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珊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奴婢只是提醒娘娘先想好说辞,想想这只信鸽是从何处得来的,免得又被皇上抓住査大人的把柄。"

"他们两个一向亲近,如今皇上竟怀疑我与元赫哥哥有私情,将他贬出京师。为何所有的事都偏离了我的预期?走到这一步,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之,査大人那边需要避嫌,而皇上…奴婢不敢妄言。"

上官嫃仰面望着茫茫夜空,寒星稀疏,只觉得凄清。呼出的白气一串接一串消散在眼前,好似过眼云烟,一阵冰冷从她脚底蔓延上了腰身、胸口。她淡然道:"皇上自有他的路要走,与我这个皇后并无多少关系。至于我是死是活、是聋是哑,对任何人来讲都没有分别。"

"怎会没有分别?娘娘身边还有奴婢、安尚书、莫尚仪,还有国丈大人,娘娘别再胡思乱想,快进屋歇息吧,明早宫里会来人了。"说完,元珊搀着上官嫃回屋了,一手提着那只被黑布遮住的鸟笼,鸟笼里时不时传出咕咕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孤独。

阳春三月,又是一年秀女进宫的日子。上官嫃以守丧为借口躲在章阳宫已有大半年,全然不理会宫中大小事务,任由后宫众嫔妃争奇斗艳。很长一段时日,妃嫔无须日日向皇后请安,司马棣亦未曾踏足章阳宫一步,上官嫃与居住在冷宫的境遇无异。只是碍于皇后的名分,宫人们不敢怠慢。

窗前一溜金丝笼子,养着各色的鸟儿,黄莺、百灵、八哥、画眉,一齐鸣啾,生动热闹。只有最上面的白鸽咕咕地叫着,声音极低沉。上官嫃突发奇想,不知这信鸽是不是真的能准确无误地送信到査元赫手上?想了想,她命人准备笔墨,裁了一条宣纸,只是提笔之后,却不知要写什么。她微微嘟起嘴,望着窗外一片春意盎然,目光落在刚绽了绿芽的梅树上,于是落笔写了一行簪花小楷:廊前红梅败,残香暗逝,吾心怅然。

待墨迹干透,她满怀期待地将纸条塞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内,然后双手托着洁白的鸽子向窗外一送,白鸽扑棱翅膀扇起突兀的风,上官嫃揉揉眼睛,再睁开时鸽子已然没了踪影,她惊奇地笑道:"飞得真快!"

元珊替她收拾书案,微笑答:"军用信鸽,当然是训练有素的。"

"看看过几日它会不会飞回来。"上官嫃的心情忽然明朗起来,踮着脚转了几个圈,衣袂飘飘奔向庭院,清脆地唤道,"元珊,去取剑来,我要练剑!"

不出三日,白鸽便飞回来了,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着。上官嫃一心写字,并未听见,元珊便去捉了鸽子,将信条取下给上官嫃送去。上官嫃惊喜不已,摊开一看,粗糙泛黄的纸上字迹豪放不羁,写着:红梅虽败,却有百花盛开,何必怅然?

她将纸条攥在手心,探头张望窗外的春色,如此风光,她心中怅然所为何事?愣了半晌,才回信道:理不清、道不明。

第54节:第五章夜如何其(8)

她的确道不明。

忽有宫婢通传戴公公求见,上官嫃一失神,手中的白鸽振翅飞走了。她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了。定了定心神,上官嫃端庄地走出去,拖曳着白绸长裙。戴忠兰许是太久没见着皇后了,不禁一怔,复又躬身请安,"奴才叩见皇后娘娘金安。"

上官嫃神情淡漠道:"戴公公不必多礼,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遣奴才来问一声,皇后娘娘清明可有安排?"

