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膳时,他破天荒地着人带了予显过来一同用膳。予显是去紫宸殿与他一起用过膳的,也在宁寿宫和顾清霜一起用过,却不曾同时和他二人这样相处。是以他感觉有些古怪,吃饭时瞧瞧父皇,又瞧瞧母妃,歪着小脑瓜想想,又不知该怎么问。萧致察觉了他的神色,回看过去,边给他夹了块肉边说:“怎么了?”

予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父皇不开心?”

萧致勉强笑笑:“没有。”

予显扁一扁嘴,抬眸看看面前的几道菜,伸手费力地夹起一个鸡翅放到他碗里:“父皇多吃!”

萧致笑意复杂,夹起鸡翅来吃了,予显转过头看看顾清霜,又给她也夹了一个。

有他调剂,房中可算多了些笑音。用完膳后自有乳母带他回去,顾清霜陪皇帝一道出去走了走,回来后因萧致精神不济,早早就睡了。

翌日天明,皇帝还是头疼。顾清霜守着“嫔妃本分”,自然在晨省时将此事禀给了皇后。当着众人的面,皇后满面忧色:“这事本宫昨日也听说了。太医说皇上素来身子康健,不曾有过这样的病症,本宫只道他是一时累着了,没想到今日还不见好。”

接着就吩咐宫人记得今日再着太医去看。待得一众嫔妃告了退,皇后独留下顾清霜说话,私下里问她:“此事与淑容有关无关?”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顾清霜面露讶色,“皇上昨日来望舒苑时就已气色不好了,如何会与臣妾有关?”

她说得诚恳且有几分恐惧与急切。皇后看看她,未予置评,垂眸喟叹:“本宫只是问一句罢了。前阵子刚与你说过些事,如今敏良使就惹上了是非,本宫不得不添几分谨慎。”

顾清霜讶异更甚:“敏良使惹上了是非?”她怔了怔,“是敏良使身子也不妥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你当真不知道?”皇后再度打量她两眼,神情松动了些许,俄而一叹,“罢了,你不要多问,在皇上面前也不必显露什么。”

顾清霜愈显焦急:“皇上的病……”

“应是没有大碍。”皇后摇摇头,“你不必乱想。皇上若去你那儿,你也安心侍驾便是。其余的事,有本宫和太后呢。”

顾清霜面上惊魂不定,一副想要追问,看着皇后的神情又不敢多嘴的模样。皇后无意再多留她,她只得告了退。待回到望舒苑,顾清霜吩咐阿诗:“去告诉尚仪,可以动了。”

翌日清晨,尚仪局一众位高权重的女官都跪去了皇后的淑宁园前去谢罪。这样的场面实属罕见,片刻间便闹得阖宫皆知,其余五局与内官监也都心神不宁,一时之间议论什么的都有。

皇后将尚仪女官叫进殿中问话,不过一刻工夫,又着人押着尚仪局众人一起匆匆离了淑宁园,往太后那边去。

又过一刻,太后震怒,一只茶盏掷出去,砸得尚仪女官额头一瞬间就泛了青紫。

“糊涂东西!”太后指着跪在下头的二十余位女官厉声呵斥,“那是宫中禁药,竟也能搞出这样的纰漏来?!”说着便一睃身边的宦官,“拖出去,一并杖毙。给阖宫上下紧一紧弦!”

“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底下顿时叩头告饶声四起,婉修仪立在太后身边,静静看着皇后,见皇后似在迟疑着想开口,自己便先没有多言,只安然等着。

果然,眼见着宦官们进来押人,皇后先开了口:“姑母消一消气。”

她边说边一睇那一众宦官,他们顿时止了步,束手立在一旁候命,皇后又道:“那东西原是放在尚宫局的,尚仪局错在去尚宫局取东西时无意间将它错拿了过来。至于里面缘何少了两丸,却说不准是在尚宫局丢的、还是入了尚仪局才丢的。若是尚仪局里丢的,这一干人自当严惩;可若是在尚宫局时就已没了,眼下倒还多亏尚仪谨慎,打开来清点,不然咱们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婉修仪这才附着皇后开口:“是啊,太后娘娘。依尚仪方才所言,那东西是如国从前献进来的,都过了几十载了。指不准根本就不是近几年才少了,而是早早就丢了却未曾发觉,如今全靠尚仪仔细,才终于查出来了呢。”

