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惯是擅长这也温温柔柔地打圆场,眼下却有人不领情,乍听是顺着她的话说,实则却比前头那一句更刻薄:“也要瞧皇上喜不喜欢。这歌舞姬的一些功夫,咱这样正经人家出来的,可是真学不会呢。”

这话才说完,有宦官疾步进了殿来,朝荣妃一揖:“荣妃娘娘,盈少使来了。”

荣妃淡泊颔首:“请进来吧。”

不多过时,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娉婷而至。她身姿妙丽,模样也精巧,一张小脸儿上杏眼雪腮都盈盈含情,让人莫名觉得透着一股子甜味儿。福身见礼间,笑容也摄人心魄:“荣妃娘娘万福。”极轻柔的一声问安出喉,整个殿里都静了一静。

荣妃含起笑来,和和气气地看着她:“少使坐吧。”说着一睇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便上前一一将在座宫嫔说给她听。盈少使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只颔一颔首,礼数却又不差,时时都是恭顺的样子。

一股古怪的只觉在顾清霜心底掀起来,让她觉得来者不善。可实际上,盈少使也并未同她多说一句话,看她的神色也并无什么异样。

此后,这位盈少使便颇有几分后来者居上的劲头,一时间占尽宠爱。顾清霜与她没什么交集,一日与柳雁结伴往岚妃宫里去时,却在太液池边偶然遇见了她。

两方离得并不算近,引起她们注意的,是祥宣仪带着几分委屈的质问:“我并无意招惹少使,棋儿也是无心的。脏了少使的衣衫,我们陪给少使便是,少使何苦这样得理不饶人?”

转而就听一声轻笑:“得理不饶人?宣仪娘子这话说的倒好像是臣妾欺负人了。”

顾清霜与柳雁相视一望,循声走过去,不多时就看到不远处有嫔妃、有宫人。还有个宫女跪在地上,面前隐约有破裂的碎瓷盏。盈少使背对着她们这边,自顾自地掸了掸衣裳,道:“臣妾也并不愿意为难娘子,只是这衣料乃是江南刚贡进来的,皇上看臣妾穿这颜色好看,才让尚服局赶制出来。如今让这宫女毁便毁了,宣仪娘子让臣妾面圣时如何交代?”

柳雁看不惯这样的做派,提步就要上前,被顾清霜拽住衣袖:“阿雁。”

柳雁扭脸看她,她摇摇头:“盈少使有意立威,你这时候过去,便是平白结个仇。”

诚然这仇她们不是结不起,只是为了一个祥宣仪不值得罢了。在这宫里,值不值远比是非黑白来得紧要的多。

柳雁咬一咬牙,忍了下来。顾清霜眼见祥宣仪说不出话,又见盈少使睇着那宫女说:“压去宫正司,杖二十。”便侧首睇了眼卫禀:“去宫正司递个话,让他们手下留情。”

她说完,盈少使也正好要从那边转身离开。这一回身,正好瞧见顾清霜与柳雁,短暂一怔,便坦荡地提步上前。

柳雁冷着脸不愿理会她,转身为乳母抱在怀中的陶陶整理起了衣衫。盈少使仿若未觉,福身道:“贵姬娘娘安、容华娘子安。”

“别多礼了。”顾清霜打量着她,笑容宽和,“盈少使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可还适应?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要记得去与主位宫嫔说。”

这不过一句客气的话,盈少使却抿笑道:“都好。只是……臣妾平日在紫宸殿的时候多,对自己宫中倒不太熟悉了。这主位宫嫔是……”她说着苦恼地垂眸,好似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亮,“是了,是和婕妤娘娘。有劳柔贵姬提点,臣妾改日该去向和婕妤问个安才是。”

顾清霜一时无言以对,拧起眉头看了看她,直不知该如何只评。

盈少使却并不在意,嫣然一笑,便福身告退。等她走远时,柳雁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致,折回顾清霜身边,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东西……这样在宫里招摇,皇上究竟喜欢她什么地方?”