"清明,本宫想给亡母上坟。"

戴忠兰迟疑道:"如此…清明那日,皇上与群臣出郊踏青,若皇后娘娘能去,想必能令龙颜大悦。"

上官嫃微微一笑,"似乎这话是戴公公自作主张了。"

戴忠兰下跪道:"奴才斗胆,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请戴公公代本宫回皇上,我只想带几个人出宫去祭拜母亲,不必动用凤驾。去吧。"上官嫃说着,回身往内殿去了。

"奴才遵命。"戴忠兰爬起来掸了掸衣袖,望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略叹了口气。

上官氏的陵园外,两名守卫持长矛巡逻。只见三丈开外一顶雅致的轿子落地,丫鬟掀开帘子,一只云纹绣履踏出,从轿内钻出的女子翠裳碧裙,衬得肌肤如玉。元珊上前与守卫低低说了几句话,守卫脸色惊变,忙退至一旁伏地跪着。待一行人进去了,其中一名守卫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方才不知来者何人,我还盯着她发愣,不会因此开罪皇后吧?"

另一个接话说:"放心吧,好歹咱们是为他们上官氏看祖宗陵园的。"

"皇后出宫这般寒酸,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早已被打入冷宫?"

"没准儿是真的,今天是皇上与宫眷、群臣出郊踏青的日子,皇后竟然独自来祭拜祖宗…"两人正窃窃私语,冷不丁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说闲话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两名守卫顿时回头,警觉地盯着面前华贵的妇人,手里的长矛都握不稳了,问:"来者何人?"

贵妇身后一名侍卫大喝:"大胆,当今长公主在此!"

守卫又扑通跪下了,瑟瑟发抖。

司马银凤拢了拢金花锦绒斗篷,冷笑道:"在人家祖坟前说闲话,也不怕半夜撞鬼?"

两名守卫一个劲儿磕头认错,直到长公主一行人徐徐进了陵园,他们二人方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长公主,真是名不虚传。"

"嘘…闭嘴吧!"二人各自摸着渗血的额头,不知该叹庆幸还是倒霉。

陵园内一片静谧,墓碑林立间只听见簌簌的脚步声。前行的宫婢拨开垂遮了小路的柳枝,柳絮如鹅毛大雪一般绵绵飞飞。司马银凤微微蹙眉,伸手拂去落在肩上的柳絮,轻描淡写道:"这样进去未免打扰上官夫人安宁了,去请皇后出来吧。"

婢女领命,先行往陵园深处去了。

上官嫃在墓地旁烧着纸钱,时不时抬头远眺,显得心神不宁。元珊安慰道:"国丈大人一定会来的,娘娘少安毋躁。"

上官嫃垂眸苦笑,"不知爹爹最近过得可好…"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柳荫小路上匆匆走来一名婢女,上官嫃便站起来,端端地伫立在墓碑一侧。

元珊见状赶上前几步问:"什么人?"

婢女福身道:"皇后娘娘金安,长公主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皇姐?"上官嫃犹疑地问,"今日长公主没有去郊外踏青么?"

"回皇后娘娘,长公主为了与娘娘一叙,推辞了皇上的邀约。"

上官嫃点点头,命其他人在坟前继续烧香,自己带了元珊跟随婢女前去会长公主。

司马银凤侧目斜视款款而来的碧绿身影,忽而觉得那身影与柳条交错得眼花缭乱,白玉般的面庞上一双剪水秋瞳里藏着洞悉世事后的纯真。司马银凤不禁微微怔住了,直到上官嫃含笑唤了声皇姐,她才回过神来,茫然道:"你来了。"

上官嫃颔首,从容地问:"不知皇姐找我可有要事?"

司马银凤挥挥手,令旁人都退下,眉眼含笑托起上官嫃的手,"你闭门谢客,我总不好上门讨扰,于是趁此机会来与你说几句话,顺便也拜祭拜祭雨苓。"

第55节:第五章夜如何其(9)

"皇姐见外了,若有事派奴婢来我宫里知会一声便好。"上官嫃不由自主地盯着司马银凤尾指上尖削的珐琅护甲,背脊泛起一阵寒意,又挂住笑意问,"亡母得长公主拜祭,自是荣幸之至。"

司马银凤用护甲触到上官嫃柔和的下颌,轻轻托起,逼她看着自己,脸上笑意慢慢凝固,"皇后别怪本宫多事,早听闻皇后要为亡母守丧,于是与皇上约了一年之期。还有三个月期限到了,皇后是否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能够好好侍奉圣驾?"

