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两刻之后,顾清霜踏着夜色走进了栖凤宫的宫门。皇后已在这一方天地里被拘了近五年了,除却逢年过节太后的召见,她离不开栖凤宫一步。但顾清霜每每来时,她总还心情尚可,予曜若是同来,她还会亲自下厨给予曜做点心。

只是每次做出来的都说不上好吃。

今日,顾清霜踏进宫门,却一眼瞧见正殿的灯都黑着。她不由皱眉,檐下侍立的宦官忙迎上来,跪地见礼:“柔贵妃娘娘安!皇后娘娘睡着呢。”

“这么早?”顾清霜扫了眼刚黑下去的天色。

那宦官却道:“今日一天都没起来。”

她不禁紧张起来:“可是身体不适?你们请过太医了没有?”

“……臣晌午时进去看过一回,娘娘只说用不着,让臣不要多管闲事。”

顾清霜提步便往殿里去,入得寝殿,在黑灯瞎火里走向床榻的方向,隔着幔帐唤了两声:“娘娘?皇后娘娘?”

“谁啊……”床上的声音懒洋洋的,俄而自己反应过来,“贵妃?”

“宫人说娘娘一天都没起,可是身子不适?臣妾给娘娘传太医来?”

“胡说八道,早起还吃了面呢。”皇后翻了个身,终于坐起来。顾清霜想了想,转身到旁边的矮柜上寻了火折子燃灯,又折回来看她的气色。

气色倒是尚可,只是睡眼惺忪。

皇后咂一咂嘴:“大过年的,最适合睡觉了,你们一个两个瞎紧张什么。”

“真没事?”顾清霜打量着她,略作沉吟,又问,“媚才人没欺负娘娘?”

皇帝近几年在男女之事上愈发无力,后宫的新宠少了。但媚才人是乐姬出身,弹得一手好琵琶,皇帝便爱听她的曲儿。

她得了宠,不免嚣张几分,腊八时赶上太后召皇后前去,二人在宫道上碰面,媚才人便出言不逊。顾清霜闻讯就罚了她,她近些日子都很安静,按理说也不会跑来招惹皇后。

可除了她,顾清霜一时也想不到别人了。

“……你不提我都忘了这号人了。”皇后浑不在意地抿抿唇,就又咣叽一头栽了回去,躺成了个毫不文雅的“大”字,“真没事,就睡个懒觉,明天保准早早起床,行吧?”

行吧。

顾清霜姑且信了她,坐到床边:“今日来是想告诉娘娘,娘娘快熬出头了。”

“真的?!”皇后惊坐起身,看着她,满目诧异。

这几年她虽被困在这里,大事小情却也都知道一些。其中最紧要的,便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可眼下顾清霜来与她说她快熬出头了……

皇后还是甚感意外。因为从先前的传言来看,皇帝病得应也没有那么严重,离驾崩可还远着呢。

顾清霜垂眸,平淡地点一点头:“我与皇上最是亲近,他的情形我最清楚。这几年,他的病症越来越多,太医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又说起时常头疼……我看怕是不妥。”

“就这样?”皇后听她所言,蹙起眉来。

头疼罢了,听起来也不是多么严重的病症。皇帝这几年的病症,没有哪一样听着像是能迅速殒命的。

脑海中忽而冒出一种恐怖的猜测,皇后呼吸一凝,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顾清霜:“贵妃。”

“嗯?”

“你该不会是想……”皇后的目光在她面上划着,又划一划窗外。

趁他病,要他命?!

“娘娘瞎想什么呢。”顾清霜嗤笑,“臣妾怕娘娘日子难过,才来知会娘娘一声,倒惹得娘娘乱想这些。”

“……真的?”皇后仍有疑色,顾清霜刚要再做辩解,外头有宦官进了屋来,躬一躬身:“贵妃娘娘。”

二人都止了音,顾清霜侧首,那宦官道:“皇上传您去紫宸殿一趟。”

“现在?”顾清霜浅怔,见那宦官颔首,就起了身。

她提步往外走,皇后忽而叫住她:“贵妃。”

她止步,一时直后悔方才拿那种话来宽慰皇后。她知晓皇后现下靠着她活命,纵有疑心应也不会卖了她,但皇后素日心善,若说点什么规劝的话,听得也烦。

却听皇后只说:“你多加小心。”

