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而浑厚的乐声在浮椿山顶旋绕,静谧雪林间一行鸟雀受了惊扑棱乱飞。查元赫牵了匹马站在桂树下,时不时有絮状的雪团簌簌落下,落满了他的双肩。他焦急而欣喜随首张望着,听着远处震耳的鼓声,心里也如有面大鼓在抽动。繁琐而浩大的祭天仪式已经结束了,听动静正起驾回宫,可仍然不见上官嫃。查元赫拍了拍结实的马背,紧张的心绪难以言喻。

车辘滚滚,碾过粗粝的山路,仪仗随着銮驾逶追而行,因动静过大,震得林间沙沙作响,积雪纷纷而落。查元赫一动不动,唯恐眨眨眼便会错过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刺得他双眼发花,视线渐渐模糊,好像连思绪都跟着混沌了。这一等,便黑了天,月光映着雪地煞白,天寒地冻中,手足依稀没了知觉,好似听见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只余下寂落的风声。半夜里雪又下了起来,很大,冷冽的寒风割着他的脸颊,仿佛裂了无数口子,渐渐疼得麻木了。

这一夜不长,也不短,于一片雪霁风停的冉冉晨曦中,查元赫绝望地闭着双眼,使出全身力气抬起被深埋的脚,踏上回城的路。他想她是遇到了阻碍,或许正在遭受什么?于是上马疾驰,一路冲进了城。本想径直住皇宫里去,孰料途经帅府见一片混乱,门前一行禁军似乎在捉拿什么人。他忙勒住马,一跃而下。被禁军擒住的大管家瞪大双目,指着查元赫大叫:“在那!查将军在那!”

为首的将领依然挥手下令,查元赫顷刻间被持剑的兵众围住了。

“发生何事?”查元赫神情严肃地问道。

“昔大长公主迫害宪帝、诬陷忠良、作恶多端,且不顾纲常妄自封女帝,扰得天下大乱,边境频起战祸。其夫查德高助纣为虐,以天下兵马维护她的荒谬行径。如今群臣愤慨,亲王纷纷发兵援助皇上,于昨日傍晚将他二人围剿在正阳宫。如今我等奉命捉拿余孽回去审问,望查将军配合,勿要反抗。”

周遭全是哭喊、叫骂声,家仆、亲族一个个被绑上囚车,查元赫望着被摘下的帅府牌匾,默不作声,只觉得一股日薄西山的苍凉从背后腾然升起。家破人亡,他终于和上官嫃一样了。忽然有名被押出来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呼道:“公子、公子!救救小少爷!”

查元赫回过神来,大惊之下不顾禁军的阻拦大步冲过去问:“他怎么了?”

丫鬟将怀中病怏怏的婴儿交给他,哭哭啼啼地说:“昨夜府里大乱,少夫人就不知所终,小少爷哭嚷了一夜,大概是病了。”

查元赫小心翼翼地搂住孩子,无奈苦笑,“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连孩子都不要了。”他捏了捏孩子滚热的脸蛋,心疼无比,转身对那首领说:“我随你们走,只是我儿子颇为无辜,请…容许我亲手将他交给皇太后照料。”事已至此,一朝沦为阶下囚,重则杀头,轻则流放,他好似并无计较,余愿也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禁军首领稍作思索,答:“皇太后如今昏迷不醒,不如先随我们回宫,当面向皇上请求。”

“昏迷不醒?”查元赫心底一沉,方才还万念俱灰的心陡然间又跳得无比猛烈,“皇太后如何受伤了?”

那人也不十分清楚,含糊道:“被大长公主捆起来折磨了好几日,滴水未进,加上旧疾复发,昏迷还算轻了。”说完,他招了招手命人将查元赫押起来,“皇上交代,对查将军要以礼相待,你们先送将军回宫。”

查元赫懵懵呆呆地抱着孩子上了马车,那含含糊糊的话语有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想起她这几日遭受的折磨,他双眼通红,心中连连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无法赴约,竟是被他连累了!

