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霜笑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只有贵妃无恙,她才能无恙。但事情不是卫禀所想的那样,贵妃这一“胎”,就算天神下凡救她也是没用的。

她沉了沉:“但有的事,单凭求上苍保佑并不顶用。你们两个记着,接下来咱万不能病急乱投医,你们也绝不许为了救我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方才与贵妃说话的只我一人,你们都不在近前,事情又出得突然,不似提前谋划算计,你们若肆意去揽罪名,反倒添乱。”

“娘子?”阿诗怔了怔。许是因为顾清霜口吻太过从容,她从中品出了些意味,“娘子有计较了?”

顾清霜仿若未闻,自顾自接着推算接下来的事情:“这事我要有办法将话递到皇上耳朵里,才有可能翻盘,可贵妃必不会让皇上轻易见我。”

“皇上若不见我呢……”她轻然笑笑,“这孩子没了的罪过,自是死死记在我头上了。贵妃再卖一卖委屈,将我废位、赐死,都是有可能的。就算留我一命,日后也必定没了复宠的余地,只能在宫里苦熬到死。”

阿诗被她说得身上发冷,即便看她从容,也已抑制不住恐惧。顾清霜忽而笑出声,不再卖关子,告诉她说:“尚仪女官喜欢下棋你记不记得?她总要我陪她下,我却总也下不好,只记住一件事情。”

“――棋局里诡计颇多,有时见到诡计显了形,再行反击便已晚了。但若早些时候便能洞悉对手布局,提前在己方布下防备,诡计显形之时也就说不准谁强谁弱了。”

二人皆一愕,卫禀怔怔道:“娘子早有防备?”想了想又不解,“宫里有个孩子傍身多要紧,娘子怎知她会舍得拿孩子来算计?”

“她不舍得的。”顾清霜说着摇了摇头,“先不多说了。若我赢了这句,自会全盘讲给你们听。若输了,便是我棋差一招,也没什么可讲了。”

而后,颐宁宫里自是一夜的沉寂,贵妃染了血的衣裙谁看了都觉得刺眼。

皇帝一直在寝殿里守着她,至了半夜,太医终是禀话说回天乏术,孩子保不住了。贵妃大约是凌晨时分醒来的,因为袁江在那时到了侧殿,着人先将顾清霜押回碧玉阁幽禁。

顾清霜没多说什么,只提了句:“我并未动过贵妃,万般细由皆可当面禀奏皇上,有劳大伴转告。”

其实这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想也知道,他这个时候决计听不进去。

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依照旨意,一干宫人都姑且押了起来,只有阿诗和卫禀还能到近前侍奉。小厨房也熄了灶,自天明时分起,顾清霜就只有尚食局送来的一些粗茶淡饭可用了,碧玉阁里的一切繁荣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好似四处都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消暑用的冰,当然更是用不上了。再入夜时,阿诗坐在床边给她打扇,顾清霜噙着笑道:“去睡吧,我没事。夏日左不过热些,好过严冬,是不是?”

如此一熬便是十余日,顾清霜纵使心中不慌,日子清苦之下也难免消瘦。于是袁江端着圣旨再步入碧玉阁那日,一眼就看到端坐在茶榻上的女子消瘦疲惫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叹――唉,宫里的这样的事实在多了。若早知如此,当时何必硬要进宫来呢?然这念头还没过完,那双明眸就抬起来,扫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气定神闲地问他:“那日劳袁大伴转达的话,袁大伴可帮我带到了?”

“臣依娘子之言说了。”袁江拱手。

顾清霜点点头:“那皇上现在是要我进冷宫,还是要我的命?”

“这……”袁江平心静气地回话,“事关皇嗣,皇上赐您三尺白绫。”

“倒还有个全尸。”顾清霜神情毫无波澜,“圣旨留下吧,白绫放着就好。但我想劳大伴再为我带两句话,不知大伴方不方便?”

