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几日, 宫正司没能审出“别的结果”。几个宫人都死咬着晴妃,口供皆对得上, 这让宫正司有了审问楚氏近身宫人的理由,这般一审,倒又挖出了新的事情。

楚氏近前的大宫女招供说,贺清晏一事皆是楚氏一手谋划。贺清晏收到的信是楚氏着人递出去的,去年上元那日贺清晏之所以直接去太液池边碰上了柔婕妤,也是有人提前将那日的安排透给了他。

至于那个说自己也写了信、继而被杖毙的宫女银霜,楚氏身边的大宫女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或许只是巧合,诉情的信内容大抵相同,便撞上了。

自此,楚氏兵败如山倒。自从四品嫔位又降到了正七品宝林,禁足起来,严加看管,身边的宫人尽被撤换。几日之内,她就从宫中首屈一指的高位,落到了和采双一样的位份上去。

而就连采双,都还有个封号。真论起礼数来,她现在见了采双都得低头见礼。

阿诗自上元之事起就恨楚氏恨得牙痒,加上顾清霜情急之下用簪子刺伤了脖颈,到现在都还有个淡淡的疤痕未消,阿诗已不知背地里骂了楚氏多少次。

见了眼前的结果,阿诗直觉得痛快。趁着殿里无人,咬牙切齿地跟顾清霜说:“痛快!那个毒妇,自一开始就是奔着姐姐的命来的,如今可算是翻不了身了!我真盼着她病急乱投医,再出点别的错,让皇上直接杀了她了事!”

然而顾清霜却托着腮说:“这个情形,我反倒不觉得这回的事是她干的了。”

这让阿诗听得愣了,不解地看着顾清霜:“宫正司前后审了这许多日,口供都对得上,这才敢定下。况且还有她跟前的宫人……”

“她跟前的宫人被押去时,宫正司已拿到了许多口供。奔着那个目的去审,太容易屈打成招。”顾清霜轻摇着头,“至于前头的……”

她在想,低调如和婕妤,尚能有个死士银霜为她豁出命去。盛宠多年的晴妃,反倒没有?

没有死士也还罢了,可她收买的宫人竟就这样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些事全都招了,就连与此案无关的皇次子之事也招了个干净……这是楚氏太傻,还是别有隐情?

认真算来,这样收买来的人,甚至还不如奉凌贵人之命去害柳雁的阿仁。阿仁好歹还胡乱栽赃了个佘氏呢,若非她后来剑走偏锋使诈诓他,进冷宫的十之八九会是佘氏。

诚然,宫正司那边的口供的的确确是对得上。她将几份供词都拿来细看过,就连细节都寻不出错。那若非真是楚氏所为,便只能是后面那人心思缜密,将一切都安排得十足周全,足以瞒天过海。

顾清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密林之中,周围不仅树木遮蔽,还雾气弥漫。一张大网忽而落下,楚氏是被网住的那个,而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费尽力气环顾四周去找寻设网之人,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往后的日子,顾清霜便在为这团迷雾劳心伤神,好在除此之外没再有什么别的事。众人仍是在夏末天气转凉时回了宫,入了八月,来年大选的待选秀女名册就呈了进来。

一转眼的工夫,快三年了。

顾清霜一时颇有些感慨,后来在紫宸殿中见了那名册,就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前后几日,她陆陆续续看了好几本,八月初十这天翻着翻着,忽而腹中一搐。

这样的感觉在孕中并不少见,她初时没当回事,手头还将册子又翻了一页。但紧接着,那股子搐痛一叠叠地掀了起来。

“阿诗……”顾清霜匆忙唤人,阿诗上前扶她,她搭着阿诗的手就要往外走。坐在案前看奏章的皇帝抬起头,愣了愣:“怎么了?”

“……怕是要生了。”她咬着牙,额上已隐约可见细汗。他啪地一声撂下奏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也扶住她:“那还乱跑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睇了他一眼,他正满面深情。

他说罢抬眸一扫,他就要扶她往寝殿去。顾清霜及时一攥他的手,缓着气息:“侧殿便好……”

她再有心配合他的深情,也不能放纵到去他的寝殿生孩子。

一众宫人便簇拥着送她入了侧殿,她躺下不多时,沈书就带着几位产婆一道来了。产房阴气重,皇帝自是被请去了外边,最年长的那位产婆上前跪地,攥住顾清霜的手:“娘娘放心,奴婢是柳府的人。端容华的二公主也是奴婢接生,娘娘莫怕。”

