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瑛云点点头,示意全都由她来办,封秀春这才吩咐奴婢将大家都聚在院子里,"诸位小主都是金枝玉叶,但奴婢要為云嬪娘娘捉拿奸邪之人,故此暂时委屈一下各位小主了。"

封秀春言辞恭顺,然而神态却是不容回绝的强硬。她一摆手,身侧的侍婢就面无表情地上前来,两个人从左到右,两个人从右到左,逐一地伺候少女们脱鞋,然后验证脚印。

徐佳?袭香站在中间的位置,脸色沉静似水。她是上三旗的贵族,哪里在大庭广眾之下做过脱鞋这麼不雅的事?更未曾被怀疑过,甚至还要到这种需要证明清白的地步。

"咦,那不是秀春姑姑的猫麼…"在袭香身侧站著的,就是一贯巴结讨好她的秀女之一。袭香抱著双肩,闲闲地指著西面的一处秋千架,那里躺著一隻晒太阳的花猫。袭香慢条斯理地小声道,"早上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可是让你喂猫来著,你喂了麼?"

那个秀女歪著头想了想,迷惑地道:"她有说过麼?"

"早就知道你会忘,你这个脑袋瓜儿里除了吃,还能记得点儿什麼?赶紧把它抱过来,等会儿验完脚印,你就马上将它抱走,那老女人看不见自然就想不起来,省得到时候连累我们都跟著你受罚!"

那秀女有些犹豫,此刻所有人都站在这儿,唯独她自己离开似乎不太好。但她又不敢得罪袭香,只得点点头,弯著腰到后面去哄那只小猫。她站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挡著,因此一系列动作并没有旁人瞧见。等她将猫抱在怀里躡手躡脚地回来时,正好赶上奴婢拿著两块地毯来核对脚印。

"幸好袭香小姐提醒我,要不又得挨駡了!"那秀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声嘟囔道。

袭香侧眸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请袭香小主出列,让奴婢伺候您脱鞋。"

这时,鐘粹宫的奴婢拿著地毯来到袭香的跟前,那两块沾著粉末的地毯上,印出一抹脚印的痕跡,不甚大,正好是少女平底绣履的形状。倘若换成花盆底的旗鞋,四四方方的端跟,想找出是哪一位的脚印可就难若登天了。

第71节:春散芳菲歇(4)

袭香由一个奴婢搀扶著,略微敛身,下頜轻仰著,端肃地将小腿抬起来,另一个奴婢弯下腰给她脱鞋。就在这个当口,她脚下忽然踉蹌了一下,却是不小心撞到了身侧的秀女身上。

"啊…"袭香歪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被两边的奴婢扶住。可站在她左侧的秀女却没这麼幸运,冷不防被她这麼一推,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喵呜一声,却是从那秀女怀里蹦出一隻半大的花猫,受了惊,夹著尾巴蹿出来。在场的女子都被吓了一跳,慌乱间的几个错步,就将地毯上面沾著的几个脚印给踩乱了--等有奴婢去向武瑛云稟报,红毯上的罪证已然不能再分辨。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娘娘恕罪!"

武瑛云睨下目光,脸色变幻莫测地盯著这个面目甚是陌生的秀女,长相算是清秀,但若说有何特别,又看不出哪里引人难忘,充其量不过是个中上之姿,就是她施诡计让自己中毒的?

"事到如今,本宫不想跟你多费唇舌,如果你想少受些皮肉之苦,本宫劝你还是从实招来。"一介小小秀女,若背后无人主使,想来是没那麼大的胆子…武瑛云双眸危险地眯起,眼底闪过一丝阴鷙。

被推出来的秀女吓坏了,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娘娘,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奴婢是因為早上忘了给秀春姑姑喂养猫咪,生怕她会责駡,才会偷偷过去将那猫咪抱过来,谁知道却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去。奴婢真不是有心毁掉红毯上那几个脚印的!"一套说辞,说得声泪俱下。

武瑛云将目光移到封秀春的身上,那始终垂首的女子这才上前。然而未等她回话,另一边就有个秀女站了出来,"她明明是在撒谎,今天负责喂养猫咪的是奴婢。早在晌午之前,奴婢就喂过了!"

