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送岚妃和端淑媛回宫歇息吧。”她神情淡泊地吩咐宫人,“皇上在病中,不免心绪起伏,出了气也就过去了,你们不要乱嚼舌根。”

宫人们恭谨应下,岚妃与柳雁就结伴走了。顾清霜瞧一瞧不远处的殿门,提步入了殿。皇帝已由太医施针醒来,只是仍没什么精神,躺在床上阖目静歇。

顾清霜坐到床边,柔声细语地宽慰他:“皇上跟孩子们置什么气?”

他没有理会。

“公主们都是孝顺的。”她叹了一声,“今日这事臣妾知道。端淑媛早几日还拿不准今日该不该让陶陶进来,去栖凤宫与臣妾打了商量。臣妾思来想去,觉得皇上现下能静养是最好的,赶紧把病养好比什么都重要,这才跟她说别让陶陶进来了,省得皇上劳心伤神。”

她说着,又是一喟:“如今看皇上气成这样,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皇帝面色缓和,抬眸看一看她:“是这样?”“这种事臣妾骗皇上干什么?”顾清霜嗔怪地睃着他,“皇上若不信,这就下旨让公主们过来侍疾好了,看她们尽不尽心。”

他当然不会那么做。这一辈子,他都自问是个好夫君、好父亲。善待妃嫔,也最是体谅儿女。

便闻他也喟叹,苦笑着摇头:“朕病着,心中烦闷,错怪她们了。”说罢就叮咛袁江,“这事莫要传出去,别搅得她们心神不宁。”

第105章 皇帝驾崩

“好。”顾清霜点一点头, 笑容莞然。凝视着他的脸,心底忽而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们已经相伴这么多年了。

千福寺中的万般算计还历历在目,好似只一晃神的工夫, 就已走过了十余个年头。她若对镜细看,会看到眼角已依稀有了些细小的纹路, 而他也已不似当年清隽了。朝堂劳碌本就易将人磨得沧桑, 久病不愈更让人显得衰老起来。

她品味着这种奇妙的变化,朱唇勾起来,笑容显得愈加温柔:“皇上歇一歇,臣妾去给皇上做些点心来。”

他摇摇头:“别忙了。”

她一哂:“臣妾只觉得太闲了些。”

他便由着她去做了,正逢早春, 花已开了不少,宫中常爱用时令的鲜花做些点心。她也这样做了一道,里头的馅料尽挑色泽嫣红明艳的花瓣,磨碎后配以砂糖、牛乳调味, 外头制了酥皮, 一口咬下去花香满口, 什么味道都压不过它去。

前前后后忙了近一个时辰, 花饼才送进殿去。恰逢予显与予曜读完了书,出了尚书房听说父皇气病了, 就赶来问安。

皇帝与两个儿子说话说得高兴,见点心送进来,不望招呼他们一道用。

予曜双眸一亮, 正要伸手去拿, 顾清霜却板了脸, 将整个盘子都端了起来,害他抓了个空。

她绷着脸看向皇帝:“别惯着他们。这都快用晚膳的时辰了, 用什么点心?该不长个子了。”

予曜神情失落,虽没埋怨,却也不满地鼓了鼓嘴。皇帝一笑:“听你们母后的话,好好用膳。等用完膳,许你们吃些点心。”

予曜就又高兴了起来。顾清霜记着这话,晚膳之后就又去了膳房,为他们新制了一份花饼。

这东西还是趁热才好吃的。放得冷了就失了原本的香气,哪怕重新热过,味道也大不如前。

这晚皇帝自是没有召人侍寝,顾清霜便也早早睡了。临近天明,有宫人匆匆入殿,顾清霜睡得轻,不及来者走到床边就醒了。睁开眼等了一等,外头传来的却是袁江的声音:“皇后娘娘。”

顾清霜定一定神,坐起身,隔着幔帐问他:“怎么了?”