顾清霜竭力平复着呼吸,点一点头。

她其实并不怕。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她已历过不止一次,生孩子虽说也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却由着她准备了数月。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够开,这孩子生得极顺,其间她虽痛意不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承受不住。

傍晚时分,孩子的哭声终于哇地炸开。顾清霜颇是冷静地松了口气,转而就觉得,周围这些人好像谁都比她还高兴。

“是位皇子,是位皇子!”产婆急急地朝外面含着,顾清霜调理着呼吸,抬一抬头:“报来给本宫看看。”

小小的婴孩就这样被放到她身侧,她看看他皱巴巴的脸,一时还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她搂了搂他,终是觉得有些累,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全黑。宫人们颇有本事地在她昏睡时就换好了干净的床褥,连她身上的寝衣也已换好。她睁开眼,目光穿过灯火朦胧的光晕,看到皇帝在数步外的桌前读着书。他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抬了抬头,顷刻有了笑意:“醒了?”

“皇上……”顾清霜撑身要坐起来,他立即放下书,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落座:“你好生歇着,朕在这里陪你。”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该回怀瑾宫了。”

他道:“过几日再说。”

“不方便的。”她和顺地摇头,“平日若有朝臣入宫议事……”

“若有朝臣入宫议事,朕便去前头的勤政殿。”他边说边抚过她的脸颊,将侧旁有些散乱的头发捋到她耳后。她一语不发地感受着他的温柔,直至他察觉她情绪低落,温言问她:“有心事?”

顾清霜咬一咬唇:“不知皇上选了哪位太妃……”

萧致笑一声,侧首扬音:“袁江,让乳母将孩子抱来。”

袁江躬身告退,他迎上她怔怔的目光:“没有那么急,等孩子满月才会送去宁寿宫那里。这些日子你想见,可随时着人抱来。”

说着他顿了顿:“至于太妃……懿太妃身份贵重,身体也康健,亦跟朕提过想有个孩子作伴,只是性子严厉一些;还有位盛太妃,出身是低些,但自己生养过好几个孩子。朕的六弟、七弟皆是她所生所养,十二弟生母走得早,也由她带大。母后说她最和善细心,应能照顾好三皇子。但朕想着,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顾清霜罕见地没在这样的大事上谨慎推拒,垂眸想了想,轻声说:“懿太妃严厉些?那臣妾觉得懿太妃好。”

萧致一滞,笑问:“人人都盼着能将孩子交给慈爱些的祖辈抚养,你怎么倒选严厉的?”

顾清霜道:“若是民间穷苦人家什么都没有,长辈慈爱,便是孩子能得的仅有的好处,自是慈爱的好;可宫里什么都有,慈爱一不留神就要成了溺爱,臣妾不想看他长成个纨绔子弟,没的日后再败坏了天家名声,还是早早让懿太妃束着些吧。”

这话当然是捡好听的来说的,她实是在听他说“懿太妃身份贵重”时就已动了心。懿太妃齐氏的娘家是京里的豪门显贵,虽在懿太妃的兄长因病致仕后权势有所减弱,却也仍有积威放在那里。

而且,齐家还与柳家算得上姻亲。不算太近,可也尚还未出五服。

除却这些不提,她的那番话倒也确实不需。

盛太妃是生养过孩子,也确实为人慈祥。可正因此,她养大的那几个皇子也都出了名的没什么大出息,一个个当闲散王爷当得尽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理政个个不行。

前些日子,顾清霜还在奏章上看到十二王上疏借钱,哭穷哭得极为地道,被皇帝好生骂了一顿。

所以她那样一说,皇帝大抵也想起了借钱的事,眉头微拧了两分,继而一喟:“也好,朕改日再去见见懿太妃。”

如此这般,顾清霜又在紫宸殿里安养了五六日后,才回暖轿回了怀瑾宫。

――总不好真在紫宸殿里坐完月子。

回怀瑾宫后一时也很清闲,除却偶有人登门道贺以外,一时没什么事能叨扰她。在三皇子的满月宴上,皇帝给他将名字定了下来,叫予显。

顾清霜也晋了位,至正三品贵姬。

满月宴的次日,她与皇帝一道去了趟宁寿宫,把孩子交给懿太妃。

这般面对面地一见,她才知他为何说懿太妃“严厉”。那张脸横眉立目,却又不是昔日凌贵人的那种盛气凌人,只是很板正、严肃,让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有点发虚。因是劳烦她照料孩子,皇帝即便是九五之尊,也要客气两句,趁着予显迷迷糊糊地在乳母怀中醒来,他便跟予显指指懿太妃说:“日后好生听祖母的话。”

