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钦安殿里供奉著歷代祖先的牌位和画像,若无重大祭祀,平时并无人来此。太妃们有在大佛堂礼佛的习惯,偶尔也会来这里,作為缅怀或是对往事的追溯。

自从小公主去过钦安殿,倒是比以前活泼多了,有时吐出的简单几个字,都能让李倾婉高兴好半天,之后每隔几日都要领著她去一趟。

十二这日,偏巧赶上阅看秀女的日子,小公主又吵著要去,李倾婉不放心只让身边的嬤嬤陪著,於是嘱咐未参加此次阅看的莲心一併跟著过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莲心拉著小公主的手跨进门槛。

说来奇怪,往日不见这门关上,今天也不知是哪个负责打扫的太监将门掩上了。正殿里安置著一张黑漆嵌螺鈿供,桌上摆著一座金嵌松石楼式龕,两侧则是金嵌珍珠宝石藏经盒,另外还有一对未燃火的锡仙鹤蜡阡,正对著位列其上的牌位。

莲心领著小公主走到侧殿,墙上掛著一幅又一幅的画像,画的都是歷代先祖。就在第三幅画像前,佇立著一抹浅緋蝴蝶彩绣宫装的身影,保持著背对的姿势,正静静地望著画像出神。等莲心和小公主走进来以后,那抹身影才悠然转过身来。

"云嬪娘娘吉祥。"莲心朝她揖礼道。

武瑛云脸上含著一抹淡笑,却似没瞧见她一般,只朝著小公主招手,"大妞儿,过来姨娘这边。"

小公主却是露出害怕的神情,直往莲心的身后躲。

"娘娘…"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却是对著莲心道:"你已经将她带到这里了,可别跟本宫说你后悔了。"

莲心咬著唇,片刻后蹲下来,拉著小公主的手轻声道:"还记得之前在殿里玩过的游戏麼?婉嬪娘娘拿著皮影和小公主一起扮故事里面的人物?"

小公主任由她拉著,乖巧地点点头。

"奴婢现在陪著小公主再玩一次,好麼?"

小公主用嫩软的嗓音道:"额娘…"

"婉嬪娘娘在殿里呢,待会儿就过来。我们先玩儿一会,一边玩儿一边等著她,好不好?"莲心说完,轻轻地揭开一侧案几上蒙著的红布,露出了三个製作精巧的皮影儿。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亮,拿起其中一个,左看右看,怎麼看都觉得这个皮影儿很像额娘,还穿著旗装和旗鞋呢,而另一个也穿著不同的旗装。那个小一点儿的则像自己,小小的个子、头上插著梅花单簪,很漂亮。小公主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啊!"就在这时,武瑛云端步走过来,睨著目光,居高临下地看著小公主,却是对著莲心道,"那麼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别忘了,你的前程、玉漱的前程都在本宫手里面攥著。你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想,如何才能让本宫更好地得偿所愿。"

单纱屏风是早就架好的,两个人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隻手,每个人手里拿著一个皮影儿。等那扇殿门再次被推开,莲心就领著小公主开始演皮影儿戏,演的正是那日在御花园里的情景。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

第60节:只道梨花薄(5)

"大妞儿,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你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

"我要喂鱼,姨娘,我要喂鱼!"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小女孩儿模样的皮影儿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然后不断地挣扎、挣扎…但那水很浅,半晌,小女孩儿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大妞儿,额娘不是嘱咐你要不断喊救命麼?"

"额娘,我怕…"

"怕什麼?额娘之前是怎麼教你的?"

"额娘说,要等云嬪姨娘转过身去我才能掉进水里。但那水太深了,我害怕…"

屏风后静了一瞬间,然后响起小女孩儿低低的啜泣声。莲心再也演不下去了,扔掉手里的皮影儿,有些心疼地搂住嚶嚶哭泣的小公主。

皮影戏尚未演完,然而一切都已经足够。云嬪侧首站在那身著明黄色九凤鴟吻宫装的老妇跟前,垂首道:"皇额娘,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云儿就算被婉嬪姐姐算计,自认倒楣便是了。大妞儿却是皇家血脉,又是宫里唯一一位公主,婉嬪姐姐实在不该拿亲生骨肉的性命,作為陷害异己的筹码。"

勤太妃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摆手让身后的嬤嬤领著屏风后面的小公主出来,拉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皇祖母,刚才你演的那出皮影儿戏,是早前编排好的,还是果真曾经发生过的?"