跪在地上的秀女一滞,过了好半天,才惊愕地瞪大眼睛看著一侧的袭香,"是你!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她忽然哭喊著扑过去,在眼看就要靠近袭香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嬤嬤左右牵制住。她还在不甘心地张牙舞爪著,老嬤嬤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耳目轰鸣。

袭香则垂著眼睫,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武瑛云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个秀女的相貌倒是登得上臺面。

"娘娘…是,是袭香跟奴婢说的,奴婢真的不知道…"被押起来的秀女双颊肿得老高、嘴角流血,面目都有些走形,嘴里嘟嘟囔囔说出来的话不甚清楚。

武瑛云回过目光。这时,袭香端步上前,"回稟云嬪娘娘,奴婢并不知情。"

那边,那个秀女仍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著。

武瑛云脸上显出几分不耐,摆摆手,示意袭香先退下去,"一场戏唱下来,惊动了这麼多人,却还敢说下毒之人不是你?与其负隅顽抗,不如老老实实地与本宫交代,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你?"

"娘娘,不是奴婢啊,娘娘明察…"凄厉哭喊,聒噪如蝉鸣。

武瑛云皱著眉,彻底失去了耐心,朝著身后的嬤嬤一摆手,让人将那秀女带下去。此时的天气已有几分凉爽,武瑛云带著杏黄色丝网手操,堪堪将遍佈红斑的肌肤遮住,却仍是捂出了些潮汗。自己好好的一双手变成了这样,涉事的人都别想跑。那张脸尚算清秀,只是不知道若是长满红疮会是什麼样…

莲心和玉漱最后跟著回到咸福宫里,那下毒的真凶似乎已经捉拿住了,然而武瑛云却如何都不觉得解气。她明知道事情并非那麼简单,李代桃僵,只是隔靴搔痒而已,然而想要抓出幕后之人,又谈何容易?她这样在鐘粹宫里大肆搜查一番,一则是敲山震虎,一则也是為泄心头之恨。

坐在锦缎软褥的炕床上,武瑛云端著一杯茶盏,慢条斯理地撇沫,等碗里的香茗都凉了,也没抿一口。

莲心和玉漱跪在地上,一直跪了半个时辰,膝盖麻木,就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抓咬一样,又酸又痒的感觉。

又过了片刻,头顶才响起一个不咸不淡的嗓音,"你们先起来。"

莲心和玉漱相互扶著起身,玉漱双腿打战,一个趔趄险些又跪到地上,莲心扶了她一把,两人踉踉蹌蹌地站起来。武瑛云端著眸色,盯著她们两人看了半晌,却是想不出究竟是将她们逐出宫门好,还是贬謫进辛者库做一阵子苦力好,最后还是将这选择的权利给了她们俩。

玉漱闻言,却是惊愕地瞪大眼睛,"娘娘,您不是已经查出那下毒之人了麼?更何况,奴婢等并不知情啊…"

武瑛云对搭著双手,将双肘搁在玉石手搭上,眉目悠然,"本宫能给你们选择的机会,已是最大的恩典,否则换了其他后妃,你们早已跟那秀女一样的下场。"

就算那毒不是她们下的又如何?献上来的蔻丹是她们亲手制的,并且亲自送到她面前,出了事,她们两个人当然脱不掉干係。

第72节:春散芳菲歇(5)

"因為你们的不够仔细、缺乏提防之心,才使得本宫双手染毒。既是害了本宫,同时也是害了你们自己。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教训,对本宫而言又何尝不是…"武瑛云说完,目光从她们两人的脸上掠过去--跪在地上的少女,一个满脸震惊,一个则是淡然沉静,武瑛云不由多看了后者两眼。

