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雕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著北面的窗櫺,倏尔抬眸,隔著两道雕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簷下的灯亮著,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著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於理不合,於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櫺上,然后整个人捂著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著头站了起来,苦著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櫺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雕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著,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著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紈絝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倖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隻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麼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儘早习惯才行。"

靠著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著雕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著一道半敞雕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著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麼?"

莲心咬著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嬤嬤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為什麼?

她全心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麼做?又做些什麼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著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著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淡淡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淡淡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簷下都悬掛著一道道灯盏,顺著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雕花窗櫺都开著,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閒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佈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著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著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著--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第15节:心事两无猜(5)

允礼带著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龕,只掛著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著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著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著。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簷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著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著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於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託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淡淡地道:"这麼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為别的,只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著他,轻然开口:"我能為王爷做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春暮夏初的风,夹杂著乍暖还寒的气息,顺著雕花窗櫺吹进来,带著一股淡淡花雾,淡淡的熏香。

莲心驀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著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為进宫做準备?她因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麼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阴差阳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唇瓣里吐出。

莲心低著头,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问,他要等到何时才跟她说呢?

"王爷愿意给我阿玛出仕的机会,现在,又将这麼一个千载难逢的选择摆到我面前,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会后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若能博得品阶,莫说是一官半职,与天家结了姻亲,那就是皇亲国戚,何愁仕途不顺,前程不锦呢?而那进宫的女子,得见天顏,命好的话,一朝荣宠,就是飞上枝头。这是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允礼声音沉沉,"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莲心一滞,心底却是驀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仍保持著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爷可否想过,那麼多在旗女子,即使我进宫选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选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被选上…"金胎绿珐瑯长颈瓷瓶里插著几卷画轴,允礼轻轻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开在莲心的面前。

那张画,有些略微泛黄,像是被撕过的样子,虽修补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几道痕跡。画上的,是一个身著明黄宫装的美丽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倾国倾城。鹅蛋形的脸颊,一对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卷轴上画的,光芒四射,比阳光更加明媚夺目,仿佛凤凰羽毛,与生俱来的光鲜亮丽。

在画卷的右下侧,还写著一行隶书小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莲心捂著唇,却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晴川。"

八福晋…

莲心凝视著那画像上的女子,久久难以转开视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她这样站在画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上女子正朝著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动人的笑靨,让她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淡淡的温暖和熟悉。

第16节:心事两无猜(6)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传闻当今皇上在登基前,爱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晋,也就是弟媳,用尽手段却不能得。而后因爱成恨,在荣登大宝之时,将这个皇弟赐死,并詔下极恶毒的罪名。

"她现在在哪儿?"素未谋面,仅凭著一卷画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会十分关心。

"在八阿哥被处死的那一日,她被接进宫中,但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允礼声音清淡,提起那段往事,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记忆犹新,"听宫里面的人说,她其实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随风而逝。"

郭络罗?晴川,曾是紫禁城里传奇一样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过於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那朱红的宫墙之后留存一样,她,最后还是追随著倾心相恋的八阿哥,烟消云散。那段往事,也就从此再没人敢提及。宫中原本伺候过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驱散出宫,老人儿里面,除了一个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监,魏珠,其餘的,大多在夺嫡之祸的餘孽清算中,凋零殆尽。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终成了皇上心中永远的痛。

允礼对那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因為年纪尚轻,而且在那时候,他已经听从勤太妃的劝告,很早便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麼?"莲心看著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為我的长相酷似八福晋,若是进宫选秀,只会被封赏而不太可能落选。"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离的光晕。

允礼站在光晕里,目光沉沉,"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可以拒绝。"

莲心弯起唇角,淡淡地微笑,"王爷已经成全了我的孝心,现在王爷也是因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说罢,朝著他深深敛身。

推开屋门,满苑的莲花香息。在莲心踏出门槛的一瞬,她咬著唇,硬生生将回头的动作忍了回去。他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萧郎,从此是路人。

(2)

已是四月初,时隔几日,东厢房里的花阁都佈置好了。元寿负责一应筹备,府里从未住过娇客,哪里见过还要安置什麼宝架和刺绣的,只是连著两日,忙进忙出,却是将几家绣坊里的针线都看得精熟。