皇宫里驻扎了各路兵马,禁苑之外被重重包围,兵将无不是铁盔明甲、刀枪鲜亮。仿佛昨夜是一场恶战,那些兵器在护城河里洗尽了血腥,把把锃亮,徒留一地暗红猩臭的死水。

查元赫被关进了章阳宫一间殿所,接着听见身后关门和锁链的声音。司马轶应了他会请人照看孩子便好,至于自己究竟如何,他实在是不关心了。方才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及各族亲王都劝谏皇上全力诛灭查家,但司马轶却另有打算,他说使功不如使过,如今西南连丢了七座城池,北方的蛮夷也不断滋事,不如叫查家麾下的得力干将领兵出征,戴罪立功。

当时殿中央停放着两口棺木,查元赫注视着那两具鲜血淋漓的尸骸,原以为波澜不惊的心竟是一阵狡痛。再多的恨也罢,那终归是他的至亲。于是他毫不犹豫向司马轶请求带兵出征平乱,只希望能将安葬双亲。

他已经一日一夜没合眼,一倒在榻上便睡着了。

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鸾凤帐暖,上官嫃披着一袭白绸睡袍斜靠在床头仰着面,胸襟前点点猩红。司马轶匆匆进殿来不及脱去大氅,一面搓着冰凉的双手,一面冲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元珊手忙脚乱一时顾不礼节,焦急道:“什么太医,不就是肺燥体虚么?调理了许久还不见好!”

上官嫃一面仰着头,一面拿眼角余光瞥司马轶,因鼻子被堵得严实,嗓子里咕咕喃喃:“找到他了么?”

“找到了。”司马轶盯着上官嫃皓腕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心神恍惚道,“我违反了众卿家的意思,命他领兵出征戴罪立攻。”

上官赎闭目道:“也好。他如今在何处?”

“暂且在书房后边的殿里关着。”司马轶忍不住去握她的手,轻声问,“没擦药么?”

上官嫃飞快抽开手,睨着他问:“没将他与司马银凤关押在一起?”

司马轶沉吟道:“司马银凤被乱箭射死了,你不知道么?”

上官嫃仿若受了极大的惊吓弹了起来,也不顾鼻血淌得到处都是,绝望地瞪着元珊:“她死了?怎么可以…她还没还给我…”

元珊猜出了几分意思,不由紧张起来,忙扶住上官嫃的双肩将她按下去,一面给她止血一面劝道:“娘娘,别多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司马轶心生疑惑,正想问,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上官嫃精神屏息听了许久,恍惚道:“是元赫的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丽璇去抱了孩子来,小心翼翼放在上官嫃身边,笑道:“生病了才哭闹的,太医说已经吃过药,过两天便好了。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上官嫃痴痴看着襁褓中那张哭得绯红的小脸蛋,不禁用手指蹭了蹭,那肌肤如缎子般滑嫩,她爱不释手,便抱起他来。司马轶见她喜欢得紧,舒心一笑:“不如孩子就先放在你这照看着,他出征之后还不定几年才回。”

上官嫃不由一怔,怀里的小家伙突然也不哭了,瞪着大眼一眨不眨看着她。她以为经历了许多之后会越来越坚强,但其实是反的,她的心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神情麻木了,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小家伙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咿呀声,引得所有人好奇看着他,只见他脑袋转来转去,最后照着上官嫃腮边啃了一口,留下一滩唾沫的痕迹。

“哎呀!”丽璇不由大叫一声,又马上捂住了嘴,一手拿着绢帕给上官嫃擦了擦脸。

上官嫃楞了半晌,望着小家伙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看见遥远的过去,小顽童拍着胸脯说: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找猫!她紧紧搂住孩子,目光温暖又凄楚,低低说:“我想见见他。”

司马轶盯着她复杂的神情看了一会,不发一言离开了,算是默许。

铁链锁哐当响着,查元赫当是送饭的来了,仍旧窝在榻上。这屋里只烧了一盆火,冷冷冰冰,上官嫃见榻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便轻手轻脚走去床边抱了床被褥,替他盖上。

一股熟悉的清香随着轻柔的呼吸拂过,查元赫一下惊醒,坐起身看着她。

上官嫃不知为何哽咽了,垂着头道:“这样冷,你也不盖东西,会着凉的。”

“你的伤怎样了?”查元赫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焦虑道,“都怪我,约你在小院里汇合,却忽略了你在宫里的危险。我娘…对你做了什么?”