双手生出红斑,痛楚难耐便是不说,就连敬事房都将她的牌子暂时搁置--侍寝与否,她倒是并不在意,原本乾清宫那边每月能进御一个后妃已是难得;她更在意的却是名声,刚刚堆积起来的声望,顷刻就被这样一桩小事推倒,真是丢脸得很。

武瑛云咬牙切齿地想著,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朝著她叩拜,然后静声道:"云嬪娘娘恩典,奴婢等愿意进辛者库。"

武瑛云覷著眼,须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麼好,本宫便罚你们去辛者库,做苦工两个月。你们两个都是待选的秀女,阅看会在三个月内全部结束。两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能从辛者库走出来,本宫或许还能给你们个机会,带你们进入后宫躋身成為妃嬪中的一员。但倘若你们不能在辛者库挺过来,那麼即便你们能够通过阅看,也很难长久地在宫中立足。"

武瑛云说完,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著她们。玉漱还想争辩,却被莲心一把拉著,再一次朝武瑛云叩首谢恩,然后相携著退下去了。那鐘粹宫的屋苑里,还有很多东西等著她们去收拾,而后就要搬去辛者库了。

(2)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鐘粹宫里折损了一个、责罚了两个,才趋於平静。这三个人都是下五旗的女子,身份不算高,因此并未引起什麼波澜,倒是勤太妃过问了此事,见没惹出什麼大乱子,也算作罢。隔日,玉漱和莲心就双双去辛者库了。

对她们来说,原本是好事一桩,辛苦半月、操持半月,精心调配出的上等香品,想不到竟会演变到如今地步,不由都觉得口苦难言。玉漱更是刚从北五所出来没多久,如今又要謫罪进辛者库--歷来八旗犯罪之人才去的地方,更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她们被领著走到那处宫闈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连片的四合院,构建得极為简陋,处处天井、处处弥漫著发霉的味道。她们拿著包袱,尚未有人来给安排住所,管事宫女就吩咐她们过去帮著干活。在这里掌事的女官名唤盼春,据说也曾在主殿伺候过的,如今沦落在这个地方主事,对被发配来手底下做活的女子极尽刻薄之能事。

莲心和玉漱刚来,她就将她们带到西苑这边。此刻,辛者库里的部分宫女们正围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著雪白的纸片,宫女们在上面喷洒香水,然后再拿到炭火旁边熨干,最后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莲心和玉漱瞧见她们熟练的手法,不禁有些惊奇。盼春瞥见她们一脸大惊小怪的样子,哂笑著道:"倒是应该好好看看,以后这些活计都是你们的了。从现在起,你们就好好跟著她们一起学一起做。"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称"是"。

等盼春一步三摇地走开,玉漱捡起其中一张白纸,拿在眼前晃了晃,不由问道:"这些纸又喷香水又是熨的,到底是派什麼用的呀?"

其中一个宫女看了她一眼,笑著摇头道:"连这你都不知道?这些当然是皇上和主子们的手纸了。"

玉漱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扔开,那雪白的纸张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其中一个正在喷洒香水的宫女见状急忙捡起来,而后又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些纸都是内务府的银子,数量都是既定的,等喷洒好了还得数出来。知不知道缺一张,会罚我们重新喷洒多少?不会做,就别在这儿碍事!走开、走开!"

玉漱脸上掛不住,就想上前跟她理论,莲心拉著她,轻轻摇了摇头,"几位姐姐,我们两个初来乍到,什麼都不懂。还请你们不吝赐教,我们定会尽心做事。"

那宫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色,拿起其中一张,意味不明地笑道:"要教可以啊,但你可是要看好了!就像我这样,先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均匀地喷出去,再然后…"宫女嘴里含著一口水,举著白纸却是猛地转头,朝著莲心和玉漱两个人喷了出去。水花四溅,悉数都喷在了两人的脸上。

玉漱抹了把脸,冲上前怒道:"你干什麼?"

