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皇后离了席,亲自行上前,搀扶南宫敏起身:“本宫昨日与皇上提起,皇上也还是念着你的。你放心,本宫与皇上虽无青梅竹马之情,自此却也是夫妻一体。皇上既然喜欢,本宫便要为他安排妥当。这就……”

她说着垂眸想想,转而眼眸一亮,话中也突然多了几分小女孩才有的简单愉悦:“就封你做少使吧!日后你便能时时与皇上见面了。太后娘娘那边,本宫去劝她!”

第69章 逐步铺网

满座嫔妃登时都浮现出了饶有兴味的神情。

少使位在从八品, 再往下便是半主半仆的御女采女了。南宫敏上次进宫就是妃位,不出几月更是封了贵妃,如今再行得封成了少使, 比从前遭了废黜还让人觉得有趣。

一时便也没人说话,个个都乐得等南宫敏的反应。南宫敏僵了僵, 强缓出两分笑:“多谢皇后娘娘美意, 但妾身……妾身并无意再入后宫。”

语中只自称“妾身”,并不言“臣妾”,是真不肯接这旨意。

皇后却道:“你无意,可皇上却有心。这般的意见相左,本宫倒不知该听谁的好了。”

她说着露出了为难的模样, 羽睫低低垂下去,眉心浅皱起来,好似真不知该如何抉择。可这话说得这样明白,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说一句不听皇帝的, 要以旁人的想法为上?殿中许多嫔妃不自觉地对视一眼, 心下皆在摸索皇后的心思深浅。

南宫敏一时被这话将住, 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的冷寂之后, 荣妃衔着笑启唇:“后宫自是要以皇上为尊。只是当年的事牵扯甚广,一来皇上即便尚念旧情, 也未必还想让南宫氏回来;二来,也还要问一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说着颔了颔首:“正好,娘娘一会儿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 不如便先行问了。倘若太后娘娘点了头, 皇上大抵也无所谓后宫添个人。”

荣妃慢条斯理地同皇后说着道理, 语中多提及旧事,直说得南宫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都是与她相关的事情, 要决定的亦是她的去处。眼下她却只能听皇后与荣妃在说,没了她说话的事。这后宫里,她终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于她而言,这种感觉大抵再屈辱不过。

顾清霜不作声地揣摩着,愈发觉得有趣。目光所及之处,尚存三分稚气的皇后轻扯了下嘴角,耷拉着眼皮摇一摇头:“若是大事,本宫自是要去请教太后娘娘的。可如今一看,原来封个少使这样的小事,本宫也做不得主?那这皇后做得倒没趣儿了。”

荣妃怔了怔:“这是什么话……”

皇后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坐回椅子上去,叹一声气:“罢了,就听姐姐的,一会儿便去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顾清霜仍未吭声,目光落在南宫敏侧颊上,看到她眼底轻栗不止。

也不知此时此刻她是盼着太后点头还是回绝。

如此过了约莫两刻,众人便散了。皇后去向太后问安,婉修仪与她同行。

顾清霜想了想,去了离颐宁宫不远的宁寿宫,边陪予显玩边等婉修仪出来。也就是过了最多两刻,婉修仪便到了,予显坐在顾清霜膝头,看见她眉开眼笑:“婉娘娘!”

婉修仪双眸一亮,上前摸摸他的额头:“还记得我呀?”说着就在顾清霜身边落座,坐定又道,“太后准了。”

“准了?”顾清霜眸光微凌,婉修仪一哂:“皇后娘娘岁数不大,却有本事。你猜她跟太后说什么?”

顾清霜:“什么?”

“她说倘若爱到极致,倒可天各一方;但若恨到极致,近在眼前却远好过鞭长莫及。”

顾清霜神思一凝,滞了一滞,看向婉修仪:“那皇后娘娘是想……”

婉修仪垂眸,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心思通透。”

是了,单看这半日工夫,也能瞧出这个小皇后并不傻。她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一举多得。

众人问安之时,她字句间既满怀体贴关照,又让众人都明明白白瞧见她对这后宫已熟悉得很;等南宫敏到来,她又一边开了皇帝不好开的口,一边让后宫妃嫔都看了场乐子。

待得到了太后那儿,她还能哄住太后,让太后觉得自己能坐收渔利。

这其中,到底哪种是她真实的心思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每一方都要记她的好。

这位皇后,果真是有些意思的。

婉修仪又道:“还有个事更有意思――你猜猜她让南宫氏住去何处了?”