袁江心中万千感慨――曾几何时,他们御前宫人私下里议起,都觉得这位清才人是个聪明人。可这到了一死的关头,便是聪明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央旁人带句话,祈祷圣上能听进去。

他无声一叹,躬了躬身:“娘子请说,臣尽力而为。”

“大伴告诉皇上,我真的没动贵妃。佛门最信因果报偿,我便是不在意贵妃的孩子,也要为自己来日的孩子积福。”她说着,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虚弱的语气里添上了三分委屈,“我也有身孕了,不敢让这孩子未出世就背上血债。”

第29章 将心比心

颐宁宫。

小产终究伤身, 于是即便太后再不喜贵妃也不得不表露几分宽容。为免贵妃在小月子里挪地方受风再落下病,她由着贵妃在颐宁宫安养了些日子,只是从正殿移去了侧殿。

于是皇帝便日日都在颐宁宫陪伴贵妃, 如此,一切风声自绕不过太后的耳朵。赐死清才人顾氏的旨意, 太后也在第一刻便知晓了, 皇帝又正巧下完旨便去正殿问安,母子两个间颇有几分不快。

太后冷言冷语:“清才人一贯谨慎守礼,对贵妃的恭敬更是人尽皆知,你真觉得是她做了这等糊涂事?”

萧致一喟,温声辩解:“清才人从前懂事, 儿子也不想这样杀了她。可此事……实在是没什么余地。当时只她与阿敏两个人说话,阿敏总不能是自己舍了孩子只为害她。”

太后一声冷笑,不置一词。除却不满皇帝这样痴迷与南宫敏,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她浸淫后宫多年, 自问什么都见过, 这回却偏有点拿不准了――舍弃孩子去害人的事, 在后宫也不稀奇。可堂堂贵妃舍弃孩子只为害一个才人?她又并不觉得南宫敏真有这么傻。

可清才人, 更不可能那么冒失。

皇帝又道:“儿子知道若拿旁人与阿敏比,不论是谁, 您都觉得比阿敏好。可这事还关乎她腹中皇嗣,朕总不能……”

“好了。”太后懒得多听,锁着眉, 摇一摇头, “你后宫的事, 哀家从来懒得插手。左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才人,随你的意便是。”

正这时, 袁江打了帘进来,皇帝只道他是办完差回来复命的,并不上心,执盏喝茶。袁江一揖,却说:“皇上,清才人有喜了。”

端盏的手猛地一颤,皇帝惊然抬头:“什么?!”

袁江头也不敢抬:“初时是清才人说……说让臣给皇上回个话,道那事绝非她所为,因为佛门最讲因果,她也有孕,不敢让未降生的孩子背上血债。臣为稳妥起见,直接请了太医过去……三四位太医一并把了脉,都说确是喜脉。”

皇帝满目愕色地怔住,太后睃着他,笑了声:“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就吩咐袁江,“去,传哀家旨意,解了清才人的禁足,按规矩晋贵人,让人好好照料。”

皇帝眉心锁起:“母后!”

太后横他一眼:“既然皇嗣为重,旁的事便都可放下。你就是要杀她给贵妃泄愤,也要等她生下孩子再说。”说着语中一顿,复又续言,“再说,哀家是不觉得她有那么蠢,会这般明着害人。”

皇帝终是没再说什么,袁江见状,便按太后懿旨去办了。过了约莫一刻又回来复命,彼时皇帝已去了侧殿,边守着贵妃边批阅奏章,只太后还在正殿,他一揖,禀说:“清才人说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此时她又有孕又晋位,恐怕贵妃娘娘闻讯要觉刺心,不能安养身子,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哟,有意思。”太后的目光自他面上一划,又与身边已跟了多年的墨竹相视一望,“你去请她过来吧,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墨竹福身告退,太后又告诉袁江:“去跟皇上也回清楚。告诉他,哀家传了清才人来问话,他若愿意,就在屏风后听听。”

又过约莫一刻,顾清霜就入了殿。十数日的清苦令她形容憔悴,下拜见礼时好似弱不禁风的枯枝,太后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离得太近,顾清霜与她目光一触,就觉她视线微不可寻地往右侧一飘。殿中右侧放着书案、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方屏风。顾清霜旋即会意,颔首道:“谢太后娘娘。”

太后收回目光,低下眼帘:“你说你没动贵妃,哀家愿意信你。但七夕那晚,只你与贵妃在那地方,若不是你推了她,便只能是她蓄意害你。你又如何还肯为了她推拒封位?”