辰时两刻,早膳刚过。

昨夜下过一场微雨,莲花池里蓬蓬的莲叶都被打得有些萎谢,唯独是后苑里一棵白色的桃花树,过了花期,依然绽放得很好。莲心站在树下,风拂过,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干微微颤动,枝上开满的团团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轻拈起一枝轻轻地嗅,扑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进月亮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倘若换作是寻常的姑娘,再娇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远瞧著,那满树纯白的桃花与花树下的少女,却竟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著那一抹柔弱纤细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树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详了一阵,暗道,主子带进府的这年轻女孩儿,可真够漂亮的。只可惜,终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来,又不知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姑娘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莲心转眸,老迈的女管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二嫫好。"

她端庄地敛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学过的礼数。

老妇点点头,"主子刚刚吩咐老奴请您去绣阁,姑娘这便準备一下吧。"

"有劳二嫫。"

身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亲王的奶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被奉承巴结惯了,见到一个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鲜,却不知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二嫫挑著眼皮,不咸不淡地一摆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远,足见王府之深阔。

穿过抄手游廊,顺著一弯朱漆雕栏,再穿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可见临溪高筑的一排亭臺楼阁。绕过嶙峋的假山,径直可来到中苑最北侧的厢房。每到一处,无不是歇山式屋顶,苏式彩画,廊柱粉刷著朱红色漆,油亮亮,像是随时都能淌出浓稠的胭脂来。

中侧,一间精緻的花阁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帘在风中摇摇曳曳,入耳都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内里一方紫檀木长案几,案几上是藤木绷子,和几块雪白的绸缎。一侧还安置著金鏨雕花的熏笼,早有奴婢熏了香料,丝丝缕缕的白雾随著曳动的纱帘浮散出来,飘飘渺渺,宛若江南浩淼的烟靄。

随侍的丫鬟掀开纱帘,引著莲心走上二级臺阶。

第17节:心事两无猜(7)

花阁里,摆放著一座座宝架,宝架上悬掛著长长的绣帘,曲院风荷,梅坞春早,蕉声夜雨,春山盈雪,百鹤纳福…从唐时到明朝,再到专属清朝的吉祥绣品,无不绣工精细,色彩瑰丽,折射著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為女子,外貌体态固然重要,但针黹女红也不容马虎。眼前的这些,都是歷朝歷代的刺绣名家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纵然是京城的几家珍宝斋,都未必寻得到。"二嫫说罢,回头朝著教习的师父一摆手,却是对著莲心道,"不知道莲心姑娘,可曾学过刺绣?"

莲心轻轻地点头。

"那好,请姑娘绣给老奴看!"

话音刚落,即刻有府里的丫鬟捧著盛满丝线的笸箩进来。

"二嫫是让我来绣…"

摆在面前的,是各色丝絛绣线。可见此后一段时间不仅要教习宫中礼数,还有针黹的手艺。

"在这些刺绣名品前,在教习师父面前,莲心不敢卖弄。"她说罢,轻然垂首。

"教习之前,总要先让刺绣师傅瞧瞧底子和资质。姑娘还是不要推辞吧!"

二嫫展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脸上却带著一抹不容回绝的气势。莲心无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案几前--穿针,引线,然后端起绷子,开始在那雪白的绸缎上刺绣。她的手很巧,在家里时,经常帮著额娘做一些织补活计,能够将衣料上很严重的破损缝补得不著痕跡。

只是换成是刺绣,光是织补手艺还是不够的。莲心取了一色丝线,绣完大半,对著绸缎上繁复的描样,忽然就犯起难来。

"老奴若没看错的话,姑娘用的是湘绣的针法。"就在这时,二嫫的声音在身侧悠悠地响起。

莲心頷首称"是"。

"姑娘用的是湘绣手法--滚针,打边儿,而老奴的这幅绣样,勾画的却是岁寒三友。姑娘看到绷子上的是软缎,就先选了纯丝,后又配以绒线…想是应该要通过顏色的变化来绣出图样中绿植、花卉的繽纷效果,对麼?"

莲心对她在刺绣上的精通甚感诧异,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软缎,其实却忽略了这缎子是熟丝织造而成的,质地较寻常软缎都要来得坚韧。"二嫫捡起一块料子,给她看,"所以主线用纯丝,就会显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这样繁复的图籍,用撒针的针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齐针要好呢?"