“太医们适才又给皇上把了脉。”袁江躬着身,这是宫中宦侍禀话时惯见的姿态,只是细辨口吻,却能辨出一股鲜见的深沉,“院判沈书求见。”

院判沈书,是执掌太医院的人不假,却也顾清霜一手提拔上去的人。二人这般熟悉,若是寻常禀话,他大可自己来就是了。如今闹出这样大的阵仗……

顾清霜心弦提起来,下意识地坐直了脊背:“让他进来吧。”

“诺。”袁江一躬身。顾清霜隔着幔帐朦胧瞧着那道身影,只见他疾步折回殿门口,不多时,又与沈书一道回了顾清霜跟前。

沈书一拜:“皇后娘娘,臣有要事禀奏。”

“说吧。”

“皇上怕是……”沈书的声音滞了滞,转低下去,“怕是没有几日了。”

“什么?!”顾清霜口吻中透出恰到好处的惊意,探手一把揭开幔帐,满目错愕地看着他。

沈书低低道:“昨日皇上气得晕厥,臣等就觉得怕是不好。方才再去请脉……”他喉中又噎了噎,“十余位太医先后诊过,乃是釜沸脉。”

“釜沸脉?”

“七绝脉之一。脉象突有突无,浮而无力。如釜中水,火燃而沸,有出无入,阴阳气绝也。①”沈书禀得抑扬顿挫,一字一顿。

顾清霜秀眉浅蹙:“这便能说是没有几日了?兹事体大,你们可莫要往下论断。”

“臣等不敢。”沈书再拜,“《脉诀阐微》中云……釜沸脉,三四日而亡。”

顾清霜神情一栗,僵在那里如遭雷劈。沈书原在等她发话,等了一等见上头无声,抬头看了看她,又看向袁江。

袁江上前了几步:“娘娘,臣与沈太医过来,是想请娘娘拿个主意――这样的大事,是否立时禀明皇上与太后娘娘?”

顾清霜的神色似随着他的话才慢慢缓过来了些,犹自怔了一怔,她摇头:“不可。”

袁江仍迟疑地看着她,她长声喟叹,满面哀伤:“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去年为着废后之事又刚大病过一场,怕是经不住这样的打击,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吧。至于皇上……”下一声叹,更加沉重,“若已无逆转余地,何苦让他知道?等死是最难过的,不如哪一日在梦中轻轻松松地走了便好。总归太子已然立稳,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袁江躬身作揖:“娘娘英明。”

随着袁江与沈书告退,御前与太医院便都算得了主心骨,各自按部就班地安排了起来。顾清霜只又下了道旨,道圣体欠安,让各宫嫔妃无旨不得去紫宸殿。这样的旨意这几年大家也都见惯了,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终于等到了,不枉她精心挑选那么多色泽艳丽、又芳香扑鼻的鲜花。

她于是踏着清晨微凉的晨露再度进了紫宸殿去,只说不放心,想多陪一陪他。

皇帝自是高兴的。南宫氏、晴妃、荣妃、施氏……他在那么多女人身上吃过暗亏,唯独她一直一心一意地陪着他。

头两日,他的精神都还不错,胃口也尚还说得过去。顾清霜会与他一同用膳,用完膳就在旁边陪着他。他若觉得没趣,她就寻本闲书来读给他听;偶有拖延不得的政务,她便也展开奏章,缓缓读来,再等他拿个主意。

这样的惬意饶是她盛宠多年,其实也并不常有。

从前与他相伴的时候,她总是紧绷着心弦的,不能说错话、不能做错事。而如今,或许是知道他行将离去的缘故,她的心神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与他谈笑少了许多顾虑。

可他只觉得:“清霜,这么多年,唯你还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

她似笑非笑地侧首望他,歪着头问:“什么样子?”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欣赏着她的容颜:“人美心善的小尼姑。”

顾清霜垂眸,笑容温柔里透出羞赧:“臣妾都什么岁数了,还小尼姑,皇上也不怕让人笑话。”

