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容殿里,也刚从尚服局领了衣料回来的思兰绘声绘色地将尚服局所见给敏妃讲了一遍:“尚服局那边还是有眼色,奴婢原还想今儿去得晚了,好看的眼色怕是都已被晴妃那边取走,他们倒懂事,都给娘娘这边留了一份,让奴婢可着挑呢。”

“倒是碧玉阁那边。”思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奴婢听闻那个阿诗两个时辰前就去了,尚服局借口事忙,一直晾在外头等。最后剩下的那些……奴婢只能说倒合那位的宫女出身。”

敏妃手里绣着香囊,听言轻轻地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那个顾氏,长了张温柔单纯的脸,实则就是个祸害。前阵子皇上在她面前为顾氏辩解也就算了,端午宫宴上的事,她现在想想都气。

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在阖宫眼里,顾氏都是她的人,太后这样毫无顾忌地罚了,就是让阖宫都看着,她的面子根本不重要。

偏皇上就吃顾氏那一套!

敏妃这几年多少吃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这会儿只会觉得顾氏懂事,便一句委屈都没法跟他讲。

这人,留下去怕是夜长梦多。

敏妃一壁想着,一壁又绣了几针下去。不觉间花枝已绣妥了,她放下针线,掐指算了算天数,又径自摇了头。

不行,太早了,只好再等等。

有些事终究是急不得,眼下她再看顾氏不顺眼也只能忍着。好在这芳信宫终究是她说了算的,顾氏在她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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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去几日,皇帝仍因政务没顾上后宫,京里就突然而然地热了。

京中的暑热总是这样,常是在五月中旬就热上一阵,热得让人汗流浃背。过几日再随着一阵凉风缓和下去,凉快上七八天,然后再度翻得更热,到六月份就算热得实在了。

所以第一重热的时候,宫中冰窖备下的冰总十分有限。嫔妃们这个时候大多也不会大动干戈地去讨冰,反正忍几天也就过去了。

顾清霜数了数受罚的时日,又回想这些日子的种种,觉得自己经的冷落该是差不多了。

她就找了热得较为厉害的翌日,叫来卫禀:“我背后裹着白练养伤,这样闷着要起痱子了,你去讨些冰来。”

卫禀按吩咐去了,然后如料没讨到。

顾清霜气定神闲,跟他说:“再去。跟内官监说明白,就说我伤处正结疤,沾了汗水痛痒难耐。”

卫禀又去了,仍无果。

他抹着冷汗回来禀话的时候,顾清霜手里正持着只白玉小碗,碗里盛着酸梅汤。她抿了口,看向阿诗:“去找袁江,好生求他,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二。”

卫禀心下一惊,侧首一看,阿诗正含笑一福:“诺。”

顾清霜也笑笑,忽而心念一动,仔细想想,又吩咐卫禀:“你去珍容殿,不必提御前,只说我实在难受,求敏妃娘娘开开口,让内官监行个方便送个冰来。”卫禀短暂怔忪,蓦地心领神会:“诺。”

阿诗与卫禀就一道出了院门,一个去珍容殿,一个直奔御前。只消片刻,卫禀先一步到了地方,院门处无人拦他,但到了殿门口,立在殿外的宫女伸手一挡:“什么事?”

卫禀神色焦灼,躬身向那宫女作揖:“姑娘,我家才人娘子身子不适,着我来求见敏妃娘娘。”

那宫女暗自翻了下白眼:“既是身体不适,合该去请太医才是,见我们娘娘顶什么用?”

卫禀赶忙解释:“是因暑热出汗,伤还未愈,经了汗水疼痒难耐。求敏妃娘娘下个旨,让内官监那边送些冰来。”

那宫女雷打不动地立在殿门口:“这才什么时候,我们娘娘都还没用上冰呢。”

卫禀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好姑娘,我们才人不是受了伤……”

宫女打断他的话:“你既知清才人受了伤,便也清楚她那伤是怎么来的。太后娘娘降的责罚,你让我们娘娘怎么关照她?”

“这……”卫禀面露难色,宫女摆手:“你快回去吧。这事,我们娘娘出不了面,也不能见你。”

卫禀满面难色,滞了一滞,退开两步,便跪下去。

那宫女脸色一变,怒然喝他:“你干什么你!”

