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致今日并不太忙,翻完牌子便出了殿,立在檐下赏月。于是她到的时候,就在月色下碰见他,不及福身见礼,就被他牵住手:“伤可算好了?朕有东西给你。”

说罢,他便拉着她进屋。

顾清霜一瞬里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在她见礼前这样挡了她,用如出一辙的温润口吻与她说:“你我之间还多什么礼?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那是最终让她痛到好似连骨血都被抽净的美好过往。

她被他拉着手一路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他道了声:“等等。”又独自绕过书案,从墙边的多宝架上取了只盒子下来。

小小的一方木盒,并不奢华,反有些古拙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将盒子打开,笑说:“朕那日看你总揉手腕,猜是抄经抄得手疼,便让太医院依古方配了个药,你用着试试。”

顾清霜听得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她先前有许多事都是故意做给他看,这事却不是。她着实是因为日日抄经才累得手腕疼,揉手腕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的,不仅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实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一时间心绪复杂之至,顾清霜抬手去接那盒子,嗓音发哑:“谢皇上……”

他一笑,手指敲她额头:“属你谢恩最勤。”

她低下头,心里有一瞬的柔软。暗想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可以不太想着如何在他身上图谋。

然不等她再说话,寝殿门声忽而吱呀一响。二人都看过去,正有一宫女匆匆进来,袁江跟在她身侧,神情紧张。

那宫女入殿就叩首:“皇上圣安。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求皇上过去看看。”

顾清霜定睛一看,就认出是敏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思兰。

萧致淡声:“传太医过去。”

“传过了。”思兰抬起头,视线快速地扫过顾清霜,强自压制住了那份幸灾乐祸的意味,“太医说……娘娘是有喜了。”

第26章 皇嗣为重

顾清霜羽睫一颤, 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吧。自皇次子之后, 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 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 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他略作沉吟,终点了头,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 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阿诗见状一愣,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 走, 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 又很快缓和过来, 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顾清霜反手一握:“走吧。”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 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暗想这样的阵仗, 怕是明日一早……不, 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 他今晚会留在珍容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 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吧。”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吧。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

她只叮嘱阿诗和卫禀:“你们都待小禄子好些,咱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奴婢知道。”阿诗一哂,“小禄子在内官监几日不一定吃得上一顿肉,到咱碧玉阁才多少时日?人都胖了一圈,平日提起娘子都感恩戴德的。”

又过不多时,珍容殿那边便熄了灯火,顾清霜更了衣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旨意传遍阖宫,皇帝下旨封敏妃南宫氏为正一品贵妃。

元和一朝,还从未有过贵妃。

只是,宫中没有封号的嫔妃虽占了半数,但多半要么是出身低些,要么是从来也不得宠。像她这般位至贵妃还没有封号的实在少见,反倒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再过三天,尚食局开始如流水般往珍容殿送各样补品。听闻有些是荣妃让尚食局尽心,有些是太后亲赐的,原因不过是太医说贵妃体虚。

阿诗与这些送补品的人迎面碰上过一回,进了碧玉阁便与顾清霜感慨:“太后娘娘真是大局为重……厌恶贵妃至此,为着皇嗣,也还是能这般照料她。”

彼时顾清霜手里正翻着医书,看完这页,抬头问阿诗:“都送什么了?”

“什么都有呗。”阿诗轻轻啧声,“山参灵芝、燕窝鹿茸、鲍鱼鱼翅,还有各样名贵药材。奴婢倒没亲眼瞧见,但宫人都说,现下各样补品就没有珍容殿里见不着的。”

顾清霜未予置评,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去抓副药来。若太医院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月事不调。”

阿诗一懵:“娘子?”