上官嫃缓缓在他身边坐着,深吸口气说:“元赫,我想告诉你,其实那都是计策,我闹事、自残、寻死觅活,只是为了分她的心,让她以为我一心想逃出宫去与你私奔。因此,她才无暇顾及大量军马的异动,祭天回宫时被…围剿。”

“计策?”查元赫脸上的焦虑渐渐褪去,褪成冷若冰霜的灰白。心里头又是一声原来如此,他在冰天雪地里等的那一大一夜,终究是自作多情了罢。他终日怀揣着那样的喜悦和不安,她却只是在想方设法对付他母亲、帮司马轶夺回大权。仿佛一念洞明,他的心便空了,淡淡瞥了她一眼,默然道:“我会尽快出征去阻击外敌,战死或者一杳无归期,我儿子只能托付给你了。”

“元赫…”上官嫃欲拉他的手,却被他避开,她的手便僵在半空。虽然早已预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她仍然选择说出实情,不对他隐瞒。她以为坦然相对便是最大程度身心的托付,但她忽略了两人过于艰难的感情。无疑,又艰难了一步。

查元赫背对着她道:“皇太后慢走,恕不远送。”

上官嫃望着那伟岸的背影发怔,祈盼他回头看她一眼,像以前那样得意扬扬地睨着她笑,但他无动于衷。仇恨的滋味是什么样,她尝过,莲她都无法幸免,何况性情刚烈的查元赫。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手刃她这个仇人,那她这一生也算圆满了。上官嫃艰难转身,平平稳稳迈出殿来,一瞬间泪如雨下。

外面仍然是风雪连天,好在殿里烧起了地炕,不像前几日冷得如同冰窖。一阵喧闹从殿外传来,查元赫听见熟悉的妩媚嗓音,不由蹙了眉头,冷冷睨着殿门。锁链哐啷啷与紫檀门面相击,不一会儿门开了,上官妦被推搡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粗布棉袄,头戴荆钗,乍看之下像个农妇。殿里光线昏暗,她也没仔细瞧,转身就着门板使劲拍,大喊大叫:“你们不能抓我!我与查家毫无关系,你们放了我!”

查元赫不由冷哼一声,从内殿慢慢走出来,负手站在她身后道:“好一个毫无关系,竟然丢下儿子自己逃之夭夭,你哪里配当母亲?”

上官妦受了惊一般退几步避开他,神色慌张又愤慨,“再不逃命都没有了!你休了我吧!反正你不喜欢我,你休了我,我就没事了!我没儿子,那不是我儿子,我与你、与查家没半点关系,你休了我吧!”

查元赫无疑被震惊了,愠怒道:“不是你儿子?敏沣不是你儿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真不是我儿子,是上官嫃的!”上官妦急于撇清干系,什么也不顾了,飞快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身孕,是公主让我假装怀孕,移花接木。那孩子是上官嫃在浮椿观生下来的,公主骗她说孩子夭折了,其实是给我养着。上官嫃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实情,敏沣是你们的儿子,是你和她的,不是我的!”

查元赫脑中一片混乱,喃喃道:“她在大漠里就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孩子夭折了,她也不与我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竟然一无所知…”

殿门外的锁链忽然又响了一阵,一剪窈窕的身影映在门上,上官妦不管不顾迎上去大叫:“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

殿门推开,又关上了,元珊独自一人进来,神情微怒盯着查元赫。上官妦楞了楞,扑通跪在元珊面前恳求道:“你行行好,替我向太后求情吧!我把儿子还给她,我什么都不要了,别杀我啊,我与查家没关系了!”

元珊惊愕不已,“孩子在你手上?”

上官妦连连点头道:“敏沣就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从来没生过孩子!是公主把那孩子塞给我的,我是逼不得已啊!”

元珊忙扶起她来,欣喜道:“如此,原来娘娘早已与亲儿团聚了!”望着上官妦殷切的目光,元珊想了想,悉心安慰了她一阵,命侍卫将她带走关押在另一间屋。

查元赫僵立得如同一尊冰雕,纹丝不动亦面无表情。前尘往事的细枝末节纷沓而来,她的笑靥,她的泪水,她的隐忍和委屈…双十年华,女子一生当中最美丽的年纪,她却饱经沧桑。而他,竟不能与她一同分担。

元珊颇为恼怒地朝他斥道:“娘娘受了多少苦,几番死里逃生,心中唯一的挂念就是你,可你怎能如此伤她的心!”

