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重了。”顾清霜无可无不可,顿了顿,又问,“盈充衣到底什么底细?”

袁江道:“确是长公主送进来的不假。但她有个姐姐,从前是南宫氏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好像是……死在宫正司里了。”

顾清霜略一回想就想起来:“思兰?”

“应该是的。”

顾清霜不禁又笑一声:“她姐姐是南宫敏身边的大宫女,她就正好进宫来成了天子宫嫔;昨日拉着皇上出宫,又正好碰上南宫敏――哪有这么巧的事。”

“娘娘说的极是。”袁江低了下眼,“但这种事,争辩这些便没必要了。”

顾清霜长长地缓了口气。

是,争辩这些没必要,这点伎俩若说瞒天过海,根本就不可能。下一步往哪儿走,只看皇帝的心思在哪儿。

或者说,是看皇帝心底对南宫敏还存着几分旧情。

她朝袁江颔一颔首:“本宫心里有数了,大伴莫急,容本宫想一想。本宫也同大伴说句实在话――宫里这些阴谋阳谋,本宫从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胜,今日也不能向大伴担保必能将一切挡下。只是若本宫做不到,来日太后问罪起来,本宫也依旧愿尽力而为,多少为大伴说几句话。”

“多谢娘娘。”袁江躬身长揖,他等的便是这句话。

宫中纠葛,太后万般皆知,自也会清楚他们难违圣命。来日若迁怒他们,只会是因为一时怒气难消,有个人出来替他们说两句话,让太后消火两分,这一劫便大抵能过去了。

至于别的,柔贵姬能斗赢自然更好,斗不赢也就算了。

想拿他们这一干人的性命去给南宫敏铺路?

呵――袁江不动声色地睃了眼盈兰所住的方向。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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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怀瑾宫,顾清霜命人给袁江上了好茶来,屏退旁人,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些南宫敏的过往之事。待得袁江离开,她一时也只让阿诗进了殿来,安静地自顾自思量该如何是好。

她瞧得明白,袁江方才话说得再客气,也不过是想对她利用几分罢了。事情若成了,袁江还算欠她两份人情,而若不成、亦或她自己折在这事上,是指望不上御前能帮她的。

只是饶是如此,她也只能应下这事,与袁江站在一边。否则一旦南宫敏得了势,她和袁江谁死得更惨都还说不准。

可仔细想来,现下想对南宫敏做什么也并不容易。一来人根本不在宫里,二来皇帝挡在中间,有意将此事压下。她若真做点什么让皇帝觉察了,必定牵涉甚广。

顾清霜便这样一语不发地坐了一上午,临近晌午时,多少想出了些眉目,吩咐卫禀:“你去趟尚仪局,上尚仪女官得空时来我这里一趟。”

此后的好一段时日,宫中都并未因南宫敏之事掀起什么波澜。皇帝似乎是真不打算接她回来的,全然不闻不问,就连与庄太妃也无甚交集。

只是袁江私下里告诉顾清霜,皇帝先后去过两次芳信宫。芳信宫原是南宫敏住的地方,在她被废黜后就封了起来,再无人居住。皇帝先前也不曾再进去过,此番一去,袁江拧着眉头告诉顾清霜:“臣跟着皇上进殿,才见殿中放着一幅屏风。每一面屏都上都是刺绣,绣的皆是皇上与她的过往之事,从孩提到进宫,应是她亲手绣出来的。”

他不必细说,顾清霜也猜得到皇帝看到这样的绣品时,心中当有怎样的百感交集。他与南宫敏之间,到底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如她这般深恨贺清晏的情形,有时冷不丁地想起曾经的甜蜜,心情也不免还有几分复杂。

又闻袁江咬着牙懊悔道:“是臣大意了!当时就该进殿去查一圈,见了这屏风,直接拖出去烧了,一了百了!”