顾清霜回过头看她,皇后低了低眼,没再说什么。

几年了,她再与这位贵妃想法相左也该认清了,自己是劝不住她的。

宫里许多事都是这样,让她觉得不痛快、觉得别扭、觉得无力。

但或许是日子久了,她也已没了多少挣扎的心思,只越发迫切地觉得若能离开便好。

若能离开,她或许还能找回从前那个自己。

离了栖凤宫,顾清霜赶至紫宸殿时,皇帝正立在殿门外等他。他身子日渐不济,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受风,宫人们也都时时小心。

现下这样,怕是宫人们都没能劝住。

顾清霜便急急地下了步辇,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也不及见礼,握住他的手就要进殿:“皇上不该这样在外头吹着。”

“没事。”他哑笑,随着她一同入了殿去。到了内殿,她又忙着吩咐宫人上热茶来给他暖身。直待他将茶喝上,她才安心地坐到一旁。这戏做得久了,愈发自然了。

他抿着热茶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朝臣们希望朕尽快立储。”

顾清霜抬起头。

他没抬,继续缓缓说着:“朕一直没太理会,他们方才呈了联名的奏本上来。”说着拿起案头一本厚厚的奏章,口中禁不住地嗤笑,“百余人,要朕为江山社稷着想。”

说罢,他看向顾清霜:“你怎么想?”

顾清霜脸色不愉:“若他们是怕皇上的身子有什么闪失,依臣妾看大可不必。皇上这几年虽时有病痛,却都不重,‘顽疾’与‘恶疾’大有不同,诸位大人大可不必这般忧心。”

继而话锋一转:“但若只是寻常虑及社稷安稳,立储之事也非不可提及。”她说着起身,深福下去,“本朝凡有嫡子,立储都早。如今予曜也已六岁,该是能入主东宫的时候了。不为别的,只为能堂堂正正地挑个太傅教导他,也不宜耽搁太久。这与皇上的身子如何都不相干,大人们心急,也未必就是有别的念头,只是觉得该当如此罢了。”

她这话说得分毫不虚。予曜确是到可以立储的年纪了,只是皇帝近几年身子不济,对生死恐惧,对立储之事也连带着避了起来。

朝臣们的着急,自然是与圣体欠妥多少有关的,但她私心里揣摩着,那些人精断不可能将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便也不妨顺着 他们的话来讲,大大方方地拿规矩说事。

言毕,上头安静良久,终又闻皇帝说:“也是番道理。只是若立了予曜,朕便要放皇后出来……个中隐情,你该是听过一些。朕着实不想。”

顾清霜一怔,即道:“皇上不喜皇后娘娘,不去见便是了,还是储君的颜面要紧。”

“你这样想?”龙椅之上,皇帝难以察觉地轻笑了笑,又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朕倒有个别的想法,想与你打个商量。”

顾清霜的心弦莫名地紧绷起来,低了低头:“皇上请说。”

“皇后暴病而亡,朕立贵妃为继后。”他看着她,风清云淡的口气,“你不要忙着拒绝朕。你比皇后差在家世上,是坏事也是好事――朕若真有个什么闪失,朝臣们不必忌惮你母壮子弱。其他万般,朕更觉得你远比她适合执掌凤印;予曜亦由你抚养多年,不会不肯尊你为母后。”

第103章 立后立储

后位原就令人趋之若鹜, 他又言辞这般诚恳,顾清霜几欲心动,要应下来了。

沉下心神, 她还是摇了头:“臣妾与皇上相伴多年,若无立储之事, 臣妾也想登上后位, 与皇上当一场夫妻。可若要立储,臣妾便不能担这位子。皇上正值盛年,予曜还年幼,承继大统少说也还要二三十载。这条路于他而言是不好走的,立储的旨意挡不住兄弟相争的万般险恶。一旦争端四起, 臣妾孤身一人,必是护不住他。唯有皇后娘娘,背后有着施家做倚仗,才能保储君无虞, 国祚安稳。”

这话可谓滴水不漏。往私心说, 她想要后位只是为了与他做夫妻;往大局讲, 她为朝堂安稳, 更无心一争。

皇帝阖眸,面色有些疲惫:“你不要总想得那般好。朕如今常觉不支, 世事无常,总是说不好的。万一予曜过个一年半载就要继位,你比皇后让人放心。”