第三日,他的情形急转直下。

清晨时他就没了起床的力气,浑浑噩噩地一直躺着。只服了药、勉强用了些粥。

到了午间,他昏睡过去,足足两个时辰都没有醒。当中他偶有那么两声梦中低语,顾清霜侧耳去听,他有两次在唤“阿敏”,一次是“晴妃”,还有一次是“清霜”。

直至傍晚,他又唤了一次“清霜”。她便攥住了他的手,他眉头紧了一紧,眼睛睁了开来。

这回,他应是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幔帐,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来:“清霜……朕是不是……快不行了……”

她一愣,即道:“臣妾去叫太医进来。”

可他反握住她的手:“别走。”

顿了一顿,又说:“陪朕待一会儿。”

她于是依言坐回去,坐在床边,给予他最后的温柔。

她曾经想过要在最后一刻将一切和盘托出,戳穿他的虚伪,然后看他含着不甘与怨恨厌弃。

因为那时,她恨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险些将他赐死的事情。

这个男人总是自私又凉薄,他从没真心实意地疼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南宫敏。

而她,一路踏血而来,为的就是将受的一切苦都奉还回去。

可现下,她突然觉得,算了。放过他吧。

除了赐死那一事以外,他待她都还不错。哪怕这些“不错”皆是她步履维艰地算计过来的,总归也实实在在得了些好处。

她从不念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的善心,却很愿意信奉“一报还一报”。给他一场善终,只当是还了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吧。

她柔顺地伏到他身边,温声宽慰他:“皇上别乱想,左不过这几日病得重些罢了,太医精心调养着,再过几日就又好转了。”

他自顾自低笑一声,没有驳她,只说:“你照顾好孩子们。朕的子女不算很多,日后劳你这个当母后的为他们操心了。”

她抿一抿唇:“臣妾知道。”

“予曜……”他已有些气力不知,深缓了一口,“他若想念生母,想放施氏出来,朕不怪他,你拿主意吧。”

她点点头:“好。”

“还有予显……”他又缓了两口气,比方才更急促了些,“予显很……很聪明。这样的孩子,若能与新君相处和睦自是好的,若不能……难免一场灾祸,你多费心些。”“皇上放心。”她轻声应着,眼眶竟有些泛热。

“还有陶陶……陶陶原该说亲了,朕这一走……她守孝……”

“陶陶才十三。”她忙道,“公主们原也是留到二十再嫁也不迟的,那么急着指出去干什么?臣妾与端淑媛且为她慢慢选着便是,必定挑个如意郎君。”

他略微松了那么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跟着他又说:“累得很,朕再睡一会儿。”

“……好。”顾清霜嗓中有些莫名的干涩。

她便看着他闭上了眼睛,那一瞬,在畅快涌起来之前,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

她早已不太有这样的恐惧,几次绝处逢生她都不曾怕成这样。

她以为她早已对宫中万事游刃有余。

一刻之后,丧钟撞响,宫中四处皆有哭声渐次掀起。嫔妃与皇子公主们陆陆续续赶至紫宸殿前,顾清霜怔怔地行至殿门口时,外头的人已跪了一地。

第106章 当朝太后(营养液15000加更)

察觉到殿门口有人影出来, 外头陆续有人抬起头。皇后立在殿门内,面容苍白。

许是因光影所致,她的身形看着消瘦了一大圈, 立在那里弱不禁风。

“……母后!”予显先一步反应过来,拉着予曜一并起身, 上前将她扶住。

顾清霜恍惚了一阵, 低眼看他们。两个孩子都红着眼眶,却反过来这样安慰她。

予显道:“母后节哀。父皇……父皇病得久了,原也难熬。如今驾鹤西去,倒少了病痛。”

予曜也说:“父皇已逝,母后别再难过得病了。不然我们就……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皇帝猝然驾崩, 新帝就会成为朝堂的主心骨。

而若新帝年幼,太皇太后、皇太后,便是新帝的主心骨。

顾清霜缓一缓神,举目望去, 嫔妃们在下头哭成一片。遥遥可见急赶而来的大公主和二公主正往这边急奔而来。她的静曦被乳母抱在怀里, 原已经抽泣成一个小泪人儿, 看到姐姐们赶来, 又挣扎着要从乳母怀里下去:“我要姐姐……”

顾清霜行过去两步,抱了一抱静曦:“小曦怕不怕?”

