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显喘得呼哧呼哧的,皇长子予昭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抱住他,替他争辩说:“陶陶那是刚疯完,柔母妃没看见。”

予显即道:“就是的!陶陶刚疯完!”

“你叫什么陶陶!”顾清霜瞪他,“叫二姐姐!”

予显这才发现自己跟着大哥叫顺口了,一吐舌头,转身又跑了。

那边正揽着二公主与祥淑人说着安胎事宜的皇后早已闻声看过来,听言笑出声,朝几个孩子招手:“都过来歇一歇。”

顾清霜上前见了礼,皇后朝祥淑人颔一颔首:“本宫昨日去瞧了,附近几处的桂花开得都不错,淑人可随处瞧瞧。”这话说出来,便显是有话要同顾清霜说。祥淑人会意,含着笑起身朝她福了福:“臣妾先行告退。”

顾清霜自也明白她的意思,见祥淑人离开,便去她原本落座的地方坐下。几个被皇后招呼过来的孩子则也正往茶榻上挤着,然茶榻上的地方到底有限,中间还有方榻桌占着地儿。眼下坐着两个大人,就难再容下两个孩子。

皇后被三个男孩挤得身子一倾,便噙着笑唤乳母们上前:“带皇子公主们去厢房吧。挤来挤去的,别再吵着淑容。”

几个孩子都乖巧,听言就不再挤了,都乖乖下榻,朝二人一福。

顾清霜禁不住地又说了予显一句:“你乖一点,别太闹了。”

予显朝她做了个鬼脸就跑,皇后眼中笑意深深,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跟顾清霜说:“三皇子是最聪明的,皇上常与本宫夸他。”

这话若是从前说来,顾清霜听便听了。眼下却不得不多提几分神,谦逊躬身:“孩子闹些便容易让大人觉得是聪明,臣妾倒看他不如两个当哥哥的好。便也不盼着他日后有什么大出息,别像如今几位潇洒得过了头的王爷一样,时时给他的兄弟们添堵便是了。”

皇后笑容和煦,却没说什么,执盏抿了口茶。

顾清霜是被她开口留下的,见状就等着她发话。可她放下茶盏也并不说什么,目光飘向屋外,怔怔出神。

顾清霜略微欠了欠身:“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偏了偏头,侧颊被窗中洒下来的光束照得明亮。许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她脸上的稚气少了些,多了几□□为柔美,开口将话也愈发柔和:“淑容知道么?本宫在闺中就听说过你。那时本宫并不知自己会当皇后,是当趣事听的。人人都说这位娘娘本事大得很,连皇上的青梅竹马都争不过她。明明是让整个后宫都束手无策好几年的主儿,却进宫几个月就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灰溜溜地逃出宫去。”

这是顾清霜头一回听皇后说这样的话,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在宫外都已这样“大有名气”。

一时间便颇有些不自在,她低着头笑了声:“传言罢了,臣妾哪有那样的本事。”

“本宫进宫之前,也觉得这传言不真。”皇后的目光凝在她面上,“进宫后听太后娘娘说了不少事情。现下,本宫依旧觉得那些传言或许不真,但也并不全假。”

顾清霜神情一震,轻轻吸气:“臣妾不知娘娘何意。”

“淑容别紧张。”皇后薄唇轻轻一抿,笑容随之敛去,“本宫若告诉淑容,南宫氏今日得了与皇上‘偶遇’的机会,皇上虽然不耐,也终究给了她三分面子,现下正在离得不远的桂园里说话,淑容怎么想?”

顾清霜不动声色之间,微微咬住了银牙。

这事她是事先就知情的,尚仪女官按她的意思给南宫敏指了“合适”的人。中秋这日的安排又很有一些也要经过尚仪局的手,尚仪女官便可得知皇帝这一日的行踪,事情就这样透给了南宫敏那边,南宫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一时摸不准皇后如今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心中斗转星移地思量着,姑且说了句场面话:“皇上念旧,念几分与敏少使的旧情也是应该的。”

“皇上自是应该。若本宫有那么一位青梅竹马,本宫也忘不了。”皇后的羽睫低下去,鎏金的护甲抚过衣袖上的凤纹,“本宫不明白的,是淑容的心思。”

顾清霜抬眸,正好迎上她的视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宫若是淑容,就不会帮这曾害自己失过孩子的人重得圣宠。”

顾清霜的心弦猛地一绷,坦荡地与皇后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去:“臣妾知道太后娘娘不喜南宫氏,便是没有那个孩子,也不会傻到去帮她。”

她不愿开罪皇后,更不想开罪太后。

皇后既然肯直言相问,她便不妨表个忠心。

皇后闻言,目光却一凛。眼中转而沁出笑意,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劲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是怕本宫告诉太后,太后会怪你?”