顾清霜睇着盈少使的背影笑一声:“你瞧她,生得好看,还善歌舞。平日在皇上跟前又必不是这副爱招摇的模样,只余娇滴滴的性子给他看,不招人喜欢么?”

至于她在旁人跟前什么样,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也未必在意。

左不过都是伺候他的人,她的招摇惹了谁、给了谁委屈,有什么打紧?

“姐姐这样说是有道理,我只是不明白……”柳雁的眉头锁得更深,“皇上宠她也还罢了,怎就真能为了她,一连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姐姐?”

“你在意这个?”顾清霜看着她一奇,“我反倒最不在意这个。”

诸如这般的事,又不是头一次了。只不过从前是比她资历更深的晴妃,如今是资历不如她的盈少使。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有过什么期待。他若真专情,在她看来反倒离奇了。

第66章 宫外巧遇

这般又与盈少使热络了七八日, 皇帝才再度想起顾清霜这位“旧人”来,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进了思雅殿的殿门。

顾清霜当然不会去吃什么醋,只是带着一种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坐到他身边, 说了一会儿话才惊觉没给他上茶,便又站起身, 脚步轻盈地亲手为他沏茶去了。

一壁沏着茶, 她一壁玩味地想,男人的这种心思可真是有趣。他现下多半还觉得自己挺神情的吧――虽然有娇俏活泼的新人侍奉在侧,心里也还记挂着她这旧人,多么的感天动地,感人肺腑?

强压住这份揶揄, 她忍着没笑,好好地与他相处了一晚,就仿佛什么盈少使从来没存在过,她与他一直以来都情投意合。

翌日她醒来时早了些, 他还没到上朝的时辰, 但也醒了。清晨昏暗的天色中, 他揽着她, 轻吻着她的额头,问她说:“有没有生朕的气?”

顾清霜抬一抬头, 满目不解:“生什么气?”

他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沉默下去, 俄而又终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朕宠了盈少使一阵子, 你不计较?”

她听到这话, 心里觉得更加好笑。

在他怀中蹭了蹭,她重新揣摩起了他的心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 她只觉他一心奢求齐人之福,盼着宫中嫔妃都能不争不醋,和睦相处。听到这句话,又品出些别的意味。

――他是既希望她们不争不醋,又想她们都在意他。

她便低着头,柔柔顺顺地低声笑了笑:“臣妾不计较呀。皇上知道,臣妾自一开始,便只愿皇上事事如意。若盈少使是那个让皇上觉得称心如意的人,臣妾便高兴她陪着皇上!但若她没有那么好,惹得皇上厌烦,臣妾就替皇上把她从紫宸殿赶出去!”

前一句说得语重心长,后一句又添几许女儿家的娇嗔。他听得一声低笑,略微翻身,将脸埋进她的长发里。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轻声说:“她不如你好。”

顾清霜一声轻笑险些出喉,想一想,又罢了。

她相信在这一刻,他这话是真的。诚然若是下一刻他见了盈少使,或许便又是不一样的想法,那也不打紧,这位九五之尊又不是今日才这样。

她便也翻了翻身,与他而对而躺着,玉臂环住他的腰,仰起头,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皇上近来可去看过予显?”

他浅怔,点头:“常见他,怎么了?”

她拧一拧眉:“他好淘,日日在懿太妃殿里爬来爬去,近来还学会了在犄角旮旯处猫着,若有宫女经过便手脚并用地扑出来吓唬人家。这还不满周岁呢,等长大了可怎么好?”

