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认得它的眼睛。"上官嫃伸臂将小猫搂入怀里,破涕为笑,"跟小元的眼睛一样,我认得。"她一面往床帏走,一面揉着黑猫的身子,忽然从它腿上摸到一丝异样,像是绑了什么东西。上官嫃不动声色地走入屏风后,元珊领了宫婢去熄灯,依次退下了,她才仔细查看。猫腿上竟然绑着一条绢帕,底子素白,毫无纹饰,几行工整的隶书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黑猫名唤小环,随我已有二年。今割爱转赠,只望博君一笑。

上官嫃震惊无比,将一方白绢紧紧攥入手心,看着怀中转来转去的小脑袋,苦笑一声,"小环…只怕你和小元落得一样的下场。"

元珊吹灭了屏风外的落地烛台,进来低声询问:"方才娘娘说什么?"

上官嫃将猫交给元珊,"明天给它好好洗洗。"

元珊小心翼翼地抱着猫,迟疑着问:"娘娘真的要留它么?"上官嫃笃定地点头,她明知道自己该撒手扔掉它,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窗外的景致愈加明媚,春花灿烂,仿佛一夜之间开出了千万重芬芳。

宫婢们替上官嫃装扮,一面谈论着那夜里极美的烟花。但凡看过的人无不称奇道绝,连金陵百姓都议论纷纷,都道当今皇后重获圣宠,上官氏吐气扬眉。元珊斥道:"别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说八道,那些都是市井小民的无知浅见。旁人不明就里,我们还不明白么?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一直以来都如此。"

宫婢丽璇红着脸嘟囔:"奴婢知错了。"

上官嫃莞尔道:"无妨,我喜欢听听市井流言,很有意思。"

元珊瞪了丽璇一眼,催道:"快去把香囊拿过来。"又躬身问上官嫃,"虽然阳光甚好,可湖面上难免起风,不如带件披风?"

上官嫃侧目打量镜中的自己,水绿兜肚银丝滚边,胸前绣着大朵的白莲,对襟宽沿以荷叶纹饰,青青涩涩,衬得她的面庞如白玉细腻,柔和的颈下一对锁骨玲珑有致。她这是第一次穿对襟长衫,竟穿出这样的妩媚,素手拂了拂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摇摇头,"不要了,我有些热。"

第59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3)

丽璇将新制的香囊挂在上官嫃腰间,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深深吸口气,叹道:"真是奇香,比娘娘从前用的茵犀香都精妙。"

上官嫃捏住那香囊垂眸看了会儿,抿唇微笑。

外头的宫婢进殿通传:"皇后娘娘,戴公公派人来传话,皇上已经到了。"

上官嫃缓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快…"

圆圆的莲叶缀在水面上,大大小小,如碧绿的盘子。扁舟划过,留下一道道水纹。皇上与皇后泛舟太液池,简陋的扁舟之外,远远跟着几艘大船,有护军严密值守。

舟身很窄,中央铺着软垫,一方小小案几上呈着酒水茶点。上官嫃静静依偎在司马棣身边,半眯着眼享受闲暇的黄昏时光。戴忠兰在船尾摇橹,时不时瞟向后面随行的船队。

司马棣抬手抚了抚她髻上的流苏,用下颌抵住她的额,眸光低低扫过,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此香很好闻,何时换的?"

"是莫尚仪从贡院寻来的西域贡品。"上官嫃未免心虚,岔开话题道,"生辰那日臣妾太过高兴,喝多了,以至于在皇上面前失礼。"

司马棣笑道:"我看你大抵也醉得不轻,元珊都搀不住,是她们几个架着你回宫的。"

上官嫃又低下头,斜斜望着水面上的莲叶,"皇上历来不喜欢游湖,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来太液池泛舟?"

"朕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来,这太液池的夕莲花开得实在太好。不过皇姐提醒了朕,这会儿花都没开,恰是游湖的好时节。"司马棣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点,"你看看想吃什么?"

上官嫃摇摇头,"臣妾不想吃。"

"怎么?"司马棣忽然捏起她的下颌,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不高兴?"

上官嫃无意识地撇开头,惊觉如此举止太突兀了,心口一通乱跳。情急之下,她索性胡言道:"皇上为何不邀戴美人来游湖?"