顾清霜垂眸未言,皇后笑了声:“可本宫与太后娘娘虽是本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法也并非全然一致。”

这话令人心惊,顾清霜哑了哑:“皇后娘娘慎言……”

“这不就是私下与淑容说说么?”皇后轻耸了一下肩头,“淑容若去与太后娘娘说,本宫又不会认。”

顾清霜无言以对,皇后的笑容更轻松了些,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太后娘娘是从先帝那会儿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眼下虽能安于颐养天年,却也手段不减。她想宫里人人都服服帖帖,个个都乖巧听话。不够听话的,除掉便是。后宫而已,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南宫氏是如此,你是如此,甚至本宫和荣妃两个作为她的亲侄女,都是如此。”

这些道理,顾清霜也都想过,但由皇后这个被施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震撼。

顾清霜不禁兮兮地打量起她来,却觉得看不透。皇后也并不避她的目光,反而笑意更浓了几分:“你不必这样看着本宫,这道理你也不是不懂。所以本宫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够苦的。为了权势地位、或是为了那个男人,无一都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斗得无休无止。可转念想来,我们这些互相为敌的女人才是同病相怜,得利的终究只有那个男人。”

“所以,本宫与太后娘娘的想法不一样。”皇后这般说着,好似突然觉得累,便信手将护甲一一都摘了,丢在榻桌上,“本宫体谅你们要为了高位、为了宠爱去争,可这样的厮杀终究是不值得的。若要求太多,想来你们也不会听,本宫只要求一件事。”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有力,落在顾清霜面上,一尘不染又不容置喙:“柔淑容,你不许闹出人命来。就算南宫敏她不是个东西,你也不能要她的命,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顾清霜深深吸了口气。她一时佩服皇后能这般大度豁达,甚至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有几分羞愧。

但她不想应皇后的话。

第71章 冷酒入喉

桂园的凉亭里, 弥漫的沉默让人心冷。几名御前宫人守在凉亭外,无不死死低着眼皮,不敢往凉亭里看上一眼。

南宫敏立在亭中, 皇帝也在亭子里,与她相隔一张石案, 面色漠然, 没有感情:“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朕还要去见皇后。”

南宫敏紧咬嘴唇:“皇上就这么恨臣妾么?若是这样,为何还要让臣妾进宫……”

“是皇后要封的你。”皇帝生硬道,“她刚受册,跟朕开这个口, 朕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只是如此吗?”南宫敏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问了一次,声音提高了三分,又问了一次, “只是如此吗!”

四目相对, 皇帝看了她须臾, 目光移开, 吐了四个字:“只是如此。”

“好。”南宫敏哑音而笑,点点头, 绕过石案走到他面前。萧致眉心一跳,提步就要走,被她伸臂挡住。

她无所畏惧地抬眸看看他, 垂首跪了下去:“那便求皇上废了臣妾, 不必出宫, 冷宫便可。臣妾之后是死是活都与皇上无关,皇上只当此生从未见过臣妾这个人便是。”

萧致额上青筋直搐了搐:“南宫敏!”

“皇上已给过皇后娘娘面子了。”南宫敏抬起头, “今日之事与皇后娘娘无关,皇上降个旨,一句御前失仪就可废了臣妾。”

皇帝眼中愈发冷了下去:“你不要逼朕。”

“臣妾没有逼皇上!”南宫敏喊着,忽而一声抽噎,情绪再难抑制,“只是这样的日子……臣妾生不如死!若被废入冷宫,臣妾死了这条心便也罢了;如今人在后宫又见不到皇上的面,日日煎熬……皇上给臣妾个痛快吧!或……或能容臣妾自尽也好,只要皇上不牵连庄太妃,臣妾愿意给自己一个了断,便当臣妾是给柔淑容的孩子偿命!”