查元赫身躯一晃,一掌支在桌案上,痛苦蹙眉,“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依你冲动的性子,只怕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娘娘顾全大局,忍了又忍。至于长公主,只要她肯投降,根本不会被乱箭射死,娘娘昏迷了许久,哪里能料到如此惨烈的收场?”元珊说得太急,气息有些乱,稍作停顿,又说,“今日早朝,皇上与各位亲王已经决议,由查将军和令尊的副将孟涛带兵北上,阻击漠北蛮夷。备齐兵马,十日之内出发。一会儿圣旨到了,将军还能在皇宫逗留一个时辰。”说罢,元珊定定地望着查元赫一向倨傲磊落的眉目,只觉得风霜催人老,再看一眼都是折磨,她眼圈微红,扭头离去。

2010.10.1→飘。备注手打至P269

上官嫃如今的身子骨比不得以前,十分畏寒,寝殿内斗挂上了后世的挡风帘,将日光也一并挡住了,留下一线微弱的光亮。她喜爱坐在榻上逗弄那婴孩儿,却不喜欢唤他的名字,那银锁上刻的“沣”子,会刺得她身心俱痛。

“娘娘、娘娘!”元珊刚迈入寝殿,便一路惊呼着,上官嫃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紧张得坐直了身子。元珊拎着裙角小跑而来,高兴得合不拢嘴,“惊喜、有大惊喜!”

“什么?”上官嫃和怀里的小家伙都愣愣地望着元珊。

元珊笑嘻嘻说:“一会查将军来了,亲口告诉你。”她又转身去张罗了,上气不接下气指挥宫婢们收拾打点,又屏退了寝殿内所有宫人。上官嫃搂着乖乖的小家伙继续哄着,殿里的灯盏依次亮起来,就快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上官嫃默默下了榻,心绪不宁在原地打转,查元赫即将出宫回营整顿军队,十日之内便要出征了,莫非有变数?

一丝沁凉的风钻了进来,上官嫃回身,痴痴望着屹立在面前的戎装男子。他走近她,摸了摸她怀中的婴孩,抿唇一笑,落拓不羁。上官嫃傻傻的想不出要说什么话,随口道:“你要走了。”

查元赫忽然取下孩子颈间那挂着银锁的项圈扔在一旁,从掌心扣出一张纸条,道:“从今以后,他叫这个名字。爱。家”

上官嫃一看,那潦草的笔迹清晰无比划出三个字:查敏禛。她眉尾一颤,搂住孩子的手又紧了几分。

查元赫一字一句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上官妦承认了,她自己并无生育,这个孩子是我娘从你手中骗过来交给她的。我已经休了她,还她自由身。”

“我的?”上官嫃楞了半响,将信将疑望着怀中虎头虎脑的小子,“我的孩子?”

“是我们的。”查元赫将上官嫃与孩子一并揽住,声音止不住发颤,“我的娘子,我的孩儿,是我无用,害你们骨肉分离。”

带着沉沉暖意的大手覆上她的脸,粗粝的茧子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摩挲,激起她心底一阵又一阵涟漪。“真的是我孩子,你没骗我么?”上官嫃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仰头盯着他,他眼底溢满了笃定和柔情,下颌密密匝匝的胡茬,仿佛一夜之间就布满了沧桑。一声叹息,他俯首在她右耳边说:“不论何事,都不要再瞒我。我们可以相濡以沫,但绝不能相忘于江湖。”

大漠中的相濡以沫,真是一段最幸福的时光。上官嫃忍不住低泣,眼泪滚滚落下。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在她脸颊抹了一抹,接着发出一声呓语:“娘…娘!”

上官嫃一时呆住了,微微张着嘴,都忘记了哭泣。

查元赫欣喜赞道:“不愧是我儿子,多会哄人!”

上官嫃举眸望着他,小声问:“你要走了么?”

“如今天下大乱,内忧外患之际,我辈应当奋不顾。我母亲毁掉的江山,我定会原封不动还回来。”查元赫稳稳扶住她的双肩,认真看着她,“江山奉还,我便带你远走,去寻找属于我们的海阔天空。”

“你不恨我了?你能放下仇恨吗?”