“去吧。”顾清霜抿唇,“过两日卫禀和小禄子不当值,都可出宫走动,再让他们各自给我带一味药回来。”

她边说边提笔又写,写罢将写有两味药的纸一撕为二:“各自交给他们,也说是你要的。”

第27章 七夕家宴

那几味药寻得并不难。宫女有些小病小灾自己去太医院讨药本就是常事, 月事不准这样的缘由正是再常见不过。顾清霜给阿诗的那药方就算找神仙来看也是实实在在调理月事的良药,太医院给得痛快,只是按规矩记了档。

至于卫禀和小禄子那边, 虽则出入宫禁的东西概要严查,但她着他们去寻的那两位药太过寻常, 常见到许多宫人会拿来泡水喝, 宫门处便也并犯不上阻拦。

顾清霜将这两位药添进阿诗寻来的药中,着人一并熬煮。又借口阿诗素日都在房里服侍,到了服药的时辰,药便直接送到了她房里。

阿诗见了,作势要端出去喝, 道是怕苦,让旁人瞧了丢人。顾清霜笑一声,正好让旁的宫人退下:“都退下吧。不让旁人看你,你快好好喝了。喝完快些漱口, 那儿还有蜜饯, 吃了就不苦了。”

待得宫人们尽数退出屋外, 她便端起了药碗。阿诗与她一唱一喝的轻松神色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握住她的手腕:“姐姐,这到底……这到底什么药?是药三分毒, 姐姐别这样乱喝……”

“是药三分毒,也要看有多毒。”顾清霜边喝边将药吹凉,“这药再毒, 也毒不过珍容殿那一位。”

她只道贵妃从前不过是凭手段吊着皇帝的口味才显得与众不同, 如今才觉得贵妃原也懂些算计。

诚然, 也或许是她多心想错了。但若想得无错,贵妃这一手棋下得虽然冒失, 却也够狠。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又狠又险的一招,贵妃竟会用在她身上。若换做是她自己,她必定更愿意先扳倒晴妃荣妃。

顾清霜无声一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漱了口。阿诗则抓了几颗蜜饯放到嘴里,塞得嘴里鼓鼓囊囊仿佛真在压制苦味,一壁嚼着,一壁出去唤宫人们回来。

此后数日,这药顾清霜便一日两次地喝着。许是戏做得太真,喝得久了,卫禀倒担心起阿诗来,今天去小厨房讨红枣明天要去要枸杞,羞得阿诗面红耳赤地骂他:“你……你管得倒宽,姑娘家的月事也管!我这喝着药呢,这些东西能比药更管用?”

卫禀只挠头:“我也不知什么管用,你自己挑着用嘛。”

与此同时,各样补品犹在流水一般往珍容殿进着,贵妃的身子养得好不好说不清楚,足够惹眼却是真的。

明嫔再去见晴妃的时候,提起这事就恨得脸色发青:“什么东西!老话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不成还想生下个皇子承我大恒皇位不成?娇贵成那个样子做给谁看!”

晴妃躺在贵妃榻上,榻边的窗子半开着,有些凉风流进来让人舒服,却也不免更晒一些。她便将团扇搁在面上,一手轻扶着扇柄,口吻懒洋洋:“你这话可就错了,她虽出自异国,却非异族。如国灭国前与大恒的那些纠葛,你还不清楚?”

算来算去,实是同出一脉。早些年如国原是藩王封地,后碰上大恒神宗昏庸,如国百姓活不下去,那藩王才揭竿而起。后来神宗皇帝驾崩,新君继位,朝政又清明起来,如国便又俯首称臣,虽未再并入大恒,却也是若干庸国里最服帖的一个了。

直至今上继位,前前后后已是数十载,从来只见如国纳贡丰厚,未见如国有过野心。

明嫔一想这番过往,脸色更白:“那……那姐姐的意思是,她若真生个儿子便真有可能……”

晴妃嗤笑一声,坐起身:“我只说你那‘非我族类’的说法不对,可没说她能生下儿子。你生什么气,万事都有太后镇着呢。”

明嫔讶然:“这如今瞧着……可就是太后最重视这一胎了。这样日日关照,端就是告诫六宫不许动歪心思,这么下去,我看贵妃……”