小公主刚刚哭完,用手揉著红肿的眼睛却不说话。

武瑛云笑了一下,弯下腰,声音轻轻,"大妞儿,你看到墙上的那些画像了麼?可都是先祖呢,还有太祖爷爷。"武瑛云指著其中一幅画像,"大妞儿虽然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可都在天上看著大妞儿呢。如果大妞儿说谎话,太祖爷爷可是要惩罚大妞儿的!现在姨娘问大妞几个问题,要老老实实回答姨娘啊!"

小公主瑟缩了一下,而后怯怯地点头。

"那天你在花池边上,為什麼会掉进水里?"

"额娘说,到时候要我自己跳进去,然后跟别人说是你推我下去的…"

"那為什麼后来没说呢?"

"因為姨娘把我救上来了,额娘很生气的…"

抽气声在身侧驀地响起,勤太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半晌也没缓过来,"这个婉嬪,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出这麼狠毒的诡计!"

武瑛云让身边的奴婢先将小公主带下去,然后扶著勤太妃的胳膊,道:"皇额娘息怒。婉嬪姐姐怕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等可怕之事。小公主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深得皇上喜爱,再怎麼的,她也不会真的想要小公主的命啊…"

"正因為是她自己的孩子,才可见那贱人的毒辣和可怕!"勤太妃咬著牙,恨恨地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还有什麼是她做不出来的?要是她什麼时候再发狠心,我孙女的命岂不是堪忧?来人啊,这就拟旨,景仁宫婉嬪嫉妒成性、残害小公主,不配再当一宫之主,即日起移居冷宫,没有哀家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皇额娘,就这麼处置婉嬪姐姐,皇上那边儿恐怕难以交代…"

勤太妃一甩袍袖,冷哼道:"不过就是一个妃嬪,品阶尚且算不得尊贵,再加上这两年是看在她是大妞儿的亲生额娘的分上,才给她些脸面,皇上还未必会放在眼里。哀家这边贬謫了她,倒要看看那贱人进了北五所,还能怎麼折腾!"勤太妃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钦安殿。

直到那一行人走得很远,莲心才从屏风后面出来。武瑛云此刻就站在门廊里,轻媚的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闪烁著炫目的光晕。她半眯著眼,眼底充斥著志得意满的兴奋和报復后的快感,两种情绪互相排斥,在眼底翻滚、撞击,最后互相交融。

"明日,玉漱就会从景祺阁出来,到时候你可以去看她。"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以一个后妃换一个秀女,不是很划算麼?

莲心没说话,只是朝著她伸出手,手心里躺著一隻缠枝纹饰的瓷瓶。武瑛云看出这正是自己交给她的东西,不由得惊诧道:"这瓶药你没给小公主服下?"

"奴婢在家时曾跟著郎中上山采药,因此粗识药理。娘娘这药对大人身体无害,但若是被稚龄孩童误食,轻则思绪混沌,重则即会失去心智。娘娘当初跟奴婢说不会害小公主,这药奴婢无论如何都不敢下…"

"你!"武瑛云有些气急地瞪著她,没想到莲心竟然会私自做主。但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又笑了,眼睛里透出一丝悲悯和薄凉,"她的额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你以為留下来的一介孤女,在这后宫里边还会有什麼好日子过麼?"武瑛云淡淡地望著园内的花树,"你认為自己救了她,其实你却是害了她。要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心智,也许不会快快乐乐地长大,却不至於丢了性命。然而从今往后,小公主就会成為宫中妃嬪互相争抢的一块肉,无论是谁抢到手里都不会很长久。你认為作為这块肉的小公主,就算留存下来还会是完整的麼…"