"哎呀呀,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来,让我给你们擦擦。"那宫女说完,拿起手上的白纸就往玉漱的脸上擦,刚被烤干的纸很硬,那宫女的下手极狠,玉漱来不及闪躲,白纸蹭在面皮上,乾裂的触感即刻将白皙的肌肤划出一道道红痕。

"啊,好痛--你住手!"

玉漱胡乱地挥手,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脸上火辣辣地疼。刚想发作,就见那宫女拿著手里已经揉得破烂的白纸,道:"糟了遭了,这可是御用的纸。盼春姑姑说了,倘若是糟蹋一张就要罚做一万张,看来今天的活得你们俩干了。姐妹们,我们走。"她说完,将手里的东西一甩,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其他人见状,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跟著走了出去。

第73节:春散芳菲歇(6)

"喂,你们别走啊,你们回来!"玉漱忍著疼,气得在后面直跺脚。眼看著她们走得一个不剩,目光落到石桌上摆得高高的一摞子白纸上,那麼多,光靠她们两个人怎麼做得完?玉漱咬著唇,不由红了眼眶,"这些人怎麼这样呢?我们又没得罪她们…"

莲心叹了口气,拿出巾绢轻轻擦了擦她的眼睛,玉漱的眼角处被白纸划出了两道血痕,刚碰到巾绢,就疼得她齜牙咧嘴。莲心温言道:"这里是辛者库,歷届戴罪之身所待的地方。我们是下五旗的秀女,而她们却是下五旗的包衣奴婢,原本就存著几分抵触和敌意,往后我们在这里怕是要举步维艰,你…可能撑得下去?"莲心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并没问玉漱的意思,就替她擅自做主。或许被逐出宫闈是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起码不会平白受气、吃苦,更不用去面临将来莫测的命运、渺茫的前路。

"说的什麼傻话?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是我连累了你呢…"玉漱抽抽鼻子,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反正我是不会出宫的,北五所那个鬼地方我都撑过来了,这区区的辛者库又算得了什麼?不记得了麼,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跟前。你有你要等的人,我也有我要完成的心愿啊。為了阿玛,这点苦又算得了什麼?"

莲心眸间透出一丝暖意,轻然頷首。

凉风顺著两道夹苑吹过来,将雪白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那铜炉里的炭火正旺,灰烬飞落,宛若一隻只黑蝶翩躚而舞。

两个少女双双落座,学著刚才看过的手艺,拿起其中一张开始在上面喷洒香水。小院儿里很静,只剩下风声和花叶飘荡的簌簌声。天边的夕阳已然西坠,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地面上,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老长。

玉漱捧著白纸,迷离著眼睛,就这样轻哼起歌来,"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四周静謐悠然,莲心弯起眼角,轻啟檀唇,不由接了下去,"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苏培盛此刻正领著小太监从苑外走过,像这种地方,堂堂一个殿前领侍自然不会常来,然而此时却是来探看一个昔日带过他的老太监。经过朱红宫墙,里面传出来的一道清韵嗓音,不由得让他顿住了脚步。

驻足的一瞬间,身边的小太监已经招来了管事盼春。苏培盛脸上没什麼表情,用目光示意过去,"她们是新来的?"

盼春点头哈腰地道:"没错,是刚刚从鐘粹宫那边送过来的。听那边的奴婢说,是本届待选的秀女,因為得罪了云嬪娘娘,罚到奴婢这里做两个月的苦力。"

苏培盛的视线从苑中两个少女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当初托自己排名序的秀女,却可惜终究没能登上去。而后他的视线又落到另一个秀女的身上,这一看,却再也移不开目光,不禁咂著嘴道:"倒是人间绝色,只是可惜了…"

"就是,奴婢也知道阅看不会持续很久了,她们这一罚就是两个月,想来就算云嬪娘娘消了气,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更何况进了辛者库,能不能出去都是两说了。"

盼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苏培盛身边的小太监。这位内务府大总管平素没别的嗜好,贪财倒是眾所周知的,雁过拔毛不过如是。盼春懂得规矩,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培盛斜著眼睛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道:"盼春姑姑倒是很通透,那咱家便多说两句了。咱家看那两个丫头不像是薄命的相,你倒要好生照看著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成為你的登天梯呢!"