她们这般一唱一和地为尚仪局众人说着情,太后将道理听了进去,脸色却仍不好看。

她们说得都不错,她心里却不得不去想另两件事:南宫敏忽然侍寝之事,以及皇帝近几日的不适。

又听婉修仪温声道:“再说,这几十年前的东西……如今宫里也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了,便真是近来丢的,也未见得就闹出了什么大事。”

“是这个理。”皇后点一点头,“这事慢慢查个明白便是。求太后娘娘为臣妾腹中孩子积福,莫要伤及无辜。”

太后脸色铁青,久久不语,两人道理说尽便也不敢再多言什么,只得静静候着。

太后深思熟虑着,斟酌半晌,目光落在尚仪女官面上:“都先押起来,查清再说。”那一众宦官便又上了前,七手八脚地押了人走。但尚仪局众人松了气,眼前便没了方才的惊恐告饶之声,二十余人安静地一拜,就告退走了。

太后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嬷嬷:“墨竹,这事你带着人去查。哀家身边的人,你都先调去查这事为先,哀家这里不打紧。”

墨竹肃穆地一应,皇后哑然:“太后娘娘……此事交给宫正司便是了。”

“宫正司是算在尚宫局之下的,如何让他们查。”太后喟叹着摇头。

皇后又说:“那也可先用臣妾身边的人,您身边不能缺了侍奉的人。”

太后不再说什么,只是定定地又摇了摇头。

她一时缺了用着趁手的人不打紧,却不能让皇后与南宫敏正面对上。

皇帝这辈子犯的糊涂全犯在南宫敏身上了。如今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谁知他又会如何?

是以当日下午,满宫便都听闻太后身边的百余名宫人几乎都被支了出去,好像是要查什么事。因着差出去的人太多,皇后与荣妃都不得不指几名自己身边得力的宫人去侍奉太后。

岚妃听闻此事都觉得稀奇,揉着太阳穴道:“奇了怪了,太后娘娘惯不爱理这些闲事,怎的如今反倒放着宫正司的人不用,倒让自己身边的人去办?”

婉修仪坐在她旁边,从碟子里拈了片切得薄薄的梨来吃,听言睨了眼顾清霜,笑说:“这得问咱们柔妹妹了。也不知是有什么打算,一大早就急急地去央我跟太后吹耳旁风,非要我为尚仪局的人说情。”

顾清霜抿笑低下头,只说:“尚仪对我有恩,底下的一众女官更有不少是与我一同长大我,我总不能看她们平白死了。”

“这么好心?”婉修仪狐疑地乜着她,“跟南宫敏没关系?”

“自然也有。”顾清霜颔首,“那日南宫敏承了幸后,皇上去找我,我就看他气色不太好,他说他头疼。后来太医来了,问诊间提及皇上是不是用了什么药。我当时心里就存了个疑影――皇上若是用药,身边的太医如何会不知?可若没用,太医又为何在把脉后会有此一问?除非……”

她说至此处卖着关子压了声,婉修仪直吓得面色惨白:“你是说南宫敏给皇上下了药?!”

顾清霜抿唇不言,殿中死寂半晌,岚妃轻声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婉修仪吸着凉气看她,她说:“我们虽都不知那药如何用,可听药名‘迷心丸’,也能将功效猜个八九不离十。药又说从如国来的,宫里若还有一个人能知晓用法,也就只剩这位如国公主了吧。”

她们这般推测着,顾清霜静静地听。想到太后身边的人不免也要有同样的想法,她心下生出一重又一重的快意。

事情终于是要了了。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头朱砂,让南宫敏下地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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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大的阵仗自是没能瞒过夜,当日晚上皇帝再到望舒苑时,顾清霜一眼就看出他神色格外阴沉。她只做不明,问他是不是头疼所致,他没作答,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死死地抱着。

她双手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良久后轻推了推,小声地问他:“怎么了?”