她边说边目光一凛:“别拣好听的来搪塞哀家。”

“臣妾不敢。”顾清霜低着头,声音轻但清晰,“那晚确是贵妃娘娘蓄意陷害臣妾。她说她恨臣妾在千福寺与皇上生了情,皇上明明是去看她的;还说……还说必是臣妾蓄意勾引,否则皇上断不会留意臣妾。她这样想,臣妾自然也恨她,但……但臣妾纵使不真为她着想,也还要为皇上着想。”

太后淡然抿了口茶:“皇帝可是要赐死你的。”

顾清霜口吻真诚之至:“皇上不过受人蒙蔽。那日又确只有臣妾与贵妃娘娘在那里,落在谁眼里都是臣妾的不是,如何能怪皇上?”

太后没接话,只禁不住地又扫了眼屏风那边。只可惜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瞧不见皇帝现下的神情。

顾清霜缓了缓息,口吻怅然:“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伤了身,若知陷害臣妾不成,臣妾还有孕晋位,怕是非落了病不可……臣妾现在最是恨她,可她是皇上的心头之好,若她当真一病不起,太后娘娘让皇上怎么办?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

“你倒真是心细皇上。”太后摇头苦叹,“可既是如此,有孕这等喜事,你怎的又不早点告诉皇上,偏被逼到这一步才说?”

“臣妾原想再等些时日的。”顾清霜低语轻声地说着,“臣妾有孕时日尚短,胎还不稳,唯恐出事。民间亦有说法,说孕事不足三月不能说与旁人听,臣妾便想等胎像稳固了再禀奏皇上。谁知……谁知事发突然,臣妾为了保住性命,也只好先说了。”她说着一咬嘴唇:“好在此事终归是喜事,说便也说了。但关乎贵妃娘娘的万般纠葛,还请太后娘娘瞒着皇上。皇上满心满眼皆是她,若让皇上知道她是那等行事卑劣的恶人,只怕比得知她落了病还要难过。臣妾与贵妃娘娘俱是宫中嫔妃,说到底……能让皇上高兴便是了,臣妾受些委屈不打紧的。”

“你也太痴心。”太后颇为配合地喟了一声。

若放在以前,她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嫔妃时,后宫里个顶个爱装贤惠柔弱,可都是女人谁瞒得过谁呢?她只觉一个两个都假得很。

如今,大约是并未再真的置身其中,她听顾清霜这般逢场作戏竟听出了些趣儿。再者,说到底,这丫头的万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些,并不去害旁人,更不干扰政事。她这会儿拉她一把,只当是救人一命。

太后心下玩味着她的话,面上忖度须臾,又说:“那晋位之事便先罢了,但哀家还是会下旨,你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按贵人位来,权当是为这个孩子,你莫要再推辞了。”

顾清霜垂首深福:“谢太后恩典。”

“回去歇着吧。”太后摆手,“这些日子你也疲累,今日便不让外人去扰你。待得明日,再让新拨过去的宫人拜见。”

顾清霜再行福身,便告了退。她离开良久,屏风后的人才走出来,神情恍惚,面色微有些发白:“阿敏她……”他不敢信,相识多年的人竟会如此。最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好像突然就陌生了。

太后淡淡看着他,放在平常,她才是最对南宫敏看不上眼的那一个,此时却偏反过来道:“你也不必全然信她,无非都是拣有利自己的话来讲罢了。到底谁更可信,你还可多想一想。”

可其实……

太后自己说着,心底都想笑。贵妃醒来后一味地只是惊恐、只是恨,清才人方才所言却柔情之至,隐忍而顾大局。

他还如何说服自己接着信贵妃呢?若她是男人,此时都要忍不住心疼清才人了。

碧玉阁里,阿诗在闻得太后懿旨时,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但随着顾清霜被传走,那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现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阿诗可算又有了笑容,扶着她进屋:“这回可是真没事了?”

