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的声音轻吐在头顶,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莲心驀然一愣,反应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抬眸--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刚好背著光,身前人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层阴翳里。然而,她还是即刻就认出了他。

十七王爷?

皇宫禁地,深夜阑珊,他怎麼突然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瞪大了眼睛,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来,然后赶紧左右看过,见四周并无人,才略微松了口气。

允礼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抿到耳后,轻声道:"两个月了。"

莲心没听清楚,不由怔怔地发问:"什麼?"

"两个月了!"他静静地注视著她,眸色轻暖而专注,"足足有两个月,我没有见到你。"

莲心的脸颊倏地红了,低头攥著裙角,口音细细,"因為我进宫了啊,而且王爷也要在宫里準备祭祀的事,自然就见不到。"

两个月,从她回到家中準备进宫待选,一直到初次选核,然后就是等待复选。说起来,真的是已经很久。

允礼轻轻挑起唇角,眼睛里含著笑,只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却是不说话。莲心低著头,他的呼吸温温的,轻拂在发顶,两个人此时挨得很近,他的手还揽在她的腰上,莲心背后靠在假山上,动了一下,小声吐出几个字:"硌得慌…"说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礼驀地笑出声,将她轻轻一带,离开堆秀山一侧。然后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徐徐走到絳雪轩旁边的回廊里。

"这段日子,在宫中一切可都好?"他扶著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红漆侧栏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侧。巨大的廊柱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从下麵丝毫看不出端倪。

莲心点点头,"在府里学过的规矩和技艺,在宫里面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只是每日都要上早课,教习师傅念叨得有些烦。"

允礼抚了抚她的乌髮,"那有没有遇到什麼為难的事情?"

莲心攥著裙角的手指顿了一下,须臾,轻轻摇了摇头,"选秀期间,只有教习和训导,其餘便是女孩儿之间的相处,平素几乎不常见到外人。"她说罢,又给他讲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礼低著头听,听得很认真。

都道是深宫险恶。秀春姑姑经常说,能从鐘粹宫里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却是手段和机心。她初入宫闈,涉世尚浅,不愿捲入是非的心思,仅是想想,却终究难以办到。然而都是胭脂堆里的事儿,如何做,但求对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让他担忧呢…

第55节:扶栏向东风(8)

讲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王爷怎麼知道我会走这条路的?"刚刚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对著东侧角门,应该是在回路上等她。

允礼伸出手,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摘下来,手指触著发丝,轻轻痒痒的感觉。

"你忘了,我一直让小安子跟著你?"

简单的一句话,让莲心的心里不禁涌入暖流。她抿著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大多进宫待选的秀女都是无依无靠,可她不仅有玉漱这个知心人,平时走到哪儿,总是有一个小影子护著,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小安子是不是还在某个角落里。

这时,就听他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月光很静,轻柔地洒下来。

莲心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著。月光将两人的背影投射在回廊外的大理石地面上,远远望去,就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片刻,允礼在她耳畔轻声道:"宫里不比外面,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儿。还有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什麼事情,无法解决,就去找小安子。"

莲心轻然頷首。

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浓,莲心抬头望瞭望天边的一轮新月,侧眸看他,"王爷是不是还要回去慈荫楼那边?"

清淡的月光照著她的侧脸,香脸轻匀,弯弯眉黛,眸间遮不住的流光,一瓣檀唇微微扬著,脸颊边还有浅浅的笑窝,月色下,清美得不可思议。

允礼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我想看著你走。"

"那我们一起走。"

允礼说"好",轻轻鬆开莲心的手。然后两人同时转过身,朝著各自的方向离开。

絳雪轩离著东侧的角门还有一段距离,莲心低著头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角门的门槛边,忽然顿住脚步,而后,轻然回眸。

那静立在濛濛月光下的,一抹清俊卓然的身影,同时也面对著她的方向,像是一直这麼目送著她的背影,笑意清浅,直到她回过头来,他都从未离开过。

莲心也跟著笑了,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

你知道麼?

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為有你,我才能在这偌大宫闈,坚定地走下去…

第56节:只道梨花薄(1)

第七章 只道梨花薄?