“清霜。”他嗓音发哑,带出无比复杂的情绪,“关乎南宫氏的事上……朕总是对不住你。”

“怎么又说这个。”她小声嗫嚅,“臣妾都说过了,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不必再多提了。”

他仿若未闻,似有些恍惚,似在自言自语:“但这次……或许不是朕对不住你。”

她只当没有听见这句话,小鸟依人地伏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每一分失落、愧疚,甚至恐惧。

在某一刹,她又恍然觉得他好似还有那么几分若有似无的庆幸。这古怪的感觉让她一时颇感意外,直至入睡时,才在安静中想了个明白。

他自然会庆幸,他当然会庆幸。

他是多么自诩深情的人,不肯让自己对不住南宫敏,也不肯让自己对不住她。

那晚的事,让他对她心存愧疚。可若真是南宫敏对他下了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南宫敏就成了那个恶人。

他便可继续对她深情下去,反正一切都是南宫敏的不是,他被暗中下了药,也是无辜受害。

至于他那时为何心软地去了南宫敏房里,而且前前后后守了南宫敏好几日,那不打紧。只要他自己心里不追究,就不会有人追究。

摸清这些,她心下又觉得好笑起来。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他从来也不了解她,从来不知道她有多少心思。但其实,她也说不上了解他――她从来不懂他为何在情爱之事上能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

可虽是如此,他们的相处也还是很愉快的。最初的那一阵她偶尔会觉得累,后来很快就能乐在其中,至今依旧如此。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从前看的一些闲书。文人墨客常感慨为帝王者都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终其一生也体会不到真正的爱与信任,可悲可叹。

那时候她深以为然,现下她却不那样觉得了。爱有爱的好处,可权更有权的好处,甚至连勾心斗角都有勾心斗角的意趣。

世间万物,原也是谁都做不到样样都有,又何必反倒硬拿这等已是人上人的来强说愁?不如就好好各取所需便是了,贪一时之欢或者为自己谋划,哪个不比对他乱生怜悯要强?

他哪里轮得到旁人怜悯。

翌日清晨,萧致如旧一早醒来。醒来时胳膊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他下意识地侧首看去,一时间头痛袭来,他按住太阳穴,看一看她,却还是笑了。

“清霜。”他把她圈进怀中,吻了一吻。近来他愈发觉得她好了,有时也会回想从前的事,觉得为了南宫敏让她受那些委屈,不值。

她与南宫敏是不同的。

他和南宫敏曾有过那样的炽热,所以南宫敏盼着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她……她只希望他高兴,她看他的时候眸光总是亮的,只要他高兴,她就总笑着。

仔细想来,他有些心疼,觉得她有时把自己放得太低。其实他也不需要她这样小心翼翼,若她吃一吃醋、亦或生他的气,他也不会跟她计较。

他或许该待她更好一些。

他这般想着。与此同时,前几日刚有了东山再起之势的敏良使在尚黑的天色下,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她惊然大喝,四名大力宦官将她押了就走,也不管她加没加衣服、穿没穿鞋袜。

南宫敏自然愤恼,虽挣不开,却在大骂:“你们疯了吗!致哥哥前几日才来看过我,你们怎么敢!”

正叫嚷着,脚下一A,她过了门槛,到了外屋。睃见外屋还有人,她下意识地一抬眼,几名神色肃穆的老嬷嬷就撞入了视线。

为首的墨竹冷冷地睇着她:“别喊了。”墨竹边说边回身,在八仙椅上稳稳落座。身边机灵的小宫女立刻奉了茶来,墨竹端过来抿了口,润了润嗓子:“事关重大,奴婢问一句,娘子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这样最好。若不然,奴婢为了跟太后娘娘复命,只好用别的法子让娘娘开口了。”

南宫敏心中又惊又怒,但知道墨竹的身份,只得先行忍了。

墨竹又抿了口茶:“你们如国的迷心丸,是什么用法?”