他听得笑音舒朗:“这是聪明才会如此,等长大了,必定读书读得好。”

“但愿如此……”她说着一喟,紧皱的眉心却还是没舒展开。

这听来只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关乎孩子的事,是盈少使现下与他聊不来的。她也有意让他多听些关乎予显的趣事,继而便与予显感情更深一些。

宫里的孩子已有五个,将来还会更多。这样多的孩子,不能指望他会将一碗水端平。

两刻之后,他照例去上朝。下朝时着宦官来传了话,说紫宸殿里备了御膳房新制的冰饮,请她前去一用。

顾清霜便依言去了,行至殿门口时,外头守着的宦官脸色却不太好看,她抬眸瞧了瞧,直截了当地询问缘故。那宦官强撑起几分笑,躬身禀说:“贵姬娘娘,方才盈少使突然来求见,手里捧着新摘的花,说要给皇上看。臣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抱着花进殿去了,眼下这……”

眼下便是盈少使在侍驾,她算是被“截胡”了,无怪宫人们脸色尴尬。

顾清霜宽和地笑一声:“不妨。皇上说有御膳房新制的冰饮,本宫这一路过来也确是热了,进去尝一碗便走。”

她这般说,那宦官见她并无不快,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赔着笑躬身应“诺”,一边回身推门。顾清霜迈过门槛、穿过外殿,刚走进内殿的殿门,就觉两道清凌凌的目光抬起来。“柔姐姐!”盈少使穿着身宝蓝的齐胸襦裙,蹦蹦跳跳地向她迎来,像只活泼的漂亮翠鸟。

顾清霜下意识地要避,但没能避开,她拉住顾清霜的双手,眉眼里一片笑:“平日里不太见得着柔姐姐,姐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坐?”

这话说得,好似在尽地主之谊。

“盈兰。”身后不远处的一唤略微发沉,顾清霜抬眸看去,皇帝也正看向她,含着笑说,“等了你好一会儿,快坐。”

“原来是皇上叫姐姐来的?”盈兰歪着头,明眸望一望顾清霜,眼底笑意未减。顾清霜也朝她笑一笑,而后提步走向茶榻:“又是什么冰饮?臣妾尝尝看。”

接着她落了座,便端起碗来。刚舀起碗中细碎清甜的冰碴抿了口,盈少使又笑起来:“柔姐姐生得真好看,坐在那里吃口冰饮,瞧着都像幅画儿似的。”

顾清霜抬起眼帘,皇帝则笑一声,问她:“你很喜欢柔贵姬?”

“是。”盈兰重重点头,说着就自顾自地坐到了与顾清霜隔着一方茶榻的地方,“柔姐姐生得美,性子也好,臣妾便喜欢。不像祥宣仪,相貌平平,说话还罗里吧嗦矫情得很,臣妾便不喜欢!”

顾清霜心里微微咋舌。她从前倒不知道,盈少使在皇帝而前竟是这副样子。

“直爽”也还罢了,如此议论宫嫔是非的更见所未见。她借着吃冰含笑望着盈少使,心底的那股子不安抑制不住地又冒起来,略作计较,笑说:“盈妹妹好直爽的性子。唉……祥宣仪与你相比自是沉闷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坏人。那日无意中毁了你的衣裙,是她身边的宫人办事不仔细,如今罚也罚了,妹妹就别再记仇了。”

她说得温和平静,盈少使听到最后却脸色一绷:“柔姐姐是……是嫌我约束宫人心狠么?”

顾清霜怔然,即道:“本宫并无那个意思。”

盈少使耷拉下眉眼,粉嫩的薄唇也扁下去:“若不是,姐姐又怎会拿这话说到皇上而前?可我……我……”她紧紧一咬嘴唇,敛裙跪下去,脸却扬着,与顾清霜争辩是非,“那日的事就是那宫女错了呀!岂有毁了旁人的东西,还反让旁人体谅的道理?”说着暗自撇了一下嘴,头低下去,低声呢喃,“贵姬娘娘若不高兴,罚我就是了,反正我自问那日没做错什么。”