顾清霜想想:“何处?难不成是我的怀瑾宫?”说完即刻摇了头,“不会。南宫敏害我失子之事人尽皆知,若放去怀瑾宫,就是明摆着给她穿小鞋了。”

说着看向婉修仪:“是你宫里?”

她与南宫氏也有旧怨,却没拿到台面上。加之在宫里风评极好,她若私下里想给南宫敏使些绊子,南宫敏怕是告状都不好告。

婉修仪一哂:“她原本确是想这样办,我赶忙推辞了。我知道她盼我能拿捏好分寸,可南宫敏若日日在我眼前,我怕是指不准哪天就要忍不住直接上手打她。”

顾清霜扑哧一笑:“哪至于呢?为了上头那一位,不值当让姐姐这样失态。”

“唉,为了他是不值的。”婉修仪摇摇头,“可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那时的满心荣耀被人兜头浇一盆冷水下来,一切都烟消云散,那滋味,我记一辈子的。”

说完她抿茶,润了润嗓子,又续说:“她让南宫氏去了岚妃娘娘宫里。”

顾清霜心里暗惊――呵,这可更有趣了。

放去岚妃宫里虽和放去婉修仪宫里的思路差不多,皆是与她有旧怨又并不曾明面计较的嫔妃。但相较于得太后喜爱的婉修仪,岚妃可更是膝下实实在在的有个公主,皇帝要对她多几分容让。

如此,就算她哪天气儿不顺明着拿南宫敏出了气,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而若她能忍,并不闹得那样厉害,只暗地里磋磨人,那南宫敏就更只能一日日地熬日子了。

除非南宫敏有本事立刻让皇帝放下从前的芥蒂,重新把她捧到手心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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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一个小少使并没有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三月六日这天栖凤宫下了旨,三月初七,南宫敏就住到了岚妃的明玉宫去。满宫都等着皇帝的反应,皇帝却好似忘了此事一般传顾清霜去紫宸殿用了午膳,又直接将她留到了晚上。

他面前摞了厚厚的几摞折子,顾清霜便不扰他,乖顺地坐在他身边,让他专心地看。

在他批完一本本奏章的时候,她的目光一扫过那一行行字迹。经年累月地这样看下来,她对个中事务终是懂了一些,有时瞧瞧他的朱批,与她所想的法子也八九不离十。

直至暮色四合,他忙完了,唤宫人来讲奏章尽数收走发出,她才多了几分亲昵,伸臂将他抱住:“皇上累不累?臣妾陪皇上出去走走?”

“太晚了。”他笑笑,“早些休息吧。”

说着便将她揽起,提步往寝殿去。

顾清霜含着笑,低眉敛目地与他迈过门槛,轻声提醒他:“敏少使今日已受封了。”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微微一紧,侧过头来:“不必多提她。”

顾清霜轻声劝他:“人来都来了,不如便放下往事,好生相处。再说,皇上早晚都是要见她的。”

“朕并不是非见她不可。”他无声地轻喟,将她揽到床边落座,“为着儿时的情分,朕愿意将她接进来,免受民间疫病之苦,也愿意就这么养着她。但至此……便也够了,大可不必再多见面。”

这让顾清霜很有些惊奇。她只道他对南宫敏这样藕断丝连,一旦人进了宫,自会再得圣宠。

没想到,他在南宫敏的事上竟还能有这样“拎得清”的时候。

她一时哑然,他攥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三分自嘲笑了声:“青梅竹马自有可贵之处,但朕不能一直只念着那些过往。”

近来不知怎的,他翻来覆去地回想旧事的时候也格外多。原本约是想劝自己重新接纳南宫敏,却偏偏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小尼姑实在比南宫敏要好得多了。

他自顾自地这样想着,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所以……你不必再多劝朕见她,只当宫里没这号人便好。”

顾清霜将信将疑地点头应下,之后的时日,南宫敏也的的确确一直没能面圣。宫外的疫病在暑气渐浓时终于过去了,虽传得并不太广,京外未见有异,但京中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死了两千多人。