顾清霜低着头:“臣妾不懂朝堂之事, 只有些浅薄的思量, 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说。”

“朝臣们觉得立臣妾为后, 可免母壮子弱之忧,臣妾倒觉得正因如此, 当今皇后才更堪为储君之母。”

“怎么说?”上头问得轻描淡写,但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灼灼。

她沉着气,声音愈发平稳:“若是幼子登基,‘母壮’与否,幼帝该弱都弱,总会有人想要拿捏的。那由皇后娘娘拿捏,总好过被野心勃勃的朝臣宗亲拿捏。施家势大,官吏若有不臣之心,施家可为予曜挡住;同样的事如是放到臣妾身上……”她苦笑一声,“臣妾没本事,若没了皇上撑腰,怕是只能孤儿寡母地抱着痛哭一场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他嗤地一笑,继而便闻衣袍摩挲声,皇帝起身,上前扶了她。

顾清霜立起身,面上写着三分忐忑:“立储乃是大事,臣妾福薄,撑不起这样的重担,皇上三思。”

他不爱听这话,眉头倏皱,抬手拍在她额上:“什么福薄,朕的贵妃哪里会福薄?”

顾清霜低头揉着额头,听得他一叹:“此事朕再想想。”

并未直接与她说个答案。

此事一时便拖了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阳春三月。皇帝在这百花初绽的时候,病又更重了几分,口中时常出血,太医也说不清缘故。

于是在天气渐热的时候,终是有一道旨意下至栖凤宫,已被禁足五载的皇后被废了位。

他在下旨之前似乎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太后闻讯直晕厥过去。满宫妃嫔便都聚到了颐宁宫,挂上一脸的担忧,等着太后醒来。

顾清霜走进颐宁宫的宫门,院中嫔妃无不见礼。她颔一颔首,走上前询问立在殿门口的宦官:“太后娘娘如何了?”

“太医已施了针,也开了药,就看何时醒来了。现下婉妃娘娘正在跟前伺候。”

顾清霜点了点头:“有劳伴伴。”

婉妃的位份是前两年太后给抬的。她素来贤惠,也知恩图报,在太后跟前素来殷勤体贴,也算不负这份恩赏。

眼下听闻她在殿中侍奉,顾清霜也就安了心。想了一想,又告诉那宦官:“我们就在外头候着,若是太后娘娘醒了,劳伴伴禀奏太后娘娘,冷宫那边本宫会打点妥当,请她放心。”

那宦官一怔,离得不远的岚妃与和妃直面色一紧,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

“……贵妃娘娘。”和妃拉住她的手,双眸紧紧盯着她,“娘娘心慈,但冷宫的事,娘娘还是少插手的好。”

岚妃也说:“是。如今圣旨才刚下,娘娘若去照应,恐怕……”

“两位姐姐不必担心。”顾清霜笑笑,“皇上素来孝顺,见了这般情景,也只会挂心太后。皇后已废,在冷宫过得如何都是小节罢了,比不得太后娘娘安康要紧。”

皇帝眼里早已没了皇后这号人,昔日不废她是为着太后,如今废了她是为了储君。她过得怎么样,他绝不会在意。

岚妃与和妃犹自含着三分忧色,相视一望,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约莫又过了两个时辰,太后终于醒了过来。太医说情形尚可,但太后自己无心见人,便让嫔妃们都散了。

顾清霜回到了怀瑾宫去,自顾自摆了一盘棋局,对着黑白子思量皇帝下一步的打算。殿外忽的震起宦官的通禀声,一声声尖细的“圣旨到――”一阵压过一阵,遥遥传来。

她忙离席向外迎去,三个小孩子、连带着一众宫人也都迎到院中。

同时传下的却是两道旨意,一道是立她为后,一道是立予曜为储。

直接下来的旨意,是没有再行商量的余地的。

她便“迫不得已”只能与予曜一起领旨谢恩,待得宫人们道完恭贺,又听袁江禀明了册礼的日子。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御前来的一干人,予曜的小脸紧紧绷着。等随她一起回到殿中,他终是哇地一声哭了。

顾清霜忙将他抱到膝头,揽进怀里,温声哄着。予曜泪流不止,抽噎地几乎断气:“我母后……母后去了冷宫,她怎么办!”