结果懿太妃的眉头一挑:“太后娘娘才是皇子们的祖母。”

连皇帝都被噎了一下,顾清霜小心地记下这些,心下暗自揣摩日后如何与她相处。

二人离开宁寿宫时,恰有朝臣入宫议事。顾清霜从不在这样的时候缠他,听言便施礼恭送,待他走远,自己也坐上了步辇,回怀瑾宫去。

天已经明显的冷了,外出走动的宫人、嫔妃也都比月余前要少。宫道便显得安静了许多,呜呜风声刮着秋叶,秋叶蹭着石板地,若凝神细品着声音,多少有几分苍凉。

顾清霜伴着这样的声响,不自觉地又思量起心事。忽而又有别的动静传来,好像是惨叫,一声又一声,轻细而压抑。她忽而回过神,脱口便道:“停。”

步辇稳稳地一顿,顾清霜抬眸瞧瞧侧前方的宫墙,隐约看到牌匾上的三个字:永宜宫。

一股玩味便在心底腾起来,她勾了勾唇:“落轿吧。”

步辇落下,顾清霜搭着阿诗的手下了轿,悠然踱向那道宫门。

行至宫门口刚抬起眼,里面的情景就已清晰了――遥遥望过去,以身材姣好的女子正被按在春凳上,两名宦官手中的红木杖正一下下打下去。

她面朝着正殿,顾清霜原本瞧不见她的脸,并不知她是谁。可她身边几步外还跪着一个――明嫔。

明嫔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却出于某种缘故只得硬撑着,一声声为落下来的板子报数。那她面前正挨打的那个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顾清霜想起自己上元节昏迷数日的经历,一缕快意划过心底,轻啧一声,向宫门内行去。

没走几步,那边掌刑的宦官看见了她,打了个手势,行刑的那两个也停住,一道上前见礼:“柔贵姬娘娘。”

“免了。”顾清霜缓步踱近,扫了眼楚氏衣裙上的大片血迹,绕到春凳,行至她面前。

楚氏察觉有人,挣扎着抬起脸。四目相对的一瞬,顾清霜心里颇有几分唏嘘。

――楚氏,原本是姿色极好的。美得明艳,风姿动人。

可眼下,漫说什么明艳什么风姿,她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上,除了惨白就是眼下的乌青。乍看上去,书里所写的女鬼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了。

她好像恍惚了一阵,才认出顾清霜是谁,神情顿显凶狠:“你……你又来干什么!本宫没害你的孩子!本宫没……”

不等她再说,那掌刑的宦官一步夺上前,“啪”地一记耳光掴下来:“还不懂礼数!还当自己是昔日的晴妃娘娘呢?”

明嫔被那声脆响激得浑身一紧,怔了一瞬,便膝行上前,朝着顾清霜连连叩拜:“贵姬娘娘,贵姬娘娘恕罪,表姐她……”

“行了。”顾清霜懒得看她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生硬地止了她的因,看向那掌刑的宦官,“谁让打的?”

那宦官拱手说:“楚宝林方才冲撞了宁婕妤娘娘,婕妤娘娘下旨,杖三十,再跪半个时辰。”

杖三十,再跪半个时辰。

宁婕妤这是真恨她入骨了。

顾清霜神色淡淡:“若真闹出人命,你们也吃罪不起。扶她进屋吧。”

她话音一落,已有几名宫人上了前。七手八脚地将楚氏从春凳上拖下来,往殿中送去。顾清霜又向卫禀道:“去请沈太医来。”言毕也提了步,走进殿中。

这样的一宫正殿,以楚氏现在的身份已不配住了,只是因为在她降位的同时还有禁足的旨意下来,也就暂且没让她迁。

可这宫虽未迁,殿中不合身份的陈设却已在宫人们的见风使舵下被撤了个干净。多宝架上几乎已尽空了,茶盏香炉也都换了简陋的来用,整个殿阁因此变得寒酸落魄。

顾清霜边打量这一切,边施施然坐到了茶榻上去。楚氏正被宫人扶着趴到床上,行动之间,剧痛激得额上冷汗直冒,顾清霜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被安置好后略缓了两口气,就又抬头狠狠道:“你少在这里看笑话……我没害你的孩子!你若觉得看我这样便痛快,根本就是恨错了人!”