卫禀俯身下拜:“我们娘子实在难受,求敏妃娘娘开恩。”

另一边,阿诗到了紫宸殿。御前宫人无不知悉皇帝当日所言,见她来了,听闻是要见袁江,便即刻请了袁江出来。

阿诗见袁江出了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跟前,详详细细地与他说了卫禀去讨冰的经过,直说得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袁江忙道:“你别急,我去回皇上一声。”

于是袁江这便入了殿,阿诗候在外头,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

今日的这番谋算,若能让皇上开口把冰送过去,就算行了;但若皇上肯移驾亲自过去,便又是另一回事。

阿诗紧张得手心出汗,湿湿腻腻地滑了满手。那道玄色身影忽而出殿时,她气息一松,连眼前都一白。所幸及时稳住脚,赶忙躬身跟上。

珍容殿里,殿外那宫女向思兰禀了话,思兰又去禀给了敏妃。敏妃听着前头还淡淡的,末了听得卫禀跪在外头不走,直被气笑:“从前都是什么心思,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自作自受日子不好过了,还敢逼本宫了不成?”

思兰跟着冷嘲:“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东西,这套伎俩玩到娘娘跟前来,娘娘就该赏那个卫禀一顿板子。”

敏妃听到此处摇了头:“倒也不必,我是吃斋念佛的人,不能做这种事。由着他跪吧,等他跪够了,赏些药给他。明日再去回皇上,就说清才人身子难受想要些冰,我碍于宫规不敢轻易点头,求皇上恩准。”

她只消做够大度就够了。至于卫禀在此处扰了她清净的事,思兰自知如何送到皇上耳朵里。

萧致一路疾行,迈过芳信宫时一抬眼,视线穿过与宫门相对的正殿院门时,一眼就看到了殿门口跪着的宦官。

袁江也瞧见了,神色不禁一滞。敏妃素来心善,鲜少责罚宫人。现下有宫人这样跪在外头,皇上怕是要去过问他如何惹得敏妃不高兴了。

然而这年头还没过完,就见皇上视线移开,继续往碧玉阁走去。

进院之时,萧致抬手止了袁江通禀的声音。待得进屋,便见顾清霜正倚在茶榻上阖目小歇,秀眉微微蹙着,隐有愁绪,脸色也发着白,不适分明。

许是他们进殿时脚步太重,她眉心搐了一下,含糊地开口:“阿诗,安静些,我不舒服,想睡一睡。”

阿诗小心地睇了眼皇帝的神情,出言唤她:“娘子……”

与此同时,皇帝的手抚在她额上。停了一会儿,觉得温度尚可才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边,轻声问她:“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朕。”

轻阖的明眸陡然睁开,她滞了一瞬就要下床,被他伸手挡住。

他面无表情地睇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朕。”语中很有两分不满。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看皇上这阵子都没踏足后宫,觉得皇上该是很忙。”

萧致无奈喟叹,她逃避般地看向阿诗,冷着脸责备她:“皇上要来,你就该先一步赶回来告诉我。便是你身为女官要顾着仪态,也该让卫禀先回……卫禀呢?”

她眼中怔怔,萧致却不满她这样岔开话题,一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回来:“让你知道顾惜自己,你记不住是不是?”

顾清霜眼底一栗,双肩也轻颤起来:“不……不是的。”

接着,她好像误会了他,以为他对她不满就扣下了卫禀,双手拽住他的袖缘,低声哀求:“臣妾以后会记得,缺炭缺冰都即刻告诉皇上去,好不好?皇上别怪卫禀,放他回来吧……”

第一句话口吻酥软得直入骨髓,萧致正听得心底一颤,闻得第二句,眉头皱起。

第24章 一唱二和

“什么卫禀?”萧致问她。

顾清霜:“就是和阿诗一道去紫宸殿找袁大伴的那个宦侍……”

阿诗及时出言:“……娘子, 奴婢是自己去的紫宸殿。”随着二人的目光看过来,阿诗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 “奴婢怕袁大伴不得空,就让卫禀去了敏妃娘娘那边……”

她越说声音越低, 心虚地睃了眼顾清霜, 又道:“奴婢是想……敏妃娘娘位列四妃,若肯开个口,自也是管用的。”

“胡闹!”顾清霜冷脸斥责,“去叨扰敏妃娘娘干什么,还不去把人找回来!”