“算是吧。”顾清霜点点头,只问她,“那些医书可都烧干净了?”

“姐姐放心,早就烧干净了。”

顾清霜这才松气,坐到茶榻边,将这些事再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

她赌对了,贵妃的孕事果然是假的。

她原也不是不能一直避着,但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总归来得更赚。毕竟就如贵妃愈发容不得她一样,于她而言,贵妃一直放在那里也是个祸患。

现在,轮到她这一“胎”粉墨登场了。

说来这还多亏了她在宫里的“老资历”。

许多人都觉得喜脉独一无二,如非真正有孕绝不会有。但她从前在尚仪局时和个宦官扯闲篇,就曾听闻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宦官家里原是民间的郎中,后来遭了灾,才不得不把他送进宫。

他说喜脉并无那么独特,若单说脉象,就是在男人的手腕上都有可能把出来。之所以能拿来判断妇人有孕,靠的乃是“望闻问切”一整套功夫。

换言之,这脉象是要结合月事、房事等诸多缘由才可靠的。而单论脉象一点,有许多法子可以改变。

所以,南宫敏能瞒天过海骗过太医,她便也能。她就这样挡了一劫,再往后……她早晚要让皇帝知道,南宫敏的孕事是假的。

她得想个比直言告状更能让他信服、让他震惊的法子才是。她不能给他为贵妃找理由的余地,否则贵妃就总能凭着旧日情分死灰复燃。

她将这些说给阿诗和卫禀听,阿诗听得一惊一乍,卫禀则听到一半就央她“赏”了把瓜子给他,做出一副实在的看好戏的样子,倒逗得她笑出来。

听完,卫禀只问:“可娘子怎么知道她那一胎是假的?数着入宫的月份,可也真差不多。”

“月份自然对得上,她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纰漏。”顾清霜笑笑,“但若真有孩子,她如何会不想要?如何会不想借着孩子让地位更加稳固?又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最清楚宫里的孩子不易生下来。”

南宫敏给她的最大的破绽,便是说得实在太早了。才两个月的身孕就说出来,欠了考虑,少了为人母的忧思。

人世间这许多事,能破局都不过是凭一句“将心比心”。

现下再“将心比心”地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贵妃应该想不到她会提前也备出一次假孕。

那么,被恨意蒙了心的贵妃,也是绝不会由着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的。

冷眼旁观别人被逼急了步步皆错,可再有趣不过了。

第30章 欲拒还迎

翌日清晨, 奉太后懿旨按贵人位给顾清霜新添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就到了,四人一道进屋见礼,顾清霜赏了他们些银钱, 便让人退下了。

临近晌午时,外头热闹了一阵。顾清霜并未在意, 但卫禀进屋来禀了话, 说是贵妃回珍容殿了。

“回来了?”顾清霜一壁无所事事地瞧着宫人们忙碌布膳,一壁笑了声,“也是,也该回来了。”

太后本就不喜她,甚至不愿她将孩子生下来。近来会留她在颐宁宫安养, 半是看皇帝的面子,半是不想显得刻薄。可如今贵妃成了作恶的那一方,皇帝听完她昨日之言,心思大抵多少也变了些, 太后自不必再留她在颐宁宫里待着了。

到了入夜时分, 阿诗又进来屏退了宫人, 告诉她说:“皇上方才……去了趟珍容殿。不知与贵妃说了什么, 不足一刻就走了。奴婢听那附近洒扫的宫人说,脸色差得吓人。”