顾清霜看得出,他这是已闷了大半日。现下被这立后立储的旨意一激,再也忍不住了。

“不哭。”顾清霜摸出帕子,给他拭净眼泪,“你好好读书、好好当你的太子,冷宫那边,自有母妃照应着,保证你母后没事。”

予曜平静下来,只余一声声抽噎一时还停不住。顾清霜抚着他的背,予显摸摸他的额头,缓了半晌,他轻声道:“我该喊您母后了。”

予曜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母后,我没事,我会好好读书的。”顿了顿,又与她打商量,“我可不可以先不去东宫……”

顾清霜只得说:“母后会与你父皇说一说。”

“别哭了,乖。”予显宽慰他,“近来你不要在父皇面前多提母……你生母。等过些日子若他心情好些,让母后来说,或许还能让你去见他呢。”

“嗯。”予曜重重点一点头,“我知道的。”说罢便从顾清霜膝头滑下去,拉住予曜的手往外走,“哥哥来陪我练字,我还没有写完。”

两个月前还在为了功课和哥哥赌气的予曜,一夜间就长大了。

顾清霜目送着兄弟两个出去,又将静曦也支去陪伴三哥。独自坐在殿中半晌,终是没抑住唇边的一抹冷笑。

果然,皇帝那日的话果然是在试探她。

她就知道。

立储立后这样的大事,若他真拿定注意就不会与她商量。来与她商量,本就是为了听她反应的。

亏他说得那样诚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她围追堵截。

倘使她对他有半分实实在在的信任,怕是都会接受了。

而若她接受,皇后是否真会“暴病而亡”未可知,她是必定活不到今日的。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南宫敏,突然好奇若南宫敏安安稳稳地走到了这一日当会如何。

他会这样试探南宫敏么?倘使南宫敏显露野心,他又当如何处置?

这些事,终究是不会有答案的了。

之后的大半年,宫中一派忙碌。栖凤宫易主,工部趁着这机会修整了一番。已空置了许多年的东宫更要大修一遍。

这倒弄得原本不想住去东宫的予曜对东宫起了兴致。

在东宫修葺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顾清霜早已搬进了栖凤宫。予曜趁着难得的闲暇拉着三哥四妹跑去瞧了瞧,回来就满面兴奋地告诉顾清霜:“东宫好大哦!我若住过去,可给母后留出一间、给三哥留出一间、再给四妹留出一间……大姐姐大哥哥他们若是过来,也能……”

“封你个太子,你还想拖家带口搬家了?”皇帝打帘进来,直笑出声。

予曜赶紧闭了口,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见礼。皇帝落了座,想了一想,拧起眉头:“怎么不想着给父皇也留一间?”

予曜扁一扁嘴:“皇宫都是父皇的嘛!”

皇帝听得只笑,说他鬼机灵。顾清霜面上也笑着,执盏抿茶掩下心底的讥嘲。

他只觉得予曜这样是在逗趣,予显却私下与她说过好几次,觉得予曜已与父皇离了心。

莫说予曜,就是予显既能私下里说出这种话来,也可见是与父皇没什么情分了。这原也是难免的事。

他们自幼就处在后宫纷争中,看妃嫔们起起落落。南宫氏、晴妃、荣妃的过往也都耳熟能详。

就连无忧无虑的静曦都早已会担心“父皇会不会不喜欢母妃了”,两个担子远比她重的哥哥只会想得比她更多。

夫君做到这个样子,在孩子们眼里也就难是个好父亲。孩子们年纪渐长,与他不亲近都是理所当然的。

天气再行转冷,入了腊月,皇帝赶在年关前为予曜选定了一班东宫官员。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逢新君登基,都会从东宫官里选出一班人马顶替朝堂的老人的,是以东宫官至关重要。

顾清霜仔仔细细看过名册,便看出皇帝选定的这些人足分三股势力,可相互牵制,又与如今朝堂间的关联千丝万缕。相互制衡之间,哪一方也难以闹出太多风浪。

这才对嘛。

他那日在紫宸殿中提起立储之事,那番母壮子弱之言就令她生疑。那话乍听无错,细想却好似在说新帝能否立稳全取决于她与施家一样,这何其浅薄?