司马棣失声笑了,将她揽得更紧,低低道:"朕说过,你与她们不一样。"

上官嫃顺势接道:"可凤仪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入自如的。"

"你呀,真是个孩子…"司马棣叹了口气,眉目间却满是宠溺之色。他微微侧头瞥了眼船尾的戴忠兰,凑到上官嫃耳边道,"朕身边可信之人少之又少,戴美人是小兰子的亲妹妹,朕最放心的就是戴家的人。当年,戴丞相蒙冤受屈,满门抄斩,小兰子和妹妹都被送进宫当了奴才。戴丞相生性豁达、好仗义疏财,宫里宫外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朕不相信如此受人爱戴之人会通敌卖国。好在前些时日抄公孙家的时候,找出了公孙权昔日诬蔑戴丞相的证据。朕替戴家翻了案之后,便册封了戴娇兰。朕想皇后明白,若将来遇到难事,第一要找小兰子,第二找李尚宫。"

上官嫃听得似懂非懂,迷茫地问:"长公主呢?皇上有难事不都是找皇姐商议么?"

司马棣面色凝重,缄默许久,道:"你记住,小兰子、李尚宫。"

上官嫃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莫名地恐慌起来,他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席话?她脑里闪现出公孙慧珺惊恐扭曲的面容,那时候,司马棣何尝不是对她推心置腹?

司马棣抬手饮了一杯酒,突然转身将她按倒,粗重的酒气呼在她面庞上,"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你可知…"

上官嫃不知所措,气息因害怕而变得急促起来,目光更加躲闪,生怕被他瞧出一丁点儿端倪。司马棣望着她涨红的脸颊,禁不住吻了下去,如玉的肌肤与柔唇相接,那触感极其微妙,他深吸口气,顺着耳郭吻下去。上官嫃轻吟一声,紧紧咬住下唇,颈上蜇人的痛痒渐渐转成奇异的快慰,她微醺一般缓缓闭目。

斜阳映照下,风光无限旖旎。浅绿的裙衫被染上金黄,与耀目的明黄缱绻缠绵。

覆在身上的滚烫躯体突然离开,上官嫃讶异睁眼,见司马棣正支着身子大口喘气,面色煞白。她顾不得衣裳凌乱,惊呼道:"小兰子!皇上的喘疾犯了!"

戴忠兰浑身一颤,当即扔了双橹赶过来。司马棣双目瞪得极圆,充满血丝,一手抚着胸口止不住地急喘,吃力地吐出四个字,"酒里有毒!"上官嫃一听,四肢瘫软呆坐在他面前。

第60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4)

戴忠兰眼疾手快将司马棣腰间的荷包解下置于他鼻端,"皇上先挺一会儿,太医就在后面的船上,奴才这就去叫!"

"我去!我去叫!我这就去…"上官嫃嘴里喃喃念道。她一面看着司马棣骇人的神情,一面颤颤巍巍地向船尾爬去,手刚摸到船橹,却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巨响。她骇然回头,只见戴忠兰已经跌入池中,司马棣发狂一般扑过来,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喉咙嘶哑地吼道:"你害朕!连你也害朕!"

上官嫃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两手用力地在司马棣强劲的臂上抓挠。她张着嘴,丝毫喊不出声音,眼里渐渐湿润,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得一片模糊。

水里的戴忠兰奋力游到舟边,高呼:"皇上!皇上!荷包在脚边!"

司马棣置若罔闻,一面急喘,一面死死掐住上官嫃的脖子,口里念道:"谁都可以害朕,你不可以!你是皇后…要陪朕一起死…"

"皇上!"戴忠兰急红了眼,死命拖拽司马棣的腿,却不知他为何狂性大发,丝毫听不见他的话。后面船上的护军发觉了异样,划动船桨急速赶上来。

上官嫃耳边又开始嘈杂起来,像天摇地动般的轰鸣,她绝望地握住掐在颈上那两只冰凉的手,泪流满面。他死,也要拉她陪葬。她遥遥记起来,他说自己的母后就是给父皇陪葬了。帝王之家大抵都是如此吧。她意识陷入混沌,呼吸渐渐停滞了,好像那只漂浮在水缸里的白猫,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死不瞑目。