“迷心丸?!”南宫敏陡然抬头。这东西她自然听说过,但冷不丁地听墨竹这样问,心底油然而生的提防却让她不敢贸言。

可只消她这么迟疑了一下,墨竹就不耐烦了,抬眸一睇她身边的宦官:“动手吧,让良使娘子知道知道规矩。”

南宫敏一惊:“你要干什么!”

旁边的两名宦官一躬身,将她肩膀一按,撩聊起中衣,露出后背来。不及她在喊一声,藤条就抽下去,抽得不重,并不出血,却也没一记都掠起一道红色的印痕。

南宫敏嘶叫出声,心下愈发清楚情势不对,也愈发地不敢说。

墨竹抿着茶睇着她冷笑。

不说就对了,她这般大张旗鼓地逼问,要的就是她别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招了。

太后娘娘受了她那么久的气,很该让她多受些罪才是。

之后两日,蕴福阁院门紧闭,谁也进不去,只时常能听到女子的惨叫跃出墙来。

宫人们私下里说,蕴福阁里已成了人间炼狱。还有宫人说太后对南宫敏身边的宫人都没兴趣,只让人磋磨南宫敏一个,一副非要她亲口招供才行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小禄子打听到具体情形,回来禀顾清霜说:“听说今儿一早动了夹棍。南宫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已疼晕过去三回了。”

“哦。”顾清霜读着经书,风清云淡地点了点头,“那差不多了。”

南宫敏害得她险被赐死的那笔账,在她心里算是差不多了。

她觉得差不多了,当日下午,南宫敏身边的掌事宦官阿唐就咬舌自尽了。

太后身边的人行事谨慎,出了这样的意外,头一件事便是去查阿唐的底细。查出的结果,便是南宫敏自己专门去尚仪局要了这人过来――为此,她甚至不惜让自己身边原本的掌事宦官重病而亡。

这样一看,阿唐实实在在是她的亲信,怎么看都是畏罪自裁。

这个消息传开,谁都要认定南宫敏不干净,太后差过去的人下手自然更要狠了。

当日晚上,顾清霜与婉修仪“偶然”路过蕴福阁,驻足听了半晌里面的惨叫。也不是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工夫,南宫敏早已喊得声音沙哑,惨叫却还是一声比一声更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婉修仪仰首望着墙头啧声:“真能忍啊,还当她扛过了,皇上便会来救她么?”

又听里头凄厉喊着:“致哥哥,致哥哥!不是我!”

婉修仪刻薄轻笑:“这会子了,还做梦了。”

下一瞬,里头的声音变成了年长嬷嬷的冷笑:“奴婢劝娘子清醒一些,该招便招了吧。让皇上还能有机会留您个全尸,也算保全往日的情分。若不然皇上震怒,下旨将您车裂凌迟可怎么好?”

“不会的,致哥哥不会的!”南宫敏声嘶力竭地喊着,“致哥哥不会的!我没……我没给他下药!是他自己起了兴的!”

而后不知是什么抽在皮肉上,好一声闷响。院子里陡然静下去,只余那嬷嬷还在讥嘲:“还在说胡话!皇上身边少你一个吗?皇后娘娘何处不好了?荣妃、岚妃、柔淑容又何处不好了?你也配!”

“柔淑容那个贱人――”南宫敏尖声骂起来,又被惨叫截断了后面的话。

婉修仪撇一撇嘴:“没劲了,走吧。”

“听够了?”顾清霜看着她,觉得好笑,她都没想到婉修仪会拉着她来听这个解恨。

婉修仪叹一声:“我恨她,但听她这会儿还一声声叫着她的‘致哥哥’,也怪难受的。”

顾清霜沉吟片刻,点点头:“的确。”

“不过她毁也毁在这上头了。”婉修仪嗤声而笑,“对谁痴情不好,对他痴情?还痴情痴到不容人,做出那许多恶事。真当自己是戏台子上的主角,不会有因果报应么?”