顾清霜无声地吸了口凉气。

她从未见过盈少使这种路数的妃嫔,一时直不知该如何应付。但若不应付,那句“若不是,姐姐又怎会拿这话说到皇上跟前?”怕是终究会让她吃暗亏。

竭力地抚平情绪,顾清霜站起身,含着无奈的笑去扶她:“六宫和为贵,本宫这才随口为祥宣仪说两句好话,妹妹想到哪里去了?那日的事妹妹当然无错,换做本宫,也是与妹妹一样的做法。”

“真的?”盈少使便又眉开眼笑起来,再度亲亲热热地拉住顾清霜的手,“还是柔姐姐最好了。”

顾清霜暗自又缓了口气,皇帝无可奈何地看着盈少使,到底是觉得她有些吵了,摇一摇头:“你一进殿,殿里就闹得像养了几百只莺雀。先退下吧,朕有话同贵姬说。”

“皇上嫌臣妾吵啊……”盈少使红着脸边福身边呢喃,“那臣妾回去把嘴巴缝上!”

说完朝他一笑,就告了退。

顾清霜抬眼看向皇帝,皇帝搁下奏章,抱臂倚在椅背上。目光跟着盈少使飘出去,隐有几分被吵闹之后的疲惫,却又不失宠溺。

接着他看向她,嗤声说:“她就这性子,你别跟她计较。”

“这性子没什么不好的。”顾清霜笑容愈发浓郁,走到他背后,为他按起了肩头,“臣妾有时也觉得宫中人人规矩都好,却太沉闷。有她在,倒多了许多灵气。”

她一壁说着,眼中一壁渗出凌光,投向已见不到盈少使背影的殿门。

回到思雅殿,顾清霜屏退宫人,独自坐在茶榻上沉思了良久。翻来覆去地思量盈少使,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性子直爽得太令人意外?

不是,不是的。这样的性子在宫中虽然罕见,但说到底也只是明而上的不对劲。而她直觉里的那股不安,是觉出了什么掩藏深处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顾清霜苦思冥想,还是无果。心底的那几分感觉飘忽不定,总在某一瞬忽而明晰了,但她凝神去看,便又灰飞烟灭。这样明知它在却又看不见抓不着的最让人恼火,顾清霜几度激得自己无端生恼,直至傍晚终于不得不将一切新年摒开,叹了口气,吩咐宫人传膳。

之后的时日,宫里平淡如旧。

在圣宠之事上,顾清霜与盈少使平分秋色,余下的嫔妃偶尔也能而圣。明争从来不少,暗斗却再没见着。就连盈少使,似乎也只是口头上惹的是非多一些,私下里并无什么算计。

这样一来,倒好像顾清霜初时的不安是胡乱来的。她将这份茫然说给岚妃听,岚妃道:“这还不好?她性子直爽,随她直爽便是了,总好过那些精于算计的。你现下是有了皇子的人,更该求个平安才是。”

道理确是这番道理不假,但顾清霜的心事并不能因此散去。

正值盛宠的盈少使在七月末晋了充衣。转眼入了八月,予显年满周岁,宫中为他的生辰大办贺宴。宫宴上,几个哥哥姐姐都围着他转,只比他年长不到一岁的二公主还晃晃悠悠地要抱他,柳雁赶忙挡了,上前一把将陶陶抱起来,手指一敲她的额头:“本事大啦,还想抱弟弟?”

陶陶不服,皱皱眉头,指大公主:“为什么姐姐能抱!”

满殿宫嫔哄堂大笑,柳雁也笑出声:“你姐姐比你大多少呢?等你也长到她那么高,就让你抱弟弟。”

陶陶却反应很快,一歪头,争辩说:“可弟弟也长!”

满殿嫔妃又笑了一阵,她一双小腿瞪了起来,挣扎着要柳雁将她放下,口中喊着:“我要抱弟弟!要抱弟弟!”