司马棣最后吸了口气,似乎喘到了尽头,嘴角一阵抽搐。眼前羸弱的女子泪湿了两鬓,睫毛都停止了颤抖,他终是松了手,身躯一僵,缓缓倒下。倒在扁舟的边沿,便往水中滚落了。

"皇上--"戴忠兰尖声悲号,疯了般拼命划水到另一侧。莲叶随水波起起伏伏,早已没了司马棣的半点踪迹。

大船上的护军纷纷跳水,太液池宁静的黄昏被打破了,一切都被打破了。

上官嫃冷寂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蓦然睁开了眼,目光呆滞地望着漫天红霞。

她活过来了,却好像死着。

天际渐渐黯淡下去,太液池上几十条船来回划动,下水的护军换了几拨,仍然没有找到司马棣的影子。司马银凤又调动了宫里的内侍一齐下水打捞,焦心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笼。

上官嫃蜷缩在岸边,发髻松散,身上裹了件斗篷仍旧瑟瑟发抖,元珊在一旁陪着她。戴忠兰伫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愣愣地望着太液池上的火光,静默无言。

李尚宫下船来,有些伛偻,由宫婢搀扶着走到上官嫃面前,她脸色晦暗,吩咐元珊送皇后回宫。元珊红着眼起身回话,"尚宫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李尚宫叹道:"那就把她抬回去。"

元珊点点头,与几名宫婢一起去抬上官嫃。才碰到她的手臂,她便闪躲,痴痴地望着漆黑的水面念叨:"我不走,我有话问他。"

元珊焦急劝道:"娘娘,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咱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明天太迟了,我现在就要问。"上官嫃连连摇头,嘴里重复着那一两句话。

李尚宫捂住胸口咳了一阵,悲戚道:"如此变故,朝堂会乱,后宫会乱。身为皇后,这个时候不出来主持大局,难道要像那些哭哭啼啼的嫔妃一样上吊寻短见吗?给我起来!"李尚宫嘶吼了一声,宫婢们纷纷被震慑住了。

上官嫃缓缓抬头,茫然望着她,豆大的泪珠儿一颗颗从眼眶里滚出来,喃喃道:"我没有害他,我没有…可是他要我死啊,皇帝哥哥要我死!他从来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喜欢过我,他要杀我…"原本低微的哭诉愈来愈高扬,她仰起头,任泪水肆流。她自己听得朦胧,却不知在外人听起来已经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

李尚宫亦忍不住落下泪来,挥挥手,命宫婢们将皇后抬走。元珊隐忍地抽泣,与其余几人一起去抬皇后。

岂料上官嫃愈发抗拒,声嘶力竭地叫吼着,"我不走!死也不走!"她两手死死抠住台阶的边缘,指甲缝里渐渐渗出了鲜血。

第61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5)

元珊被吓住了,往后退了两步大叫:"不要!不要伤着娘娘!"

李尚宫狠下心将元珊又推了上去,命令道:"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来!"

元珊跪倒在上官嫃身边泣不成声,颤颤巍巍伸出手,用力掰开那一根根染了血迹的如葱纤指。上官嫃似乎已经癫狂了,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右手被掰开捉住了,左手便更加用力,白玉台阶上被蹭得血迹斑斑。元珊咬紧嘴唇掰开她最后一根无名指,岂料上官嫃猛地一用力,尾指的护甲在台阶边沿咔嚓断裂,粘连着鲜血淋漓的指甲盖。那指尖顿时血流如注,躺在惨白的玉阶上触目惊心,上官嫃疼得呼吸一窒,晕厥过去。元珊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李尚宫双目红肿地叱道:"还哭!快去传太医!"

一名护军首领上岸对司马银凤回报:"回禀公主殿下,皇上就在此处落水,水流缓慢,不可能被冲得很远。附近方圆一里我们都细细搜寻了一个半时辰,没有发现。"

司马银凤失魂落魄地望着他,问:"既然是在太液池落水的,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池里不是死水,会不会顺着水流漂入江河?"

"皇上落水后不久,河道立即被封锁,并没有这个可能!"