“大伴不必自责。”顾清霜颔一颔首,“她既有心要回来,有没有这屏风便都迟早要回来。大伴昔日若真将这屏风烧了,等她回来再同皇上提起,才真是覆水难收的麻烦。”

“娘娘说的是。”袁江强自忍下几分愤恨。顾清霜笑笑,又说:“眼下她既按兵不动,咱也不好贸然做什么。不过太后娘娘对她素来不满,若能想个法子让太后娘娘再想起她来,多少也要有点用处。”

现下的情形,南宫敏若谋划得宜,步步推进,皇帝念着旧情,多少要一分分心软。可她既无动作,皇帝心里的那股劲儿便大抵也提不起来太多。若太后再为昔年的事发个火,太后一进,皇帝多少要往后退一退。

于是两块锦帕便随着新一季的衣裳送进了颐宁宫去,太后正拿起来瞧,侍奉在侧的婉婕妤不经意地提起:“咦?臣妾瞧这绣工,像贵妃从前的手艺。”

彼时前来问安的顾清霜正在旁边抿着茶,听言不禁抬眸扫了她一眼,心下直感叹婉婕妤为了不让南宫敏回来也是豁出去了。

她明明可以只说“南宫氏”,却偏偏要提“贵妃”。太后当时那样厌恶南宫敏,却还要眼睁睁地看到她坐到贵妃的位子上,简直就是心里的一根刺。

于是便闻啪地一声击案声,太后勃然大怒:“什么贵妃!你从前是礼数最好的,如今说话也没数起来!”

婉婕妤忙跪地谢罪,太后的目光冷冷地划过她,最终落回那两块帕子上:“丢出去烧了。再让哀家瞧见与她有关的东西,你们便都到宫正司领死去吧。”

尚服局的几个宫人噤若寒蝉,磕了个头,一刻都不敢多留地匆忙告退。

顾清霜垂眸看着,也不知袁江托他们办这事得给多少好处。

而后,太后震怒的消息自然会“飘”进皇帝耳朵里,让他知道太后还恨着南宫敏呢。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步入了冬季。宁寿宫那边,予显是一日比一日皮了。生辰之时他才刚将将会走,眼下倒已能跑起来。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飘下来那日,顾清霜与岚妃、柳雁结伴去看他,两个皇子恰好也在,五个孩子就凑在了一起玩。三个大些的吭哧吭哧堆雪人,陶陶和予显两个小的懵懵懂懂开始捣乱,哥哥姐姐们倒也不气,嘻嘻哈哈地把他们哄到边上去。

这样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场景,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在宫里,这样的情分总是奢侈的。

岚妃坐在廊下叹息说:“本宫听宫人讲,皇次子已不如从前爱笑爱闹了。”

是因他生母的事。他虽与生母交集并不多,但宫人们的风言风语却多少听了些。许多小孩瞧着大大咧咧,却往往心思最敏锐,哪怕并不真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也能从口吻中嗅出不少好坏。

岚妃说,打从宁婕妤被降为宁贵人,皇次子就常在出神。

柳雁听得眸光微凝,俄而笑一声:“也不知来年这个时候,能不能多个皇子公主与他们一同看雪。”

她说这话,是因为盈兰有孕了。皇帝晋她做了宝林,又赐了“愉”字做封号。愉悦的愉,合她惯来的性子。

顾清霜为免招惹是非,一直躲她远远的。她倒也并不往顾清霜跟前凑,大家相安无事地过到腊月。

腊月里,皇帝意欲大封六宫,先与顾清霜提了此事,顾清霜皆过初拟的名册来看,刚看了两行就摇头:“皇上要封臣妾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臣妾虽高兴,却不敢受。先前做了错事的宁贵人也还罢了,和姐姐乃是皇长子生母,臣妾这一年多来位份高她一头,心里总过意不去。”

他并不在意,仍是属意她为昭仪。顾清霜推辞了许久,他才终于松了口,将和婕妤放到了正二品昭仪的位子上,封顾清霜做了从二品淑容。

再往后,婉婕妤封了与顾清霜同品的修仪,柳雁封了婕妤。看在皇次子的份上,宁贵人也晋至了嫔位,而晴贵人终究是没被提及。

再后头的小宫嫔们多多少少也都有晋封,采双熬到了正六品宣仪的位子,开心得不得了,接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向顾清霜谢恩,谢她几年来的提拔照拂。阿诗后来送她离开,折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对水头上等的玉镯,哭笑不得:“淑宣仪这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了,非塞给奴婢这个,说什么添作嫁妆……这都哪儿来的话?”