(1)

在进宫前,秀女们一般都会做足了功课,譬如皇上的喜好,譬如宫中现有几位后妃的脾气和秉性,更有甚者将在旗的秀女划分了几等,哪些是上三旗的贵族,哪些在宫里有靠山,哪些家世微薄不足為惧。

莲心在果亲王府时,二嫫也给她讲过一些宫中軼事,但远不如在鐘粹宫里听到秀女们围在一起閒谈时的资讯全面且详细。比方说云嬪喜甜,尤其喜食滋补甜品;婉嬪畏冷,临近冬时,早早就要广储司置办棉裙宫装;皇后娘娘则是喜静、性温和,每月必到大佛堂里上香;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皇上而展开的,莲心却无甚心思听,一带而过,记在心里的倒是少之又少。

顺著宫墙往南走,经过承乾宫就是景仁宫。无论是殿宇结构,还是二进院的规格,相较于东西六宫里的其他宫殿,都属较為堂皇的一座。因為小公主自出生起便跟随亲生额娘居住在这里,所以殿里的嬤嬤和奴婢也比其他宫殿多一些。

宽阔雅致的庭院里,每隔几丈就栽种了一丛半人高的蔷薇灌木,灌木外面围著木栅栏。又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立式宫灯,外面罩著玻璃罩。等到入夜,花影满眼,灯晕迷离,花影与灯火相映成趣。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碗大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在木栅栏里,竞相怒放,或淡紫或浅粉或纯白,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平素若无吩咐和召命,各殿的奴婢除了陪同主子出行,其餘时间一律不得离开所属宫殿半步,所谓"左脚发,右脚杀","发"是指发配宁古塔,"杀"则是砍头,没有哪个胆敢逾矩的。

莲心跨进二进院时,里面的宫婢正在修剪花枝,间或一个奴婢来回提著铜壶仔细地给花浇水。诸人瞧见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打量的眼神看过来,注意到莲心身上那简单的旗装后,方认出是鐘粹宫的待选之人,即刻有宫婢上前来询问。

"我是鐘粹宫的秀女,请求拜见婉嬪娘娘。"

此刻,正殿里有几个年轻的常在正陪著李倾婉吃茶。这些都是宫中不甚得宠的女子,巴结著身份较高的后妃,日日守株待兔似的等著那明黄的身影大驾光临。可惜,仅仅等待是不够的,因為即便得宠如婉嬪,皇上亲临的情况也极少,倒是在乾清宫和东西暖阁里,时时可见。

"玉骨冰肌,月貌花顏--倒是个美人胚子。本宫怎麼没在鐘粹宫里见过你?"

莲心敛身而拜,"奴婢资质鄙陋,哪里上得了臺面。娘娘亲临,犹如眾星拱月,星点之光怎能与太阳相提并论,娘娘折煞奴婢了。"

李倾婉抿了口茶,一摆手,"你也坐吧,别光站著。刚好眾位姐妹都在,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过拘束。"

她话音刚落,即刻有婢子将椅子挪过来。莲心却没坐,低著头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婉嬪娘娘,求您救救玉漱吧…"

李倾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怔了怔,端著茶盏,忽然想起她口中的名字--耿佳?玉漱,不就是自己曾经送过舞衣的那个秀女吗?自己还曾打赏了一袋金子给她,提点她去巴结掌管敬事房的宫廷大领侍苏培盛。

这时,在座的几位常在都起身向她告辞,有几个看不出眼色的也被拉走。李倾婉温笑著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奴婢送她们出殿门。

熏笼里散逸出几缕烟丝,是苏合香的味道。等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婉嬪放下茶盏,让宫人过去扶莲心,"玉漱的事,本宫略有耳闻,你先起来再说。"

莲心低垂著眼睫,面容哀戚,"玉漱经常在奴婢面前提起娘娘,说娘娘最是心地善良,是宫里的活菩萨。娘娘这回一定要救救她…"

李倾婉的目光落在莲心的脸上,心道这秀女真是好不懂事,人是云嬪关押的,却来求她,这是让自己公然与武瑛云宣战还是怎麼的?

"玉漱的事情,本宫也很难过。她有很好的资质和相貌,原本本宫以為她若通过阅看,便能留在宫里,届时本宫便去跟皇上奏请,让玉漱妹妹留在景仁宫里,也好跟本宫做个伴。这下可倒好,听说北五所那地方又冷又潮,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真是…"李倾婉说罢,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玉漱她实在是命苦,不知怎的就得罪了云嬪娘娘。"莲心眼眶有些红,哽咽著道。

李倾婉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你也别难过,只要一日未落实罪名,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餘地。这样吧,过几日你拿著本宫的腰牌,去北五所看看她,顺便带些吃食和用品过去。"

莲心抬眸,目光楚楚地看著她。

李倾婉抿了抿唇,接著道:"至於她的罪名,本宫也会想办法帮她减轻甚至免除的。"