于是避暑时圣驾比嫔妃提前了七日离宫,先去千福寺,为亡者斋戒祈福。皇帝离宫后的第三日,满宫都听闻一贯脾气极好的岚妃发了大火,与她不熟的虽是好奇缘故一时也不敢凑过去打听究竟,与她相熟的则自然要大大方方地过去瞧一瞧。

是以顾清霜在她宫门外下了步辇往里一瞧,就见几位熟人都在了。

殿门前的廊下正中置了张檀木八仙椅,岚妃端坐在那儿,两旁分立着和昭仪、婉修仪还有端婕妤,南宫敏跪在外头的地上,顾清霜边走进去边扫她一眼,口中关切道:“岚妃娘娘惯是性子最好的,出了什么事,惹得娘娘发这么大的火?”

外面的宫人传言说,岚妃气得当场就摔了东西,又派了几个宦官直接将敏少使押到了宫门前问话,同时还传了宫正司的人过来,将敏少使身边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挨个赏板子。

眼下,岚妃依旧脸色铁青,见顾清霜也来了,勉强缓了一缓:“不妨事。淑容先坐吧,本宫也正要与她论个清楚。”

南宫敏在下头跪得笔直,听言抬了抬眸,轻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岚妃娘娘这是想逼死我。”

“欲加之罪?”岚妃以手支颐,笑睇着她,“说得倒向本宫冤枉了你。那你自个儿说说,你昨日着人同庄太妃求的腰牌是做什么用的?”

“什么腰牌?”南宫敏有条不紊地反问,“娘娘没搜到罪证,可别血口喷人。”

岚妃眸光微凛,好笑地睇着她的脸:“你还当这是你从前当贵妃的时候么?”继而轻笑一声,“如今你有工夫在这里斗嘴皮子,本宫却没工夫陪着你闹。”说着她便起身,身旁的大宫女忙上前搀扶。岚妃转身回到殿中,语中笑音和缓:“有劳诸位妹妹跑这一趟了。不如进来喝杯茶,同大公主玩一会儿?”

几人当然要给她这个面子,这便都随着她进了屋去,留南宫敏独自跪在外头。进内殿坐定,顾清霜才终于得了机会询问究竟是什么缘故。岚妃蔑然而笑:“不要脸的东西,听闻皇上去了千福寺,便想跟过去。说什么只是想自己为灾民祈福,谁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她就这么耐不住性子?”顾清霜侧首扫了眼外头。隔着窗纸,朦朦胧胧地能看到南宫敏的身影。

她并不觉得南宫敏会如此心急。从前或许会,但现下她出不得差池,自要处处谨慎步步小心。

却听岚妃又说:“不重要。”

顾清霜回过头,岚妃垂眸笑笑,重新说了一遍:“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下摆在台面上的事什么样,若传到的了皇帝耳中,皇帝又肯信谁。

从前那么多次,南宫敏凭着皇帝的信任,让她们一个个吃足了暗亏。现下她倒要看看,便是事情传到了皇帝耳中又如何?

顾清霜静静观赏着岚妃脸上的那种快意,而这一回,皇帝也确是合了她的意。

事情在这几日里必是传到了行宫了,连带着南宫敏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晕厥的事,都绕不开皇帝的耳朵。但在众人抵达行宫那日,皇帝却没提及此事半个字,反倒将两位公主都传去清凉殿玩了一会儿。两个小姑娘生得都精致漂亮,玩累了就要爬到父亲腿上坐,他也不恼,一手一个将她们抱到膝上。

彼时顾清霜正自顾自地在旁边吃葡萄。葡萄事先在水井里浸过,浸得颗颗冰凉。见两位公主都坐了下来,她就多剥了两颗,喂给她们吃。他见状眉心微跳:“没有朕的?”

她暗暗睨她一眼,只好再剥一颗,喂到他口中。

他一抿,眉头倏然皱起:“你是不是专门挑了个酸的来?”