晴妃不耐地皱皱眉头,明嫔不敢再吭声,可晴妃并未解释,只觉懒得多言。

太后这样日日关照,是为告诫六宫?呵,明嫔入宫的时日还是短了一些。

要让她说,昔年岚妃有孕时,正值皇帝一颗心都拴在南宫敏身上的时候,太后闻得岚妃被宫人怠慢,雷厉风行地杖毙了数名不长眼的宫人,那才叫告诫六宫。

如今,说是给贵妃招祸还差不多。

太后是不会容贵妃把这孩子生下来的。不为她出身异国,只为她从前干的那些不分轻重的事,便可知这孩子不论男女,生下来就会变成她将皇帝拴得更紧的利器。

太后从来容不得宫里有这种女人。

珍容殿中,贵妃在后花园的廊下读着书,躲得一份清闲。

她近来有孕、晋封,再加上太后的“关照”,后宫众人无不嫉妒。偏那又是太后,皇帝的母亲,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姑且自己避起来,不与那些笑里藏刀的女人打交道。

这一胎,她要用在刀刃上。这宫里的女人她都不喜欢,但若让她最恨的,也只有碧玉阁那一个了。

只有那一个,在致哥哥心里不一样;只有那一个,让致哥哥与她生过隔阂。

转眼间,六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月里后宫别无大事,只有个七夕女儿节要贺。

这时候暑热还浓,站在外头半刻便是一身的汗。万幸乞巧拜月都是放在晚上,凉风一过,倒也清爽。

太后在七月初六忽而下了旨,说颐宁宫设了家宴,让各宫嫔妃明日都到颐宁宫去乞巧。说太后有日子没见着大家了,想热闹热闹。

顾清霜便在傍晚时分去了颐宁宫,到宫门口时,许多嫔妃也差不多刚到,便有窃窃私语飘到耳朵里:“不知贵妃娘娘今日来不来?”

“来什么来。满打满算三个月的胎,还是在她珍容殿好生养着吧。”

顾清霜回头瞧瞧,不过是两位不太露脸的小嫔妃。进宫的时日远比她与贵妃要久,位份却还不如她高,圣宠自也是基本没有的。

可见贵妃得罪了多少人了。

她没与她们搭话,搭着阿诗的手进了宫门。待入了设宴的正殿,便见太后与几位嫔妃正说笑着。不知是哪位说了什么笑话,太后笑得止不住,眼角直笑出泪来。顾清霜上前见礼,她才勉强敛了两分,朝她抬了抬手:“清才人也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谢恩入座,很快就觉出了席上的轻松。

这是太后着意开过口的,让大家都松快一些,既到她这里同聚就不必守这么多礼数。众人自是都愿意听她的,宫里素来规矩多,谁不愿意松快个一时半刻?况且那些个虚礼再紧要,总也贵重不过太后去。

不多时,有小宫女奉了酒来,嘴巴伶俐地说是新酿出来的梅子酒,太后娘娘亲手挑选的梅子,酒味清甜爽口,添了碎冰,正适宜夏天。

顾清霜颔一颔首:“我酒量不济,却又贪嘴。劳姑娘只给我斟一小杯,我尝个新鲜。”

那小宫女含着笑说:“才人娘子客气了。”

继而便真只为她斟了小小一杯,顾清霜只浅酌了一小口,就搁下了。

也就是刚放下酒盅的一瞬,殿外忽而响起些许嘈杂。

因为太后免了许多礼数的缘故,今晚的通禀也都省去了,有嫔妃新入殿,说笑的旁人未必都能注意到。然这阵嘈杂多少有点不同寻常,一时便惹得满殿目光都向殿门口张望,顾清霜也看过去,很快,一宦官疾步入殿,至太后席前一拜:“太后娘娘,贵妃到。”

原本欢声笑语不断的正殿里,骤然一静。

那一切目光又都投向太后,太后眉头微挑:“请进来吧。”

“诺。”那宦官利索地又一拜,便出去恭请。满座嫔妃无不离席起身,在贵妃入殿时福身见礼。

贵妃的身影自众人之间行过,至太后面前,下拜下去:“太后娘娘金安。”

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太后的声音毫无情绪:“免了。”

“谢太后娘娘。”贵妃再拜,起身,又向见礼的众人颔了颔首,“都坐吧。”

太后身边的宫人迟疑了一下,目光僵硬地看向荣妃。

贵妃与太后不睦,鲜少来颐宁宫,近来因着有孕更是连门都不再出了。于是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来参宴,皇帝亦不会来这女儿节的宴席,太后右首的席位便已由荣妃入座。但右首为尊,现下贵妃到了,总不好排在荣妃后面。