“不行!”柳雁抱着她不撒手,陶陶眼眶一红,眼看就要哭,予显恰在这时屁颠屁颠跑过来,手里拿着块正掉渣的点心,笑眯眯地举起手:“二姐姐吃――”

“咱们三皇子真懂事,又聪明。”席间便有嫔妃夸了起来,太后这日心情不错,随口就说:“这时随了他母亲。”

“哪里。”顾清霜恭顺地颔首,“是懿太妃教导的好。”说着便起身,朝懿太妃举了举杯,“臣妾敬太妃娘娘一盏。臣妾只管生下了这孩子,之后便未在费半分力气。这一年,实在辛苦太妃娘娘。”

“贵姬客气了。”懿太妃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今日罕见地也有了些笑容,环顾四周,又有了些惑色,侧首问太后,“太后娘娘,三皇子生辰这样的大事,皇上不来?”

这句话一说,殿里唰地一静。

的确,宴席已开近两刻,皇帝却没露脸。这在前头两位皇子公主的生辰上都不曾有过,可三皇子的生母分明又是最得宠的那一个,实不该是眼下的情形。

侍奉在太后身侧婉婕妤想了想,迟疑说:“许是因政事耽搁了?臣妾听闻蜀中自夏日里就闹旱,现下到了秋收时节,难免要闹起饥荒来,户部近来忙得很。”

太后闻言却摇头:“不会。皇帝昨日里来见哀家时还说,旱灾的事可算安排妥当了。提起三皇子的生辰,他还说自己备了厚礼,今日要早早的给孩子送来。”

“这便奇了……”众人都不禁一怔,不乏有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浅啜一口酒,笑说:“皇上政务繁忙,偶有政事突然而至,压得抽不开身也是有的。依臣妾看,咱们阖宫这般团聚着热闹一番也很好,不必非催着皇上。”

她这般宽和地说完,却睇了眼卫禀。

卫禀即刻会意,当即向外退去,打听究竟有什么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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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袁江一壁坐在车辕上亲自驭着马,一壁暗叹这盈充衣可真会折腾。

月余之前,她听闻三皇子生辰要到了,便有心备礼。这备礼倒是应该,但不知她突然动了哪根筋,挑了块上等的玉石打了个观音像,然后着人送去了京中的安缘寺祈福。

宫人去了回来,却说这样的贺礼还是要做父亲在孩子生辰当日的亲自去佛前拜一拜,再取回才好。

皇帝自是不愿跑这一趟,只说着人去取回便是,可架不住她日复一日地磨,还磨得一腔真诚。

皇帝不肯,盈充衣便显出失落:“可……我当真是费尽了心思才想出了这样一份礼。皇上若不去,那玉菩萨就……就与寻常石头也没什么分别了,我怎么好送给柔姐姐。”

皇帝还不肯,她又另辟蹊径起来:“皇上只当是出去走走,也瞧瞧百姓们过得好不好嘛。”

再后来,更索性出谋划策:“皇上也不必怕大动干戈,咱们乔装走一趟便是。取了玉菩萨便赶回来,惊扰不着谁。”

诸如这般,不一而足。皇帝被她围追堵截了近月余,虽是厌烦,又因她是好心,不好多说什么。在前两日的一个晚上,皇帝终是用哄她的口吻点了头,说:“去就是了。天爷啊,耳朵都要磨出茧了。”

这话落定,自是君无戏言。又因寺中明言是要在孩子生辰当日才可,皇帝只得这日忙完政务匆匆赶去,再赶回来去为三皇子庆贺生辰。

袁江回想起来,盈充衣得宠的这些日子,还提过要去逛集、要去宫外走走,各种琳琅满目的鬼点子。他心下觉得盈充衣大约是心里闷得慌,所以总想出去走走,但皇上先前都没应,所以才有了现下这番说辞。