而他,在朝堂上可从来不浅薄。想为儿子铺平道路,令朝臣们相互牵制才是正道。

第104章 病情渐重

除夕夜, 飘了一夜飞雪。

顾清霜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宫宴散时明明天色已是很晚,却仍不想睡, 立在廊下看雪看到了半夜。

这晚皇帝没按规矩来栖凤宫,也没去临幸任何一位后宫妃嫔。在宫宴上, 他早早就显出了疲色, 待得宫宴散后就径自回到紫宸殿去歇下了。

太医只说是年节忙碌操劳的事多。

可算起来,哪一年的年节时,忙碌操劳的事也都不少。如今因着皇帝身子不适,反倒从简了不少。

顾清霜前前后后数算着时日,愈发觉得他该是时日不会太久了。

吸了口凉薄的空气, 顾清霜忽而开口吩咐:“备轿,本宫去冷宫,看看施氏。”

废后施氏,进冷宫也快一载了。

约莫三刻之后, 暖轿便落在了冷宫门口。冷宫这片鲜有宫人打扫, 平日里散落烟尘, 直瞧着晦气。现下让这白雪一覆, 反倒清透了不少。

身边的宫人上前推开门,门中又有冷宫当值的宫人毕恭毕敬地迎来。施氏住的地方, 是冷宫里一处独门独院的院落,平日里有太后与皇后关照着,衣食不缺, 还有两名婢子侍奉。

但关照归关照, 自她进冷宫以来, 顾清霜到底没亲自来过。宫中只为表面功夫好看的事又不少见,宫人们便也摸不清继后对元后究竟是什么态度。眼下见皇后凤驾忽至, 他们就半请半逼着施氏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恭候。

顾清霜于是刚到院门口就看见了她在檐下哈欠连天的样子,又见她穿的薄,忙行快了几步:“快进屋去,大半夜的,出来干什么?”

施氏在冷宫被这样困了一年,性子愈发地潇洒肆意起来,听言就反问:“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冷宫里的宫人们听言脸色都一白,阿诗与卫禀倒都如常,卫禀一摆手:“都下去吧。”

两位皇后就一道进了屋去,施氏嫌冷,蹬了鞋子,直接钻进了被窝缩着:“什么事啊?”“这可能是皇上的最后一个新年了。”顾清霜开诚布公。

施氏身形一滞,怔了一怔。

“我便想来问问你,如若圣上驾崩,你想怎么过?”她问。

施氏却久久没有反应,愣在那里,宛若一具冰雕。

顾清霜打量着她,她还很年轻,即便前前后后被拘了六七载,也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她又心大,全未因为这样的日子哀伤,便也没显出什么疲惫与衰老,现在瞧着,依旧容颜i丽。

顾清霜见她不吭声,也坐到床边,碰了碰她的胳膊:“你不高兴?”

“……高兴。”自然还是高兴的。被困了六年,皇帝驾崩才是她真正熬出头的时候,如何能不高兴?

她只是有些唏嘘,唏嘘世事无常。

摇一摇头,施氏定下心神,与顾清霜打起商量:“我从前说的想要出宫,你还能为我安排么?”

“能。”顾清霜颔首,“哪怕看在新君的份儿上,施家也还是要善待你的。”

“可我不想回施家。”

顾清霜愣住,施氏坐起身,带着几分兴奋,攥住她的手:“帮我在蜀中置套宅子吧!我去了之后必定隐姓埋名,不让旁人知道我原是皇后。其他东西我也不要,我只将自己的嫁妆带走,好不好?”

顾清霜听得懵了。

施氏几年前刚被幽禁之时,就与她提过想要出宫。那时她便是一惊,却只道她是想回施家,应了也就应了。

可如今,她竟还想去更远的地方。

“这事……”顾清霜想要拒绝,施氏连忙道:“怎么安排都由你,让我假死也好,寻个别的由头也罢。只要能让我走,怎样都行。”

顾清霜定住神,想了一想,却说:“那我与予曜打个商量。”

这倒说得施氏一慌:“跟他商量?”

顾清霜点头,施氏摇头摇得厉害:“他才多大,你跟他说这个?”