盼春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阵将信将疑。

苏培盛不再耽搁,掸掸袍袖折身离开,盼春笑吟吟地在后面敛身,"奴婢恭送苏公公!"

等苏培盛前脚刚走,盼春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来到玉漱和莲心身前,虽然还带著初时的不屑和鄙夷,眉梢眼角却染上了淡淡笑意,"那些贱婢可真是有够刻薄的,好歹你们也是待选秀女,竟敢将所有事都推到你们身上。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自会安排别人。"盼春说罢,就吩咐身后的奴婢去将那些宫女捉回来。

玉漱和莲心对视一眼,对她忽然改变的态度都甚是惊诧,然而这样的命令无疑省去了太多麻烦,两个人都如蒙大赦。谢过之后,拿著包袱去东苑的屋苑安顿下来。

徐佳?袭香沿著朱红的宫墙慢慢走著,身边没跟著任何伺候的奴婢。按照规矩,宫内不能单人独行,一定要两个人并排而走。至於后宫妃嬪,出行要讲排场,更不曾有独自行走的情况发生。她一路走一路轻步轻脚的,生怕惊动了旁人,更怕碰见什麼熟悉的面孔。

等拐过一个弯,北五所成片的敞殿出现在眼前。里面负责看守的嬤嬤都识得她,也不多言,收了银子,即刻让开了路。

第74节:春散芳菲歇(7)

能来这里探望的人不多,负责看管的都是一些清贫的老奴婢,能得一份收买是一份,谁也不会多嘴一句,而自断了财路,否则,往后谁还敢来这里呢?见不得人的猫腻,恰好就是敛财之门。

袭香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鼻而来,她依然嫌恶地蹙了蹙眉。

李倾婉拄著胳膊半坐在炕桌前,面前摆著一盘棋,黑子先行,却被白子领先一筹。她端著下頜,正细细琢磨著,连袭香跨进门槛都没察觉到。

屋里面的佈置已经焕然一新,虽然比不得景仁宫寝殿里的奢华和綺丽,但比起刚进来时,却不知道舒适多少,窗幔和床帘都是新换的,被褥也垫厚了几层,玻璃罩窗被擦得很乾净,桌案上的粗瓷茶具也很乾净,香茗悠悠,闻著那味道倒是不赖的新茶。

"此时此刻,表姐还有心情在这里下棋,可当真是悠閒得很啊!"袭香轻咳了一嗓子,将带来的食盒放下。

"此时此刻,正是下棋的好时候,不是麼?"李倾婉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手中白子落下,啪的一声,整盘棋瞬间就活了起来。

"表姐这麼悠閒,却不可怜我这个表妹,為了表姐的事情在外面费尽了周章!"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全部都是自己花银子买通了管事嬤嬤换掉的。姨父在家中虽听说了事端,却并未出手搭救,倒是她这个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妹,事事亲力亲為。

"有所图,就要有所付出,我可没求著你啊!"

袭香的脸色一滞,訕訕地笑道:"是、是、是,我的好表姐,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李倾婉半挑起唇角,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盒里,抬眸看她,"瞧你这个表情,交代你的事情看来是都办成了?"

袭香点点头,脸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我按照表姐说的,都一一办妥了。表姐当真是神机妙算,那个莲心果真领著云嬪来鐘粹宫搜查了。当时若不是早有準备,真要将自己搭进去。"

李倾婉一笑,"那丫头很聪明,心性又极佳,能想到方法為自己脱罪是必然的。只不过单靠一己之力又涉世未深,不太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袭香闻言,冷哼了一声,"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否则怎麼还会将自己弄到辛者库去?当初她曾串通婉嬪来害你,仅是罚进辛者库,觉得都便宜她了。倒是表姐,怎麼反倒是帮著敌人说话?"