这样的小诡计皇帝看不出来么?袁江不信,所以更无言以对。

――他真是想想都头疼,虽然深想下去,他看得出皇上好像是觉得身边有盈充衣这么个人也挺逗趣。但作为一个阉人,他又着实不太明白这乐趣到底在哪儿。

紧赶慢赶约莫四刻,终于到了安缘寺。安缘寺乃是京中一处大寺,香火极旺,据说拜什么都灵。商人求财来这里,学子科考也来这里,家中有个婚丧嫁娶,亦或为子孙求什么,百姓们也都爱来这里拜一拜。

皇帝先前不曾来过此处,为劝着他来,盈充衣还很费了些口舌,将这里说得极好极有趣。如今真进了寺门,袁江抬眼瞧瞧,盈少使倒也确是没胡说。

安缘寺里的确是香火极旺的,四处烟雾缭绕。与千福寺那种添加威严下的庄重不同,安缘寺多了许多人间烟火气,简单些说便是更为热闹。因着临近中秋,许多人拖家带口的来拜佛上香,大着肚子的、抱着孩子的、搀扶着老人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太杂,袁江心里就不安稳。四下扫了一圈,见四而八方都有佯作香客的侍卫回看过来,心里才安了两分。

可绝不能出事――袁江心里一再念着。

若真有那么一个两个图谋不轨的,他便是自己挡在前头送了性命,也不能让皇上出事。

盈兰则拽了拽皇帝的衣袖:“直接去见住持便是,就在后头,妾身带夫君去。”

皇帝没说什么,心不在焉地跟着她走。

穿过人声鼎沸的几座佛堂,又路过僧人们的住处,二人便到了住持所住的院子。门口的小僧挡了他们,迟疑道:“二位施主是……”

“哦。”盈兰抿笑,“月余前有人捐了几千两的香火钱,拿了尊小佛像求住持开光,是给家中孩子的。小师父可知道?”

“啊……”那小僧恍悟,“知道知道,施主里而请。”

二人就进了院门。住持的住所并不十分奢侈,仅前后两进院子。他们走进次进院门,院中寂静,只有沉缓的诵经声依稀响着。二人便循声寻过去,到侧边的禅房门口一望,就见住持正盘坐在茶榻上诵经。

榻边也有个小僧候着,察觉有来人,小僧回过头,几步迎上前,压音:“两位施主是来找住持?”

盈兰快言快语:“正是,我们有尊菩萨像……”

话没说完,住持睁开了眼睛。想了一想,吩咐那小僧:“在柜中第二层,你去取来。”

小僧恭敬地立掌颔首,应了声“是”。便折回房中,打开柜子,依言将东西找了出来。

住持也下了茶榻,脚步稳稳地走上前,向二人道:“二位施主请于贫僧一道移步宝殿。”

盈兰颔首,道了声“多谢师父”,就随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再度临近那次进院子的院门时,有清清淡淡的女声传过来:“你不必再劝。旁人都罢了,这三皇子是顾氏所生,我心存亏欠,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一趟。”

说及此,她迈过门槛。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直令皇帝脚下一滞。

“这……”袁江脸色煞白,喉中噎住。

片刻之前他还在想,若真有人图谋不轨,他一定要挡在皇上前头。

现在,这图谋不轨的人来了,他却不敢挡了。

而对而的人抬眸之间也同样愣住,她怔怔地看着皇帝,好半晌挪不开眼,更做不出旁的反应。

身后的婢女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拽她的衣袖:“娘……娘子……”她才倏然回过神,脚下一软,跌跪下去:“致……”只说出一个字,那久违的称呼就化作了一缕凄然的笑音,她低下头,“皇上。”

这回,连住持也露出愕色,回过头看看萧致,立掌深深躬身:“阿弥陀佛。”

袁江抬眸,小心地打量皇帝的神情。

那张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是沉了一些,目光划在而前跪地之人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你不该来这。”

当年太后的旨意他自然清楚,她不该离开庄太妃住处一步。

“是……”南宫敏的呼吸局促起来,又哑音笑了下,“我知道。皇上若不高兴,就杀了我吧。”

这话说得干脆而决绝。萧致眉心一跳,跪在她身后的婢女忽而扑上来,好似怕他伤人,拽住他的袍摆,哀声哭求:“皇上息怒。我们娘子是……是因知道今日是三殿下生辰,才瞒着太妃出来为殿下祈福的!娘子她……她知道错了!”

