬的胸膛,她也落入了一个酒气热气交加的怀抱。

一把拥过张曦君,久违的柔软温香在怀,因手指陡失那抹温腻触感而皱起的眉头一舒,齐萧低下头,任下颌在张曦君顺滑的发丝间轻轻摩挲,嗅着沐浴后发丝间的缕缕清香,黯哑道:“还没说方才为何不愿本王来,怎可就走?”说到这话语一顿,他突然低头,下脸颊抵上张曦君光洁的额头,一副似不察两人肌肤相亲,好似他只在看着她,而后尾音倏然轻扬的“嗯”了一声,让二人间的气氛也随着这“嗯”地一声,凭添了暧昧的气息。

感到齐萧带着酒味的灼热气息呼在额间,嚅嚅而动的薄唇也轻轻地贴上额间肌肤,一应动作皆是那样的轻柔与呵护,仿佛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一样。

然而,这样的温柔呵护,比起先前的咄咄逼人,却让张曦君双手忍不住深深紧攥。

就是这样!

齐萧就是这样对她,挥之则来,呼之即去!

高兴时把她捧在手心,虽称不上百般柔情蜜意,却也是温情脉脉,实难与平日的他联系一起;但不高兴时又置于一边,甚至冷酷以对,只怕与对其敌人相差无几。

而刚才他态度的接连转变,不就正好的印证了这一点,一切喜怒皆有他。

可笑直至五年后的今年,她才彻底的从这中醒悟。

感到怀中的身子僵硬,只当这是张曦君如以往一样经不住他施于的男女情事,再想起今日于众人面前正式承袭河间王府,并更名为晋王府的画面,身为男人最能被满足的两项在这当下一起达到,齐萧忍不住更进一步,薄唇细细的往下摩挲,呢喃耳语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时,低垂的目光不经意的触及张曦君不经凌乱的衣襟,看着胸口处隐约间露出的那抹白皙,记忆深处那滑腻温润的触感开始复苏,又是蛰伏多年少时的愿望达成的一日,内心的澎湃终让他弃了欲安抚张曦君因受冷落而生的情绪,手顺着里衣衣襟而入。

*

第一百零八章 齿印(中)

张曦君正一边思绪纷杂一边握拳忍耐,也不知是在忍耐心中的不平,还是在为齐萧的亲昵忍耐,她只这样木然地被齐萧拥在怀中,却仅仅片刻而已,胸前蓦然一凉,她倏然清醒过来,就感一只熟悉而粗糙的大手擒住她最柔软的地方。

如过去无数次一样,手无丝毫偏差的握住那一方柔软,亦和记忆中的一般,温腻软绵得似一团绵密的凝脂,让他心中旖旎顿起,手也在触及的那一刻不由一动,与他截然不同的柔软触一瞬感溢满整个手心,齐萧不禁闷哼一声,掩去堪堪脱口而出的快意,只在心下满足的深深一叹。

“不要!”熟悉的情事,熟悉的动作,却再没有曾经的意乱情迷,只有被亵玩的深深难堪,思绪更无法控制的想到齐萧对谢氏、锦秋她们的冷酷无情,想到齐萧明知危仍将她留在统万城的种种,想到身边之人为此遭受的一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就这样与她此刻任由齐萧汲取的画面相互交错着。终于,在齐萧用一次放纵肆意之时,张曦君就好似惊弓之鸟一般,骤然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双手也对着齐萧的胸膛用力一推,仿佛这样就能推开一切,将她从那一幅幅刺激她每一根神经的画面中解脱出来。

齐萧今日多年夙愿达成,加之贪杯微醉,意志力自是不如平常,当处温柔乡时不禁一时陷了进去,却就在这兴致渐浓的时候,冷不防张曦君陡然拒绝,他一个措手不及之下,竟让张曦君一把狠狠推开,待下一瞬反应过来,手已下意识的向前抓去。张曦君却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往床下仓皇逃去,仅余一抹里衣云袖攥入手中。

裸足刚及地面,便感身后衣袖被猛地一下拉住,张曦君顿时只升起逃离的念头,全然忘了身后的齐萧是晋王,而她是他侧室贞淑夫人,就不假思索地向外跑去。

不过方抓住衣袖,就感张曦君避他的动作更为强烈,齐萧心下仅剩的一丝旖旎随之消失,他眉头当下一皱。手也就着那一方衣袖用力一拉,厉声喝道:“站住!”

只在这喝斥落下之时,嗤啦一下裂帛之声。在这无人的内室清晰响起。

听到这一声响,张曦君似突然从激烈的情绪中回神,她怔怔的回头,吃惊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目中神色复杂难辨。分不清是惊诧齐萧这出人意料之举,还是震惊她先前的所作所为。

坐在床沿上的齐萧亦是微微一愣,他也没料到会扯碎张曦君的衣衫,更没料到张曦君为何突然这样,又一想原本意气风发的一夜被张曦君一而再破坏,并再三受到张曦君防备以待。他饶是再心绪沉着,此刻也不由面色一沉,道:“你这是在做什——”最后一个字不及说出。齐萧的瞳孔遽然一紧,死死的盯着张曦君裸露一边的左肩——只见那扯掉一半的云袖滑至半臂,裸出一道白皙而光洁的裸肩,在内室煌煌的灯火下显得那样透白莹亮,宛若细瓷一般皎洁无暇。将那一口齿印映衬的愈加清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