第61节:只道梨花薄(6)

皇家血脉如何,孤女又如何?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却也是有著无数女人的地方--现如今,皇后娘娘抚育三位皇子已然吃力,哪儿还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几位太妃身子又不好,挑来挑去,还是要找其他妃嬪的,宫里这个地方,谁会真心待著谁?失去了额娘的孩子,就像是要经歷风吹雨打的小草儿,任人欺凌和踩踏。

看到莲心露出复杂而哀慟的神情,武瑛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知道麼?你的做法又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因為估计没错的话,小公主的第一任养母就会是本宫。本宫一定会好好待她的,毕竟她的额娘是本宫一手推倒的,现在轮到她,本宫怎麼会不好好照顾呢?"武瑛云挑起唇瓣,眼底流转著嫵媚和妖嬈。一脉脉香韵,一脉脉芳魂,宛若罌粟花开,浮起的都是残忍的气息。

八月二十,婉嬪李氏倾婉,谋危公主,惑乱是修,謫入北五所冷宫。

八月二十一,稚子年幼,怜其未在母侧,因知云嬪武氏瑛云,清静专一,通达知礼,德行光明,擢命掌揽抚养之责。

两道召命都是从寿康宫下的,并事先请奏过乾清宫,经皇上允旨方才施行。

李倾婉做梦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女儿将她送进了冷宫。更没料到的是,自己刚刚参加完秀女的阅看,正坐在景仁宫里翻看簿册,以準备隔日的选核事宜,就被冲进殿来拿人的侍卫扣了起来。

仅是第一道詔命已经让宫闈譁然,等到第二道詔命来后,宫里专程到咸福宫拜见的妃嬪一时不断,正殿的门槛险些都被踩烂。

这就是花在时,人在势。景仁宫曾经是东西六宫算得上尊荣的地方,此刻却是门可罗雀,一派萧瑟凄凉。殿内负责打扫的奴婢都不知所终,原本规整的大殿犹如暴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奴婢拿著簿册核对一应物什,却都是要拿出去销毁的。主子已经失势,用过的东西也就没用了,再奢华名贵,一旦沾了晦气都会被弃如敝屣。

北五所经过前一阵的简单修葺,已然整齐了很多。这修缮的旨意还是婉嬪自己跑到暖阁请下来的,刚刚过了没多久,她自己就住了进去,当真是讽刺得很。

空旷的四合院里,风一吹凉颼颼的,正值暑热的季节,太阳再毒辣都晒不到屋里来,然而流动的气息却是又闷又潮。

李倾婉窝在硬板的床榻上,脸是烫的,耳尖是热的,身上却很冷,很像是寒邪侵体的症状。

毕竟曾是一宫之主,北五所的嬤嬤们不敢像对玉漱那样对她,但也没有几分客气。打入冷宫的娘娘就是废妃,从此不见天日,还有什麼好忌惮的?於是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克扣了下来,换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乾净新鲜,送到了李倾婉的面前。

李倾婉哪里见过这麼糙的东西?本就憋著一股怒火,一看见这饭食,一挥手,狠狠地将盘盏全部扫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你们当本宫是什麼?来人哪,给本宫统统换掉!"

负责送饭的嬤嬤一见,也来了气,"呦,还当自己是娘娘哪?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话就饿著,饿死了,倒也省得我们照看!"

李倾婉狠狠一拍桌案,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噹直响,"你怎麼敢这样对本宫说话?哪一天本宫出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那老嬤嬤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边的奴婢将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摊饭菜拾掇起来,而后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婉嬪娘娘,老奴守著这几间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从上一朝到这一朝,还没见过谁进来之后还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梦,随便你,只是别打扰老婆子们的清净。再吵嚷,婉嬪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说罢,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鷙的狠意。

李倾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感觉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蹿遍全身,彻骨地寒凉。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闹的蝉鸣。因為李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嬤嬤们便连晚膳都没再送来。院中树叶簌簌地飘荡,飘落无数的种子落在天井里,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引得鸟雀争相来啄食。