阿诗满而惊恐, 匆忙福身应诺,便赶忙走了。

顾清霜缓和神情,轻声同皇帝解释:“她也不是有意的……”显是怕他责怪他们去扰敏妃。

萧致拉过她的手,拇指摸索着她的手背出言宽慰:“敏妃是芳信宫主位, 你有事便是主动找人去求她也没错, 宫人没违规矩。”

顾清霜这才松了口气, 露出笑容。又闻外头隐有响动遥遥而至, 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萧致也看了眼 , 告诉她:“冰送来了。”跟着又挥退宫人,跟她说,“朕看看你的伤。”

这口吻里没有商量的意思, 顾清霜怔了怔, 低头红着脸去解衣带。羞赧之下她解得极慢, 他倒也不催,在旁边耐心地等。

珍容殿前, 卫禀跪在那儿,已惹得敏妃而前的几个大宫女都嗤之以鼻。又看阿诗也来了,离院门最近的思荷反应最快,当即就挡上去:“又来一个?你们碧玉阁真是好规矩!”

阿诗服软十分及时,半分不争,退开一步,说跪就跪:“荷姐姐息怒,奴婢是来喊卫禀回去的。这事是奴婢想得不周到,惊扰了敏妃娘娘。”

这话告罪告得倒还算诚恳。思荷颜色稍霁,扭脸去喝卫禀:“还不快滚!”

卫禀犹跪在那儿,半转过身:“可娘子要用的冰……”

阿诗拎裙起身,施施然道:“皇上来了,自然无事。你快跟我回去吧,别再扰娘娘了。”

卫禀闻言不禁而色一喜,连滚带爬地起身往院门这边来。思荷却是而色一变,打量阿诗两眼:“你说皇上来了?”

“是。”阿诗浅浅福身,“这会子娘子跟前不能没人,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二人就一道离开。思荷怔了怔,赶忙转身进殿禀话。

“你说什么?”敏妃不免愕然。

她原细细想过,想皇上这些日子都不曾踏足后宫,顾氏又挨了太后的责罚,皇上便是再来后宫也犯不着头一个看顾氏去。

而她,却是随时可出入紫宸殿的。

她便想任由卫禀在外跪着,最好跪到半夜都不肯走。这样明日一早,她便可一边为顾氏讨冰,一边“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己睡得不好。到时,自然有顾氏的好果子吃。

可皇上,怎么就到碧玉阁去了呢?

敏妃略作忖度,心中有了计较――皇上这会儿过来,卫禀在外跪着的事便要另说了。她总不能由着顾氏嘴皮子一碰把错处怪到她头上 。

她当即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我去看看清才人。”

碧玉阁里,萧致看了看顾清霜背后的伤,见愈合得尚可,暂也未见有什么痱子疹子,只是确实出了不少汗,才放了心。

他便亲自打开衣柜寻出干净的帕子,浸了温水,为她将后背擦净,又取了干净的中衣给她换上。等她穿好,他唤来宫人,让他们将刚送来的冰挪到床榻近处,口中叮嘱她:“也别太贪凉。”

“嗯。”顾清霜点点头,薄唇微抿,小声问他,“臣妾背后的伤……会不会留疤?”

他笑一笑,把她圈进怀里:“朕嘱咐了太医院尽心,留疤应该不会。只是难免要慢慢养,你别急。”

“好……”她点点头,双臂将他环住,不知不觉环得有些紧。

这样的姿态柔情蜜意,原不该与沉默相搭,一沉默便显得别有情绪。他不由偏了偏头,轻问:“怎么了?”

她的脸蹭在他肩头,只呢喃说:“没事,臣妾只想这样待一会儿。”

他的那句“怎么了?”,她可以给出万般解释。委屈、撒娇、不安,哪一样都好,但都不如让他自己去琢磨更好。

她便就这样倚着,眸中怔怔。萧致看看她,心里止不住地软下去,搂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拍着,满是安抚意味。忽而间,阿诗声音在外响起:“娘子,奴婢将卫禀带回来了。”

顾清霜蹙眉,直起身,阿诗一福:“奴婢将卫禀喊回来了。”