上官嫃迫于无奈对上司马银凤精明的眸子,答:"皇上身边红颜无数,不差我这一个。"

司马银凤失声笑了一阵,指着上官嫃一字一句道:"差的还就是你这一个。"

上官嫃悄然往后退了退,不解其意地望着司马银凤。

"傻孩子,这么多年,你怎么连皇上的心思都猜不中一丁点儿?"司马银凤深吸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别说他身边那么多红颜,就算他左拥右抱,又有哪一个能住到他的心里去?我并不知道你特别在何处,何以令皇上牵肠挂肚,甚至迷失他自己。多年前,我以为他不过是觉得新鲜,等将来后宫佳丽无数,他才不会迷恋你。可是从公孙慧珺小产,他为了不伤到你,甚至以册封为条件迫使公孙慧珺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以致滑胎。就算他对公孙慧珺无半点情意,可她的腹中骨肉竟也比不起你丝毫的分量。"

上官嫃愣愣地问:"慧珺姐姐不是意外滑胎么?与我有关?"

司马银凤笑答:"她是吃了牛乳片才小产的,那牛乳片不是你送的么?"

上官嫃失声道:"牛乳片?怎么会!"

"其中缘由实在复杂,不如亲自问皇上比较清楚。本宫并不是怀疑你,但宫里凡事都要依从规矩,皇上如此逾距实非明智之举。或许只要有关你,他就会丧失理性…譬如对一些毫无威胁的动物下手,甚至把元赫贬到千里之外的梁州去。帝王之术,竟为了一个女人运用得如此龌龊,本宫心都凉了。"

"皇姐?"上官嫃一时迷惘不清,惊疑道,"什么动物?小元?八哥?为何啊?皇帝哥哥为何要这样做!"

司马银凤冷哼一声,道:"那些都是小事,而你为了元赫出口顶撞皇上,可曾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田地?还连累元赫回朝无期。"

上官嫃脑里如乱麻一片。想到水缸里那具雪白刺目的尸体,耳畔忽然一阵鸣响,晕沉沉地扶住了身旁的树干。

司马银凤见她如此反应,并不诧异,反而笑道:"你好好想想,自己害了自己是自作自受,可连累旁人就有损阴德了。李尚宫教导你多年,一直在本宫面前对你赞许有加,可你越长大越是拿捏不住分寸。皇上对你动手也是一时失了分寸,他已经自责了好些日子。可他毕竟是皇上,如若你对李尚宫还有情义在,别再辜负她,主动给皇上认个错,搬回德阳宫去吧。六宫之主形同虚设,倒是让不明就里的人看笑话了。"

上官嫃望着司马银凤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只觉得周遭都是嗡嗡的声响,挥之不去,似乎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紧紧倚着树干,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了那么一方容身之处,孤苦而凄惶。

"我去给你母亲上炷香。"司马银凤眯眼望了上官嫃一会儿,轻轻迈着步子徐徐而行,候在不远处的婢女迎上去搀扶。

元珊福身,待她们走远后急匆匆赶到上官嫃身边,"娘娘!"

上官嫃茫然地抓住她的手,口中喃喃念道:"元珊…元珊,我好怕…"

上官鸣夜领了家丁来拜祭夫人,看见墓碑前的宫婢却不见女儿的身影,正纳闷时,身后一声轻唤令他心中一惊。

"上官大人。"司马银凤似笑非笑道,"皇后在西边的林子里。"

上官鸣夜躬身行礼,"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本宫不打扰你们父女相聚了,就此别过。"司马银凤瞥了眼墓碑上的字,眸中带着一丝恨意扭头离开。

隔着几棵柳树,上官鸣夜隐约看见一角碧绿衣裙,急匆匆赶过去。见上官嫃神色有异,忙问元珊,"皇后怎么了?"