“也活该他经此一道。”顾清霜淡漠道。

他对贵妃可真是鬼迷心窍了, 才会贵妃说什么他便信什么。顾清霜只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算计来的,情情爱爱那些都不要紧。她从不曾对他存过幻想,也没什么期待, 他为了贵妃张口便赐她三尺白绫, 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让那盘棋添了两分凶险调味, 没什么可伤心,亦说不上失望。

――但饶是这样说, 赐死也终究不是件能让人高兴的事。顾清霜愈是细想就愈发觉得嘲讽,只觉鬼迷心窍成这样,可就该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才好。

紫宸殿里,萧致沉着一张脸入了殿,跟在身后的袁江即刻悄无声息地将旁的宫人禀了出去,只自己守在旁边。

他知道,皇上去对贵妃直言相问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期待的。不说皇上,就连他,心里都盼着贵妃能给个看得过眼的解释。反正当时只她二人独处,各执一词的事,皇上势必还是更愿信贵妃多些。

可结果呢?贵妃的说辞倒也确还算说得过去,委屈亦着实说不上假。只可惜,在皇上刚问出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了一瞬的慌张,后来细品语气,也多少有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这样的细节,平日皇上不走心的时候,自然都不是个事。可如今是存着刨根问底的心过去的,哪还逃得过他的眼睛?

最后的结果便是他冷着脸听贵妃说完、哭完、闹完,然后没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

袁江心里一声叹息。要知道,这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贵妃一个能的他十二分的信任。如今看来,可真是一腔信任喂了狗。

纸页翻过的轻响声一过,将袁江的心绪拉了回来。定睛看看,是皇帝翻开了一本奏章。

萧致眉心深锁着,勉强读了两行,只觉烦躁之感更烈。摇摇头,将奏章又撂了回去。

这是关乎南方水患的奏章,心神不宁时不宜处理这样紧要的政务,否则烦中出错,平白拖累得百姓受苦。

他按了按眉心,将那本奏章递给袁江:“这是要紧事,即刻送去户部,让他们先议个大概出来,回头朕一并看了。”

袁江接过奏章正要退下,他又站起身:“去芳信宫。”

袁江心头一凛,赶忙躬身随着他出去,奏章交由手下送去户部,边走心里边打鼓。

皇上这是……还对贵妃不甘心啊!只是依贵妃方才的神情看,只怕越问破绽就越多。若不是实在不敢触这霉头,他真想劝劝皇上,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正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这份心惊在他心底存了一路,待得进了芳信宫,眼见皇帝没奔正殿去,他心下又更是一颤。这是要往清才人那边去?

袁江赶忙向手下递了个颜色,便有机灵的小宦官当即抄小道往碧玉阁赶去,知会清才人接驾。

彼时,顾清霜已沐浴妥当,坐到床边准备睡了。乍闻阿诗进来禀说圣驾正往这边来,她黛眉一蹙,二话不说就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就说我已睡下了。”

阿诗知道些她的打算,应了声“诺”,出去吩咐当值的宦官依她的意思挡驾,又折回屋来,将房门从里头闩好了。

过不多时,叩门声却还是响了起来。

顾清霜面对墙壁躺着未作理会,外面声音沉沉:“开门。”

她打了个激灵,蓦地惊觉他这不是在外屋门外,是在卧房门外。

按住心绪,她扬音回道:“臣妾已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你不开门,朕便命人撞门了。”

顾清霜眉心微凝,只得从床上起来。挡了要上前开门的阿诗,径自冷着脸将门打开。

不等他往前迈上一步,她就行大礼叩拜下去:“皇上圣安。”

萧致一滞,伸手要扶她:“起来。”

她声音冷淡疏离:“天色已很晚了,求皇上看在罪妾腹中孩子的份上,让罪妾就寝吧。”

他的手便也顿住,悬在她面前僵了一僵,发出一声长叹:“是朕的错。”