“住口。”皇帝一语厉喝,喝回了她的话,也喝得自己一怔。

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他知道自己不愿给她那句担保,不愿让她死。

他甚至不愿看她这样跪在他面前哭。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那时他早已登基,阖宫都怕他,可她不怕。他从来不想与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狠狠克制住情绪,冷冷地睇着她。南宫敏也仰面望着他,脸上尽是泪痕,激动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皇帝一声哀叹:“阿敏,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朕愿接你回来,是不想你惨死在外,这是顾念你我最后的情分。其余的……”他顿了顿声,“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南宫敏跪在那里怔了怔,趔趄着起来,一把将他扑住。

萧致只觉背后一沉,下意识地刚一挣,背后之人就哇地一声哭了。她紧紧地搂住他不肯松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口中哭喊着:“致哥哥……”

“南宫敏!”萧致沉喝,然哭声未止:“只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只一会儿……”

他僵了僵,忽而说不出话。一股“侥幸”让他觉得,便这样由着她待一会儿吧。

而后他一时未动,她也不再动、不再说,就这么抱着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哭声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一些若有似无地抽噎,断断续续地击在他的心里。

半晌,她松开了他。兀自抹了把眼泪,她绕到他身前的时候,那张哭花的脸上已染上了笑。

他沉容看她,她挂着那缕凄笑,福了福身:“致哥哥不喜欢我了,我明白了。”

萧致微微窒息,没有接口。

“日后我不会再烦致哥哥。”她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两滴,被她信手抹去,“但致哥哥要记得,这辈子,阿敏只喜欢过致哥哥一人……这辈子都是。”

她说完,敛裙下拜。行的是君臣间的稽首大礼,拜了三次,然后平平稳稳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当晚的宫宴,皇帝显有些心不在焉。宫宴散后他倒按规矩留在了皇后的淑宁园里,但到了半夜,又被突然而至的意外叫走了。

顾清霜那时还没睡,因为岚妃酿的桂花酒实在好。酒又不烈,几人玩着飞花令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倒正好听到这一出大戏。

头一个来禀话的是岚妃跟前的宦官,走进院子时脸色都是惨白的。岚妃已喝得有些多了,无心搭理闲事,锁着眉头摆摆手说:“累了,别扰我们喝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宦官滞了滞,迟疑着看向另外几位,婉修仪想了想:“大半夜的,怎么了?说吧。”

那宦官才上前道:“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半夜的……敏少使突然投了湖,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及时将人救了上来。”

岚妃听得顿时醒了三分酒劲儿,看了看他:“皇上过去了?”

“……是。”那宦官躬身。

婉修仪嗤笑一声:“这哪里是‘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我看她是专掐着侍卫巡逻的时辰跳下去的吧。”

端婕妤则问:“如今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但救上来的时候既然情形尚可,应是就没有性命之虞。”宦官回道。

岚妃浅打着哈欠,摆一摆手:“知道了,退下吧。左右本宫也不会这个时候去看她,旁人若问起来,就说本宫早就睡下了。”

“诺。”那宦官应声,便不再扰几位娘娘饮酒作乐,安静地退下。

岚妃又打了个哈欠,忽而笑一声,指指顾清霜:“你瞧瞧你本事多大。如今这一主一仆,都可着劲儿地学你呢。”

是指南宫敏投湖之事。是啊,她从前可不是被晴妃逼得也用过这投湖的路数呢?

婉修仪嗤之以鼻:“自缢、割腕、自焚,自尽的法子那么多,偏学这一种。这若放到科举里,都要被考官疑为作弊!”

顾清霜听得扑哧笑出来,和昭仪嗔怪道:“一遇上她的事你就头一个嘴巴刻薄,让人听了都要笑话。唉……”叹一口气,她摇摇头,“她这是吃准了皇上吃这一套,要翻身了。”

“翻便翻吧。”顾清霜淡声。

这棋局里,总得黑子落一颗,白子才也能落一颗。南宫敏总不翻身,总默默无闻,她反倒不好办了。

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皇后今日的话。

皇后跟她说,后宫的女人个个可怜,不要闹出人命。她不觉得皇后那份怜悯有错,却觉得得罪过她的人必须死,想了一想,便反问皇后说:“娘娘不许臣妾害人性命,那若唯有取人性命才能自保,臣妾该当如何?”