顾清霜看看她,没有接口。

其实翻过年关,阿诗便也要十九岁了。早几年时,她也常有心给她留些好东西,跟她说添在嫁妆里。后来,却渐渐发现阿诗似乎有自己的心思。

阿诗在看卫禀的时候,眼里总含着笑。

顾清霜时而觉得她自在便好,时而又觉这总不是个事。于是好东西还照样给她,“嫁妆”这样的话却不再提了,只盼着阿诗别委屈了自己便好。

转眼又翻过一个除夕。或是因为除夕宫宴劳累的缘故,愉宝林盈兰动了胎气。太医精心为她调养了数日,仍不见好。

后来钦天监禀话说,许是因天象冲撞所致。接着便是又看八字又卜卦,最后说可选一位娘家在西陲的嫔妃与她同住,或能互补。

顾清霜听完这样的说辞,眉心就一跳。其实与愉宝林同住一宫的主位宫嫔和昭仪,娘家就已是在西边了。眼下再往西提,可见是在为谁铺路。

她猜皇帝必定也想到了同一个人,让她有些意外的,倒是皇帝并未顺水推舟地松口接南宫敏回来,而是从去年新进宫的宫嫔中又挑了位娘家偏西的,迁进和昭仪宫里去。

他这般做,愉宝林自是没什么好转。顾清霜觉得好笑,作壁上观,想看愉宝林还能拿这说辞犟到什么时候去。

神鬼之说虽不得不信,可同一套说辞用得太久,也就假了。

然而又过了十数日,局面陡然一转。

京里不知怎的闹起了疫病,传得并不算厉害,走势却颇为奇怪――往年的疫病闹起来,都是京中先闹,皇城、宫中一旦觉察便会严防死守。然而今年不知怎的,虽是京中刚寥寥出了几十位病患时就已有疏奏上至宫中,前后脚的工夫,皇城里却已经有了。

好几处官衙中都渐渐有官员患病,几位在皇城中居住的太妃府里,也陆续有宫人患病而亡。

消息禀进来那日,顾清霜耳闻枕边之人辗转反侧,久久难免。

他到底还是担心了,担心南宫敏会死在这场疫病里。

顾清霜阖目假寐,心中思绪翻转。

那日寺中重见,于他而言大约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埋下去,并无太多动静。他最多只是偶尔会想起南宫敏或许真的已知错了、后悔了,可按住不想,也就罢了。

后面的屏风、盈兰的煽风点火,才如同浇灌那颗种子的泉水,让藤蔓生根发芽。

如今,这藤蔓悄无声息地布开了,再告诉他她或有性命之虞……

顾清霜无声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这回南宫敏走得倒稳。

她翻了个身,好似刚迷迷糊糊地转醒一般,抬起眼皮看看他,又抱住他的胳膊:“皇上睡得不安稳?可是有心事?同臣妾说说吧……”

朦胧的光晕里,她听到一声长叹。

他也翻过身,伸臂将她搂住,久久都没开口。

第68章 中宫皇后

这晚, 皇帝终究是什么都没同她说,只是将她抱在怀里,搂得极紧, 好似唯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顾清霜并不扰他,闭上眼, 假作沉沉睡去。

她总是愿意在这样的时候给他一份安宁的。她猜他此时将她当做了南宫敏,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份青梅竹马的情分,阖宫里只有南宫敏与他有,这便是南宫敏的长处所在。如今,他愈发愿意将这份情寄托几分在她身上, 她便多多少少也有了这份长处。

后来,她就真的沉沉睡了过去。直至他起身要去上朝,她才复又转醒。每每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劝她多睡一会儿, 她多数时候都听, 今日却一起起了身, 与宫人们一道服侍他盥洗更衣。

于是在他离开思雅殿前, 又搂了搂她,不无心疼地叮嘱她说:“你好好再睡一会儿。”

“嗯。”顾清霜含着笑点点头, 继而便行礼恭送。

他转身向外走去,她立起身,无声地缓了口气:“皇上。”

他不自觉地一定, 她不看他, 眉眼低垂着说:“臣妾听闻外头闹起了疫病。皇上记挂的人若在外头, 怕是也不安全,不如接进宫来避着。”

这话出口, 他嚯地回过头来。

顾清霜犹自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地立在那儿。但饶是不看他,也能察觉到他眼中变了又变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句话:“你说什么……”口吻之中,已有几分克制不住的轻颤。

顾清霜缓步上前,行至他跟前,温柔地为他理了理面前的十二旒。目光抬起,穿过那轻晃的十二硫,她含着三分凄笑对上他的眼睛:“臣妾曾被贺清晏伤过,同病相怜,自知她昔年所为之事必让皇上心痛。但她与贺清晏终是不同的,臣妾对贺清晏,是彻头彻尾的痴心错付才酿成大祸,可她……”

她咬一咬唇,眼中的矛盾之意毕现,顿声好半晌,才含着几许委屈自己的意味,将话说完:“她心里始终是有皇上的。万般不是,不过是因念着皇上念到入了魔。”

他怔怔地看着她,薄唇轻颤:“朕已忘了她了……”

她好似全没意识到他是在强撑,笑音沙哑:“皇上当真能看她沾染疫病,死在皇城里?”