“呵。”顾清霜轻笑一声,“拜晴妃娘娘所赐,本宫险些命丧太液池,如何就是恨错了人呢?”

“你……”楚氏滞了滞,银牙紧紧咬起,“是,我巴不得你去死!你发了那么多日的高烧,怎么就偏偏熬过来了!”

“说明本宫命不该绝。”顾清霜口气轻飘,眼看着晴妃眼中的恨意一分盖过一分,她嫣然一笑,“本宫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倒是你,还有几日好活,怕是都说不准了吧。”

另一边,三名宫正司的宦官先将刑凳刑杖送回了宫正司,就去紫宸殿禀了话。从楚氏如何招惹了宁婕妤、到宁婕妤如何下旨重责、再到柔贵姬前去阻拦,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萧致一言不发地听完,抬了抬眼:“柔贵姬挡下了?”

“是。”那宦官拱手,“贵姬娘娘说,若闹出了人命,臣等也吃罪不起。便着人将楚宝林扶进了殿……好像还让人去请了太医。”

这话足以让萧致心底的疑云散去大半。顾氏进殿后会私下同楚氏说什么都不要紧,若她在那件事里真不干净,她今日便大可顺水推舟地看楚氏被打死。

但另一位,看起来就不那么干净了。

殿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宫人们无一敢出声,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着,直至皇帝再度开口:“传宁婕妤来。”

身旁的宦官一躬身,悄无声息地向外走去。宫正司那三人与他一道退出紫宸殿,出了殿门,四人却也并未说一句话,安安静静地各自离开。

这后宫,又要出事。

过了约莫两刻,宁婕妤入了紫宸殿。她已鲜少得见圣颜,在宫中过得尚可,全因生下过一个皇子。如此这般,忽得传召她不免有两分紧张,低眉顺眼地拜下去,上头却好半晌没有回音。

宁婕妤的心弦不禁崩得更紧了,想看看皇帝的神情,又不敢抬一下头,额上不自觉地渗出些许细汗,肩头也轻栗起来。

萧致气定神闲地将手里的奏章读完,写下朱批,信手一合,交给袁江送出去。

每有一分轻微的响动时,他都能看出宁婕妤好似更慌了。

他也无心再多耗着,垂眸淡看着她,直截了当地开口:“柔贵姬孕中险遭人暗害之事,你知道什么,给朕说个清楚。”

宁婕妤蓦然抬起头:“皇上?”

哑了哑,她道:“臣妾听宫人们说……是楚宝林所为?不知皇上为何来问臣妾……”

萧致轻笑一声,又拿起本奏章来看。

宁婕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中撞着,一声比一声更重。她竭力地克制、竭力地维持冷静,可皇帝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不停,她的一切克制都因此变得无济于事。

终于在某一刻,万般支撑尽数奔踏。哭声出喉,宁婕妤慌乱道:“是她……是她先要害予昔!为了复宠,她连那种事都做得出,予昔还那么小……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萧致抬起眼,淡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宁婕妤一声声地哭诉,指责楚氏为复宠给皇次子下毒。说到最后,才避重就轻地提及自己的报复。

萧致不予置评,等到她哭累了,没什么动静了,才又问:“是谁帮的你?”

“……什么?”宁婕妤一怔,抬头看过去,连眼泪都停住。

“收买尚服局女官、串供,个中细节全都对得上。”萧致打量着她,“凭你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臣妾……”宁婕妤面容微僵,显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俄而又缓过几分,连连摇头,“是臣妾一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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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宫,顾清霜午间小睡了一觉,醒来就听闻宁婕妤不知何故触怒了圣颜,降了贵人。而楚氏,也晋回了贵人位,封号也添了回去。

有意思。

宁贵人那一环不难猜,该是在那甜杏一事上做过什么,让皇帝察觉了。

晴贵人那边却奇怪,既然真凶被查出来,怎的又只是晋到了贵人,没复妃位呢?