幽静的夜里,李倾婉坐在破旧的床榻上,抱著双膝,仰头望著天际的一轮明月--乌黑长髮不綰不束,柔柔地铺了一肩。淡淡的月光顺著西窗照进来,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层烟白的光晕,宛若随风而去的謫仙。

岁月如斯流转,不知不觉三年了。此时又迎来一个锦绣之季,紫禁城里到处姹紫嫣红、芳菲争艳,那些新晋的秀女个个冰肌玉骨、月貌花顏,有条不紊地準备著待选。很快地,偌大深宫里就会迎来一拨新的主人。

还记得三年前,她也是坐著马车被送到那巍峨的宫门前,由近侍大太监领著走进这曾在梦中回转过无数个夜晚的皇宫。目之所及,雄伟恢弘的乾清宫是那麼神圣而庄严,如日之升,仿佛矗立在一片金光灿烂的金轮中。

第62节:只道梨花薄(7)

她因為家世显赫,进宫不久就被封為贵人,第二年晋封為婉嬪。之所以升得这麼快,并非因為得宠,而是因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个公主,母凭子贵。而皇上一直坐在那麼远的暖阁里,细算下来,每月想见一面都难。哪里看得见自己有何绝世之姿,又哪里会有什麼怀戚之情。

夜很静,李倾婉伏在双膝上,眼角有些湿润。这时,门廊里驀然响起的脚步声传入耳畔,她缓缓地抬头望过去,在门槛外站著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里提著灯笼,光线幽幽。

"从一宫之主沦落到北五所冷宫里的废妃,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来人穿著赭色的旗装,外面披著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她放下灯笼,揭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俏美丽顏,赫然竟是鐘粹宫新一届的待选秀女--徐佳?袭香。

她唤李倾婉為表姐,床榻上的人却并未有何异议,只眯著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麼来了?"

李倾婉早就知道宗亲里有个妹妹进宫来选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亲戚,进了宫后也算是同气连枝的心腹。然而自从袭香进宫至今,丝毫不见李倾婉有任何的帮衬和照应,反倒是一再对鐘粹宫里的其他秀女表示出亲和来。

风中夹杂著淡淡的皂荚香气,袭香看到李倾婉仅著一件雪白中衣,下頜微仰著,长髮垂坠在脸颊两侧,双眸含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明明虚长自己几岁,然而岁月并未在那容顏上留下任何痕跡,可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我听说表姐你进了冷宫,可是托了好些关係才得以进来的。"

李倾婉眉头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著双膝凉凉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

袭香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姐,你是不是疯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礼物时,有价值连城的舞衣却不给她,有任何亲近的机会也不待见她。现在她遭了难,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她这个表妹仍旧有著惦念之心,千方百计来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怎不让人气愤至极!还是说,她已经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表姐进宫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手上有一颗红痣,阿玛说,给表姐算命的术士曾讲过,这颗红痣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有。"袭香眸色凉薄地看著李倾婉,唇畔一点嘲讽,"现在看来,那些也不过是术士的无稽之谈。"

李倾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红痣,"族里一切可都好麼?"

"原本有表姐这个贵嬪在宫里镇著,是族里一桩光耀门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荫。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里可都是荣光得紧呢!"袭香说罢,眼睛里透出一丝哂然。多麼可惜,现如今宫里的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荣耀变成了今时的耻辱,想来倘若族里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划清界限。

李倾婉望著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淡淡地问:"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袭香喉头一哽,面上有些掛不住,气得跺了跺脚,"表姐怎麼这麼不识好人心?"

李倾婉眼底泻出一抹哂笑,摇头再摇头,"你能过来,好心谈不上,探听消息才是真的吧?我虽然是一介废妃,但好歹在宫里待过几个年头,又曾经得宠。你那麼想进宫,必然想通过我瞭解宫里面的一些事、瞭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讯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玛说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袭香被说中心事,有些难堪地咬著唇,目光里却充斥著不甘,竟脱口而出道:"论长相、论家世,我有哪一点比不得表姐?凭什麼不能进宫?"