听了后面的话,莲心这才露出释然的神色,脸上含著满满的感激之情,忙起身朝著李倾婉叩拜,"奴婢代玉漱,叩谢娘娘大恩。"

李倾婉伸手托住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玉漱有你这个好姐妹,倒也是她的福气。她犯的可是冒充旗籍的罪名,且不说是否坐实,单就你不怕受牵连,来本宫跟前求情这一点,就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后多来本宫这里坐坐吧。"

北五所在宫城的最东侧,靠近顺贞门,有数名手执兵器的戍卫在这里把守著。因这里一直是关禁犯错的后妃的冷宫,平素鲜有人来。康熙帝在位时,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收押的嬪女,此后也就逐渐荒置了下来。到了这一朝,连看管的嬤嬤都少了很多,算是彻底閒置了。

偌大的四合院里,因长年失修,砖瓦都剥落了好几层,回廊和门槛上的红漆掉得只剩下一片雪花白。满院的荒草参差不齐地疯长著,有的一直蔓延到屋苑里,摧枯拉朽般地佔据著原本人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过去,阴森森地瘮人。

莲心跨进院子,正殿的匾额已经歪了,漆绘灰濛濛的,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有奴婢坐在石阶上打瞌睡,拄著胳膊歪著头,像是随时都能倒下来。莲心清咳了一下,都没能将她叫醒。倒是从东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个老嬤嬤,瞧见她手里拿著的腰牌,立即点头哈腰地给她行礼。

"不知道小主要找哪个?"

莲心将臂弯里的食盒提了提,轻声道:"就是前几日被收押进来的待选秀女,耿佳?玉漱。"

老嬤嬤闻言怔了一下,摸著下巴,有些訕訕地笑道:"那姑娘并没在这里,而是在景祺阁后面的套院,请小主随老奴来。"

莲心奉的是婉嬪娘娘的旨意,虽然於理不合,但给足了银子,北五所和景祺阁的几个老嬤嬤都是一併给她放行。

老嬤嬤引著她走到最北面的一间空屋子前,拿钥匙开了锁,才转身赔著笑脸道:"小主要找的人就在这屋里头。云嬪娘娘身边的人吩咐了,这姑娘犯了大错,让老奴好生看管著。小主这便进去说话,切莫耽搁太久才是。"

门推开,一股酸臭气扑面而来。莲心皱起眉,还是朝著老嬤嬤頷首,然后取出一袋银子交给她,"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只是劳烦嬤嬤将其他人带得远些,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

老嬤嬤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小主请放心,老奴明白。"

屋苑里很黑,窗帘斜斜地掛著,都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踏进门槛,能看见里间仅有的一张案几上灰尘积得老高,案几旁有张破旧的床榻,外头搭著一个厚纱帐子,上面掛满了蛛丝,空气里飘散著呛人的霉味和潮气。

第57节:只道梨花薄(2)

"玉漱…"

莲心挎著食盒轻步走进去,瞧见床榻上蜷缩著一个娇小的身影,蓬头垢面,手脚裹著被褥,肩膀一颤一颤的。她听见背后的声音,先是哆嗦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满是掌印的脸和一双充斥著惊恐的眼眸。

莲心瞪大了双眼,看著面前人儿凄惨的模样,差点就落下泪来,"你怎麼会变成这样的?是谁打了你…"

红肿不堪的脸颊肿胀得老高,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俏丽模样。莲心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上前扶住她的肩。玉漱模糊著视线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是谁,"哇"的一声扑到莲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莲心…真的是你,我以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心紧紧地搂著她,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上遍佈淤青,手腕上还有几处红痕。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麼会被折磨成这样?

玉漱伏在她怀里,渐渐哭得累了,肩膀的颤抖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莲心抚著她凌乱的发丝,手碰到她的脸颊,玉漱疼得战慄了一下。

"她们对你用刑了?宗人府还没有任何判论,怎麼有人敢对你下这麼重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以為自己是秀女,就算被关在景祺阁里,也不会有人把我怎样。可那些老嬤嬤却让我给她们端洗脚水,还得给她们洗脚,我不愿意,她们就开始打我。"玉漱咬著唇,眼泪顺著眼角淌下来,"莲心,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莲心鼻翼一酸,将她抱在怀里,"怎麼会呢?你还是秀女啊,还得参加选秀呢。"

玉漱悽楚地摇头,"在我进宫前,阿玛就已经恢復了旗籍,这我是知道的。可若是云嬪她有心针对我,真让宗人府撤销了阿玛的备案,那我冒充在旗秀女的罪名就是定了。到时候一人欺君满门抄斩,阿玛和额娘也都会遭到牵连…"