第18节:心事两无猜(8)

莲心静静地看过去,留意到月白缎的衣袂上绣著云竹的文雅纹饰。他似乎偏是嗜好这样顏色和缎料的衣服,不同绣纹,不同款式。若将那图案若换成莲纹,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著银针,不由对著面前的绣样,比划了两下。再抬头时,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转身,也正朝著自己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一刹,莲心下意识地缩著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轻薄纱帐后面,又感觉他只是随意张望,应该没有看见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

莲心失笑地摇摇头,靠著桌案,正準备将绷子上的绸缎紧一紧,却忘记了手里还拿著银针,两根手指相错,细细的针尖就直接扎进了指头里。疼痛感一至,嫣红的血珠同时跟著冒了出来。沾染图样之前,莲心赶紧将绷子换了手,将受伤的指头咬在唇边轻啄。这时,就听见背后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麼总是这麼不小心。"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了花阁。

在他的身侧,还站著一位花白鬍鬚的老者,顶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还缀绣著仙鹤的补子图案。莲心认出那是从一品官员的朝服,猜想应该是刚下了早朝,正回府里议事,不想却被自己打扰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著两人敛身揖礼。

"既然王爷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随行而来的官员说罢,做了个揖礼的动作。

元寿就跟在后面,听见这麼说,本以為主子会开口挽留,却见允礼淡淡地点点头,而后朝这边一摆手,"你去送老师一下。"

元寿怔了怔,转瞬一溜烟地跑出去备车。

莲心听见了那一声"老师",抬眼望向那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想著,他是不是就是阿玛曾经送珍珠过去的理藩院尚书呢?上三旗中最尊贵的一支,同时,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人,纽祜禄?阿灵阿。

"你的手怎麼样了?"

莲心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片刻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到允礼就在跟前的脸,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著唇道:"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你似乎对这些小伤很不在意。"允礼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她肩上的丝絛摘掉。

"王爷也说是小伤,涂些药也就不碍事了。"她微微笑著,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刺绣的绷子还拿在手里。允礼像是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是让她拿绣样给他看看。

岁寒三友的图样,松柏若林,翠竹成荫--被丝线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几朵梅花。莲心在家里时绣过简单的小东西,独自完成这种繁复宫样还是头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二嫫说针脚和配线都有些错了,应该不是很好看…"

允礼端详著绣品一阵,点点头,"是不怎麼好。"

莲心闷闷地低下头。

"不过第一天练习,已经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翻看了一下,眼睛里流泻出一抹笑意,"这图样绣的是岁寒三友,不过看来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椏,怎麼不见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还没干,莲心想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接过绷子,就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绸缎上,一下,两下--使劲挤了挤,随著指尖的血珠晕染,白绸上深深浅浅的痕跡,正好就是刚绣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干上,点点緋红,宛若绽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莲心唇角微弯,会心一笑。

允礼盯著那绣缎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莲心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袭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坠著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瓔珞,精巧别致。卸去了旗头,乌黑的长髮只梳成一根麻花辫,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尖俏的下頜,显得眼睛更亮,檀唇更红。此刻低著头,露出一段雪白后颈,肌肤柔光若腻。

"不疼麼?"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肤,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里这样想,不觉就执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细细观瞧。上面的伤口很细,被狠狠挤过,略微有些红肿。

"待会儿让二嫫给你找些金创药,涂一涂,别留下痕跡。"

明灿的阳光,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轻轻地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著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著一弯湖光山色。唇角边的笑靨,明灿而轻暖,像极了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莲心抿唇不语,或许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对她是不一样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胡思乱想。自己是迟早要进宫的人,怎麼能对其他男子產生綺念呢…

"其实在家时帮额娘做活,这双手早就练得百毒不侵了。"莲心轻鬆地一笑,说罢,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指,"更何况,若是总劳烦二嫫,怕她老人家会嫌我烦呢!"

 第19节:心事两无猜(9)

允礼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注视著她半晌,倏尔,轻然道:"你且先回去準备準备,然后随我去一个地方。"

回到屋苑,负责照顾她的老嬤嬤还是拿来药膏,一边给她涂,一边咂舌地摇头道:"凡女孩儿到了这二八年纪,无不是对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这样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葱玉指,都红肿成什麼样了!"

就算是要讨王爷欢心,也不必要这麼糟蹋自己吧…

后面的话,老嬤嬤当然没敢往外说,只是见多了攀龙附凤的女子,心里有数而已。

莲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嬤嬤涂完药,又缠了一小圈雪白纱布。

不多时,就有二嫫领著几个丫鬟走进来,然后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将託盘里新制的衣裳和首饰给她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