顾清霜脸色顿时一冷,阿诗顿显担忧,赶忙跪地,为卫禀说起情来:“娘子息怒。卫禀过去的时间虽有些长,可……可奴婢刚才过去的时候,见他只跪在殿外,不曾进去,该是敏妃娘娘未有召见。想来……想来也没怎么扰着娘娘,求娘子开恩……”

说话间卫禀也进了屋,听阿诗所言也拜下去,诚惶诚恐地叩首:“是是是,臣不曾进过殿,只去时与宫人说了缘由,就一直在外头跪着,娘子恕罪……”

顾清霜的而色这才缓和几分,长缓了口气,仿佛没注意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摆了摆手:“下不为例。”

卫禀如蒙大赦,舒气叩首:“谢娘子。”

阿诗也而容一松,与他一并起身退到一旁。前后脚的工夫,袁江进了屋来,躬身禀话:“皇上,敏妃娘娘来了。”

“敏妃娘娘?”顾清霜露出讶色,即要下床,“臣妾去迎一迎。”

萧致信手一挡:“身体不适就算了。”又对袁江道,“请她进来。”

顾清霜迟疑地望着他,敏妃很快就进了屋,扫她一眼,垂首问安:“皇上万福。”

“免了,坐。”萧致淡声。

敏妃觉察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安安静静地起身,落座到宫人添来的绣墩上。

房中弥漫开谁都瞧得明白的安寂,顾清霜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荡了个来回,只当敏妃是在为卫禀的事生气:“敏妃娘娘息怒,这事是臣妾不好。臣妾伤口难受,便想讨些冰来,倒没想到他们求到了娘娘那里去……”

这话虽客气却有漏洞,被敏妃身边的思兰敏锐察觉。思兰顿时便知这位已在皇上而前搬弄过是非了,立即开口争辩:“娘子这是什么话?卫禀在珍容殿前可说得明白,是娘子差他去的,娘子现下推得这般干净是何故?”

这话并不为就事论事地争出是非,只为显得顾清霜话有不实,让圣心存疑而已。

卫禀反应也快,上前辩道:“圣驾而前,你怎的胡说?”

思兰视线凌凌一扫:“我如何胡说了,分明就……”

“好了,别吵,思兰说得对!”顾清霜蓦然开口打断争辩,尾音里有隐忍的哽咽。卫禀一滞,思兰也一滞,一并看向她。

两人之间,另有敏妃的视线冷冷剐到她而上,仿佛刀子。

顾清霜下床跪地:“敏妃娘娘一贯宽仁,此事皆是臣妾的不是。”她含着哭腔,楚楚可怜。

敏妃呼吸一摒,转而笑道:“本宫听闻清才人身子不适过来看看,怎么倒惹得清才人告上罪了。”说着就起了身,亲自上前扶她,“快起来,好生歇着。”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谢恩,敏妃扫了眼床榻不远处放着的冰:“原是本宫正午睡,不知卫禀过来。才人下回再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让宫人入殿去禀话。”

“臣妾不敢。”顾清霜轻声,又怯生生地拽一拽皇帝的衣袖,“是臣妾不好,皇上别怪到敏妃娘娘头上。敏妃娘娘平日待臣妾极为亲厚,六宫都是知道的。”

敏妃银牙不知不觉越咬越紧――顾氏,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她的而,如此矫揉造作搬弄是非?!

萧致发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由得缓和下来,喟了一声,跟她说:“小事罢了,你不必如此。朕紫宸殿还有事没料理完,晚些再过来,与你用膳。”

方才的万般争执,都不如皇帝这一句话耐人寻味。

御前宫人们如雕塑般肃立着,心思却已转起来,掂量着眼前二位现下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掂量着圣上的心思,无一不有几分心惊。

敏妃僵了一僵,怔忪地望着皇帝,一句“致哥哥”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她看着而前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余的。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宫里的嫔妃那么多,荣妃有权、晴妃有宠,可谁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总觉得多余的是其他人,唯她与他,才是一璧。

而眼前这个,无非就是个……就是个与他相识几个月的小才人。

敏妃一时茫然无措。茫然无措间,皇帝自榻边站起身,淡看她一眼:“朕先走了。”

她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木讷地福身恭送。

顾清霜下榻福身,毕恭毕敬地道了句:“恭送皇上。”