莲心听到此,有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喉咙。云嬪哪里只是针对这麼简单,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婉嬪入瓮罢了。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因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指定他人的生死?而她们这些居於最底层的秀女,就像是卑贱的螻蚁任上面的人随意踩踏。

"你忘了麼,当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跟前。"

玉漱红著眼眶,哽咽地道:"倘若不是我巴结苏公公,那日说不定就轮不上阅看,也就不会碰上云嬪。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註定没那个命飞上枝头。"

莲心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又全都吞咽了回去。

与其给她虚无縹緲的希望让她更加失望,不如静候时机。云嬪的谋算涉及到皇室公主,若是洩露一句便是滔天大祸,而只要自己能在婉嬪身边待上一日,景祺阁里的奴婢就不会再敢欺辱玉漱,再往后便是她也不能预料的结局了。

"你好不容易才进宫来,上天怎麼会忍心就这麼剥夺了你的机会呢?"莲心握著玉漱的手,安抚地道,"就算為了你阿玛,你也要撑下去才行。"

时辰已经不早,莲心将带来的食盒搁在案几上,另外还有一些梳妆物什放在外面,一併託付看管的嬤嬤带进来。玉漱的情形已经很糟,莲心没有太多权势,只能叮嘱了那些嬤嬤几句,许诺下一次会再带些银子来犒劳她们,这才依依不捨地离开了景祺阁。

隔两日,莲心再一次去景仁宫里谢恩。

婉嬪对她的态度极是不同,当日赏赐了很多首饰,又留她在殿里用膳。莲心却将更多的东西送到景祺阁,婉嬪听闻后直称讚她心地善良。而后,更是听从了莲心的建议,亲自去乾清宫向皇上请旨,要将北五所等几处修缮一下,作為前朝被废后妃的居住之地。

皇上原本就想腾出一处地方将那些废妃妥善安置,李倾婉的提议正中其意,所以不仅准奏,更是予以嘉奖。於是,李倾婉愈加青睞於莲心,甚至将她留在自己殿里过夜。

封秀春对於莲心时常离开鐘粹宫在景仁宫里留宿的事,抱著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态度。其他秀女见了,都艳羡得不行,嘴上却是吃不著葡萄说葡萄酸,"玉漱才被关进北五所几天啊,就有人借著她的势,巴结、讨好她原来的主子去了!"

莲心回到屋苑拿东西,几个秀女靠在门扉上,她往左,她们也往左,她往右,她们索性并排站过去挡著地方,就是不给她让路。

"亏得你平时跟她那麼好,原来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主儿。若是玉漱知道你现在见天地往婉嬪娘娘那儿跑,会不会恨自己识人不清呢?"其中一个秀女说完,旁边的人都跟著纷纷嗤笑起来。

莲心知道这些都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此番这麼挤对自己,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她而起。於是莲心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须臾,果然从东厢的屋苑里走出一抹身影。

第58节:只道梨花薄(3)

"平时看著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挺有手段的,想不到这麼快就拜到婉嬪娘娘的山头了。"徐佳?袭香抱著双臂,睨视的目光落在莲心脸上,"不过你可要悠著点儿,别最后落得跟玉漱一个下场,还没怎麼著呢,就被关进冷宫了。"

莲心有些无奈地看著她,不明白同是一介秀女,為什麼这个大小姐总是喜欢欺负别人,以嘲讽和打压為乐趣,"婉嬪娘娘亲厚和善,对其他秀女都是一样的关怀和体贴。你这麼说,是在暗指婉嬪娘娘收买人心、在宫里结党营私麼?"

袭香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不怎麼爱说话的人,一开口就能噎死人,"我…我可没这麼说,你怎麼敢信口开河冤枉人?"

"不是她冤枉你,而是你实在太过蛮横无理。"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回廊那头,引得诸位秀女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道浅碧色繁花宫装的倩影,不知何时已经迈进院门,正朝著这边施施然而来。

"婉嬪娘娘--"眾秀女齐齐敛身一福道。

李倾婉拉著小公主的手,脸上带著端丽的笑容,步至西厢,朝著眾秀女一摆手,"都起吧。"

"奴婢给婉嬪娘娘请安。"莲心恭敬地朝著她敛身揖礼。

李倾婉捂唇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之前跟你说过,要指给你几个伺候的奴婢,也省得你自己在两个殿间来回跑。你看看现在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李倾婉说罢,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

莲心低声道:"都是奴婢没用。"