顾清霜讶然:“这哪里看得出来……”说话间,一宦官进了殿来,躬身禀说,“皇上,愉贤仪来了。”

盈兰。

顾清霜暗自挑眉。自从失子之后,盈兰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近来虽被翻过三两回牌子,但风头也已难比从前。加上南宫敏又迟迟得意不起来,她现下倒很想见见盈兰,瞧瞧她是否有什么打算。

她便先皇帝一步笑说 :“有日子没见愉妹妹了,快请进来吧。”

那宦官打量了一眼皇帝的神情,见皇帝不说什么,就退出去请人入殿。

盈兰清减了不少,所幸夏衣都是新制的,穿在身上才能合身。她朝皇帝见了礼,皇帝示意她坐,她没往前凑,只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离御案几步远的茶榻上。张张口想说什么,继而又闭住了嘴巴。

如此将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复了几番,皇帝自是觉察了,开口问她:“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臣妾……”盈兰状似为难地抿了抿唇,“臣妾听闻前些日子岚妃娘娘恼了敏少使,罚她跪了许久。想……想劝皇上别生气,岚妃娘娘从来都是大度的,只是身居高位,有些事不得不管,又碰上暑气正浓不免易生火气。”皇帝听罢,无所谓地笑笑:“岚妃是有分寸的人,朕自不会生她的气。”

便见盈兰双眸一亮:“真的?”接着,明显地松下一口气来,抚着胸口,真心实意道,“太好了!”

皇帝不觉好笑:“你很怕朕生气?朕又不曾同你发过火。”

“皇上是没同臣妾发过火。”盈兰含着轻松的笑,“但是气大伤身呀。臣妾怕皇上心里为此事不快,却又这许多天都不发作,硬生生憋得身子不痛快可就不好了。若是那样,还不如与臣妾发火来得好。”

一瞬之间,顾清霜脑中“嗡”地一声。

积攒已久的困惑在这一刹那突然有了解,皇帝调侃说“朕的脾气哪有那么糟?”,几个字一时间听来都变得恍惚。顾清霜怔怔地看看盈兰,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她从初见盈兰时便有总说不出的古怪感,原来盈兰与她走的是一样的路数。

虽然性子截然不同,但她们展现给他的样子都干净如白纸。

白纸都是极为简单的,她是一味相信旁人都是好人,哪怕南宫敏那样恶毒地害她,她都要反过来为南宫敏找理由,让他不要记恨;盈兰则是把爱恨都明明白白说出来,喜欢谁都明说,不喜欢谁也明说。

这样的模样,落在旁的后宫妃嫔眼里不免太假,可落在帝王眼中,却大有益处。

帝王总多疑,唯有让他觉得一眼就能看穿的样子才最安全。

如今,盈兰又与她一样,说着待他“一心一意”的话。

旁人都不重要,只有他重要。她们的眼里都只有他,这自是他最想看到的。

顾清霜忽而一股恶寒自心底沁出,蔓延向四肢百骸。

盈兰在学她。

她不怕她照猫画虎地用她的法子争宠,却怕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吃亏。

她曾经便是这样让南宫敏吃亏的。南宫敏在他心里一尘不染,她就让他看到南宫敏的恶事,桩桩件件,撕碎南宫敏留给他的美好。

她不能让盈兰也用这样的路数来治她。

有些事是不好再等了。其实万事都不好多等,所谓夜长梦多。此番是为着对方是旧识,她才多容了一些时日。

翌日晌午,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望舒苑的青石板地面像被镀了一层油,淡淡地反着暗光。

乌云遮日,没有一缕光束能顺利地洒下来,天色阴沉得半分瞧不出是正当午的时候。顾清霜立在窗前,欣赏这不见天日的景致良久,听得卫禀进来禀话:“娘娘。”

卫禀在她身侧一揖,声音压得极低:“尚仪女官来了。”

顾清霜薄唇微抿,勾起一弧笑:“请进来吧。”

卫禀便又躬身往外退去,过不多时,尚仪女官沉默地进了屋来。

顾清霜没有回头,只等她先行开口。尚仪女官躬了躬身,低眉敛目道:“娘娘要奴婢办的事,是会搭上奴婢三族性命的。而奴婢若不帮娘娘,娘娘将那把柄交出去,最多不过死奴婢一个,还能拉娘娘陪葬,那么奴婢为何要帮娘娘?”