顾清霜倒没想到他能认错认得这样直接,索性不动也不开口,想听听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是朕……是朕太信任贵妃。朕与她幼时便相识,十数年的情分,朕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顾清霜清晰地辨出了他语中的那份懊恼与失落。

是啊,十数年的情分,他以为贵妃是不会骗他的。甚至,在他心里可能觉得,就算全天下都骗他,他的贵妃也不会骗他。

她多少能理解一点这样的心思。书里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这样的人在朝上杀伐决断之余,想找一隅安宁之地寄托一颗心也属实正常。换做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就不会期待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顾忌地相爱相知。

而如今,他蓦然惊觉这个让他信任至极的人,也不过与后宫的寻常嫔妃一样,都会嫉妒、会算计,甚至拿自己的孩子算计……他自然心如刀割。

这份设身处地的着想与顾清霜而言并不太难。但可惜,她终究清楚自己不是他,这“设身处地”便也止步于此了。

她心下唏嘘慨叹两声便罢,若因此变了自己的谋划,那就太蠢了。

她便兀自站起身,神情淡泊地颔了颔首:“皇上不必说了,臣妾都明白。”

抬眼看一看他,她道:“臣妾会好好将这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降世,臣妾便回千福寺去。一切归于起始,皇上与臣妾便当不曾相识过吧。”

“什么?!”他眼中顿时慌张,“你……”他声音发哑,好似又不知道怎么劝,噎了良久,终是说,“你昨日在颐宁宫说的话,朕都听到了。”

这回便换做她眼中一慌,好似刚知道他在那屏风后一般,她带着三分错愕猛地抬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眸:“你说你不恨朕。那你是昨日在骗母后,还是今日在骗朕?”

顾清霜跌退半步,苦笑一声,双眸重新低下去:“昨日今日皆是真话。臣妾不恨皇上,也衷心盼着皇上好好的。但此番之事,已足以让臣妾知道自己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连一条命,都可以为了给旁人泄愤,说取就取走了。”

说及此处,她好像一下子按捺不住情绪,伴着嗓中的一声哽咽,淡漠的眼中隐有泪意氤氲而出:“臣妾会进宫,是因以为皇上对臣妾也有情。若早知是如今这样……臣妾也不愿强求的!千福寺里没有什么不好,臣妾就不该……就不该动了那些凡心杂念,总归不至于将性命都糊里糊涂地搭上!”

她说着就要关门,他忙反手去推。然她这一下来得突然,房门旋即便阖上了,门闩又一直被她攥在手里,她轻轻巧巧一闩,他在门外再无办法。

搁着一层麻纸,他看到她疲惫地靠在门上,背影一寸寸滑下去,哭声一点点抑制不住:“施主别来找贫尼了。施主会留贫尼一命,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贫尼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声声呜咽噎回更多的话,直刺人心,但她变了的称呼更刺人心。仿佛在她心里,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她只是千福寺那个心好话又多的小女尼,并不识得他,更没想过要进宫当嫔妃。

萧致僵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低而压抑的哭声,在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砂石蹭在地上:“清霜……”

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顾清霜心头窃喜,但哭声不做理会。反正她留了卫禀在外头,卫禀自会在恰到的时候劝他离开。

果然,待得她又哭了一会儿,卫禀带着担忧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娘子有着孕,怕禁不得这样哭。臣斗胆……请皇上先行离开吧,若不然哭伤了身,对娘子和腹中胎儿怕是都不太好。”

安静了会儿,他无奈应允:“好。”接着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声音愈发温和:“清霜,这事是朕识人不明,让你难过了。但朕会接你进宫……自是对你有情,留你一命也并不都是为了孩子。你给朕一个机会,朕日后好生补偿你。”

呵,补偿。

顾清霜心底失笑,帝王啊,真是无愧于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日一道旨意便险些要了她的命,如今还可这样气定神闲地说出补偿二字。