他最后的支撑被这句话击破,眼底一栗。她续说:“有些注定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便是赌不得的。”

说着,她不顾他已将朝服穿戴整齐,伸臂将他紧紧搂住,脸颊贴在他胸前,缓缓对他说:“臣妾恨她所做的那些,但更不想皇上抱憾。皇上不必在这样的攸关之时顾念臣妾的心思,接她回来吧。只要……只要……”朱唇抿了抿,她的话语更轻柔了,“皇上别忘了臣妾就好。”

话音落处,她听到他的心跳空了一拍,身形微紧,无声地吸了口凉气。

她想他辗转反侧的这些时日,其实应是半分都没思量过她的心思的,可这并不妨碍她说出这番话会让他感动。她便觉他僵了僵,继而手臂有力地将她搂住,向她担保了三个字:“朕不会。”

她心底笑一声,暗自转出两个字:不信。

他又道:“清霜,你为朕做的这些,朕都会记得。”

顾清霜撇了撇嘴,暗道:“但愿如此。”

于是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一片风起云涌骤然掀起。

皇帝下旨接已被废黜的南宫氏回宫,虽未有封位,只说让人暂且进宫安养,还是引得太后勃然大怒。前去传旨的御前宫人行至宫门时硬生生被颐宁宫差来的人挡了下来。

而后皇帝自是要去颐宁宫一趟,无人知晓母子两个到底是如何争辩的,总之最后似是两人各退了一步,太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许人进宫暂避疫病,但要求皇帝将立后之事定下。

而后就又是一场僵持不下。

后宫听闻个中细由,已是两日以后。彼时几人坐在岚妃殿中品着热茶,柳雁带着两分困惑说:“听闻皇上早已不再有非南宫氏不可的意思,现下是愿意立后的。只是太后属意荣妃,他却不肯,宁可另择旁人为后。”

岚妃听言,眉头也微微锁起来:“荣妃原就是皇后人选,当年没能入主中宫,全因南宫氏。这些年她执掌六宫,也没见有什么疏漏,皇上对她亦算敬重,实在不知如今为何这样。”

没人知道皇帝为何在此事上偏看不上荣妃,殿里一时安静,静了一会儿,采双胡乱猜测说:“皇上是不是心里还是想立南宫敏,只是因着从前的事,一时不好这样说出来。便先寻些由头推了册荣妃的事,好歹将后位空着再说?”

她的这般猜想,顾清霜就头一个摇了头:“不会。”

皇帝即便在后宫随心所欲,也不会任性到那个份儿上。南宫敏以从前的身份都未能登上后位,如今更是个遭过废黜的女人,倘若来日搁到后位上,除非证明从前的种种罪名皆是假的,不然便是将皇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了。

再说,皇帝所为虽让人困惑,听来却并非为了继续将后位空悬――他明言要另择世家贵女入宫为后。京中的世家那么多、待嫁的女儿那么多,要选出一个合适的,不是什么难事。

自此之后又过了两日,立后的人选就又定了下来。选的仍是太后娘家的姑娘,荣妃的堂妹施氏。礼部择定的大婚吉日在两个月后,但圣旨已昭告天下,事情便不会再有变数。于是南宫敏便得以先进了宫来,对外只说是庄太妃要进宫暂避疫病,带着她进来侍奉。

两个人都被安置在皇宫最北边的偏僻宫室里,衣食上自都不会委屈她们。

――这是太后宽仁,可宽仁之余,并不意味着太后不恼。

于是入宫一刻之后,庄太妃便跪在了颐宁宫的殿里。太后所言之事她是头一回听闻,直惊出泪来,太后指着她破口大骂:“哀家知你性子软,却不知你无能至此!一个大活人竟也看不住!在你眼皮子底下溜了你都不知道!”