查元赫伸出两根手指撑起她的嘴角往上扬,语气宠溺道:“那我们就一笑泯恩仇,好不好,小娘子?飘儿手打”

上官嫃含着泪笑了,匆匆将小敏禛放在榻上,拉着查元赫在案前坐下,寻了把剪子小心翼翼剪了他一缕墨发,又剪了一缕自己的长发,用两缕发巧妙打了个同心结。她掏出那只装了胎发的荷囊,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将那黑发打成的同心结装了进去,柔声道:“你的,我的,禛儿的,一家团聚。”

查元赫一把搂住她,双臂箍得紧紧的,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肺腑。“等我回来,我们还约在浮椿观,我会在桂树下等你们,我的大嫃儿和小禛儿。”

上官嫃听得耳里,却觉得口里心里都甜得发腻,一只手攀上他的肩,勾住他的颈暗暗住往下一压,仰面吻上他的唇。因干燥寒冷而开裂的唇,经由她的滋润,渐渐泛出血气和光泽。他闭着眼,享受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

这一别,不知再见何期。她喘着粗气去剥他腰间的革带,低语中带着无尽的诱惑:“元赫,再给我一个孩子。”

查元赫浑身一颤,倒吸了口气,忙捉住她的手,“现在不是时候,等我回来。”恰时听见门窗外传来元珊焦急的唤声:“娘娘,皇上正往这边来,查将军该同其他参将一道去军营了。”他揽住她的手臂又紧了紧,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上官嫃随他站起来,目光始终不愿偏离他分毫。在她这样痴缠的目光下,查元赫几乎把持不住,咽了咽口水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会吃了你。”

上官嫃瞪着又大又无辜的眼睛,说:“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查元赫匆匆在她额头烙上一吻,“快去抱着小禛儿,一道送送我罢。”

上官嫃听话地点点头,刚转身,便听见殿门吱悠悠开了,内侍尖利的嗓音在声声回荡:“皇上驾到——”她收住脚步,回眸一笑,“你快走罢!过几日我要随皇上登城楼送你们出征,会把禛儿带上。”

她的纯真笑靥,阔别多年后,在这漾漾烛光中晕开来,查元赫深深看着她,将这一瞬牢牢刻在心底,记得分毫不差,才转身从偏殿阔步离去。

整个城门外肃穆庄严,无边无际的黑色铁甲,在冬日清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帅旗跃然在寒风中,挥舞着一个铁画银钩的“查”字。查元赫端坐在一匹通体墨黑的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查元赫提缰而行,身后的黑甲铁骑纷纷依序跟上,蹄声阵阵、气势雄浑。

上官嫃着礼服霞帔冥,与司马轶并肩站在城楼之上,为三军送行。元珊侧立在上官嫃身边,怀中抱着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小敏禛。

查元赫仰目望着高高的城楼,嘴角含笑,举剑高呼万岁,余众纷纷响应,震耳欲聋,响彻四野。绵绵大雪仍然在落着,纷扬不绝,千军万马滚滚而行,踏碎了地皓雪,溅起碎冰漫天。

那一路黑甲奔腾,绵延十余里,渐渐蜿蜒至远方。

城楼上寂静无声,仿佛这一霎被定住了。上官嫃倾着身子极目远眺,舍不得收回视线。司马轶命其他人暂且退下,城楼上便只剩了他们二人。雪絮不知不觉都落了一身。司马轶侧目望了上官嫃许久,伸手替她拂去衣上的雪花,不温不火道:“天地好大,只要你愿意,可与我并肩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睥睨众生。”

上官嫃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道:“天地好大,但并不属于我。”

“小环。”司马轶猝然抓住她的手,恳切道:“即便你与他有了骨肉我也不介意,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留下,哪怕用帝位交换都可以,我甘愿为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上官嫃眉尾一挑,笑道:“我要帝位做什么?莫非你想让我与长公主一样被乱箭射死?”