"继续找,找不到皇上,你们不许停下。"司马银凤扭头凝望着斜对岸一行渐渐远去的人影,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62节:第六章夜未央(1)

第六章夜未央

一扇窗户不知怎么突然被夜风吹开,微凉的风便涌了进来,一径穿堂入室,吹熄了床边的烛火,帐幔摇曳。上官嫃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是汗,两手摸住脖子。

元珊在床边值夜,很快醒来,忙挑开帐幔问:"娘娘?又做梦了么?"

上官嫃瞪着空洞的双眼,喃喃道:"他要杀我,他要我陪葬…"

元珊扭头看见窗户开了,便下榻去关,再回到床边点亮灯盏。一面替上官嫃抹汗,一面安慰道:"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

"是真的!"上官嫃突然坐起身,紧紧抓住元珊的手,目光惊恐,"我看见他的眼睛,好狠!他这样恨我,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上官嫃魂不守舍地念叨了一阵,忽而又嘤嘤哭了起来,"他每夜都回来找我,说我害了他,要我陪葬…"

元珊紧紧揽住她,"他们还没找到皇上,或许一切都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没找到?"上官嫃嘴角抽搐,似乎极度害怕,声音都在颤抖,"是因为他就躲在这里,他要带我走才甘心。"

元珊一直蹙着眉,连连摇头,"皇后娘娘,不要胡思乱想了,没有人怪你!是酒被人下了毒,那是一种令人癫狂的毒药,皇上当时是无心的,他只是被药物控制了。戴公公也在船上,他最清楚不过。"

上官嫃止不住抽泣,幽幽道:"皇帝哥哥以为是我下的毒,他以为是我,他怎能这样以为?他信任戴公公、李尚宫,甚至戴娇兰,他却不信我。他不信我,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我,因为我是上官家的女儿。"

元珊忧心忡忡,一面听着皇后自言自语,一面去端了只香炉过来搁在床头。这些日子上官嫃没日没夜地胡言乱语、神经兮兮,只有安眠的熏香才可以令她平静下来。可是当看着上官嫃睡着后安详的样子,元珊总觉得心底抽疼。

三日之后,太液池的水被搅得混浊污黄,莲叶残败不堪,司马棣仍然毫无下落。毒酒一事尚有蹊跷,待查。

七日之后,朝堂躁动,国不能一日无主,群臣拟议由熹帝曾长孙司马轶继承皇位,长公主主持大殓。

"司马轶继承皇位,长公主主持大殓。"上官嫃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冷冷地盯着李尚宫,"皇上下落全无,如何大殓?难道堂堂大褚国的皇帝只有个衣冠冢吗?我不同意,一日找不到皇上,司马轶休想登基!"

李尚宫义正词严道:"皇上究竟如何遇害至今都没有定论,这时若无人出来坐镇,只怕天下大乱。皇后饱读圣贤书,关键时候竟如此意气用事,真叫卑职大失所望。"

第六章夜未央

上官嫃一反常态,狂妄地吼道:"你尽管失望去!凤印在本宫手上,本宫不同意,你们休想!"尖利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就像疯子在撒泼一样。

司马银凤披了一身素白的孝衣,缓缓踱着步子从外厅折了进来,目光如针芒直刺向上官嫃,殿内众人不禁屏息。上官嫃见司马银凤步步逼近,下颌愈发高扬。岂料上官银凤猛地一巴掌扇过来,上官嫃既不闪躲,也不示弱,生生受住了,半边脸麻麻地发疼。

司马银凤柳眉一挑,狠狠道:"凤印在手又如何?皇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皇上在的时候,你都形同虚设,难道你以为将来的日子还会更风光吗?大殓之后,新皇登基,本宫会赏你一个皇太后的名号。不过,你得给我滚出宫去,本宫再也不想看见你!"