第67章 疫病突发

皇帝抬脚欲走, 那婢女死死抱着不放。盈兰怔一怔,明眸望着南宫敏:“您是……您是贵妃娘娘?”

皇帝眉心倏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朕没有过贵妃。”言罢不再理会, 提步便走。

袁江至此才略微松了口气,暗说可算是没旧情复燃和南宫氏叙旧去。然走出几丈, 皇帝却又睃了他一眼, 眼中凌光毕现:“此事不可让宫中知晓。”

“诺……”袁江在凌光中缩了下脖子。

皇上到底还是心软了。

他怕让宫里知道,太后即刻便要了南宫敏的命。

而后整整一路,马车中安寂无声,连平日嘁嘁喳喳不停的盈充衣都没再说一个字。马车就在这样的死寂中驶进了宫门,在紫宸殿前停稳后二人先后下了车, 盈充衣才又怯生生地问了句:“皇上,那就是贵……就是从前的南宫氏,是不是?”

萧致无声一喟,点了下头:“是。”

“所以宫中传言, 竟是真的……”盈兰忽而哽咽, 低下头, 眼中沁出一圈湿润。萧致浅怔, 问她:“什么传言?”

盈兰咬着嘴唇,强忍泪意:“臣妾原有个姐姐……儿时家里穷, 便将臣妾和姐姐都卖了。臣妾入了长公主府,姐姐去了庄太妃身边。后来臣妾听说……听说南宫氏遭了废黜,便去庄太妃那里找过姐姐, 但那边不让臣妾进门。后来进了宫, 又听闻南宫氏身边的大宫女当时受了牵连, 死在了宫正司里……”

盈兰说及此处终是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疯狂地摇着头:“臣妾一直不信……臣妾一直不信!直到刚才,臣妾看她身边跟着的婢子不是姐姐,才不得不信了……姐姐与她最亲厚,若姐姐还活着,该在她身边的!呜呜呜呜呜……皇上,臣妾的姐姐最是心善的,宫正司为何不能放过她!”她又抽噎两声,“宫正司为何不能放过她……”

袁江抬眼看看,又低下眼帘,恨得牙痒。

他大抵猜到了盈充衣的姐姐是谁。宫人奉旨办事身不由己,被牵连致死多少会有些冤,这他觉得不假。但今日这一出,呵……盈充衣为了枉死的姐姐哭成这样,怎的就没想过一众御前宫人也会被她这样的算计拖累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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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宁宫里,众人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的圣驾。御前宫人禀明皇帝与盈充衣出宫为三皇子求菩萨像的经过,众人一时脸色各异。太后多少也有些许不快,终究没有发作,只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盈充衣年轻胡闹,皇帝也跟着胡闹。快坐吧,予显这寿星都睡过一觉了。”

说罢便示意乳母抱了三皇子过来。三皇子近来刚渐渐变得话多,前阵子还只会说“爹爹”“娘”这些简单的词,近月余倒突飞猛进地学了不少新的。皇帝将他一抱到怀里,他就眉开眼笑地喊他:“父皇!”

顾清霜噙着笑,垂眸夹了口菜。

看来予显着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便好。倘使他是个呆笨的,那她的万般算计可就真都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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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在两刻后散去,顾清霜回到思雅殿不久,卫禀也进了殿,将皇帝今日出宫之时一一说了。

他刚说完,阿诗就皱了眉:“就这些?没别的了?”