李倾婉不咸不淡地看著面前的少女,"这便是你欠缺的地方。要欣赏你的对手,取其所长补己之短,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才短短几日,不得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可惜那个莲心最初是跟武瑛云站在一起的,否则若收归己用,倒不失為一个可造之材。比起眼前这个莽撞又自以為是的表妹,真是好太多了。

"自从表姐跟我说,在宫里要夹起尾巴做人,我可是一直都很收敛。"袭香不知道她的心思,献宝似的道。说完,捏著裙裾,有些赧然地又道,"我為表姐做了这麼多,不知道…什麼时候表姐才肯教我接近皇上的方法啊?"

李倾婉捏著茶盏的手一顿,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我的表妹,才做了这麼点儿小事,就想让表姐我掏出家底儿了?"

"可表姐已经被打入冷宫,能不能出去还…"袭香急急地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李倾婉却丝毫不以為意,脸上笑意更浓,"打入冷宫又如何?别的人我不敢说,如果是我,就一定会走出这里。"

她一直有个最大的筹码--本朝,爱新觉罗家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公主,是她的女儿。族里一直有母凭子贵的传统,就凭这一点,皇上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都不会当真关押她一辈子,毕竟生身之母没有人能够代替。

袭香不懂她从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吞下不甘和慍怒,咬唇道:"那…接下来我该怎麼做?"

李倾婉望著窗外那棵已经有败相的槐树,目光淡淡,"你现在能做也是务必要做的,就是当好你的秀女。因為只有通过阅看,才能真正进到内宫里来,我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因為盼春将活计又推给其他宫女的事,莲心和玉漱彻底成了辛者库里被挤对的对象。未至晚膳,饭堂里的米饭就都被吃光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菜汤,还都是别人吃剩下的,盘子里除了沙子就是泥。莲心拿著饭勺,对著空空如也的木桶,怎麼都盛不满一碗饭,不由苦笑著摇头。玉漱则是赌气地扔掉碗,坐在长板凳上用筷子戳著盘子里的残羹剩菜出气。

"看来今晚要饿肚子了。"莲心将瓷碗放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就著月光一看,就知道不能再喝了。倒不是因為这水有什麼味道,而是上面飘著一层荤腥。

第75节:春散芳菲歇(8)

"简直是欺人太甚,我找她们去!"玉漱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案上,起身就往屋苑里走。此时此刻,宫女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们两个人走进来,又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

玉漱左看右看,怎麼也没瞧见一处空置的地方,不由怒道:"喂,床铺都让你们占了,我们两个睡哪儿啊?"

"辛者库可不是鐘粹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你们自己不会看麼?这麼宽敞的地儿,哪有位置就睡哪儿唄。还来问我们!"一个宫女说罢,其他人纷纷捂唇看热闹似的笑。

"我们的包袱呢?"莲心扫视了一圈,发现刚才放在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玉漱听到她的话,才想起来缺了什麼,环顾四周,猛然在西窗下面的一块小空地上发现了她们的包袱,包袱上面还赫然印著鞋印子,明显是被踩过了。而那仅有的能够屈居的小空地旁边的墙角还破了个窟窿,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这地方破了,万一下起雨来,怎麼睡人啊?"

这时,其中一个宫女翻了个身,凉凉地接住了玉漱的话,"这跟我们有什麼关係?地方就那麼一处,你爱睡不睡。"

"就是,你们不是把姑姑伺候得很好吗?要不去她那儿蹭地儿住?"

玉漱死死攥著衣角,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蹿。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认清了现状,初来乍到,一定是要被欺负的。於是她迈著大步走过去,气哼哼地往地上一坐,"反正今晚上没下雨,就不信这破地方待不了人。本姑娘还就睡这儿了!"