静曦挂着泪珠怔一怔, 哇地一声哭得更狠:“怕!父皇走了,我没有父皇了!”

她该是宫中四个皇子、五个公主里,与皇帝感情最深的一个。

其余的几个公主见父亲的时间都不太多, 皇帝虽待她们也好, 情分却织不厚;皇子们则更是早早就感受到了父亲的凉薄, 尤其是在荣妃与皇后接连失势之后,他们各自忙着为自己的母亲操心还来不及。

唯有静曦, 因顾清霜先是宠妃、后是皇后,自幼便是被皇帝抱在怀中长大的。皇子间的万般斗争又都与她没什么干系,她日日开心,没什么忧愁。

如今皇帝离世,她自然也是最难过的一个。

顾清霜叹一声,柔声跟她说:“母后这几日怕是会很忙,小曦若怕,就跟着三哥哥。若还是怕,就让宫人来找母后,好不好?”

静曦抽噎着,点一点头。转而回过味来,又摇起头,小声嗫嚅说:“我没事,母后不要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要硬撑。”顾清霜摸一摸她的额头,有些辛酸。

宫里的小孩子,总是懂事太早。

之后的几日,她也确是忙得脚不沾地。

首先便是太后的事。

太后自丧钟声撞响就昏迷过去,继而发起高烧,迟迟醒不过来。

予曜遵循祖制,在皇帝崩逝的第二日尊她为太皇太后。可到第三日,太皇太后便也去了。

角楼上的钟声又撞了一阵,宫中再度添了一层哀伤。

紫宸殿与颐宁宫正殿一时都成了停灵的地方,宗亲、百官、嫔妃都要去哭上一哭,进进出出的,半刻也不得消停。

礼部忙着安排丧仪之事,新帝年纪轻,事无巨细都不得不呈给太后过目。顾清霜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理这些事,以表哀思。

太皇太后对她一直不错。而大行皇帝……

多奇怪,在他走后的这几日,她时常禁不住地回忆起他的好来。

她记起千福寺的羊肠小道、林间禅房,记起那个雪夜。细细品味,就像饮了一口浓茶,苦涩里泛出点甜。

但她终究不后悔一日走来所做的一切。

他总是凉薄的,唯有他走了,她才能这样安下心来回忆他的好。若他活着,她便要时时提起十二分的心神,不敢在他面前说过一个字。

于她而言,眼下的日子到底是轻松多了。

相较于日日与他耳鬓厮磨,她更愿意站在他陵前追忆往昔。

停灵二十日后,到了出殡的日子。

那天满京城都是白的,哭声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帝陵。顾清霜目送棺椁送进地宫,与予曜一起行了大礼。在她身后,百官同拜,按着规矩,她与予曜比他们早一步起身,回身看到眼前这一片还在行稽首大礼的达官显贵们,她忽而通体舒泰。

终是真真正正地走到这一步了。

她读了那么多年的史书、政书、奏本,日后自会帮予曜好好打理朝政。待得予曜大婚亲政,她也乐得把这天下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但在那之前,她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要了结纠缠自己二十余年的噩梦。

丧仪后的第二日,顾清霜陪着予曜一同去了冷宫。施氏所提的事情,她已先一步与予曜说通,予曜有几分不舍,但终究点了头。

先帝离世那日,她又从紫宸殿中带出一道旨意。虽没盖印,却写在先帝贴身所用的一方明黄锦帕上,字迹又一看便是先帝亲笔,堪堪就是一道密旨。

密旨中要予曜好生安排施氏日后的去处,“山高水长,尽由她去”。

这道密旨,让予曜心里更畅快了些。他想若父皇都能放下旧怨给母亲一份自由,那自己也不该为了几分私念把母亲禁锢在这里。

今日来,他只是想再见一见母亲。

顾清霜没有搅扰他们母子相处,独自去了隔壁的空屋里喝着茶静等。整整一日,隔壁时有笑声、读书声传来,这对被分开多年的母子,好像在这一日里将几年来的欢笑都补回来了。

夕阳西斜之时,予曜过来找了他。顾清霜见他眼眶红红的,上前想安慰他。但他摇了头:“我没事的,母亲与我说了些道理,我想她说得都对,只是一时难过罢了……自己缓一缓就好。母后是不是还有话与她说?我可以先行回去。”