“就是的。”顾清霜敷衍地应了句,没多说别的。

宫里哪有什么因果,只有输赢罢了。

第73章 尘埃落定

回到望舒苑, 顾清霜屏退宫人,独自坐在房里,安安静静地抄了两卷经文。不是为南宫敏, 是为阿唐,还有为此事送了命的其他宫人。

阿唐是因忠于尚仪女官去赴的死, 旁的宫人则是因此事牵扯尚宫、尚仪两局, 事关重大,总要有人出来担责。两方的女官要自保,就要推替罪羊出去。数算下来,少说也搭上了七八条命。

若没有他们,这事也做不成。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抄着经, 偶有那么一瞬恍惚里,她觉得自己写下的字都是血红色的。再凝神看一看写下的经文,忽而觉得无比的可笑。

这么多条人命债,哪里是抄几卷经就能洗清的?

所以, 她本也不是为了清债才抄。

“阿诗。”落了笔, 顾清霜一唤, 阿诗应声进了屋, 她指指那两卷经文,“供到千福寺去, 就说是给送了命的宫人们抄的。”

阿诗福身,心领神会地笑说:“奴婢知会袁大伴一声。”

不是为了清债,便是为做给人看的了。

南宫敏上次坑了袁江一道, 袁江央她遮掩。可后来南宫敏得封是皇后开的口, 她就算没帮上那个忙。但认真算下来, 袁江是记恨了南宫敏的,这回她将南宫敏收拾得这样干净利索, 袁江多多少少也算欠了她一份人情。

为她往皇帝耳朵里送这么几句好话,袁江又不吃亏,自会照办。

于是当晚皇帝再来见她时,手里多了枚小小的圆盒。他信手递给她后就去屏风后更衣,她将盒子拧开一嗅,见味道清凉,便问:“这许多日了,皇上还头疼?”

“头疼?”他在屏风后怔了一瞬,回想起来,笑答,“不疼了。”

待得换好衣裳,他坐到她身边,拿起盒子:“给你用的。听闻又抄了大半日的经,手又要疼了。”

顾清霜的双颊红起来,边嗫嚅说“哪至于呢?”边低着头将手伸到他面前,要他帮她上药。

他看着她这个样子就笑,边摇头边耐心地给她上药。药膏涂在关节处,清凉感蔓延开,她享受着这一阵浅淡的梳妆,温柔地靠到他肩头,他拢住她,吻着她的额头,温声问她:“近来事多,累人。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明日朕带你出去跑一跑马,再同去一趟温泉?”

“好呀。”她欣然应下,眼中沁出笑来。脸颊在他肩头蹭一蹭,心里止不住地回味起早些时候在南宫敏院外听到的惨叫声。

多么有趣。南宫敏现下那样凄凉,他却在这里安然享受着另一个温柔乡。

她甚至感觉他是刻意来与她温柔的,这样他才更能将南宫敏抛之脑后,不去多想。

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都变得不再重要,也不知苦苦盼着他前去的南宫敏现下是什么滋味。

这份思量在顾清霜心底激起了一种诡异的意趣,是以当日晚上,虽他有些疲累,无意于床笫之欢,她还是在他旁边不老实起来。一开始他只锁着眉头将她抱紧,不许她乱动,一来二去之下他便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箍到身下,直至闹得大汗淋漓。

每个这样的夜晚,顾清霜都觉得痛快;可到了第二日早上,身子不爽的自也是她。

晨起梳妆时她就觉得腰背酸痛不已,强撑着去向皇后问了安,坐在步辇上都觉得疲累地要睡过去。

幸好之后的大半日都没事,她在房里一觉睡到晌午,草草用膳后原打算再睡一会儿,卫禀打了帘进来,压音跟她说:“案子定了。”

顾清霜一怔:“南宫氏招了?”