第56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0)

元珊焦急地答:"奴婢也不知方才长公主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上官嫃泪眼蒙眬地望着一袭藏青衣袍的人影,晕沉沉地往他怀里扑过去,"爹,小环好怕…"

"别怕!"上官鸣夜紧紧揽住女儿,心疼至极。幼年入宫,为皇上冲喜,本以为她高居后位自当风光无限,哪知龙颜大怒竟会下此毒手,生生打聋了她一只耳朵。他紧锁愁眉,轻柔道:"小环,别哭了,若是被你娘看见了,她该多难过?"

上官嫃忽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颤道:"小环不会哭了,再也不哭了。"

上官鸣夜拍拍她的肩,低声道:"长公主不可信,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只管忘了吧。"

上官嫃认真地点点头,长公主犀利的话语依稀在脑中回荡,她眼底飘过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然后逐渐坚定起来。

春日迟迟,莺燕喈喈,花窗一扇扇被打开,春风拂过窗边一溜金丝笼,鸟儿叫得更欢快。上官嫃眯着眼下榻来,地上铺着一席厚厚的绒毯,赤脚踩下去足足陷了一寸。

元珊在另一头唤她,"娘娘,窗户都敞开了。"

上官嫃轻移了两步,便站住不动了,缓缓道:"全都放了。"

宫婢们先是一怔,接着纷纷转头看向元珊。元珊忙赶过来,轻轻问:"皇后娘娘,这些鸟儿不都是千挑万选的么?"

"看看它们,经不起风吹雨打。若在世为鸟,便该如鲲鹏展翅,再不济也要鹰击长空。这样被缚在金丝笼中,只有任人赏玩、慢慢等死的命。"上官嫃冷眼望着那些形色鲜艳的鸟儿,挥了挥手,"全都放了吧。"

"娘娘…"元珊迟疑着还想劝阻,上官嫃猝然扭头朝角落里那只白鸽走去。査元赫的回信她看都没看就扔进香炉中烧了,这只鸽子,大概也留不得。她亲手捉了它出来,雪白的躯体温热了她的掌心。小心翼翼走到窗前,摊开两手,鸽子咕咕叫唤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侧下来,贴在她手腕蹭了蹭。上官嫃微微一笑,"小元,后会有期。"振臂一挥,白鸽扑棱扑棱飞上了蓝天。

暖阳照晒的午后,莫尚仪进殿请示皇后生辰晚宴的事宜,发觉窗边的鸟笼子全都空了,不禁吃惊地问:"娘娘最近不乐意逗鸟了么?"

上官嫃答:"只是玩腻了。"

莫尚仪若有所思道:"那便再让人去搜些玩意儿来给娘娘解闷。"

上官嫃道:"不必了,莫尚仪不是有要事相商么?"

"对!"莫尚仪恍然拍拍额头,将册子摊开递给上官嫃,"这是皇后娘娘生辰晚宴的菜式和节目,请娘娘过目。"

上官嫃看也不看便合起来,"与往年一样就好。"

"与往年一样?"莫尚仪心思一转,视线斜斜瞟向元珊,元珊使了个眼色,莫尚仪恍然道,"卑职即刻去德阳宫请皇上过目。"

窗棂上一个黑影逐渐放大,一阵翅膀扑棱声,黑影落在了窗台上。上官嫃怔怔地望着映衬在窗纸上的小脑袋,犹豫再三终于走了过去。推开窗,白鸽便低低叫唤起来,红红的爪子上绑了个小布包。

上官嫃禁不住好奇,取下一看,竟是査元赫托人从西域寻来的稀罕香料。元珊也探头去看,问:"娘娘,这是什么?好香!"