顾清霜想了想:“那你等一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不用。”予曜扬起笑脸,“母后担心什么?我没事的。嗯……我去找小曦吧,听说她这几日都黏着母后,母后今天整日陪我在这里,她怕是要哭晕过去。”

“也好。”顾清霜一哂,只好由着他去。予曜带着宫人便走了,留给她一个瘦小却坚强的背影。

缓了口气,顾清霜走出房门,去了隔壁施氏的房中。施氏正坐在床边叠衣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不待她开口,施氏就先道:“等我到了蜀中……就改名安无香,你看这名字好不好?”

施氏很喜欢海棠,在遥远的过去,还很喜欢一位文人。

而那位文人平生有过三恨,头一恨便是海棠无香。

再冠以安字为姓,她想的是……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顾清霜先一步念出这八个字来。

安无香一怔,旋即笑起来:“正是。”

“很好听。”顾清霜点一点头,走到床边也坐下,帮她一起叠,“予曜说你跟他讲了一些道理,是什么?”

安无香笑道:“我跟他说我决意离开,绝不是不爱他。只是我不仅是他的母亲,也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是我的一切。”

顾清霜凝神想了想,颔首:“很对。”跟着又问,“去了蜀中,你想干什么?”

“我想办女学。”安无香脱口而出。

顾清霜有些意外:“女学?”

“嗯。”安无香点头,“哪怕这世道女人只能依附男人而活,多读些书也能多些出路。尤其是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子啊,不读书迟早便是嫁出去给兄弟换聘礼钱的命,多读些书,许就能做些小买卖,再不然凭着识文断字的本事到大户人家做个女使也是好的。我打小就听过一句话,叫‘穷什么不能穷教’……”她忽地噎声,转而摇头,“算了,能不能办成还不一定呢,不说这个了。”

接着就打量起顾清霜来,眨一眨眼,问她:“那密旨真是先帝的意思?”

顾清霜眼底微震,但垂眸遮掩住了,手上叠衣服的动作也没停:“不然呢?字迹你也识得。”

“这倒也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能说出‘山高水长,任由她去’这种话的男人。”安无香撇一撇嘴,“这密旨搞得我挺意外的。”

顾清霜没说话,有条不紊地叠好手头这条齐胸裙放到一边:“我都安排好了,你今晚‘暴病而亡’,棺椁拉到后山草葬。齐青会带人先等在那儿,尽快挖你出来。”

“行。”安无香点头。

齐青这个人,还是她提供给顾清霜的。早些时候,顾清霜应了她的请求,却苦恼找什么人来接应。这是大意不得的事情,一旦走路半点风声,辱的便是皇家清誉。

安无香最初提及齐青,顾清霜都没什么印象,只隐约知道这人在禁军之中。几年前好像还是镇抚使,如今已混到了指挥同知,再往上就该是执掌禁军的指挥使了。

后来一细查,顾清霜就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齐青年少时就颇有作为,又出身甚好,不像沈书早年家贫不敢娶妻。

可这样一个大好男儿,就是硬生生拖到了年近三十都未有妻室,也没纳半个妾。

更深的东西,顾清霜没有探究。许多这样的事情,都是止步在“心照不宣”才最好。

反正自今日之后,世间就已没了废后施氏。

是夜,废后猝然香消玉殒。马车拉着一方薄棺自皇宫北侧驶出,宫人们不愿多费心思,挖个坑草草葬了了事,上面只盖了一层薄土。

齐青把人拉出来的时候,棺中的姑娘沾了一身土,呛得直咳嗽。

齐青皱眉,仔细看了看棺盖:“太后娘娘怎么回事,好歹挑个好点的棺材啊!”