几是顷刻之间,荣妃便反应过来,垂眸含笑:“贵妃娘娘请。”

说着便提步,要移去左手那边落座。

却听贵妃道:“不必麻烦了。”正要上前去更换碗碟的宫人们足下一顿,贵妃声音温柔谦逊,“我资历尚浅,愿以荣妃姐姐为尊,姐姐请上座。”

荣妃一怔,却不及说什么,贵妃已径自移步,往左首的位子去了。正好晴妃也还未到,适才的尴尬就此翻了篇。

顾清霜垂眸,淡然夹了一筷青笋丝来吃。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心里五味杂陈。若她先前猜得不对,如此便是贵妃为了腹中孩子可算学会了隐忍,可算知道在太后面前低头退让了;而若她先前猜得对,那就是贵妃终于也变得更加谨慎,学会了做戏要做全。

宴席因着贵妃的到来,终究变得消沉了些。待得酒过三巡,太后也无意强留众人在殿里久坐,索性笑说:“月亮也出来了,都去拜月乞巧吧。乞巧最快的,哀家有厚赏。”

席间起了一阵笑声,嫔妃们笑吟吟地应诺,便三三两两地结伴出去。顾清霜刚迈出殿门,忽有人从身后而来,挽住她的胳膊。

她一怔,回头定睛,忙退开两步:“婉嫔娘子万福。”

“一道走走。”夜色之下,婉嫔低垂着眼帘,神色难以分辨。

顾清霜最初虽是得她相助才能成事,可终究没有多少信任。加之后来曾为荣妃出言拉拢过她,又被她婉拒,二人的走动便也少了,顾清霜心里亦多了几分提防。

现下婉嫔突然凑过来,她一时摸不清情由,碍于位份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点了头。

婉嫔带着她一路往颐宁宫的后花园走,其实嫔妃们拜月乞巧也都是往那边去。只不过后花园够大,想寻得一方无人之处也并不难。

阿诗和卫禀怕出事,一直跟得紧紧的。婉嫔在偏僻处停下时看看他二人,便向顾清霜直言:“这二人既是你的亲信,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知你信不过我,咱们两个也说不上是敌是友,但有句话还盼你能听听――你得知道提防贵妃,但凡她这一胎还在肚子里,你就不能不当回事。”

第28章 棋局变幻

顾清霜心里疑云迭起, 面上不好显露,只和和气气地问婉嫔:“不知娘子何意?”

婉嫔睇着她:“不过是叮嘱你一句。不论你信不信我,当心些总没什么坏处。你总归要清楚, 贵妃到底是宫里长大的人,不论聪明与否, 阴谋阳谋见得多了, 照猫画虎总也能学上三成。你若当她只是凭着和皇上几分旧情便……”

婉嫔身后不远的树后,忽而人影一晃。顾清霜略一思量即拿定主意,姑且只当婉嫔真是好意叮咛她,上前一步拉住婉嫔的手:“咱光顾着说话,越走越偏了。回去些吧, 臣妾还想快些乞巧,看能不能争得太后娘娘赏赐呢。”

婉嫔略微一愣,旋即会意。只做如常地与顾清霜转身折回,才走两步, 顾清霜方才见着的人影就已来得近了。

二人齐齐福身:“贵妃娘娘安。”

贵妃面上笑容温柔, 扫了眼婉嫔, 目光就落到顾清霜面上:“表妹走得好快, 颐宁宫又大,让本宫好找。”

顾清霜莞尔:“表姐有事?”

“有些事要问表妹。”贵妃颔一颔首, 却再度看向婉嫔,露出几许为难。

婉嫔自然会意,垂眸福身:“臣妾告退。”便带着贴身宫女一并离开了。

贵妃立于顾清霜面前, 静等婉嫔走远了些, 轻道:“你们也先退下吧。”

随她同来的数名宫女宦官一并欠身, 悄无声息地退远。

她又看向顾清霜身后的阿诗和卫禀。二人察觉她的目光,悄无声息地互看了一眼, 皆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听贵妃笑了:“表妹还是屏退旁人的好。”

顾清霜微微偏头:“退下吧。”

阿诗心头一紧:“娘子……”

“没事。”顾清霜睇着贵妃,“贵妃娘娘是怀着孕的人,自要为孩子积德,难道还能害我不成?”