“这么说,你铁了心要走?”司马轶仍旧以平静如水的目光望着她,话音却微微发颤。

上官嫃叹了口气,答:“善待天下,这才是你应当做的。这天下,是用多少人命换来的,你再不能弄丢了。”

司马轶顿了许久,低声道:“若你走了,皇宫都是空的,我的余生也空了。”

上官嫃并未听见,一面抬脚转身一面不冷不热地说:“回宫吧,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司马轶举目望着她的背影,长长的裙摆拖扫着狡黠的雪花,仿佛扫尽了一生沧桑,她要走,他有什么办法。年岁忽然之间无声得可怕,他担心一错手便失去了所有,不如就在上一刻永远停留,与她并肩站在城楼上,替她拂去衣上的雪花,一起看着属于他们的如画江山。

正月十八并非吉日,但适宜动土。皇帝下旨,于东华门外御街口为圣母皇太后立“贞德坊”,以彰其德行,表其忠、孝、节、义、恪守贞操,为妇德典范,应流芳百世。

窗外几棵梅花怒放,寒香凛冽,一丝丝透入花窗。窗边的案几上煮了一壶花茶,咕咕响着。上官嫃跪坐在案前,捧着那一纸诏书,整个人都似凉透了。如今懊悔又有何用,只怪她太高估他的胸襟了,她冷冷一笑,拾起诏书,吩咐丽璇到:“摆驾德阳宫。”

听闻太后驾临,元珊早已候在殿门外,迎了上官嫃,随她一路往里进一路劝道:“娘娘,勿要与皇上言语相撞,什么事都在那且依他忍他,等查将军回来一切都好了。”

上官嫃步子飞快,在御书房门前突然顿住脚步,凌厉的眼神瞟向元珊,“你如今是为他着想还是为我着想?退下!”

元珊一愣,引了在御书房伺候的所有宫人退出去。

司马轶察觉了动静,便离了座,慢慢踱步出来。迎面撞上一双冰冷的眸子,他笑了,问:“太后是否对牌坊的外形不满意,可以商量。”

“你以为可以凭这个压住我吗?”上官嫃举起诏书,甩手朝司马轶扔去,那明黄的诏书生生地抽在他腹部,又摔落在地滚开了。

司马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太后对宪帝的感情那么深厚,朕以为,你会喜欢这座牌坊。”

上官嫃含威而笑,“哀家的私事,不容置喙。”

司马轶不动声色继续说:“宪帝对太后有情深义重,朕以为,宪帝也会喜欢这座牌坊。”

上官嫃隐隐觉出几分不寻常,蹙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宪帝有许多遗物都藏在寝殿中,朕猜想,太后并未看过?”司马轶抚了抚手掌,叹道:“若你看过,便了解朕的用心良苦了。”

上官嫃半信半疑道:“皇帝哥哥的遗物早已清理了,如何还在殿里?”

“你随我来。”司马轶自桌上取了支火折子,转身朝书架后的小厅走去。此处是暗室,无窗无光,司马轶依次点亮了几盏壁灯,指着角落里几只大箱子,“那都是被藏在床低暗格里的东西欧,朕早已收拾妥当,以方便太后日后查阅。”

上官嫃慢慢走近,躬身打开了一直箱子。一阵墨香从中溢出,仿佛是被地炕烘出来的,带着熏熏暖意。一箱子全是纸张画卷,上官嫃随意拾起一张,惊觉纸上分明是她的笔记。那字体玲珑儿充满稚气,是她多年前写的文章,只是在白纸黑字间,平添了几笔朱批。那一笔一画极有气势,朱红的颜色刺得她心口发疼。

捏着宣旨的手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她翻看了许多,每一张都是她写的文章,每一张上都有司马棣的朱批。她呼吸急促,慌乱无措地翻看箱子里的物什,除了她的文案,还有一卷卷不见天日的画像,从她幼年到及笄,从春到秋、从夏到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尽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箱底,压着一摞叠好的书信,仿佛装载了多年的心事,郑重而诡异地窝在阴暗的角落。上官嫃用力咬住下唇,泪已经毫无预期地滚出眼眶,拆开一封封用红蜡封口的信,那纸上还飘着淡淡的龙诞香。信的开头皆是小环,落款只一个“棣”字,没有红印、没有日期,语气平常而温和,就如同一名寻常公子向心爱之人倾吐满心仰慕和思念。