皇后怔了怔,沉默了许久,道:“若是那样,本宫自不怪你,但你休要拿这样的缘故来唬本宫。”

“臣妾不敢。”她莞尔颔首,“只是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在不食人间烟火这件事上,臣妾虽然曾经清修过几个月,也远不及娘娘。”

皇后听了自然不快,问她什么意思,她只能告诉皇后:“娘娘能看得这样开,是因背后有太后娘娘、有在朝为官的父兄、有整个娘家撑腰,但臣妾什么也没有。臣妾吃过的苦,皇后娘娘不曾吃过半分;臣妾几度走在鬼门关外的惊险,皇后娘娘也未曾尝过。娘娘若在臣妾这样的位置上,便会知道那样的大度臣妾连试都不敢试,一试就可能赔上性命。”

皇后还想劝她:“淑容,宫里这些事……”

她打断了皇后的话:“皇后娘娘肯与臣妾这样坦诚相待,臣妾感激不尽,便也不能隐瞒娘娘――南宫氏的命,臣妾是一定要取的。娘娘若容不下,这就禀给皇上便是,皇上自会治臣妾的罪。”

“但臣妾也需再提醒娘娘一句,南宫氏自一开始就是盯着后位的。如今再度回宫,她的眼中钉究竟是臣妾还是您,本就说不好。您若为了她除掉臣妾,太后娘娘那关可能也不太好过。”

她一五一十地将这些说完,忠告与威胁掺半。

搬太后出山,到底是能镇住皇后的。因为正如皇后方才所说,哪怕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太后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后宫里无伤大雅的玩意儿。

而南宫敏,也是太后容不下的人。

皇后眼中的温柔因为她的话而冷了下去,良久,生硬地退让:“就这一次。南宫氏是死是活,本宫不管。”

顾清霜抿唇,觉得这个小皇后有点倔强。这不太好办,因为她不止想取南宫敏一个人的命。可若现在再与皇后说更多事情,不免将皇后逼得太紧,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她;若不现在说通,来日皇后真豁出去捅给皇帝,也是个隐患。

思虑再三,顾清霜还是姑且忍了下来,没有多提。就先取了南宫敏的性命便是了,旁的人……日后可看看能否尽量做得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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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晚之后,皇帝到底入了南宫敏的套,接连三四日都守在她身边。

婉修仪看不过去,几度怂恿顾清霜去见皇帝,莫让南宫敏占尽风光,顾清霜只说:“不急。”

她一定要南宫敏与皇帝重修旧好,不止要这样的陪伴,还要她侍寝。

这样,她才能让南宫敏完全失去翻身之机。

她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南宫敏投湖让她重病而死,这样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并不难。毕竟她也投过湖,被救后安置在紫宸殿里,旁人都伸不进手来害她,她都还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呢。

但转念想想,还是让皇帝亲自杀了南宫敏最好。

蕴福阁中,因着皇帝的频繁出入,宫人们都一扫阴霾,挂上了一脸喜色。

其实认真说来,皇帝与敏少使并未恢复如前,相处间总有几分隔阂,皇帝话不多,敏少使许多时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不打紧,只消皇帝愿意来,就足以令人高兴了。

毕竟后宫之中还有那么多人难见圣颜呢。

这日皇帝又是下午忙完了手头事务便到了蕴福阁来,问了问南宫敏今日身子如何、还发不发烧,就坐去茶榻上读起了奏章。南宫敏躺在床上安歇,也不说话,侧躺着看他,心下只觉能这样看着他便是好的。

多年以来,她心中所求便是能这样时时看到他。无奈他后宫的人太多,这样的期盼终究是奢求。

所以她就总在想,若他后宫再无旁人便好了。

没有皇后、没有荣妃岚妃、没有婉修仪、没有柔淑容……如果他眼里只有她,她也可以没有这么多算计。

她便这般痴痴地盯着他想了许久。到了傍晚,他命宫人给她传了膳,就起身要走:“朕回清凉殿了。”

“……致哥哥。”她赶忙起身,将他唤住,“一起用个膳吧……”她声音发虚,但充满乞求,“这么久了……就陪臣妾用个膳吧。”

萧致沉思片刻,终于无声地折了回去,坐到案边。南宫敏顿时满面欣喜,从床上爬起来,草草踩上鞋子,就坐到他身边去。

他执箸夹菜,她开心到声音有些发颤:“其实这些日子……一应菜肴都是按致哥哥的喜好备的。”

萧致下意识地抬眸一扫,果然,桌上的菜虽不多,但都合他的口味。

他低了低眼睛:“你不必这样。好好养身子,让尚食局备你爱吃的来。”

南宫敏好似没听见,高兴得自顾自夹菜给他。他没有拒绝,夹起她送到碟子里的菜吃了。

一顿饭用下来,她看得出,他还是想快些走的。这让她心里有些酸楚,又说不得什么,眼眶红了一阵,闷头吃了口白饭。

过不多时,思莲端了汤进来,小小的一只白瓷盅,色泽干净。

房中的安静让思莲脚下滞了滞,迟疑地看了眼南宫敏,南宫敏又再度蕴起笑意:“臣妾给皇上炖了汤……”