顾清霜嫣然一笑,笑音合着雨声,有点像鬼魅:“咱们是旧识,本宫不想要女官性命。以本宫今时今日的分量,想保女官的命还是办得到的。更何况……”

她微微一顿:“女官您本身也算身份贵重,倘使推个人出来垫背,只要由头说得过去,能让太后娘娘平息怒火,自能全身而退。”

尚仪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打量眼前宫装华丽的背影。

顾清霜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宫女,她曾经自问对她的一切都足够熟悉。哪怕后来听闻她入了后宫,她也并未想过她在其中有什么算计。

直至顾清霜上一次请她到跟前说话。

那日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认识过她,更想不明白她是从何时起多了这样多的心思。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甚至就连她应不应顾清霜所求之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旦应了,这趟贼船怕是就再下不来了。

尚仪女官紧咬牙关,强沉气息:“宫中算计并无尽头,奴婢帮娘娘这一次,就再无别的出路了。”

“确实。”顾清霜偏了偏头,“女官帮本宫这一次,命便算捏在本宫手里了。不过……本宫不会让女官吃亏的,再者,这宫中的算计也并非全然没有尽头。”

尚仪女官笑一声,对她这话不予置评。

尽头?哪来的尽头?要了南宫敏的命就算尽头么?不可能。

还是当了皇后便是尽头?也不会的。

顾清霜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睇着她:“而你若不帮本宫,死的也绝不只是你一个。”

尚仪淡漠地抬眸,毫无惧色地迎上她的视线:“那等疏漏之处,不足以祸及家眷。皇上与太后娘娘心存仁善,也从不胡乱迁怒。”

“是,女官您说得都对。”顾清霜笑容明媚,躬一躬身,“皇上与太后娘娘,都是不会和您的家人过不去的。”

尚仪女官又说:“娘娘自己,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她太清楚,顾清霜的家人都没了。便是还在,也不过一介草民。

“这女官说得也对。”顾清霜抿起笑容,“可女官知道柳家么?”

尚仪眼底一震。

顾清霜长缓一息,信手玩起了尚仪女官发钗上的流苏,口中慢条斯理地告诉她:“柳夫人很疼端婕妤,指望着我护端婕妤平安,我也已实实在在地出过不少力气。我若现下说要您一家子的命,您说柳家会不会帮我?”

第70章 皇后心事

行宫北侧, 蕴福阁里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南宫敏最初得封少使的时候,自己从太妃身边带过来的婢子也好、尚仪局新拨过来的宦官也罢, 都还存着几分斗志。因为谁都知道她和皇帝旧日的情分,更知她还能回来, 便说明皇帝仍旧对她有意。

只要皇帝对她有意, 一时间的位份高低就算不得什么。身边的人都盼着她能东山再起,他们跟着鸡犬升天。

但眼下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皇帝根本没来见过她。宫人们私下里还听说呈去皇帝跟前的绿头牌里根本没有她的名字,这必不是尚寝局胆大包天私自撤去的,要么是皇帝的意思, 要么是太后和皇后为止,而皇帝默许。

这样的局面让宫人们都失了心气儿,虽敬畏着她背后的庄太妃,不敢怠慢她, 一个个也都臊眉耷眼起来, 都好似丢了魂似的。

卧房里, 南宫敏做着针线活, 一针针地在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她的绣活极好,绣起来也快, 近来却偏愿意慢条斯理地绣,借着绣活让自己平心静气。

致哥哥一时不见她,她不怕;岚妃、婉修仪她们个个都踩她, 她也不怕。她能熬得住, 宫里不论善恶, 只有输赢,她能熬到赢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 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敢做。

噼噼啪啪,珠帘轻响了一阵。思莲从影壁后走过来,朝南宫敏福了福:“娘子,愉贤仪来了。”

南宫敏没抬头,嘴角勾起的笑有几分嘲意:“这是得空了?”

她进宫这些时日,盈兰都不曾来走动过。她估计盈兰是将她忘了,得了宠便想与她断了来往。这也说不上出乎意料,在宫中这么多年,沉沉浮浮的事见得多了。盈兰若能不帮着旁人也来踩她一脚,就算不错。

可今日,怎的又来了呢?