莲心瞧著她的举动,心里微苦,也跟著坐了过去。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其他人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盖上被褥,倒头就睡。

就在这时,盼春忽然走了进来,瞧见坐在地上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了一眼通铺上装睡的那些宫女,没好气地道:"那麼大的地方,横躺著作死啊?还不赶紧将位置腾出来。"

宫女们噤若寒蝉地爬起来,再也不敢藉故磨蹭。

盼春一直看著她们将地方拾掇好,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莲心,招手道:"你跟我来。"

辛者库外,那一抹清俊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

盼春带著莲心走到两间毗邻的小亭处,即刻朝著那人敛身,却并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用难懂的目光看了莲心一眼,就告退了。

风吹散了一些潮气,那股发霉的味道也不再浓重。莲心早已换上了一件粗布单衣,外面罩著灰色的褂子,此刻连髮髻都没梳,显得有几分狼狈。那日在玄穹宝殿里的情景还歷歷在目,短短半月却已变成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莲心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免生出几分尷尬,攥著裙角低著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一抹叹息声在头顶响起,转瞬,她就被拥进一个温热而结实的怀抱。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发顶,鼻息间到处都充斥著他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道。莲心怔怔地被他抱著,须臾,感觉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颈窝里,两片薄唇隔著轻薄的衣料触碰到肩上的肌肤,惊得她连呼声都忘了喊出口。

"对不起…"一句极轻极淡的话,在耳畔闷闷地响起。莲心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红晕,听见他没头没尾地这麼说,却是不甚明白,未等开口,他就贴在她的耳侧,带来一抹湿热的气息,"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陷入这麼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你进宫,就不会日日想见不得见;如果不是让你走进这座染缸,你便不会看见那些骯脏、丑恶、狠毒…从你进宫那一日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后悔,而现在竟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随著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揽在腰身上的手就越加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莲心任由他将自己紧紧锁在怀中,眼眶却是红了。经歷过的那些辛苦和委屈,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一併如潮水般朝著她汹涌而来。如此苦涩,却带著一丝丝的甘甜,像是终於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喷薄而出。

明明是她的错,说好要在阅看中相见,以珍珠為信物,结白首之约,她却因一步踏错,走到这步田地。辛者库两个月之期,倘若她不能熬下来,倘若届时已经错过阅看之期…

"我不会让你在这儿待很久。"允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放鬆了一些搂著她的力道,轻轻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可如果我不能在阅看中脱颖而出呢?"莲心抬眸,红著眼睛看他。

待选秀女诸人,无论是品貌技艺还是才学家世,太多都是翘楚。倘若她不能通过阅看,就会像那些筛掉的少女一样被送出宫外。

允礼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清浅瞳心,眼底含著淡淡的温柔、淡淡的疼惜,像池水中被拂碎的月光,"你是我定下的人,无论身份,无论地位…"

第76节:春散芳菲歇(9)

院里的花树在风中簌簌抖动,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地上。已是芳菲荼蘼之季,花事将尽,比起昨时,晚风似乎也跟著变得更凉了。这一天,院里的几处槐花,竟是不知不觉都凋零了。

寿康宫里的熏香还暖著,添香的奴婢拿著小火箸将炉火熄灭,然后将香饼捻碎了撒了进去。

允礼撩开垂花门前的红呢子软帘,瞧见那一抹明黄凤纹的身影,就站在桌案上一盆巨大而綺丽的红珊瑚盆栽前,他轻步而至,端端请了个安,"额娘金安。"

勤太妃转过身,一看见身后的人,随即露出慈和的笑容,"怎有工夫上额娘这儿来,听说前个儿皇上将国子监的稽查事务交给你了?"

"什麼都瞒不过额娘的眼睛,皇上对儿臣极為信任。"

勤太妃吩咐奴婢将珊瑚盆栽端下去,而后坐在敞椅上,"就算皇上对你信任,也不能仗著身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什麼人就见什麼人。事先是不是得想清楚,究竟这人是不是你能见的。"铜炉里劈里啪啦地燃著火炭,四角镇著的是冰库里的冰,散发出来的温润香息,使得整座宫殿都不至於太燥。勤太妃说罢,端起杯盏吹了一下茶末,头也不抬地问他,"你去过辛者库,对麼?"

允礼扶著桌案上的一方砚臺,"额娘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