安缘寺里的那些经过,皇帝按着不提,是她自己查着的,连带着盈兰的事都一环环查得清楚明白。庄太妃在其中似乎没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这她信,若不然,南宫敏也犯不着兜那么大的圈子,一环环买通人脉,将人先送到长公主府里去了。

只是她还是生庄太妃的气――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宫里沉浮大半辈子,怎的就能无能成这样!

庄太妃惊惧不已,膝行上前,满脸的泪:“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息怒,这事实在是……阿敏她……阿敏她自出宫以来就恭顺得很,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臣妾不曾……”

“误会?”太后冷笑着打断她的幻想,“可要哀家把一环环人证都摆到你跟前让你看?若不是皇上又念了旧情,此时杀她要伤了哀家与皇上的母子之情,哀家真想一人一杯鸩酒给你们都灌下去!”

太后恨得声音发狠,想从地狱里刮出来的。

事实上,她现下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真的放了南宫敏一马。早知还有今日这出,她早就该让南宫敏在宫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庄太妃瑟缩着低下头,不敢再做争辩。

太后冷睇她半晌,声音平和下去:“她现下没有尊位,只是庶人身份。养在你院子里,怎么罚你自己瞧着办吧。”

“太后娘娘……”庄太妃惊然抬头,下意识地想说几句求情的话。但在对上太后眸中的冷光时,就将这些念头都按下了。

太后已是给她脸了。若她不办,让太后去办,阿敏只会更惨。

于是当日晚上顾清霜就听小禄子来禀话说,庄太妃那边紧闭院门不让人进,好像赏了南宫敏一顿板子。具体打了多少他不知道,只听闻是四个身材健壮的嬷嬷一并将南宫敏从房里拖出来,押去太妃房里打的。

说着小禄子走近了几步,放低了声,又道:“还有些风言风语,是真是假臣说不清,娘娘只当听个趣儿。”

顾清霜点点头:“你说。”

小禄子道:“听闻是……是剥衣杖责。太妃气得不轻,说既不要脸面便不必再留脸面。”

这话说得顾清霜颇有几分惊异,阿诗更是脸色一变:“剥衣杖责?这若面子薄些,便要闹出人命了。”

顾清霜嗤笑:“前前后后算计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重新进了宫门,她才不会因为一顿板子被逼死。”

翌日,盈兰莫名其妙地失了孩子。

初时只是动了胎气,到晌午时见了红,太医院的一众太医皆奉旨去会诊,但仍是回天乏术。

惨叫声在傍晚时响了起来,一声压过一声,据说是已胎死腹中却落不下来。

盈兰就这样足足惨叫了一整夜,至晨光熹微之时才终于了了。荣妃前去请旨晋她为贤仪以示安抚,皇帝点头应允。

因着先前在后宫结怨太多,她小产后几乎没什么人去看她。但顾清霜从前与她粉饰太平粉饰得太好,对她颇是一副喜欢的样子,现下便不得不跑这一趟。

她就叫上了婉修仪,两人各自乘了步辇并行在宫道上,婉修仪笑说:“还是太后娘娘本领通天。我昨晚听闻愉贤仪边是惨叫边是说有人害她,太医们便将她所食、所用之物皆验过了,只说都无异样。”

太医们当然要说没有异样,否则可真是不要命了。

婉修仪掩唇笑一声,又道:“如此,便是皇上过问起来,大约也问不出什么端倪。”

“皇上不会问的。”顾清霜淡淡,“太医们说话虽有用,但愉贤仪一直胎像不错。如今突然就这么没了,太医们又众口一词,姐姐当皇上真想不到背后的缘故?”

婉修仪浅怔,转而失笑:“是我糊涂。”

左不过是他默许了太后的做法。

左不过是,他想到盈兰与思兰的关系、再想到思兰与南宫敏的主仆之情,便愿意让太后出口恶气。

过了约莫一刻,二人进了盈兰所住的挽兰轩。数月以来,盈兰盛宠不衰,挽兰轩里处处讲究。如今她虽失了孩子,院中的一切也并无什么变化,只是细嗅之间似乎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顾清霜与婉修仪一并进了卧房,卧房中安静无声。一名大宫女立在床边,悄无声息地向二人一福。二人行至榻边一瞧,才发现盈兰原没睡着,只是怔怔地望着墙壁,那张素日活泼明艳的脸苍白的毫无生机。

又有两名宫女进了屋,无声地搬来绣墩供二人落座。二人坐定,盈兰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来,声音平淡:“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

并非问句,颇是肯定。婉修仪率先做出了一脸惋惜,向前倾了倾身:“这是什么话。都是宫中姐妹,你失了孩子,我们也难过。”

盈兰置若罔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顾清霜:“那淑容娘娘呢?”