上官嫃照信念道:"茶芜香,若焚衣,弥月不绝;所遇地,土石皆香;经朽木腐草皆荣秀。皇后出行佩戴此香,满路芬芳…"最后一句她没念出声,便将信揉在手心了。

愿此物能伴君安寝,为君抚心神、解烦忧,祝福寿安康。

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和第一句祝词。上官嫃垂头笑着,手心的纸团舍不得扔进香炉,反而暗暗藏入衣袖。

万物复苏的时节,似乎人也跟着抖擞起来。上官嫃难得有兴致游园,衣装虽然还是清丽淡雅的颜色,凤辇却极尽奢华了。宝扇、华盖、仪仗,在翠翠郁郁的御花园十分显眼,新入宫的女眷们从未见过皇后面貌,见阵仗未免有些吃惊,还都毕恭毕敬行礼问安。

上官嫃的秀发半绾半垂,髻上仍然缀着流苏,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她步履轻快地往凤仪楼去了,想着凤仪楼是为皇后而造,她许久不来只怕让人鸠占鹊巢了。

第57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1)

果然,远远地就看见凤仪楼外明黄的步辇,上官嫃放慢了步子,嘱咐元珊上前去打探。很快,元珊回报说:"皇上与新晋封美人的戴娇兰在楼上饮酒。"

戴娇兰?上官嫃一蹙眉,暗自思忖,不知这戴美人与戴忠兰有何关系。

元珊问:"娘娘,还上去吗?"

"去。"上官嫃道,"皇上恐怕早已看见凤辇了,就去请个安。"

岂料上官嫃刚踏入凤仪楼,便迎面撞见了下楼来的戴娇兰。那女子相貌平平,只是略有几分书卷气,恭敬行礼道:"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上官嫃轻轻扶起她来,"免礼,为何离去?"

戴娇兰垂头答:"皇上体恤臣妾不胜酒力,允臣妾先行回宫。"

"嗯,那你去吧。"上官嫃见她似乎胆小怕事,不由轻轻一笑,直到望见她走远,才命人上去通传。

凤仪楼观景台内酒肴琴瑟俱全,司马棣端坐于右方,一袭玄色袍服衬得眉目间英气冷凝。案几对面还留着方才戴娇兰用过的碗筷酒杯,并未收拾。上官嫃微微一施礼,心中忐忑,却故作平静道:"臣妾打扰皇上雅兴了。"

司马棣侧目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明知打扰了,何必还要故犯?"

上官嫃深吸口气,款款走上前,"皇上息怒,臣妾为皇上斟酒谢罪。"她低眉垂目,拎起司马棣手边的青玉壶,将酒注入杯中,一滴不漏。搁下玉壶后,静静候着,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酒杯。

良久,司马棣终于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随后用力拉了把上官嫃。上官嫃轻呼一声跌入他怀中,转头便看见案上一对新置的碗筷,与司马棣的碗筷并排摆放着。她怔了会儿,便是眼眶一热,听得司马棣贴在右耳边低低说:"你与她们不一样。"

她心中的坚冰依稀在融化,并且滴下水来。

不管她如何恨他,都敌不过耳边一句温软的话语。其实还是她自己傻吧,她这一生都要仰仗他,讨好还来不及,何必去恨。

四月的夜里正是天高风细,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为皇后祝寿的晚宴设在观星台,周边挂满了各式花灯,缤纷非凡;偌大的圆桌上菜肴繁多,菜式新颖出奇;献舞的艺伎们风柳腰身、簌簌轻裙,随仙乐飘飘。

上官嫃华服桂冠,艳妆修饰,脸上挂着洋洋笑意。丝竹管弦一并高扬,她觉着有些耳鸣,或许是错觉。但这般热闹的场面她只是笑着,将手交给迎上前来的司马棣。

千盏华灯下,他的目光格外温柔,上官嫃恍恍惚惚随着他穿梭于歌舞酒肴间,接受后宫佳丽的瞩目和跪拜。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她极不适应,笑容渐渐僵住。司马棣紧紧牵着她的手,忽而侧头问:"手怎么冰凉?"