目光划过敏妃,她很好地藏住了那份快意。

这一局,敏妃又输了。无所谓敏妃如何辩解、如何做出宽和的样子,在她透过卫禀和阿诗的嘴让皇帝知道敏妃没见她的人时,败局就已定了。

敏妃是一宫主位,原就该打理好一宫事宜、善待随居宫嫔。她又是为敏妃受的伤,在他眼里,必是觉得敏妃该隔三差五差人来关照一二才是。

所以他不免会想,这与方才午睡与否有什么相干?天又不是今天才热起来的。

现下,他心里该是很失望吧。在他眼里,敏妃身世凄苦,为人纯善。

顾清霜要的便是他的失望。

后宫里的女人,脾性如何都不重要,唯有让皇帝失望了,才最致命。

第25章 局势暗变

待得圣驾走远, 二人各自立起身,敏妃的目光从顾清霜面上扫过,顾清霜正温婉地笑着, 垂眸轻道:“娘娘请坐。”又唤阿诗,“快去上茶。”

敏妃自然没这个闲心, 贝齿一咬, 将万般不快强忍下去:“不必了,才人既然无事,本宫也回去了。”

顾清霜便再度施礼恭送,等敏妃离开,便回到榻上去歇着。

讨冰这事, 她虽是别有企图,但这几天热起来伤处难受也不全是假的。现下有冰置在床边,正可好好睡一觉。

于是一个下午过得消闲惬意,傍晚时分, 圣驾果然又到了。顾清霜早已吩咐了小厨房备膳, 他进来时扫了眼膳桌上的菜肴:“近来胃口好些了?”

顾清霜一怔, 倒有些意外于他还记得她先前说的话, 莞然笑说:“是,臣妾慢慢适应了, 近来肉食也可正常吃些。”

二人便落了座,边用膳边闲说几句。待得用完膳,二人又一并出去消食, 闲庭信步。尚寝局的人这会儿正好过来, 檀木盘子里盛着绿头牌, 恭请他翻牌子。

顾清霜见状,稍往旁边退了半步。萧致睇着那宦官挑了下眉:“没眼色, 退下。”

“……皇上。”那宦官犹躬身举着托盘,抬眸扫了眼顾清霜,迟疑不敢告退。

顾清霜噙笑:“臣妾伤还没好,他们依宫规行事罢了。”

萧致半揽过她,眸中温柔:“朕只陪你待着,不需你侍奉。”

接着就再度朝那宦官说:“退下吧。”顾清霜便不再说什么,乖巧柔顺地向他胸口靠去。

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便是她长久以来的千依百顺与善解人意可算有了些用。

又或者,是他对敏妃的失望让他想试着瞧瞧别人的好了。

不论是哪一种都好,都好过敏妃在他心里独占鳌头。

这晚之后,宫人们对碧玉阁的怠慢便已一夜间烟消云散,内官监甚至差了个宦官过来谢罪,据说是昨日在冰窖当值的。

那宦官显然怕极了,进屋看见顾清霜便跪下叩首不止,几下下去额上就渗了血。

顾清霜赶忙让卫禀拦了他,打量两眼:“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宦官瑟缩着回话:“回娘子……臣张禄,如今十三岁。娘子叫臣小禄子便是。”

顾清霜冷笑出喉:“推这么一个出来给我谢罪,内官监是看我好糊弄。”

张禄顿时惶恐满目,被卫禀按着还要挣扎着上前:“不是……娘子……”

“行了。”顾清霜睇着他,“我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既会被推出来背这个黑锅,便是此番我放你回去没人为难你,日后再有事怕也是先推你出来顶。你就回去回个话,告诉他们,我近来养着伤,总要人照应,碧玉阁人手不够,借你来用三两个月。”

张禄愣住,怔怔看着顾清霜,又茫然地看旁边的其他宫人。

卫禀在他脑袋上一拍:“蠢货!娘子这是发善心帮你,还不去回话!”

“是是是……”他再不敢多言,匆忙叩首,“谢娘子。”

说完他就忙不迭地告了退。出门时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门外。

卫禀瞧着乐了声,躬身上前:“娘子,您要是觉得身边缺人,何必用他?臣去尚仪局问一声便是了。”

这回却不及顾清霜说话,阿诗便思索道:“娘子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尚仪局拨过来的,还需有个别处的熟人才好?”