萧致想要回绝,对上她视线的一刹就心软了。她眼中情愫万千,再想想她方才所言,便让他禁不住地想这汤她是不是也日日都炖。

他便也没说什么,任由思莲将汤盅奉到跟前。思莲可算松了口气,退出去,碰上阿唐。

阿唐是前阵子刚拨过来的宦官,与他们都说不上相熟,但因是南宫敏托人从尚仪局拨过来的,他们对他便也还算是信任。加上他又机灵,中秋那日当真为南宫敏打听到了皇帝的去处,才有了今日这般的相处,他们就都对他多了几分客气。

于是眼下看阿唐在外张望,思莲也没生气,只一拽他:“看什么看,皇上难得留下用膳,咱可别进去添乱去。”

“皇上这般日日过来,也有四五日了,怎么才只用个膳……”阿唐愁眉苦脸,眼睛一转,给思莲出主意,“要不……咱想个由头送些酒进去,给娘子助助兴?”

他一说完,思莲就瞪了他:“你胡琢磨什么!快走快走,不要捣乱!”

阿唐好笑地看着思莲,到底是未嫁人的姑娘,一听这话脸都红透了。阿唐却还是说了下去,只是将她拉远了几步,压低了声说:“好姑娘,你这是没瞧出来,皇上与娘子这是有情,却碍着往事有曾窗户纸不好捅啊!咱们做下人的,得循着主子们的心意办事才行,这时候推一把正合适!”

“你胡说!!!”思莲还是瞪他,捂住耳朵不肯再听。

阿唐咂声:“我没胡说,你说还有比酒更合适的东西么?”

思莲连声拒绝:“这不……这不行。”

“我又不是让你去灌皇上!”阿唐睃着她,“咱只是把酒送进去,喝不喝是他们的事。若喝,那说明我没说错,事情自就成了;若不喝,那就是我说错了,但也不打紧啊,送个酒进去又不坏什么规矩。”

这话倒挑得思莲心动了。也是,只是试试,又不坏规矩。倘使不成便不成了,酒再原原本本撤回来便罢;若成……那不挺好?

她垂眸想想,带着几分矜持,退让了些:“……那好,我们就给娘子备壶酒去,但只一小壶,多了不行,太烈的也不要。”

阿唐笑道:“自然自然。咱就用中秋时岚妃娘娘赏给各宫的桂花酒,味道淡得很,只当给娘子和皇上一个成事说辞。”

“行。”思莲点点头,提步就要去后院,“我去备。天寒了,热好了再送去。”

阿唐却将她一把拉住:“哎,这你就不懂了。”

思莲收住脚,拧眉:“怎么?”

“这不能热,倒得加些冰。”阿唐煞有介事地教她,“热酒暖身,让人舒服,但冷酒才刺心冲脑。透心儿凉的那个劲儿教人痛快,这才管用呢。”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提步拉她一起往后院走。他们这院子里也没有小厨房,酒就放在库中,小小一只陶罐。

阿唐让另一宦官去寻些冰来,让思莲去舀酒,自己则寻了合适的酒壶酒盅洗净备好。一套东西很快都准备妥当,阿唐想着思莲方才那副紧张模样,就自己端来送了进去。

殿中二人还正无声地用着膳,阿唐将酒壶酒盅放下,见皇帝眉头微锁,躬身道:“这是岚妃娘娘亲自酿的桂花酒,分赏了各宫同饮,听闻各位娘娘娘子都喜欢。”

思莲在外听着,抚着胸口暗自松气。

她是想帮娘子一把的,却又怕做得太过刻意倒令圣上反感。阿唐这样说就很好,一是岚妃送来的,二又是各宫都有,可不是自家娘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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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顾清霜照例早早地起了床,梳妆妥当就到皇后那边去。

荣妃执掌宫权的时候,宫妃们不必日日过去晨省,只消每三五日过去问个安以表敬重便是。但如今皇后是正儿八经的中宫,晨省昏定这正儿八经的宫规便也不能漏了。

顾清霜走进淑宁园院门时,正屋的大门还关着,已到的嫔妃都在院子里。她抬眸一扫,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今日众人站的似乎都偏东边一点,就像刻意避着什么似的。再定睛一瞧――可不是么?靠西一些的位置立着位老熟人。

南宫敏。

顾清霜的视线不禁落在她身上,不做掩饰地露出好奇来。要知道,眼下虽是人人都要每日向皇后问安,南宫敏却没来过,因为皇后打从一开始就在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免她的礼。

宫中因此对皇后颇有赞誉,说皇后这是顾着她的面子,不想让她难堪。

今儿怎么来了?