李倾婉的阿玛的确是知府,可她却不是嫡出的女儿。自己则不同,自己不仅是上三旗的贵族,更是长房长女。说起来,比她李倾婉还矜贵著几分呢!

"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只凭著你尚未博得品阶,就敢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行径,我敢说,你并没有那个命在宫里待下去!"李倾婉说完转过头来,眸色幽幽冷冷地看著她,"你可知道这里是什麼地方?是皇宫。宫里面最忌讳的就是勾结,你偏偏拉帮结伙,专门以欺负其他秀女為乐。你知道那些秀女里面,哪个是在宫里有后臺的?倘若不是我暗中护著你,说不定等不到筛选出宫,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间的潮气有些淡了,或许是待得太久,已经闻不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道。袭香此刻瞪著眼睛没有反驳,然而眼底却含著不以為然的神情。

李倾婉叹了口气,本来多说无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讲得更明白些,省得将来没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这后宫里面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第63节:只道梨花薄(8)

"还记得我之前送舞衣给那个耿佳?玉漱麼?就是因為知道你在这届秀女中太过显眼,才想推出一个人来,让她成為眾矢之的,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矛头才都对準她一个,既是给你做一个缓冲,也是给你腾地方,可你却故意将她的舞衣撕破了。后来我与莲心亲近,你又看不过眼,处处与她為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性子这麼张扬跋扈又不懂收敛,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样呢?在宫里待不长久的下场,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袭香咬紧牙,愤愤不平地道:"表姐说了这麼多,可表姐还是给耿佳?玉漱机会,让她接近皇上,不是麼?"

机会?李倾婉失笑地看著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蠢。皇上岂是那麼容易就见得到的?復试走了几场,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过该栽培的人还是要栽培,至於是耿佳?玉漱还是别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為倘若她抓住时机上位,便会念著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关係,反正折损的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试金石,好则使用,坏则丢弃。反倒是你,倘若当初我将机会给了你,现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样,待在这北五所里了…"

袭香浑身一震,驀地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玉漱的事她岂能不知?正是因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云,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关押进景祺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针引线…

"那,那我…现在该怎麼办…"

李倾婉感觉双脚有些凉,将被褥拉过来覆盖在腿上。袭香见状,也不再嫌弃那床榻究竟有多脏,忙上前帮她将团垫拿起来放在她背后靠著。

李倾婉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任由她将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淡淡地道:"在这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手段,若想要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记住一点:夹起尾巴做人。"

(3)

明媚的夏暑季节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却遍佈著乌云,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空气里浮动著的都是燥热的气息。

封秀春领著秀女们在绣阁里练习完针黹女红,所有人都香汗淋漓,连里衫都湿透了几层。有些少女抹了厚妆,脸颊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在这样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较高的妃嬪,都会吩咐奴婢去内务府那里报备,然后在冰窟取调一些冰块过来镇在寝殿的四角,用以驱热降暑。今年因著勤太妃恩典,鐘粹宫里也分得了些冰块,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鲜果时才取出一点,诸女受教习时,却是断然不能拿出来用的。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紧跟著闪电的尾巴。玉漱抬头看了看天色,皱著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画过的几幅山水画刚裱好,晌午才让奴婢取来,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发潮的。"

莲心正拿著针穿过白绢,针脚一落,最后一抹顏色刚好绣完。她尚未开口,倒是一侧相熟的秀女道:"方才听珍宝馆的小德子来稟报说,太妃娘娘要将我们的画都裱在御花园那边呢。届时皇上在那里经过则会看见,若是青睞哪一幅,作画的秀女就算是通过了复选。"

"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能有假。到目前為止,还未选出一位进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闻言,不禁都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著微笑起来,想她已经对水墨画感了兴趣,平素在家中时无缘学到,进宫一趟,不只圆了心愿,说不定更能借此平步青云呢。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起几道雷声,其中有一个秀女"呀"的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却是果真下起雨来,须臾,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绣阁离屋苑不远,来时天还晴著,因此负责伺候的奴婢都没带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著头顶,往二进院的方向跑。