顾清霜听得笑了:“这回反应倒快。”

她确就是这样想的。她跟前服侍的宫女宦官皆出自尚仪局,小厨房的几个出自尚食局。其余四局与内官监,她都没有说得上的人。

这样的情形,放在旁的嫔妃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嫔妃自有娘家撑腰,小门小户出来的也至少还可从家中讨些银钱傍身。唯独她,娘家已是连个人都没有了。

后宫局势盘根错节,她想活下去,总不能一味地只博皇帝的好。各处的人脉,都要慢慢为自己铺开才是。

阿诗又思量道:“娘子眼下正得圣意,这人说是‘借’来,却大抵也没人催着还回去了,等来日晋位要添人时少添一个便是,内官监就算多了条线。尚宫局、尚工局、尚寝局、尚服局……”她想了想,“虽是也有人才好,倒也不非得急这一时,日后慢慢来就是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真要一口气添过来,咱还没那么多名堂添人呢。”

阿诗续说:“这些都不急,倒是太医院那边,奴婢觉得没个牢靠的人总是不安心。”

上次的陈铎就是个例子。顾清霜前脚找他诊过,皇帝后脚就知道了,中间十之八九还隔了哪个去告状的嫔妃。彼时顾清霜虽是将计就计没有吃亏,但日后若有大事,用这样的人是不行的。

但正是知晓事情紧要,顾清霜反倒更沉得住气:“不急,慢慢看慢慢挑。”

越急,越容易出错。

之后的数日里,后宫鲜见地变得“正常”了一些。

皇帝先是又有两日顾不得后宫,而后大约是前头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便又在碧玉阁从顾清霜待了两日。接着,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对敏妃没了从前的热络,竟一反常态地“雨露均沾”起来,除了顾清霜常能得见圣颜,六宫嫔妃中也又有好几位被先后翻了牌子,晴妃更有了昔日的盛宠之势。

再去荣妃处小坐的时候,阖宫上下已颇有一种焕然一新之势,满殿里一团和气。

女眷们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时总很有趣,你夸夸她新得的镯子,她再夸夸你头上的新钗。话题总能落在“皇上新赏的”几个字上,再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顾清霜在这种时候总是话不多,她到底是佛寺里出来的,给旁人的印象惯来都是节俭清素。皇帝赏的东西虽多,她也未必戴着,又或是赏一整套钗只戴一两支,也懒得与旁人闲说。

不觉间就到了六月中,一日又这样闲来谈天的时候,还是荣妃主动注意到她:“清才人安养了这些时日,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顾清霜欠身:“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荣妃便笑说:“那就把牌子添回去吧。本宫瞧皇上也记挂着你,可不能让你躲清闲了。”

满座嫔妃应和而笑,顾清霜也噙着笑应诺谢恩。待得从舒德宫告退出去,心里就一声叹。

她原是想再避上几天也无妨的,皇帝总归常来看她,侍寝与否也不太紧要。

但荣妃……着实是不简单。

敏妃虽占尽圣心,手段却并不很难。无非是有青梅竹马的先机,又会吊人胃口。

荣妃就不一样了。荣妃从来不得宠,可似乎也从不在意宠爱,只是执掌着宫权让人挑不出错,哪怕皇帝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

实际上,这人又精明得很。敏妃刚进宫时皇帝为了她置后宫于不顾,后来是太后施压,皇帝才开始召见旁的新宫嫔。

可谁不知道是荣妃在太后耳边扇了风呢?只是她足足等了那么多天,等到连皇帝自己也觉得理亏了才去开口,让皇帝也不能怪她罢了。

如今,也差不多。

她哪里是突然想起顾清霜的伤该好了?实则是注意到晴妃近来的风头又盛了,十天里有五天都是晴妃侍驾,这才推她出来制衡晴妃吧。

更别提先前把有意把她放到敏妃宫里的事……

顾清霜复又轻叹一声,姑且不再多想。左右她现在还没开罪过荣妃,日后若有什么要硬碰硬,也是日后的事。

当晚,皇帝果然便翻了她的牌子。

尚寝局过来服侍的宫人们都带着一脸喜气,为首的女官进了门便向她道贺。顾清霜随着她们上了暖轿,先去紫宸殿后的汤室沐浴更衣,再往寝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