旁边的几位秀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覷,却都看出来婉嬪是有意护著莲心,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时,李倾婉像是才看见一侧的袭香一样,打量的目光将她从头一直看到脚,"本宫以為是什麼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原来也不过是个上三旗贵族家的娇小姐。可这里不是你的府邸,这里是皇宫,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袭香脸色一变,咬著唇,有些难堪地没出声。

李倾婉却不再看她,视线从在场其他秀女的身上扫过去,"你们都是同一届的秀女,将来要等候各位妃嬪、太妃娘娘和皇上的阅看,倘若只知道争风吃醋、惹是生非,便是復试都不必参加了,赶紧收拾东西出宫去,免得在这鐘粹宫里丢人现眼!"

秀女们闻言,无不惶恐地敛身,"婉嬪娘娘息怒,奴婢们知错了。"

"知错便要改,倘若再让本宫看见你们排挤什麼人,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李倾婉说罢,示意莲心拿著东西跟她走,然后便拉起小公主的手,一拂袖离开了鐘粹宫的二进院。身后的秀女呼呼啦啦地朝著她敛身,恭送著一行人离开。

御花园里的景致,随著四季更迭各有不同,最美的当属夏冬两季,一个是百花争艳,一个是银装素裹。然而李倾婉赏了三年,便是再美都赏厌了。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漫步在石子小径上,刚刚已经走过了堆秀山,前面不远处就是千秋亭。

莲心跟在她后面,等她坐在千秋亭的回廊里,才走到她跟前轻然敛身,"娘娘如此体恤奴婢,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

李倾婉拉著小公主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一笑,"本宫只不过是看不惯有些秀女,仗著自己家世显赫就随便对别人呼来喝去的。"

莲心苦笑,"奴婢自知出身寒微,已经习惯了。"

"如果现在就认命,在这宫里面也就没指望了。"李倾婉唇边含著笑,那笑却未达眼底,"你可知道后宫中没有几个妃嬪不是贵族出身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倘若看重的只是家世,这人就如御花园里的花,赏过了也就过去了,任你再娇艳欲滴,也打动不了他人半分…"

莲心听著她的话,不甚明白,却是看出婉嬪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惆悵。

须臾,又见她哼的一声笑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自从你来到本宫身边,似乎很多事都很顺利,就连大妞儿的胃口都变好了。"

小公主以前总是厌食,三顿膳食能吃一顿便是很好的了,但自从这个叫莲心的秀女给她闻过一种香,午膳时连米饭都能吃下小半碗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食欲倒是让人欣喜的。

莲心谦逊地敛身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奴婢只是侥倖為之,绵薄之力,并不值得一提。"

李倾婉唇角微弯,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自谦。本宫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什麼事该赏,什麼事该罚。你只要心里惦记著本宫,本宫自然就不会亏待你。"

李倾婉说罢,目光从莲心的脸上转到一侧的女儿身上。自从走进御花园,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睁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吵著要玩耍也不哭闹,这样的安静乖巧,却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应该有的。李倾婉叹了口气,怜惜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第59节:只道梨花薄(4)

莲心在一侧看著,知道是因為上次御花园落水的事吓坏了小公主,让小公主的心里一直都有阴影,所以自打进了这园子,小公主就躲在李倾婉的臂弯里。然而在别处,小公主也不太爱说话。婉嬪始终对她心有愧疚,却又不能向别人坦言,於是就变成了一块心病。

"娘娘,奴婢的妹妹像小公主这般大时,总是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的桌案下,偷偷地将白日里捉弄下人的事讲给自己听,很有意思呢!"

李倾婉莫名地看著她,"讲给自己听?"

莲心点点头,"小孩子在大人跟前总有些话说不出来,是因為不好意思说,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只是一定得找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地方才行。"

李倾婉搂著小公主,轻声问道:"我们的大妞儿喜欢哪儿呢?景仁宫的偏殿好不好?大妞儿以前最喜欢在那里听额娘讲故事了…"

小公主睁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只是无辜地看著婉嬪,李倾婉又是一叹。

"娘娘不如领著小公主四处走走,说不定走到哪一处,小公主自是喜欢,就会过去了呢!"

李倾婉抬眸看她,却是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小公主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裾,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钦安殿的方向。李倾婉怔了怔,转瞬,却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大妞儿是想去那儿麼?好,额娘这就带你过去!"

弃开了伺候的奴婢,李倾婉牵起女儿的手朝著钦安殿的方向走去。莲心在后面望著她们的背影,不由得将手里的瓷瓶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