"这是什麼鬼天气?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迟了恐怕连衣裳都浇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绣好的宫样,将绷子和绣线都装进笸箩里。

那边,莲心也收拾好了,两人捧著零零碎碎的东西,朝著抄手游廊那边跑。红漆回廊里,已经有不少先到的秀女三三两两地站在月簷下,嘰嘰喳喳地在一起閒谈。

漫天的雨线,在眼前铺展开一道濛濛的帘幕。莲心佇立在月簷下,伸出手,冰凉的雨滴打在手心里,带来很清润的感觉。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较悠閒的时光,教习时间内倒是很少。她站在垫高的回廊石阶上极目远眺,东西蜿蜒的朱红宫墙、远近错落的殿宇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朧浩渺的烟雨里,宛若水墨梦境。

第64节:只道梨花薄(9)

这时,一袭白衣锦袍驀地闯入了眼帘。朦朧的烟雨中,出现了一把青骨油纸伞,伞下并排走著两个人。能在宫闈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数的皇家侍卫。而那打著伞的男子既不是锦缎黄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却不孱弱,有一种温雅的清刚之气,清清淡淡的眼眸抬眼时,又让人有一瞬的惊艳和震慑。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则穿著一袭简单旗装,俐落的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雪玉脸颊,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

"咦,那不是纽祜禄?嘉嘉吗?"

回廊下,有不少秀女认出了伞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顺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不是麼。那她身边的人是谁?好像是…十七王爷!"

因為离著远,那边的两人并没注意到这厢的诸人。

因為专注,允礼略微偏著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侧脸清俊的线条,低头朝身畔的少女说了些什麼。端美骄傲的少女抬眸,轻轻摇首,而后羞赧地笑了,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纸伞的伞面斜在嘉嘉那边,允礼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两人并行在雨里,一个俊美优雅,一个美貌高贵,看上去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刚才还奇怪她怎麼没参加教习呢,原来是跟十七王爷在一处!可她阿玛不是被打入天牢了麼… "

"听说阿灵阿大人是十七王爷的老师,那个纽祜禄?嘉嘉跟十七王爷就是青梅竹马。而且十七王爷好像很喜欢她呢,以前总将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当十七福晋了?反正选秀也是為了给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与十七王爷那样的男子,便是不能进宫也值了。"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莲心怔怔地望著,想要转移目光,然而眼睛却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连袖子上的花绣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两个人,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小声唤她:"莲心…"

她连叫了她几声,莲心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玉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莲心弯了弯唇角,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秀春姑姑见到屋苑里没人,说不定要骂的…"

玉漱"嗯"了一声,"反正我们穿得都有些单薄,现在也感觉冷了。回去我给你煮一壶薑茶,驱驱寒。"说完,陪著莲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忘转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人,却发现他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那一日过后,宫里面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想要从剩餘的待选秀女中,挑出一位来给十七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虑之列。鐘粹宫里的姑娘们闻言,无不大喜过望,原以為没赶上前几次的阅看,下次的机会便是遥遥无期,却都没想到正好等到要為王爷指婚的当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苑里,石桌案上晒满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满院的花卉实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採摘下来,花瓣上的露珠还是新鲜的,然后挑出其中最鲜嫩的几片,配以不同的色泽、不同的香气,晒乾了之后捣碎成浆,然后再混合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来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贵的材质是不会有的,但是咸福宫亲下了旨意,詔命纽祜禄?莲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调製蔻丹用以涂抹指甲,一应材料都有内务府的太监提供。

院里的其他秀女见状,无不是又羡又妒。能為后妃调製饰品,是无上的荣光,也同时说明云嬪已经将她二人引以為心腹。而云嬪也算是在宫里边得宠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宫里跑,能有遇见皇上的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玉漱将竹篮里採摘来的花瓣一一拣出来,回过头瞧见莲心正拿著捣杵发呆,那钵里面的花瓣已经碎了却看不到浆汁,应该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