“就为他还小,易被人利用,我才不能瞒他。这事自我口中道出,是我帮着你与他商量。若换做来日从旁人口中飘到他耳朵里,便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

而她,就算已照料予曜多年,也是禁不住这样的猜忌的。

施氏怔怔,一时拿不准主意,喉中哑笑:“你真是万事都要算尽。”

“以你的出身,偶有失算不过吃几分暗亏,伤不及根本。放到我身上就不一样了。”顾清霜反手攥一攥她的手,“你不必急着拿主意,想好再差人告诉我便是。若你非要走,这事不能绕过予曜;若你改了主意,我保你不论在宫中还是施家,一辈子丰衣足食。”

丰衣足食地当只笼中鸟么?

施氏几是一瞬间就定了心,顾清霜刚要起身离开,便听她说:“我走。”

她看过去,施氏又更坚定地说了一句:“你跟予曜商量吧,我一定要走。”

顾清霜睇着她,点了点头:“好。”

除夕夜的雪一直下到了天明,在之后的十数日里,也总要断断续续地飘上一场。

上元节时已出嫁的沈h进宫来问安,见顾清霜兴致不高,便去找了几个旧日相熟的小宫女来一道在殿前堆雪人给她看。顾清霜初时心不在焉地也没顾上,回过神来忙将她叫回殿里,看着沈h冻得通红的手,哭笑不得:“都是当了官眷的人了,举止当心,别叫人笑话。”

沈h捧着宫女奉上的手炉,羞赧地笑着,与她顶嘴:“妾身这样尽心地想博娘娘一笑,举止最是得当不过了。”

跟着便与她一道落了座,闲话了些家常。先是聊及刚出嫁的大公主,又不知不觉便谈起了皇帝的病情。说至此处,顾清霜分明地感觉沈h言辞小心了些:“妾身昨日去向叔叔婶婶问安,看叔叔一直愁眉苦脸的……”

这话里多少有那么几分不安的探问。

顾清霜自明其意,和善地笑笑:“你安心就是了。人都难免三灾六病,也不能说瞧不好就是太医的罪过。况且你叔叔侍奉本宫这么多年,本宫若连他都保不住,真是白当这皇后了。”

沈h听言吁了口气,便安了心。

顾清霜想了一想,到底又多叮嘱了她一句:“这些日子你少进宫吧。你与大公主交好,便也嘱咐她一句。这样的情形,宫里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有变数,你们在外头倒清净一些。”

沈h得了这话,自会与大公主说个明白。大公主的生母岚妃久不得宠,她见父亲的日子便也不太多,虽说印象中的父皇也算慈爱,但情分到底就那么回事了,觉得还不如这位母后亲近。

是以大公主便很听话,自这日起,再未踏入宫门一次。后来柳雁不知从哪里得了些信儿,寻了个由头让自己膝下的二公主静宁到长姐的公主府里“借住”了起来,说不是为了避开宫里的纷乱顾清霜都不信。

而二公主与大公主一样很听母后母妃的话,也是自此就再没踏入宫门一步。

鬼使神差的,便有些风言风语飘进了皇帝耳中。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日,皇帝便因两位公主没有进宫问安而勃然大怒,两位生母都遭了训斥。顾清霜得到消息时,皇帝已在盛怒之中昏了过去。

她赶到紫宸殿门口,岚妃与端淑媛正都铁青着脸退出来,见了顾清霜,二人皆一福。

顾清霜引着她们离远了两步说话,柳雁红着眼眶还有几分委屈,岚妃却已只剩冷笑:“我生静宁的时候死里逃生,静宁体弱多病了近两年,也不见他担忧过几回。如今自己身子不好了,倒嫌女儿不能在榻前侍奉了。”

柳雁则抓住顾清霜衣袖,急切地辩解:“是臣妾不让陶陶进来的。臣妾跟陶陶说,皇上现下病得厉害,该好生歇息,她们来了反倒不好……”

“本宫知道。”顾清霜带着几许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信柳雁就是这样与陶陶说的。而柳雁心底的算盘,她更是心照不宣。

现下盼着皇帝宾天的,已不是一个两个了,不论朝堂还是后宫。

否则那些指摘两位公主的言辞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传到了他耳朵里呢?

推波助澜的人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