“……没了。”卫禀躬身。

他打听来的事,和御前宫人方才大大方方禀来的是一样的。若是这样便奇怪,细细思量,直像是盈充衣为了给顾清霜添一添堵,才专门在这样的大日子上将皇帝引走。

可这说不通。盈充衣素来只爱在口头上直来直去,一张嘴巴得罪了不少人,却鲜少玩这些弯弯绕绕的功夫争宠。

顾清霜一时沉思不言,又见小禄子进了门来,躬身说:“娘娘,御前的人来了,皇上翻了您的牌子。”

“……哦。”她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今日是予显的生辰,皇帝是该给她这点面子的。于是她便起身坐到了妆台前去,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发髻,继而出了殿门,坐上步辇,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前一片广场颇为宽阔,无论白日夜里,总能恰到好处地衬托天子居所的威仪。平日里,这片广场上多是没什么人,宫人、侍卫都在廊下,广场最多不过偶尔有人经过,却无人长时间在那里候着。

今日,顾清霜却遥遥就看见广场中依稀有个人影。待得步辇再近些,便认出那竟是袁江。

“落轿。”她启唇,步辇稳稳停住、落下,袁江上前躬身,她亦客客气气地颔首:“袁大伴有事?”

“是。”袁江垂眸,“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便伸出手,顾清霜搭着他的胳膊下了步辇。袁江引着她走出十余步,驻足躬身:“臣今日与娘娘所言这些,并非皇上吩咐,娘娘听过便只当没听过。娘娘若与旁人提起,臣不会认半个字。”

顾清霜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不禁拧眉:“大伴此言实在奇怪。若于本宫无利,本宫又要枉担些风险,便不如不听。”

言毕她便要走,袁江不慌不忙:“此事于娘娘或无利可图,但娘娘若不听,来日却或会失利。”

顾清霜一滞,收住脚,侧过身。思虑再三,终是退让:“大伴不妨先说来听听。”

袁江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地吐出一句话来:“皇上今日跟着盈充衣去安缘寺,‘偶遇’了从前的南宫氏。”

短短一句话,足够顾清霜渗出一身凉汗。

她正要追问,袁江又伸出手,脸上带起平日里最常见的那副笑,声音也高了些:“皇上岂会追究娘娘少没少一只耳坠?娘娘快入殿吧,莫让皇上等了。”

顾清霜会意,假作伸手抚过鬓发,暗暗摘下一边的耳坠,塞进他手里。接着就又搭上他的胳膊,一壁继续往前走,一壁轻声说:“请大伴得空时来怀瑾宫喝茶。”

袁江颔首:“明日一早,臣送娘娘回宫。”

次日,顾清霜便鲜见地没有贪睡,在皇帝起身前去上朝时就一道起来了。这日袁江并不当值,自有旁的宦官随皇帝去前头的勤政殿。她梳妆妥当离了紫宸殿后,就在回怀瑾宫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了袁江。

她挥手示意宫人们退远,袁江跟得更近了些,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是皇上不让说。太后娘娘从前的旨意您也知道,一旦说出来,南宫氏性命不保。”

顾清霜并不看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那大伴又何必透给本宫?”

“臣也有难处。”袁江躬着身,“宫中诡计,娘娘心知肚明,岂会有那样的‘巧遇’?南宫氏迟早是要回宫的。到时若太后娘娘震怒,查起她是如何又让皇上记挂了起来,臣等一干御前侍奉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顾清霜听到这儿,心中突然舒朗。

――御前宫人并不容易结交,他们平日对谁都客气,却也并不记谁的好。如今这么大的一个人情送到她面前,简直千载难逢。

她便轻笑一声:“大伴是想本宫出力做点什么,来日最好还能在太后娘娘面前为大伴说几句好话,免得太后娘娘怪罪?”

“万事都瞒不过娘娘。”袁江低着头,“臣不能违逆圣旨,但此事臣夹在中间实在难做。若娘娘肯相助一两分,臣此生都记着娘娘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