南宫敏抬眸看向思莲,拧着眉头道:“还不快请进来?以我如今的身份,得罪不起人。”

思莲一福身,忙匆匆去请。盈兰很快就进了屋,独自一人。南宫敏察觉到她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绣活,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见礼,但盈兰先她一步跪了下去,俯身一拜:“娘子安好。”

南宫敏身姿一顿,不安的心也随之落下。她稳稳地坐回去,睇了眼思莲,口中道:“贤仪娘子这是做什么?叫旁人见了去,倒是我的不是了。”

思莲会意,当即上前去扶,笑说:“娘子快起来,我们娘子也想您许久了。娘子请坐,陪我们娘子说说话。”

她一壁说,一壁半推半扶地让盈兰坐去了茶榻另一侧。盈兰神色有些拘谨,南宫敏瞧出来,就让思莲也退了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南宫敏睃着她,不咸不淡道:“我还道贤仪把我忘了。”

“娘子恕罪。”盈兰低着头,一改平日的活泼,“娘子得封那日,奴婢便想过来拜见。但经了小产一事,身子实在不济,只好听太医所言多安养了些时日。”

她言辞恳切,南宫敏的神情舒缓了几分,轻声一喟:“我知道你也不易。现下如何了?可养好了些?”

“没什么大碍了。”盈兰轻咬嘴唇,“只是……太医说不能再有喜了。”

南宫敏神情一颤,低下眼帘。

这一环是她们失算了,她们都没料到太后会这样狠。宁可少个孙儿孙女,也不肯让她们生。

她又叹了一声:“宫里这种事并不少见。若自己没福气生,日后养个别人的孩子也是一样的。”说着顿了顿,“柔淑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

盈兰一听就摇了头:“奴婢前些日子与她相见次数也不少,但她在圣驾面前滴水不漏,怀瑾宫管得也厉害,伸不进手去,一点扳倒她的机会都没有。”“这不稀奇。”南宫敏淡漠道,“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约束宫人最有一套。我也没想凭着这些日子就扳倒她,来日方长,总会有破绽的。倒是皇上那边……”她偏了偏头,目光定在盈兰面上。

盈兰的秀眉一下紧锁起来,眉间直添了两道深痕:“奴婢试着提过,皇上却不愿多听。不止是奴婢,就连……就连柔淑容也开过口……”

这是她们失算的另一处。南宫敏原本觉得难处在于进宫,在于太后、荣妃、柔淑容。只消她能进宫,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皇帝必会重新回到她身边。未成想这进宫没花多少力气,皇帝的心思却反倒不受控制,弄得她进宫这么久都见不着圣颜。

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觉得面圣原来是这样难的事。明明同在一座皇宫之中,她也能分毫见不着他的影子。

这样的挫败让她胸中烦闷,思量了良久,告诉盈兰:“得空时帮我去尚仪局走动走动,问问有没有伶俐的宦官。有位许典仪是与我相熟的,你找她便是。”

“伶俐的宦官……”盈兰想了一想,略显出几分迟疑,“以娘子如今的情形……身边怕是不好额外添人。若是有用,不妨放到奴婢身边去?免得再给娘子招祸。”

“你倒不必这样担心我。”南宫敏笑一声,“我敢提,便有法子让人挑不出错。再说,那个岚妃……”

想着岚妃前些日子的趾高气昂,她挺了挺脊背:“一个素日无宠的贱妇,空有个妃位罢了,也不敢闹得太过。”

盈兰听她这般说,才安了些心。心下记住这事,过了两日,寻了个空闲的日子,将那位许典仪请到了房中喝茶。

那日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下得让人压抑。但常这样下一下雨也不是没好处,雨水过后,各处雨水房舍都被冲刷得干净了一层。顾清霜喜欢看雨后草叶干净油亮的色泽,尚仪女官傍晚来拜见的时候,她正立在廊下,饶有兴味地抚弄靠近回廊的一株芭蕉的叶子。

尚仪不需她发话,就先将宫人们摒开了,接着便将今日所闻之事一一说与了她听。

顾清霜优哉游哉地听着,待她说完,眼皮才抬了抬:“许典仪?可靠么?”

尚仪女官低眉敛目:“她原本确是与南宫氏相熟,可也因着这个,南宫氏被废出宫时她险遭牵连,是奴婢保了她一道。如今她再不敢私下帮南宫氏,今日愉贤仪那边找她,她回去后便回给了奴婢。”

“只是……”尚仪忽而又露出几分疑色,顾清霜睃她一眼:“尚仪有话直说便是。”

尚仪女官躬了躬身:“只是奴婢不知愉贤仪与南宫氏的瓜葛究竟有几分,也摸不准愉贤仪究竟是有心帮她,还是也另有所图。”