“淑容娘娘,是不是盼着臣妾死。”

“妹妹何出此言。”顾清霜满面心疼,“你素日唤我一声柔姐姐,我自是心疼你的。你好生养着,别想那么多子虚乌有的事情。孩子……”她叹一声,“妹妹还这样年轻,还会有的。”

“淑容说的是。”婉修仪立刻接话,与她一唱一和,“你要知道,淑容从前也是失过孩子的。可你瞧,如今三皇子不也好端端地生下来了?人只要有福气那就跑不掉,妹妹别急,养好了身子,再耐心等一等便是。”

顾清霜不禁瞧她一眼,低下了眼帘。

只要是关乎南宫敏的事,婉修仪总能比平日狠些。她方才说那句话,实是因知晓盈兰此次小产伤了身,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没想到婉修仪到还能长篇大论地再补上几句,再往盈兰心上捅上几刀。

盈兰果然激动起来,呜咽一声,眼泪溢出。婉修仪面上一讶:“好了好了……先不说了。”言罢一扣顾清霜的手腕,拉她一并站起了身,吩咐旁边那大宫女,“你们娘子情绪不稳,本宫与柔淑容便暂且不多搅扰了。你好生服侍着,若有什么需要的,来同我们回话便是。”

那大宫女福身应诺,婉修仪一刻也不停留,拉着顾清霜就出了门。

顾清霜一时并不明白她为何走得这样急,直至她出了挽兰轩的院门扑哧一声笑出来,才知原是因憋笑憋得辛苦。

顾清霜睨她一眼:“姐姐果然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的。”婉修仪轻哂,回眸睃一眼挽兰轩门上的牌匾,“南宫敏做出那等恶事,还想借旁人生个孩子给她养么?算盘打得倒好。”

北边的院落里,宫女端着汤药进屋呈给南宫敏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南宫敏接过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又将碗递过去,也没有看她。

前日挨的那顿板子,到底是丢人的。从小到大,她何曾被那样对待过?几个嬷嬷将她押到太妃房里,房门一关,就把她按到地上,裙子扯了、中裤也扒了,板子凉飕飕的落下来,耻辱比疼痛来得更烈。

她觉得颜面扫地,当然要挣扎哭闹,一贯疼她的庄太妃却冷言冷语地说了一句:“再闹就押去院子里打,把这满院的宫女宦官都叫出来瞧着你。”

她不敢再动,愕然抬头,望向庄太妃。庄太妃并不看她,清清淡淡地又说道:“你如今真是本事大了,主意多得很,自己豁得出去,也不怕拉旁人给你陪葬。”

南宫敏滞住,说不出一个字。

庄太妃这是知道了。

板子一下下落下来,她额上沁出汗珠,心里虽怕却不服,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太妃!致哥哥与我的情分您是知道的啊!都是因为后宫那些女人……”

掌刑的嬷嬷似乎不肯让她争辩,再落下来的板子顿时一重,让她的话也一噎。

但她咬一咬牙,还是继续辩了下去:“是她们先容不下我!致哥哥待我好,她们便要我死!我凭什么不能算计回去!我凭什么就要孤苦伶仃地了却残生!”

这些话,她从前也不是没说过。在她刚被废出宫的那些日子,心中憋着恼意,几度卧在庄太妃怀里哭着说这些。

那时候庄太妃虽不赞同,却也是肯哄着她的。只劝她想开些,说各样的日子有各样的过法。

眼下,庄太妃却漠然地站起身,提步往外走去:“押住她,打够一百板子。若她再胡言乱语这些,明日这个时辰再押过来,另赏她一百下。”

“太妃……太妃!”南宫敏惊然喊着,她意外于庄太妃会待她这样心狠,但到底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死死地闭住嘴,只想先将这刑捱过去。

一百板子,不是宫中责罚宫人惯用的那种大杖,只是两尺长的竹制戒尺。算来打得应是不慢,南宫敏却觉得好像熬了几辈子,最后是昏死过去的。

这笔账,她记下了,她早晚要同那些女人算得明明白白。她这些年受的一切委屈,她都要还给她们。

.