第65章 新旧更迭

这事大约谁听了都要觉得稀奇, 顾清霜便也不必隐瞒,恰逢皇帝当晚到了思雅殿来,她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一问这是什么缘故, 皇帝果然说:“宁贵人在那香囊的事里不干净。”

她顺势道:“那若是宁贵人所为,晴贵人便是无辜受害了。皇上怎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 攥住她的手:“她在此事上虽无辜, 但她身边的宫人还招出了去年上元是她有意害你,才有了与贺清晏的那场闹剧。当时你高烧不退,九死一生,朕不能不管。”

顾清霜哑然,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好一个“朕不能不管”。后宫里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他何时管过?如今只因关乎皇嗣,他才上心彻查了起来,查出细枝末节顺手一办,竟也还能再做出一份深情。

只不过在这假深情的事上, 她确也不能怪他, 因为她自己也擅长于此。

低一低头, 顾清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一时都没想起那事……皇上却还记得。”

他眸色深深, 一声喟叹:“朕日后不会再去见她,你放心。”

顾清霜笑笑, 笑意中既有感念也有几许凄然,是惹人动容的模样。

他这话,她当真是信的。不是因为他对她有多深情, 而是因为晴贵人被供出那样的罪名, 在他心中的印象便已尽毁。她还记得供状呈来那日他失望的神情, 只其中一部分不是真的,改变不了那份失望。

宫里的嫔妃这么多, 哪个让他失望了,换一个来宠便是,他不必为任何一个花太多心力。

自这日之后,她多注意到了一个人。

如贵人。

这个人,顾清霜一直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她与晴贵人算是交好,但一直不算得宠,为人似乎也很低调,从不招惹什么是非,宫里与她交恶的嫔妃几乎没有。她就如无数无宠的嫔妃一样,日子或许过得算不得宽裕,但总归也没人会想着害她。

可这日白天,顾清霜去从宁婕妤的杖下救下晴贵人时,明嫔因为害怕,说起先前害柳雁一事是如贵人支的招。

晴贵人视顾清霜为敌,立时何止了明嫔。但顾清霜听进去的话,到底是已经听进去了。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很耐人寻味。晴妃、明嫔、凌贵人,一个个都落了罪,如贵人却全身而退,这不正常。

她到底是冲着柳雁去的,还是冲着晴妃去的?亦或是想一石二鸟?

为着这个,顾清霜第一次请柳家帮了忙,央柳夫人暗查如贵人的娘家是否与哪位嫔妃家中走动密切,亦或从前有过交情。

宫里,她也寻了机会与婉婕妤和岚妃打听了一二,婉婕妤一听她问的这人,便皱眉:“别人也还罢了,这位实在是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的主儿,不甚了解。”

岚妃沉思了良久,也只说:“如贵人进宫比婉婕妤还要早,是与本宫、荣妃、晴贵人一道受封的。但她家世低些,加上从来也不得宠,亦不像和婕妤那样生了皇子,这才一直位份也不高。你若说她与旁人的干系……”岚妃摇一摇头,“她确是自进宫那时便投到了晴贵人一党。晴贵人一进宫就是妃位,又远比荣妃得宠,后来便是有了南宫敏,她也还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嫔妃,如贵人没道理再另寻旁人追随。”

“话是这么说不错。”顾清霜秀眉微微蹙着,“臣妾只是觉得这事不对。她虽是在为晴贵人谋划,却寻了理由将事情都推给了旁人去做。闹到最后,同样没证据可查的明嫔好歹还被禁足了半年,她却连一丁点嫌隙都没沾上。”

明嫔当日在紫宸殿前跪得那样惨,都没想着把如贵人供出来,可见如贵人是得她们信任的。后来若非晴贵人沦落得太惨,明嫔怕她要了晴贵人的命,如贵人大概还藏得好好的。

几人便这样越聊越觉不对,却又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岚妃最后也只能劝她:“你也不必万事都这样上心,眼下看来如贵人好歹不是冲着你去的。若实在不放心……倒不如把事情透给晴贵人,让她们相互对付去,你省省力气。”

顾清霜心不在焉地应下,又继续等了等,等到了柳家的答复。

柳家办事细,前前后后查了两个多月,将如贵人家中祖孙几代都翻来覆去地查明白了,但也没查出什么端倪。

十一月末,柳夫人借着给外孙女过周岁生辰的由头进了宫,在陶陶的生辰宴散后见了顾清霜,跟她说:“依妾身看,眼下既然查不到什么,娘娘就先不要再有别的动作了,免得打草惊蛇,惹得她背后之人丢卒保车。娘娘耐心地等上一等,静观其变,来日总有瞧出究竟的时候。”

顾清霜点一点头,恭谨地道谢:“有劳夫人了。”