好在她无心计较这些。否则但凡付出过三分真心,此时心都要冷透了。

门外,他的声音又沉了些,带着三分决绝:“回千福寺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朕不会放你走的。”

第31章 旧日恩怨

这句话后, 顾清霜又自顾自哭了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她一时哭得倒有点收不住,又坐在地上抽噎了半晌, 才被阿诗扶起来。

不过苦累也有苦累的好处,这一晚顾清霜睡得格外香甜。前些日子苦等翻盘的焦灼彻底消逝, 她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也是自这日起, 宫中各处议论迭起。原被禁足的顾清霜忽而解了禁、又依照贵人位添了份例之事让人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她寻机洗清了嫌隙,是以得了安抚;有人说是皇帝已没有那么在意贵妃,所以不愿杀她。

反倒是她有孕的消息很是迟了几天才传开,传开之时宫中可算恍悟, 原是这样的缘故。

这一前一后几日的差别,倒让顾清霜品出了些别的味道:看来这回,皇帝是真对贵妃心寒了。

若非心寒透顶,他大可一开始就告诉阖宫是因她有了身孕。可他并不说, 听来便像是他在二人之间偏袒了她, 硬生生让贵妃在风头浪尖上被议论了几日。

而贵妃, 现下在他眼里可还是个刚失了孩子的人。

顾清霜一壁唏嘘, 感叹君心难测,一壁私下里吩咐了阿诗和卫禀, 让他们私下里盯紧底下的宫人,但若真发现谁有异样,也不必即刻就管, 先私下里禀给她便是。她总得给贵妃留个机会才好。

除却这些议论之外, 几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到碧玉阁一趟, 只是顾清霜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见不见都不太打紧,皇帝的举动足以让原本静观变化的一众嫔妃松下了气, 觉着顾清霜该是不会再被问罪了。场面上的功夫便也都拿了上来,陆续有人登门拜访,带着贺礼,说些不疼不痒的贺词。

顾清霜在尚仪局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客套事信手拈来,得空见的便都见了。直至一日傍晚,在外头当值的小禄子打帘进来禀说:“娘子,岚妃娘娘和婉嫔娘子来了。”

顾清霜抄经的手一顿:“倒把她忘了。”

七夕那日,婉嫔忽而将她拉走,出言叮嘱她小心贵妃。当时瞧着是好意,现在回想,其实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会到那偏僻处独自与贵妃说话,也正是因为婉嫔将她拉走,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很不好说。

至于岚妃……

顾清霜思索着蹙了眉。这个岚妃,饶是她在尚仪局多年,也还是知之甚少。这个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既不争宠,也无心权势。除却为今上诞下了第一个公主,似乎就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而且从平日里看,岚妃与婉嫔也并说不上亲近。婉嫔随在太后身边,怎么瞧都是与荣妃更加一心。

与岚妃唯一的瓜葛,大约就是同住一宫吧。

顾清霜一时心底疑云迭起,但两个人位份都高于她,她也不好硬说不见,就吩咐小禄子:“快请。”

不多时,二人就进了屋来,顾清霜见过礼,请岚妃上座,自己与婉嫔也分别坐了,含着最挑不出错的柔和微笑:“岚妃娘娘怎的还亲自过来?若有事吩咐,传臣妾过去便是了。”

岚妃笑容和煦:“清才人有孕,本宫自要登门来贺。”说着指指外头,“贺礼交由你身边的阿诗姑娘收着了,一会儿你传太医仔细瞧瞧,再记档入库。”

“谢娘娘。”顾清霜欠一欠身,岚妃的目光在婉嫔面上一转:“至于与婉嫔一道过来,是婉嫔有些事怕你误会,央本宫来一道说一说。”

顾清霜一怔,看向婉嫔。婉嫔面上颇有几分局促,垂眸不开口,笑意也僵硬。

岚妃一喟:“这宫里局势复杂,嫔妃们虽都不喜贵妃,但贵妃势头足,旁人为了一己之私不得不投靠她,确也正常。可本宫敢拼着膝下公主的康健与你说一句,不论谁去帮着贵妃,本宫与婉嫔也不会帮她。”