上官嫃无意地垂下头,答:"没什么。"

司马棣只当她害羞了,抿唇而笑。

酒宴是热闹的,却也是乏味的。上官嫃只饮了两杯,便用手支着头伏在案上。头脑昏沉得厉害,她疑心自己已经听不见其他声响了,只有无尽的嗡鸣,好似夹杂了天地间一切的嘈杂,要将她一点点震碎。

司马棣轻轻揽住她,调笑道:"嫔妃还没开始敬酒呢,皇后就不胜酒力了?"

上官嫃双眼微眯,喃喃道:"皇上,臣妾…"

司马棣并未听见,只是兴致勃勃地将她扶起来,一手指向西天,"皇后,看着那边,朕要送你一份礼物。"

四周的灯火猝然暗了下去,宫殿周边的灯笼也一盏盏熄灭,月光下珠翠闪闪,衣袍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上官嫃依偎在司马棣臂弯里,虚弱地翘首望着夜幕。观星台下远远传来几声喝令,接着,发出一阵鞭炮般震耳的声响,一枚枚银弹依次冲上夜空,在云层深处爆裂成五彩斑斓的线条,然后如瀑布般落下,犹如银河落下九天,更像是缀在她乌发上的流苏。

上官嫃听着那声声的轰隆,觉得极远,一下子又觉得极近,而眼前那些缭乱的烟火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好似鸟笼一般。她想起笼子里僵死的八哥,心灵深处似乎发出了一声哀鸣。

"小环,这烟火只会为你而放。"司马棣的面庞被映得姹紫嫣红,嘴角勾起的弧度中透露着几分骄傲。上官嫃除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倚在他身边笑。

第58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2)

微弱的宫灯映着床帐上一剪侧影,屈膝,抱头,极痛苦一般。元珊端了碗浓浓的汤药渐渐走近,问:"娘娘,现在喝药么?"

上官嫃猝然拽开帐幔,双目通红捂着耳朵大嚷:"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了!元珊!"

元珊吓得手一抖,将药碗搁在床头,"奴婢去传太医!"

"不要!"上官嫃扑上去拉住她,"我能听见,我…就是觉得很吵…"

"那也要传太医看看啊!"元珊心急如焚,挣开上官嫃的手,"娘娘就算不想惊动皇上,也不要如此委屈自己!"

上官嫃颤颤巍巍地爬下床,死命拖住元珊,"我不要、不要看见他…元珊,我好难过,我讨厌这样子…"

"皇后娘娘?"元珊回身扶住她的双肩,讶异地问,"为何难过?娘娘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些。"

上官嫃泪水涟涟,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我没法像从前一样看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好难过!我想躲藏,但是无处可藏,我想小元…"

嘤嘤的哭声在殿内依稀回荡,元珊轻轻拍着上官嫃的后背,安慰道:"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宫里这样喜庆,娘娘不喜欢么?皇上赐的烟花多美啊,奴婢们都说那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烟花。"

上官嫃虚弱地合上眼,好似那些璀璨的烟火从九天而来,只为将她网住。她是一只笼中鸟,到死也张不开翅膀,只能无力地悲鸣。她耳中的嗡声依旧,突然间夹杂了一两声轻微的猫叫,上官嫃一惊,瞪着元珊,"听见了吗?"

元珊点点头,"西窗那边传来的。"她一手掌灯一手扶着上官嫃小心翼翼地走出内阁,又叫了几名宫婢来点灯,一面吩咐,"都去查查看猫叫声是从哪儿传来的。"

寝殿里渐渐亮堂起来,宫婢们四下寻找,终于有人在书房通廊外的阶下捉住了一只黑猫。精瘦的黑猫被送到上官嫃面前,浑身上下皮毛油黑,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上官嫃屏息盯着它好一会儿,轻呼:"是它!就是它!"

元珊疑惑地问:"是上次窗台那只猫?娘娘不是也没看清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