“没有。”卫禀垂眸,“南宫氏死咬着不认,但她身边宫女招了。除了这回的事,还有……”

他忽而顿住声,顾清霜黛眉微锁:“什么?”

卫禀轻轻吸了口凉气:“说冬日里那场疫病……也是南宫氏专门着人寻了病鼠散出去的。听说竹嬷嬷都惊了,因是政事,供状便直接呈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大怒……”

顾清霜也倒吸了口凉气。

没想到。

那疫病来得突然,又不似从前一般是从京城往皇城、宫中传,而是自皇城开始,许多人都觉得古怪。但饶是这样,也没人往南宫敏身上想。

几千条毫不相干的人命搭进去,只是因为她想回宫。

顾清霜缓了一缓:“皇上怎么说?”

“旨意还没下来。说是皇上大发雷霆,竹嬷嬷一瞧,就让宫人们都先退了出来,先让皇上消消气再说。”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倒是……南宫氏那边,吵着闹着说要见您。太后娘娘您是知道的,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都不走心,就着人过来回了话,说去不去全看您的意思。”

南宫敏想见她?

顾清霜心思一转,心中清明,不觉好笑:“还不死心呢?罢了,去瞧瞧。”

这便又着人备了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蕴福阁去。顾清霜原还想着有些话怕是不便让太后跟前的人听见,想了一路如何将人支开,到了院门口才知原是多虑――太后身边的人尽已撤走,只留了两个位份不高的宦官在院门口守着。

两名宦官见顾清霜疑惑,就躬身回道:“她已闹不出什么事了,太后娘娘跟前不能总没人伺候,竹嬷嬷便先带了人回去。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若皇上迟迟不下旨,便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好。”

“自生自灭?”顾清霜品了品这四个字,笑一声,塞了两枚金锭给二人,“二位伴伴费心了,本宫进去瞧瞧,二位伴伴先歇一歇吧。”

她说着就进了院,旁的宫人都留在了院外,阿诗与卫禀一直跟到了屋门口才停下。卫禀推开门,顾清霜迈进门槛,再往卧房那边一拐,还没绕过影壁,就被刺鼻的味道扑得窒息。

怪不得说“自生自灭”。

绕过影壁,她看清了屋中的情形。

遍体鳞伤的南宫敏被丢在床上,瘫在那里,毫无生机。她应是已没什么力气下床了,恭桶却搁在数步外的屏风后,可又没有宫人会来扶她。

这样一来……“那些”味道,再合上重伤之下的血腥气,屋里的味道自是要不得了。

听到有人进屋,南宫敏动了动,挣扎要翻过身:“谁……”

顾清霜在离床边两步的地方停住脚,嫣然笑问:“不是你要见我?”

只一句话,她就挣扎得更厉害了。顾清霜漠然看着,看到她奋力地想撑起身,又看到她伸手摸向枕下,每一个动作都吃力得十分缓慢。

她任由她这样费了半晌的力气,才幽幽开口:“是想自尽,栽到我头上,说我逼死了你?”

南宫敏的身形陡然一僵。

顾清霜无奈地啧了了嘴,转身坐到桌边,看着她叹气:“这个时候了,还盼着皇上会记挂你呢?”

南宫敏战栗着回过身,顾清霜玩味地睇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视线下移,又欣赏起了她手里的那块碎瓷片。

“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死了,皇上就会对我生疑?”顾清霜以手支颐,“也不看看你值不值得我脏了手。”

“分明就是你害我!”南宫敏怒然,“什么迷心丸!我没用过!是你……必定是你!”

顾清霜勾唇,勾出一抹美妙的笑意:“迷心丸,你们如国的好东西。一颗搭以热水、热酒服下,可助人欢好,然晨起醒来记不住事;而若以冷水、冷酒服下,亦或一次服下两颗,则万般意趣都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几日。”

“啧啧。”她轻轻啧嘴,“你与皇上成了事,尚仪局刚好就发现丢了两颗,如今你在这里血口喷人地怪谁?”