顾清霜闻言就笑了:“女官是个聪明人,所以宁可将这些事避得远远的,用不闻不问换一隅平安。”说着抬眸张望了一圈院中,见遥遥候着的人中有小禄子,就扬音一唤。

唤了两声,小禄子听见,连忙躬身上前。顾清霜一指尚仪:“你将今日打听到的事说给尚仪听。”

小禄子回思了一下,即躬身道:“臣听说敏少使身边的掌事宦官曾叙,前些日子刚因敏少使想私自来行宫的事被岚妃娘娘罚过。但算来也已过了半个多月,伤势早平稳了。前天……前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夜里突然发起高烧,熬到今日,丢了性命。”

尚仪女官听得眸光一凝,顾清霜敛去三分笑意:“本宫原本摸不清她先干什么,在想她是不是想拿此事给岚妃娘娘使个绊子。现下听女官这么一说,倒突然懂了,合着是想给自己宫里头换个用得趁手的人。”

尚仪女官的神色沉下去:“那愉贤仪便是一心在帮她的了。”

“这人,本宫原也是容不下的。”顾清霜无所谓地笑笑,“想来女官知道该怎么做了。愉贤仪那边,要好生应付着,人也要给敏少使挑好。机不机灵倒是其次,嘴巴紧才是最重要的。”

“奴婢心里有数。”尚仪躬身,“先告退了。”

“喝杯茶再走吧。”顾清霜说着又扬音一唤,“阿诗。”

阿诗离得倒不远,唤了一声就上了前来,客客气气地请尚仪去厢房。除却备上上好的茶,自还有别的好处也备下了。

顾清霜记得自己刚受封那会儿手头不宽裕,人脉也没有,许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当时她还与阿诗卫禀细细琢磨过都有何处的人脉要赶紧笼络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时日长了,她位份也高了,又因一直得宠,手里的好东西再也不缺。各样人脉便也顺水推舟地就漂了来,根本不必费太多力气。

这世上,权与钱,果真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

也正因此,走到最高那一步的人,才能这样高枕无忧吧。

.

日子一转又翻过几十个日夜,这几十日里宫中坏事不见,喜事到多。

首先是去年进宫的祥宣仪有了身孕。去年进宫的这几位都不太出挑,一直圣宠寥寥,她能有孕实在是撞了大运。太后对这样的事总是欢喜的,不及皇帝开口,太后就下旨晋了她的位份,封为淑人。皇后更赐了许多东西下去,嘱咐她好好安胎。

到了七月末,众人正准备回宫的时候,中宫皇后竟也有了。

皇帝从前没立过后,宫中自也没有过嫡出的孩子,这一胎便显得尤为重要。一时之间不仅后宫,就连朝堂上都好一阵庆贺,人人都盼着皇后早日诞下位嫡出皇子。

为着皇后的胎,皇帝下旨暂且不回宫了,免得路上颠簸。原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的上下众人便又重新在行宫之中安顿下来,准备欢度中秋。

中秋佳节,按照往年的例都是去太后那里相聚,如今太后却有意让皇后去办,多少有些助皇后稳固权势的意味。

皇后便大大方方地将一应事宜都接了下来,又闻太后懒得见人,就吩咐嫔妃们当日一早去向太后磕个头便可。午后再到她这里聚一聚,先一并说说话,再各自游游园。晚上的宫宴设在船上,她让大家不必拘谨,也不必硬守什么时辰礼数,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亦或逛得累了饿了,便往船上去就是。

这个过节的法子倒让人喜欢。用柳雁的话说,宫里的日子枯燥无趣,逢年过节能和相熟的姐妹们一起说说话,便也算消遣了。于是几人早早地就约好了这日要去行宫里的哪处园子去逛,岚妃还说已让宫女酿好了桂花酒,那天可同饮一杯。

到了八月十五当天,皇后的淑宁园里果然早早地就一片热闹,嫔妃们去向太后见过礼后,就三三两两的结伴而来。两位公主、三位皇子也都由乳母带到了。顾清霜进屋的时候,几个男孩子正在屋里风风火火地疯跑,予显一眼看见她,喊了声“母妃”就扑过来,差点把她撞个跟头。

“怎么这样疯!”顾清霜蹲身,虎着脸在他脸颊上一捏,又看见乖乖坐在皇后身边吃点心的二公主,教训他说,“你瞧陶陶多乖,你跟人家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