李尚宫大惊,低声问:"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司马银凤逼视上官嫃,阴诡地一笑,"李尚宫,皇后整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本宫觉得不如将她送去道观清修,在清净之地了此一生不失为一件幸事。"说完,她回头吩咐殿外的侍卫,"看住皇后,去把凤印找出来。"

片刻,上官嫃被几名侍卫团团围住。她惨淡一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寝殿被翻得一片狼藉,然后,凤印被送到长公主手上。她侧目睨着窗外的繁花,止不住泪流,它们开得那样绚烂又有何用?开到了尽头,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何曾在尘世中留下了丁点儿痕迹。

大行皇帝停棺德阳宫,棺木内只摆着一套冕服。皇帝尸骨下落不明,不能入土为安,这是大褚开国以来最荒谬的大殓。

斜阳照进寂寥的深殿,四处的帐幔皆是白茫茫一片,晦暗无光。灵柩前哭灵的妃嫔日渐少了,前几日那般摧人心肝的恸哭号啕不再,只是棺木边倚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泪。她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流尽一生的眼泪。

颈上的掐痕由鲜艳变成了暗红,可每每对着镜子,她都会惊恐地想起他扭曲的容颜,然后噩梦缠身。

元珊走过来,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躬身去扶上官嫃,一面低声说:"新皇登基之后,我们就要出宫了。道观已经定下了,是李尚宫选的,在金陵城外二十里处的浮椿观,听说是个极美的地方。"

上官嫃精神恍惚着被搀起来,脚步凌乱地随着元珊走出灵堂。她要走了,离开这牢笼。她原以为自己要老死在这,其实她宁愿死在这。他从没喜欢过她,留住她只是有用而已。其实她早知道,司马棣哪里会付出真心,只有无尽的猜疑、提防和心机。可是在心灵深处总残存了那么一丝不甘,想要得到一份回应,终究是幻灭了。

元珊依旧在她身边低声说着:"如今局势诡谲,长公主掌权,査将军率二十万兵马已进驻金陵,査元帅在梁州以北设伏,以阻挡凉王大军。新皇登基,却不知哪家得天下。皇宫里凉王的耳目众多,若是被凉王把持了朝政,恐怕上官氏要遭殃了。但长公主胜算较多,到时清理凉王余孽必须要借助上官大人的势力,娘娘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不如先迁居道观,静观其变。"

上官嫃一怔,顿住脚步,迷茫地问:"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元珊颔首答:"戴公公。"

上官嫃回过神来继续朝前走着,放眼望去,殿阁森宇,数不尽的白玉台阶如天梯一般恢弘。司马轶性情懦弱,温和敦厚,登基之后恐怕会沦为他人的傀儡,长公主提防凉王是对的。只是这天下何时竟成了一家之天下?她苦笑一声,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抓紧了元珊的手,恍然道:"我要去找安尚书。"

新月,夜幕漆黑,连星星也没有。清冷的书房里仅点了两盏灯,元珊守在门外,遣散了其余宫婢。

上官嫃坐于书案前,憔悴而疲惫。安书芹一袭女官宫服之上披着白褂,手里拿着一把旧绢扇,她低眉垂目站在上官嫃面前,神色波澜不惊。

上官嫃哑哑的声音忽轻忽重地念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安书芹手里一颤,视线落在自己的绢扇之上,温和道:"皇后娘娘喜欢卑职的扇子?"

"不,我不喜欢。"上官嫃淡淡地望着她,慢慢启齿问,"我想知道,将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什么?"安书芹反问。

第63节:第六章夜未央(2)

上官嫃低语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安书芹长长呼了口气,莞尔一笑,"我只有你这一个学生,而且你还是雨苓的女儿。在你身上我耗费了全部心血,如今你怀疑我?"

"怀疑?安尚书名书芹,字鉴春,凉王司马琛,字万政。这扇子恐怕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吧?"说着,上官嫃夺步上前拽住安书芹的手臂猛地掀开衣袖,手臂上光滑无瑕。上官嫃定定地望着她道:"我猜的,没想到你真的…失了节。"

安书芹一窒,屏息望着上官嫃。

上官嫃松了手,有气无力道:"安尚书,昔日你与凉王如何我不管,可如今形势急迫,长公主一手遮天,何须你这个尚书拟诏颁旨?只怕到时候被冠以结党营私的罪名,不如交出官印,就此辞官避世。"半晌,她又补了句,"我是为你好。"

安书芹不再答话,低眸静静伫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慢慢思量,我乏了。"上官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了两步。

安书芹忙上前扶住她,道:"皇后珍重。"上官嫃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安书芹那双闪动的眼睛。

忽然之间,元珊仓皇闯入,惊呼:"娘娘,出事了!"