而后宫中一连数月的风平浪静。皇帝果然没再去见晴贵人,顾清霜实实在在地成了宠冠六宫的那一个。一个月三十天,少说也有十五天是她伴驾。

她依旧不信他,也依旧享受与他相处的过程。有时细品起来,这样的心境颇是让人割裂,但反过来想,他对她大约也差不多。

再翻过年关,便又是大选之年。三年前的大选在三月时就已结束,今年礼部择定的殿选吉日却在四月。于是秀女们就在三月的春意中先住进了毓秀宫里,由尚仪局的女官们教习宫规。

一时间她们虽还不能同后宫走动,宫里也还是热闹了不少。各宫都免不了好奇地去毓秀宫打听几分,瞧瞧哪个秀女的才貌最出挑,哪个又有家世倚仗。

怀瑾宫这边,小禄子也去毓秀宫走动了几番,回来后先将几个风头最盛的秀女的情形与顾清霜说了个大概,又抑扬顿挫地说起了一件趣事:“这些个秀女也都是心思灵巧的,宫里近两年的事情都已在毓秀宫传遍。人人都说柔贵姬娘娘国色天香,这才让昔日长宠不衰的晴妃黯然失色了。”这种传言听得顾清霜有点恍惚。曾几何时,她也是爱听这些传言的一个。那时候在尚仪局里,她们这些当女官的说起宫中嫔妃无不头头是道,可其实大多数人一年里也见不到嫔妃几面,不过是聊来解闷儿而已。

如今,她倒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解闷儿的谈资了。

顾清霜自是没心思计较这个,手中正缝制的香囊收了尾,又好好将下面坠着的流苏多缝了几针,缝得结实。

予显快八个月了,前几日不知怎的突然灵光乍现学会了爬,接着便开始在懿太妃宫中到处折腾。他又总对晃晃悠悠的流苏感兴趣,若懿太妃坐着,玉佩、香囊的流苏垂下去,他爬过去就要抬手拽。

懿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私下里跟顾清霜笑说:“太妃娘娘近来被拽坏、扯松的流苏,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

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味道,这大宫女有意无意地透给了顾清霜一个讨好懿太妃的机会。

这大半年,顾清霜原也将懿太妃的性子摸熟了。她确是个严厉的人,不仅不拘言笑,平日行事也小心。最初的时候,她觉得皇帝将孩子交给她养,就是为方便来日另择养母的,顾清霜来看孩子时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后来皇帝放了话,说顾清霜来也无妨,她才不再阻拦。却依旧谨慎地避着嫌,顾清霜若备厚礼给她送来,她一件也不会收。

如此这般,顾清霜唯一能让她收下的东西,也就只有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了――有时是一两道点心,有时是些绣活。可以将心意表达到,却绝不能昂贵。

顾清霜循着她这份心思断断续续地送了大半年,才总算与她熟络了几分。月余前,她难得地与顾清霜说了几句温和体贴的话:“做母亲的没有不记挂孩子的。皇上如今这样做,你们心里都苦,但你也莫要记恨,这是为了孩子们好。你瞧现在这三位皇子都还活得康健,不像先帝那会儿,孩子们倒是都由生母带着,可有那么多夭折得不明不白。”

这番道理,顾清霜本也懂得。便借着话茬谢了懿太妃的提点,次日又试探着备了份略有些厚的礼来谢恩。

结果懿太妃还是不肯收。

顾清霜只得继续“投其所好”下去,在懿太妃跟前充个手巧又柔顺的晚辈。殿选那日,她也陪在懿太妃身边做了一整日绣活。傍晚时前头忙完了,卫禀听说消息进来回话,说这回只留了四位,且几乎都是荣妃娘娘的意思。

“荣妃是个贤惠的。”懿太妃低头打着络子,听言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问,“立后之事可有说法了?”