这棺材上头好几个窟窿。

“挑什么挑!”安无香嗤笑,“没窟窿我早憋死了好吗?”

没窟窿憋得慌,有窟窿就渗土。

所谓此事古难全大抵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宫中,顾清霜独自坐在栖凤宫正殿里,静等着面前明黄的卷轴晾干。

卷轴上犹是先帝的字迹。

召贺清晏入京。

第107章 终章

旨意发出去又过了小半个月, 宫中哀伤的气氛淡了些,只是因为都还戴着孝,四处尚存一片肃穆的苍白。

顾清霜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又去了冷宫。安无香已然离宫, 她便没再叫上予曜同去,也没让人知会予曜她要去做什么。

于予曜而言, 这原只是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早在先帝驾崩的次日她就听闻送入冷宫时便已疯癫的南宫氏听闻帝崩, 忽而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神思便清明过来。冷宫中的几载光阴于她而言都像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梦,皇帝离世的消息于她而言猝不及防。

她于是日日啜泣,以泪洗面。后来,应是听说如今当了太后的人是顾清霜, 她又咒骂起来,据说骂得不堪入耳。

这些话,卫禀原是当个笑话说给顾清霜听的。顾清霜一声冷笑:“还记仇呢?罢了,这几位旧识哀家原也该再去会会。本想着忙过这些日子再说, 可她既放不下, 便先去瞧瞧吧。”

她就这样又进了冷宫的大门。冷宫之中, 不是处处都像安无香先前所住的地方一样干净宽敞的, 安无香是得了她和太皇太后的照应,其他的地方大多已破旧不堪。

不过得了照应的, 冷宫之中也不止安无香一人,除此之外还有先帝的荣妃和如嫔。

顾清霜便选定了荣妃的住处见她们,地方干净些, 瞧着心里舒坦。

冷宫的宫人们知晓太后要来, 便先行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顾清霜走进荣妃的院子时, 四个人都被宫人押着跪在那儿,依次是荣妃、如嫔、南宫敏……还有一位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才瞧出来, 是凌贵人。她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她落座在石凳上,看看如嫔,和善地笑了笑:“如太嫔比哀家要年长不少,大可不必行这样的大礼。宁寿宫里已为太嫔安排好了,太嫔一会儿就随哀家过去吧。”

一句话,了结了如太嫔苦熬了数年的冷宫生活。如太嫔蓦地抬头,眼中多有讶异与感激:“太后娘娘……”

顾清霜并无心多理她。

那日她承诺如嫔若能好好熬到皇帝驾崩,便给她好日子过,不过是为了堵她的嘴免得她瞎嚷嚷,真正费心费力地保了如嫔这么多年的是安无香。

如今安无香离宫逍遥去了,她倒觉得再给如嫔一份安稳日子也没什么。

说到底,如嫔也没打过要她命的主意。

但这份恩典,倒让旁边的凌贵人也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膝行几步上前:“太……太后娘娘……也放臣妾出去吧!臣妾……臣妾熬不下去……”

顾清霜秀眉微凝,带着三分嫌恶睇着她。

她也是有人照应的。当初柳雁的母亲为了让她供出害柳雁的人,用她日后的平安作为交换,她便供出了明嫔。

可凌贵人把柳家视作一份依靠,她又何尝不是?现如今,她才不会让这号人去碍柳雁的眼。况且,就是不提柳雁,凌贵人曾欺辱了多年的旧仆――如今的淑太嫔采双,也是不想见到她的。

“凌贵人素来聒噪。”她挪开视线,不理会凌贵人满眼的期许,“若让你进了宁寿宫,端太妃和淑太嫔怕是都要生哀家的气。你还是好生在冷宫待着吧。”

凌贵人神情一僵:“太后娘娘……”但不待她多说,两名宦官上前,将她堵了嘴就架走了。

凌贵人呜呜咽咽地被押走,顾清霜的眼睛落在了南宫敏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