肃穆的夜空似乎有了光亮,淡淡的红,像火焰的余光。元珊扶着上官嫃,惊慌道:"方才有小宫女往这边逃,说长公主已经被捉住了!皇宫里到处都是凉王的人!"

上官嫃连连摇头,惶惶道:"不可能,査元帅明明在梁州坐镇…"

"路,不是只有一条,更不会只有一种。"安书芹侧头望着上官嫃,似是徐徐教导一般说,"其实皇宫最致命的缺口在太液池。金陵的水路四通八达,不一定非要走梁州。宫里的河流更是奇妙,迂回曲折,几乎流经了每一处要害。只要有皇宫水路图,只消几百精兵花一日的工夫潜入皇宫足以掌控大局,何须千军万马?"

上官嫃忽然觉得呼吸紧窒,捂住胸口大口喘气。耳鸣头昏之中,似乎瞧见了那个常常游荡在太液池边的影子。他性情敦厚,却身手矫健,水性极好;他懦弱木讷,却敢冒犯皇后,为一亲芳泽不惜颜面;他痴痴看着她,说只想见她一面而已。想起那双晶亮、痴迷却会骗人的眼睛,上官嫃就像受了极大的羞辱一般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司马轶…"

安书芹翘首望着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平和地笑道:"我们赢了。"

司马轶于灵柩前登基,为大行皇帝发丧,守丧百日。凉王司马琛控制了宫中局势,以新帝未及弱冠之年为由,自封为摄政王。上官敖被迫辞去宰相一职,告老还乡。尚书安书芹拟旨,长公主盖印,尊上官嫃为皇太后,迁居浮椿观清修。

夜幕深沉,一颗颗星星正蹦出来,明亮的,却渐渐模糊掉了。

腿悬在外边,低头看下去,晕眩无比。西风一阵缓一阵急,吹得她双眼发涩,就紧紧闭了起来。

观星台足有十丈高,台底下的李尚宫早已吓昏了过去。谁也不敢上去,默默地仰视着那个裙裾飘扬的影子。

静候已久的元珊提着风灯慢慢走近,唤道,"娘娘,看够星星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上官嫃渐渐扭回头,柔顺地垂在两颊的青丝被风撩起,现出颈上一圈暗红的掐痕,与白皙的肌肤相比触目惊心。她脸色麻木,不咸不淡地念着那一句:"他没喜欢过我,从来都没有。"

元珊一垂眸,清泪滴在风灯罩上,啪的一响,极其轻微,"娘娘,长公主已经颁了旨,咱们明日就该出发了。"

观星台下碾过一阵銮驾的声响,夹杂着晃晃悠悠的铜铃声。一袭明黄身影从銮驾走下来,朝服上披挂着素白的孝衣。他一步步攀上观星台,面对她却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担忧地望着她,一丝丝痛楚从心底沿着血液蔓延,彻底侵蚀了他的七经八脉。

上官嫃慢慢站了起来,白衣飘飘,如鬼魅般朝他走近,直到贴在他面前,轻轻吐了四个字,"乱臣贼子。"

他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被她震得摇摇欲坠。那种熟悉的香气氤氲在四周,迷了他的眼睛。她同他擦肩而过,他亦只是轻轻辩驳了一声,"问心无愧。"

第64节:第六章夜未央(3)

上官嫃置若罔闻,与元珊一并远走。这宫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令她眷恋的东西。她只当这些年做了场梦,梦醒后,孑然一身。

浮椿观坐落在浮椿山顶,青石板铺就的石阶逐级而上,山涧泉水潺潺,林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清净的道观中,偶有两三个挑水打扫的小丫头来回忙碌。

浮椿观最北边有一处单独隔开的小院落,银灰的身影拎着木桶进进出出,好不容易将水缸都注满了,终于吁了口气,一面用宽袖擦拭满额的汗。阁楼上忽然传来唤声,她仰头,尖尖的下颌一并扬了起来。阳光刺目,她便用一手挡在眼眉上方,大声问:"娘娘叫我?"

阁楼的花窗内探出一张柔静的面孔,青丝高绾,束以道冠,冠后披着一方白纱,"我总叫你不要干这些粗活,叫小丫头们做便是。"

元珊粲然笑道:"反正我闲着,找点事情做也好。午膳快好了,我去催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