顾清霜打量着她,见她垂首施礼也不多做理会,转身走向另一侧。采双到得比她早些,见她过来,与一众低位份的嫔妃一道施了万福,继而迎上前:“娘娘。”

顾清霜睇一眼南宫敏那边:“怎么回事?”

不及采双开口,就有人扬音先道:“淑容娘娘还不知道?敏少使昨日已侍了驾,晋了良使,今日按规矩来向皇后娘娘问安呢。”

“是这样?”顾清霜笑靥绽开,回头又瞧了瞧南宫敏,道了声:“恭喜。”

“谢娘娘。”南宫敏垂眸又福了福,顾清霜一时觉得她也真是忍辱负重。

若她是南宫敏,曾经在宫中过得那样尊贵,如今却见了谁都要见礼,怕是气都要气死。

但也不妨事,南宫敏能这样忍辱负重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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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中,皇帝勉强又读完了一本奏章,终是支撑不住,吩咐袁江:“传太医吧。”

“诺。”袁江躬一躬身,有些担忧地劝道,“皇上要不进屋先歇一歇?”

“不了。”萧致摇头,心烦意乱。

他近来确是常常在想南宫敏,毕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又刚为他做了投湖那样决绝的事,让他抛开不想也难。

可他没料到,昨日自己只喝了那么几盅淡酒,竟就那样情难自禁,与她成了事。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让他懊恼不已。懊恼之余,他还想起另一个人――顾清霜。

他与她说过,不会再与南宫敏如何了。

他跟她说,她对他做的那些他都会记得。

现下他要如何去跟她说这些?

其实,他该是不必多说什么。那个小尼姑素来体谅他,不会因此怪他。可正因这样,他反倒更觉愧疚。

这不是在后宫理所当然的雨露均沾。

南宫敏害过她的孩子,这件事是不该翻过去的。

萧致长叹了一口气,正往外去给手下传话的袁江便闻身后不远处道:“朕去看看柔淑容。”袁江一怔,忙道:“诺。”

是以过了一刻,顾清霜便见到了他。

她福身见礼,他一把将她搀住。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脸,便看出他面色有些发白。

她只做未觉,含着笑问他:“可与敏良使将话说开了?”

他避着她的视线,显而易见地无地自容:“清霜……”

她偏要笑意更加明媚:“皇上怎的还不好意思了?理所当然的事。”

第72章 收网之时

萧致面色沉沉, 眸光定在顾清霜的笑靥上。她与他对视,眼中的真挚里添了几分心疼。攥住他的手,她娇柔地笑着, 小声跟他说:“到底是青梅竹马。皇上能和敏良使重修旧好,臣妾为皇上高兴。”

萧致轻声, 语中多有愧疚:“她害过你的孩子……”

她一愣, 仿佛全没料到他会这样讲,转而又绽开笑容:“臣妾有什么关系?再说,予显如今都能跑会跳了,昔年的那点子事,难不成还要记一辈子么?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

她边说边让他坐下, 轻轻松松地同他说:“臣妾去沏茶来。”

他没再说什么,回身之间,她看到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额头。

头疼,他应是觉得头疼了。顾清霜按兵不动, 沏完茶便陪他坐着, 没过多久, 太医来了。

照顾圣体安康的太医自是资历最深, 她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便见太医搭脉片刻, 就皱了眉。

顾清霜静静抿茶,片刻之间,太医几度地欲言又止。再三思量之后, 委婉地询问袁江:“敢问大伴, 皇上近日可服过什么药?”

这话听得袁江眸光一凛, 躬着身面无表情地禀道:“若有,便也是出自您之手的了。”

顾清霜暗自撇了一下嘴。袁江是个谨慎的人, 遇上这样的事,答话自然圆滑。这是御前一贯的行事手段,却不是她现在要的。但她想了想,也并不急着开口。

这头疼,该是要有三五日才是。

这日太医便没说出什么来,开了副安神的方子后,就沉默地告了退。袁江谨慎,太医也不傻,事关重大都不会贸言,她且容他们暗中细查就是。

当日,皇帝整日都留在她的望舒苑里。他近乎刻意地不去提南宫敏,好似全然没有让她复宠的意思。可她心里头知道,现下该正是那些欢好画面萦绕在他脑海之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