伴着阵阵春风,又十数日如水流过。宫外的疫病越闹越烈,连身份贵重的宗亲都有几位染疾,百姓更不知故去了多少。

每个人身后都是一个家,这样事情出在年关刚过的时候,显得尤为凄凉。

皇帝为此忙得一时顾不上后宫,南宫敏那边便也没有什么新的动静。嫔妃们百无聊赖,只好个个都做出贤惠的样子,有的祝祷、有些捐钱,盼着疫病早些过去。

顾清霜在她们各显其能的时候也铺开了笔墨,几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抄经祈祷了起来。她的父母也是因类似的天灾亡故的。她拿抄经这事做了不少次的戏,眼下却希望抄写的经文真能换得佛祖几分怜悯,让百姓少受些苦。

三月初,皇帝大婚,施氏入主中宫。

因着民间的疫病,大婚的一应事宜都从简而为。但在婚礼的翌日,嫔妃们依旧要按例到栖凤宫去,向皇后行大礼。

这日顾清霜起了个大早,仔仔细细地盥洗、梳妆。说来心里还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后位一直空着,如今忽然有了主,直让人不太适应。

众人齐聚到栖凤宫门口时,天还没亮。过了约莫一刻,殿门大开,两名年长的嬷嬷一并出来,躬身请众妃进殿。

皇后已端坐在主位上,众人齐齐地叩拜,口道“皇后娘娘千岁”,待得问安声停住,上头一时无人应声。顾清霜拿余光一扫,见又有宫女上了前,先扶了荣妃和岚妃起身。

接着闻得皇后笑音:“两位姐姐资历最深,日后宫中万事,还多劳两位姐姐提点。”

“娘娘客气了。”二人一福,“臣妾知无不言。”

而后和昭仪也被搀起,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都说皇长子懂事,本宫从前不曾见过她。日后,本宫便是他的嫡母了,昭仪日后若去太妃娘娘那里看他,可叫上本宫同去。”

和昭仪也恭谨地应了声“诺”,转而又有宫女行至顾清霜与婉修仪面前,二人搭着宫女的手立起身。皇后望着她们,缓缓言道:“柔淑容的三皇子本宫也要常见一见。婉修仪那边……”她说着顿住声,神情间多了些许局促,“一会儿本宫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有劳修仪陪本宫去。若本宫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也劳烦修仪在太后娘娘面前帮本宫打个圆场。”

二人自也都客客气气地应下,再听下去,越听越是心惊。

皇后对每个人都可以说一两句话,每句话里都透着对后宫的了如指掌。

这不仅仅是关心,更是下马威。

顾清霜无声地抬眸,打量这个才刚及笄不久的姑娘。她端坐在那儿,脸上、声音虽都还尚存两分稚气,却无半分怯懦。坦坦荡荡地与这满屋年长于她的嫔妃们说着话,气势十足,好像已在这中宫之位上坐了数年。

这位皇后,是有些本事的。

顾清霜边想边低下眼帘,余光却好巧不巧地扫见荣妃的神情。

她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又睇了荣妃一眼。

荣妃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神色恭谨,乍看没有任何情绪。但若细瞧,又似乎在隐忍很多东西。

待皇后一一见过,众人就都落了座。等她们坐定,有宦官进了殿来,在皇后身侧低语了句什么。

皇后颔一颔首:“让她进来吧。”

于是殿门再度开启,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无不一惊。

正缓步入殿的,竟是南宫敏。她消瘦了一大圈,气色也不好,行至殿中站定脚,目不转睛地打量面前端坐的皇后。

顾清霜玩味地品着她的情绪,隐约觉得她好似暗自咬了咬牙,才垂眸拜下去:“皇后娘娘万安。”

心平气和的六个字,再心平气和也掩不住心底的不甘。满殿的人谁都知道她盼了这个后位多久,如今眼看着旁人坐上去,她还要过来见礼。

皇后却好似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笑音和气:“本宫早听说过你的名字,所以才求了太后,今日一定要请你过来,见一见你的面。”

众人嫔妃皆呼吸微凝,一时都摸不清皇后到底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