阿诗欲言又止,虽仍不放心,看看顾清霜的脸色也只得退下。二人退到石子路拐过道弯的地方,阿诗忐忑地踮起脚尖想从树枝间张望那边的情形,贵妃身边的掌事宦官没好脸色地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主子们说话你还想凑跟前听?有规矩没有?”“哎,干什么?”卫禀挡开他的手,王茂皱了下眉,睃着他轻嗤了声,倒不欲多争了。

狭窄的石子路上,贵妃一步步朝顾清霜走得更近,顾清霜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眼帘低垂。

在几乎已经近到鼻息清晰的时候,贵妃终于笑了声,带着十足的蔑意:“顾清霜,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顾清霜启唇:“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一个尚仪局出来的贱婢,在佛门圣地蛊惑圣心……你当你那点龌龊手段本宫不知道?”

顾清霜抬眸看看她:“臣妾原一心修佛,是皇上非要臣妾进宫。娘娘与皇上最是亲近,如若不信,自去问皇上便是。”

“荒唐!”贵妃冷笑出喉,“你这副模样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宫人。三年,整整三年!致哥哥心里只有我一个!去千福寺原也是去看我的……若不是你存心勾引,他如何会多看你一眼!”

顾清霜薄唇抿住。这一点,贵妃倒是说对了。的确,若不是她有心算计,皇帝却是注意不到她的。

只是,贵妃难道盼着她认下这事?

她禁不住笑了声:“贵妃娘娘慎言。”

但见贵妃眸光一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面上凶色毕现:“是本宫纵容了你进宫,才让你当本宫好欺负,是不是?”

顾清霜不挣扎也不开口,一味地随着她。她眼底划过一抹快意,修长的护甲挑起她的下颌:“其实本宫要杀你,实在不费什么力气。下辈子活得清醒些,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下一瞬,她袖中忽而滑出一物,不及顾清霜看清,护甲已将其划破。鲜红的液体一涌而出,将贵妃孔雀蓝色的衣裙染污的同时,惨叫应声而起。

贵妃跌跪在地,微侧着身,仿佛不慎摔倒。手紧紧捂着小腹,神色痛苦到极致。

“娘娘?!”宫人的惊呼声响起,被屏退的宫人们急赶而来。思兰和王茂冲在最前头,看到贵妃手上鲜血的瞬间就已面色煞白,“娘娘……娘娘见红了!快传太医!”

阿诗趔趄着扶住顾清霜,一时连称呼也忘了:“姐姐……姐姐怎么回事!”

顾清霜漠然站在那里,看着宫人的混乱与贵妃手上裙上的血迹,高悬了数日的心反倒静下了。

阿诗见她没有反应,还道她吓得懵了,摇一摇她的胳膊:“娘子……娘子!”

顾清霜轻声:“我没动她。”

眼前的混乱仍继续着,思兰与王茂还算控制得了局面,定下心神就吩咐底下人将贵妃想扶去殿里。接着,王茂便领着几个宦官横到了顾清霜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倒很有几分气势:“才人娘子,得罪了。”

说罢他一抬手,几名宦官上前便押住顾清霜,也往正殿那边去。阿诗一壁咬牙厉喝:“你们干什么!”一壁疾步跟着,王茂倒无所谓她跟,任由她和卫禀随着他们走。

七夕的乞巧与拜月便都这样停下来,一众嫔妃无论有多恨贵妃,此时也都不得不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去外殿静候。

圣驾赶到的时候,贵妃已被送进寝殿由太医诊治,顾清霜被押在侧殿,外头被宫人守了个水泄不通。阿诗和卫禀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扒在殿门边听动静,听到的总是宫人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偶尔也有几声嫔妃们的三分真七分假的唏嘘。

顾清霜安然坐在案前喝着茶,饮尽了一盏,看看他们:“别看了,都过来。”

阿诗和卫禀相视一望,一并走到她跟前。她想了想:“事已至此,贵妃这一胎横竖都没了。下面的事,你们听我说。”

卫禀闻言便道:“娘子别这么说,那么多太医守着,贵妃或许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