这个时候,她固然可以承认是自己给她下了一颗,甚至还可以告诉她自己昔日能成事,也是用了一颗。

可明明白白地承认哪有戏弄她来得有趣?也不是每个人都配死得明明白白的。

“不是我……不是我……”南宫敏激动起来,近乎失常地猛力摇着头,“是有人害我……有人害我……!是你?不是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顾清霜欣赏着她这副样子,悠哉哉又道:“你害过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你想想,有多少人都盼着你死?”

“你们……你们……”南宫敏紧咬薄唇,眼睛虽无神却争得浑圆,在那张枯槁的脸上,愈发显得吓人,“你们都盼着我死……”

“我反倒是最不盼着你死的了。”顾清霜笑一声,“我原本也觉得你死了才好,一了百了。你没了,我在皇上眼里才不再是你的影子。可近来呢……他好像已经不把我当你的影子了,愈发爱盯着我看,待我还挺好的。”

这话于南宫敏而言,自是极为刺激。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贱人……”

“所以我现在着实盼着你能活下去,不管活得怎么样,都好生活些时日才是。”

南宫敏被她说得困惑,怔怔抬头:“为什么……”迎上顾清霜的笑靥,她心底又抑制不住地生出恐惧,“你……你要干什么……你还有什么打算?我不会合你的意的!你别做梦了!”

“我能有什么打算?”顾清霜笑容敛去,立起身,一步步踱到她面前。南宫敏忽而惊惧无比,她走近一步,她就往后躲一分,手中的碎瓷片也落到地上。

离得够近的时候,顾清霜捏住了她的下颌:“想等来日有本事亲自下旨处死你罢了。指着男人杀你,没趣儿。”“你……”南宫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得她皱起眉头:“何必这样震惊?害我险些被赐死的事,你忘了?我这人很会算账,当然要给你算个明明白白才好。”

“你……你亲自下旨……”南宫敏好似渐渐地想清了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又再度疯狂地要起头来,“不可能……不可能的……哪怕我进了冷宫,也轮不到你亲自下旨杀我。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当皇后?你也配吗……”

她空洞的眼中泛起血丝,变得猩红:“你怎么配……怎么配入帝陵……致哥哥是我的!致哥哥是我的!”

顾清霜突然无奈至极。

这个时候了,南宫敏在乎的竟还只是这些,竟是谁会与皇帝合葬?

“我才不在乎与他合葬。”她翻了下眼睛,轻笑着摇摇头,“别折腾了,姑且好好活着吧。再想着嫁祸别人,我怕你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说完,她便懒得再理南宫敏了,自顾自转身离开,由着南宫敏在那里大骂:“顾氏!贱人!”

“你怎么配入主中宫!”

“现下中宫有主……你还要杀了皇后不成!”

顾清霜由着她说,走出院门时,她声音不轻不重地与那两个宦官说了句:“什么东西,还敢挑拨本宫与皇后。两位伴伴合该教她些规矩。”

二人相视一望,无声地欠了欠身。待她走远,便进了院门去。

他们自会将南宫敏教得“很好”。

顾清霜坐上步辇,没直接回望舒苑,而是去了清凉殿。因着皇帝大发雷霆的缘故,宫人都候在外头,连袁江也退了出来。顾清霜一下步辇,袁江就迎上了前,压着音跟她说:“娘娘,今儿是真不方便进去。要不您晚些……”

“不妨事。”顾清霜抿一抿唇,“本宫进去瞧瞧,若有什么错处,也不怪大伴。”

袁江面显迟疑,踟蹰再三才为顾清霜推开门。顾清霜走进外殿,见内殿的门虚掩着,走过去刚伸手一推,里面厉声一喝:“滚!”

她滞了滞,还是将门推了开来,迈过门槛,轻声细语:“皇上好大的火气。”

他阴沉的眸光抬起来,落在她面上,沉吟须臾,勉强缓和三分:“你怎么来了。”

“南宫氏要见臣妾,臣妾便去了蕴福阁,刚从那里出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