“立后?”顾清霜一怔,侧首看她,懿太妃拧起眉头:“你没听说?”下一瞬便反应过来,“是了,皇上没正经提过,我也是前两日去太后娘娘那里偶然听了两句罢了。”

顾清霜这才恍惚反应过来:“是……循常理说天子继位便要大婚立后。像皇上这般继位早的,及冠之年也该立后了。”

而如今,皇帝都二十六了,中宫却还一直空着。

懿太妃淡淡道:“早些年,荣妃原是皇后的人选,只是皇帝执意不肯,才姑且册了妃。后来几年才知道,皇帝该是那时候心里就装着南宫氏了。待得窗户纸戳破,他又一门心思要立南宫氏,谁劝也没用,这才一直拖了下来。”

而如今,南宫氏已被废黜,昔年的情分烟消云散。趁着大选,终是有朝臣提了立后之事。

懿太妃说,朝中对这事的说法无非两种,一方觉得荣妃既然当年就是皇后人选,又掌权多年,直接立后最为合适;另一方则说若是继后,以嫔妃册封也还罢了,可当今圣上尚未大婚,元后怎好是抬妾为妻?于礼不合。

听懿太妃的口气,两方该是已僵持不下很久了。顾清霜听得陷入思量,一时也说不出哪边更有理,懿太妃睇她一眼:“别去问皇帝。”

话中多有几分告诫之意。

顾清霜忙颔首,恭谨地应了声“诺”。虽说她好奇,原本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一探皇帝的心思。但眼下,不是她能忤逆懿太妃的时候。

事情一时之间也就没什么结果,不仅是没结果,皇帝在后宫里提都没怎么提。

又过七八日,四位新宫嫔入了宫。封的最高的仍是位宣仪,赐了祥字为封号。往下四位,依次是贤仪何氏、宝林任氏和充衣孙氏。

她们进宫的第二日,众人仍是一并聚到了荣妃的景明殿里,四人叩拜间,顾清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落座于三两丈外的晴贵人。

――三载之前,晴妃高高在上;而现如今她所坐的这个位置,正是当年晴妃的地方。

倘若她是晴贵人,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她也盼着晴贵人别咽下这口气,不然于她而言可不够痛快。

她出神之间,坐于主位的荣妃和颜悦色地发了话:“都免礼吧。日后都是自家姐妹,好生相处便是。”

待得几人各自落了座,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祥宣仪面上:“听闻你家中与从前的凌贵人家里算是姻亲。她啊……唉。”荣妃叹息,“很是做了些糊涂事,你可不要学她。”

祥宣仪低着头离席,深福下去:“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顾清霜抽回神思,禁不住地打量了她两眼。

到底只是姻亲,不沾血缘,她与凌贵人的容貌无半分相似。一张瓜子脸清清秀秀,五官生得也柔和。

饶是这样,从前险些为凌贵人陷害致死的佘宝林还是冷笑出来,垂眸轻道:“如今哪还有什么凌贵人,冷宫里的庶人蒋氏罢了。不过臣妾听闻这人没死没疯,宣仪娘子若与她交好,倒可去看看她。”

祥宣仪哪怕不知先前的纠葛,单听这话也听得出敌意,笑意略有几分僵硬:“我与她并不相熟。”说完就落座回去,低着头不再作声,腼腆矜持。

顾清霜懒得理会这样的事,片刻后从景明殿告了退,倒是柳雁说了佘宝林两句:“蒋氏是蒋氏,祥宣仪是祥宣仪。她不曾招惹过你,你又何必惹她?”

佘宝林冷着张脸低着头,听她说完,不情不愿地福身告了句罪。

翌日傍晚,皇帝翻了祥宣仪的牌子。往后的半个月,陆陆续续地将新晋的四人都见了一遍。但除了那四天外,余下的日子仍几乎日日都是在怀瑾宫,一直到了端午,才又有了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端午这日,宫里素来都有宫宴,多数时候都只有宫嫔们,偶尔也有外命妇进来。今年倒稀奇,三位近两年都住在京郊别苑逍遥的长公主突发奇想回了宫来同贺,太后自然高兴,除却宫宴上为她们添了席位,宴席散后还让她们去与皇帝一叙兄妹之情。

翌日清晨,紫宸殿便传下消息,说皇帝新封了位盈少使。

旨意一出,阖宫哗然。虽然先前的宫嫔也不全是大选得封的,可屈指数算,来路都简单――要么是像顾清霜这样原就在宫里,自然而然入了皇帝的眼的;要么便是采双那样随在宫嫔身边,经宫嫔引荐侍了驾的。

这回这位盈少使,众人却听闻,都不是。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早就聚到了荣妃处,荣妃自然知晓她们的来意,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说:“听说是长公主送来的歌姬,有副好嗓子,舞也略懂一二。”

“歌姬……”席间即刻有人嗤之以鼻,“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出身,怕是比寻常宫女还不如。也配越过御女采女,直接坐到少使的位子上说?”

婉婕妤颔了颔首:“总要顾及长公主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