这誓太重。顾清霜心头一紧,忙道:“臣妾并无那样想过……”

“你不是个傻子,险些要了你命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过。”岚妃一喟,“除了生死,什么都不是大事。若非怕你平白记下一笔死仇,来日无端掐个你死我亡,本宫也犯不上过来管这个闲事。”

顾清霜听得愈发惊奇。正如岚妃所言,这事于她就是个“闲事”。可她这个口吻里,倒与婉嫔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呵护、更有几分主持公道的义气。

这样的事,在宫里太少见了。

岚妃看一眼婉嫔:“那些旧事,本宫是懒得说的。如今为你起了头了,余下的你自己讲吧。”

“谢娘娘。”婉嫔颔一颔首,声音轻轻,“我与岚妃娘娘……都是在贵妃身上吃过暗亏的人。她那个性子,只要能衬得自己娇弱可怜、能引得皇上怜惜,便是拉谁垫背都不打紧。四年前她闹着要出宫修行的时候,我正得宠,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变着法地拿我衬托她的孤苦无依。偏皇上为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肯信她,后来……后来她去了千福寺倒逍遥,皇上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婉嫔说得多有几分哽咽,岚妃听得一喟:“这还是婉嫔处处行的端做得正,不曾留下把柄给她,否则她就是踩着婉嫔的尸骨上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这还只是小事!岚妃娘娘……才真是被她害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婉嫔有些激动起来。她平日惯以温婉示人,现下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那时娘娘怀着大公主,眼看着就要临盆了,那位在千福寺说什么自己骤然食素月事不调,数日难以安寝,硬是将太医院的数位妇科好手都叫了过去,一扣就是好几天。又恰逢皇上正南巡、荣妃娘娘随驾,宫里旁人哪敢开罪她?万幸太后平日虽不理世事,在这般要紧事上却肯出手,着禁卫连夜强行护送了太医们回来,娘娘这才能母女平安。”

“就这样……等皇上回来,岚妃娘娘还不曾说什么,她倒先委屈起来,活生生弄得像阖宫都欺负了她!”婉嫔气得冷笑出声,声音变得刻薄,“谁不知道她那点野心?不就是怕岚妃娘娘位份尊贵又生下第一位皇子挡了她的道么?后来如何?要我说便是神佛有眼,两位皇子的生母虽都不够尊贵,但总归都好端端在宫里头了,皇长子横竖也不是她的!想得个长子傍身,她做梦去吧!”

顾清霜直听得讶异。她从未见婉嫔这样失态过,也从不知岚妃诞育大公主背后还有这些艰辛。宫里的风言风语她们在尚仪局其实是不难听说的,她能只字未闻……或许是因她当时刚与贺清晏相识,眼里除了他万事都不在意吧。

“所以我那日当真只是为了提醒你的。我是突然……突然有些多心。”婉嫔说及此顿了顿声,谨慎措辞了一番,干笑了声,“你只当我是胡思乱想,我是怕贵妃那胎不对劲,会拿来害人。你与她同处一宫又正得宠,最容易被她盯上。”

后一句不重要,前一句听得顾清霜呼吸一凝。

婉嫔果然是个细腻的人。她还道只自己觉得贵妃的胎有诈,婉嫔原也想到了。

婉嫔跟着又说:“眼下你也要多加留意。你这孩子救了你一命,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满含担忧。顾清霜低眼瞧瞧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没有将更多底细告诉婉嫔。

她愿意信婉嫔与岚妃今日所言俱是真的,也感念于这样不相干的人愿意来诚心相待。可她终究已不是敢诚心待人的人,若少说实话能保命,她就会乐得当个哑巴。

接着又随意地聊了些事情,岚妃与婉嫔就客客气气地告了辞。顾清霜为表谢意,着人备了回礼,差了好几名宫女一道帮着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