上官嫃重重抽了一口气,匍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曾令她耿耿于怀的往事,原来并非那样不看,剥开压抑和冷漠的外衣,原是那么鲜艳和灿烂,但还来不及展示,就已经腐坏。

司马轶忽然揪起她拖到另一旁,将第二只箱子打开,满满都是衣物,朝服、常服、便服、亵衣,领口袖口的滚边,统统是她为他绣的花纹。她曾经那样爱他,把自己的所有的心思都绣进了那些繁复的花纹中,只期望他能偶尔看见、然后想起她来。原来他的心不比她弱半分,他将她绣过的所有衣物都记得这样牢,一件不差。上官嫃闭紧了双目推开司马轶,沿着墙壁渐渐滑倒,张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从肺腑里传出摧人心肝的恸苦哀嚎。

司马轶站起身,指着第三只箱子道:“这里面装着几捆焰火,还记得么?你十六岁生辰时,他送你的礼物,那些焰火真是美艳惊人。”

她记得,那些如流泉、瀑布般落下的焰火,像她发上的流苏,又似鸟笼,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她记得他唇边微笑的弧度,那样弥足珍贵,她当时却不懂珍惜。

司马轶从未见过她这样呕心抽肠的悲伤,那声声哀嚎仿佛尖锐的针,直直刺入他骨髓里去。他的所有理智都还沉默着,狂烈的嫉妒和任性在胸中作祟,带着几分嘲意道:“朕猜想,宪帝或许会喜欢这座牌坊,你说呢?”

上官嫃耳边呐彻无尽的嗡声,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抽泣,好似看见那些从九天而落的璀璨烟火,和烟火映照下那张姹紫嫣红的面庞。“皇帝哥哥…”她昏厥之前,口里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念着这四个字。

司马轶渐渐跪在她身旁,将她抱起来,笑了几声,又将脸埋在她怀里哭泣。“我没办法…没办法放手…”

这年的春天似乎姗姗来迟,早该抽芽的时节才刚刚融了雪。章阳宫内外乱作一团,台阶长廊都被踩上了纷乱的脚印。元珊在殿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这这见着丽璇的身影,忙唤了她过来问:“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怎么好端端会丢?”

丽璇诺诺答:“太后娘娘这阵子日日以泪洗面,奴婢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亦不敢开口问。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了,或许是昨儿半夜走的。”

“以泪洗面,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元珊急得直跺脚,“真是笨丫头,我就不该把娘娘交给你!”

丽璇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这附近都找遍了,娘娘一个人会去哪儿呢?”

一直静静不发一言的司马轶忽然从座上走下来,匆匆道:“我大概知道她在何处。”元珊忙唤了几人一道跟上去。

偌大的冰窖宛如冰天雪地,但凡进来的人无不搓手呵气。放眼望去,冰窖中央横着那口冰棺宛如水晶般透明,冰棺旁边侧躺着一道翠绿的身影。元珊倒吸一口气:“果然在这!”

司马轶急促赶过去,不由分说去抱她,只是板过她身子的一刹那不由被吓呆了,那惨白的面容上满是血迹,地上还留了一大滩,都被凝冻了。他摸了摸她的脸,捏了捏她的手,冷冰冰的、好在还没有僵硬。

几名宫婢望见这场面不由失色惊呼。元珊亦吓得花容失色,忙道:“快传太医、传太医去德阳宫!”

司马轶果断地打横抱起来,飞快冲出了冰窖,一径上了辇车将她搂在怀里,冰寒之气从他胸前慢慢涔进体内,渐渐地,他觉得极冷,止不住发颤。

元珊在辇车一角默默望着,心似乎拐着弯在痛,令她分不清究竟为何而心痛。上官嫃这样奄奄一息,终究令她壮起胆子冲司马轶斥道:“你太狠了,为了留住她,不借伤害她!当初我就该阻止你立那个牌坊,她在这宫里已经受够了,我也是!”

司马轶只觉得喉口抽得极紧,生来第一回觉得如此恐惧,因为他突然发觉,如若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也比放她离开更令他安心。爱一个人,竟会这样丧心病狂么…

龙床上,上官嫃白玉般的面庞无半分血色,反倒被周遭金灿灿的明黄映得无半点生机。元珊目不转睛卡么在看着她,时不时捂一捂她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