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瑛云一手揽下的事情,袭香避而远之自然是情理之中。只是连着几日,长春宫的殿门很早就打开了,里面的宫婢总是在晨曦之前往御花园里面跑,神神叨叨不知在寻找什么,而后的一日,袭香更是亲自去了辛者库。

辛者库是关押贱役苦差的地方,紫禁城内庭院、宫墙各处的清扫、往宫门里运送米面粮油、担水、劈柴、造办酱醋、饼饵、茶汤及淘洗果品…都是里面杂役女侍的日常活计,甚至司管灯火、采办杂物、承应祭祀以及看守陵墓、牧放牛羊驮马,都在所兼范围之内。

莲心和玉漱被罚到的是上三旗辛者库,隶属于内管领,有出身罪籍的、有犯错贬谪的,大多是包衣奴婢。至于下五旗辛者库,则是隶属府属管领,是要去王公府第或是陵寝、行宫里面服劳役的。莲心和玉漱两个人平日在这里负责一些担柴、织补、洗染之类的杂活儿,虽是清苦服役,比起那些罪籍的宫人却不知要好多少倍。

袭香领着人踏进北苑的时候,里面的宫婢正拿着小壶喷洒草纸。袭香自然认得那东西,脸上浮起一抹嫌恶,劣声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纽祜禄·莲心的?”

奴婢们岂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从未见过有后妃踏足这里的。众人直勾勾地盯着那一身华丽绚美的宫装,过了片刻,有人站起来指了指院墙的方向,“贵人娘娘要找的莲心,在那里浣洗挂缎呢。”

二进院的后院,扑鼻一股皂荚香气。袭香踏进去,只见一排排纯白的挂缎随风飘起,将整个院落装扮得银装素裹,像是提前到了雪季。玉漱正费劲地将刚浣洗好的布帛挂起来,莲心踮着脚去扶架子,灰『色』粗布罩衫穿在身上,单薄而陈旧。

“啧啧,本宫以为瞧见谁了呢,这不是以前在钟粹宫里待选的秀女么?放着锦殿明堂不住,怎么好端端地上这儿来洗衣裳了?”

玉漱闻言,皱着眉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身后撒花云釉缎纱宫装的身影,顿时瞪起眼睛,“是你!”

早就听说袭香通过了阅看,并且是唯一一个获得晋封的秀女,封了贵嫔、赐长春宫居住,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原本还都是在钟粹宫里接受教习的女孩子,现如今,有的人筛选出宫,有的人仍在待选,有的已经博得品阶,而有的则是被贬谪。短短三朝时节,仿佛已隔了千重万重的距离,而偏偏她们两个是其中最倒霉的。

“怎么,不行礼么?”袭香扬着下颚,脸上『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微笑。

玉漱撇撇嘴,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是人家脚底下踩着的一只蝼蚁,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将双手挽在胸前,做了个敛身的动作,跟着一侧的莲心同时揖礼,道:“奴婢等拜见谦贵人,谦贵人万福金安。”

挂缎随风飘扬,带来一阵阵皂荚的香气。袭香习惯『性』地翘起青葱似的手指,捂了捂鼻子。

玉漱看在眼里,憋回去一个冷笑,“辛者库是个卑贱鄙陋的地方,像谦贵人这样身份尊贵的主子,不知来这儿有何贵干?”

袭香不咸不淡地看了玉漱一眼,目光却是越过她,直接落在莲心的身上,“本宫是专程来找她的。”

倘若没有被责罚进辛者库,或许出身镶黄旗的纽祜禄·莲心已经通过阅看和复选。尽管她没有傲人的家世、没有足够权势的倚仗,然而单是精通花品、香品、绣品这三点手艺,就已经足够讨得后宫妃嫔的欢心,因此借力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徐佳·袭香是出身贵族的少女,对这些小手艺自然看不上眼。在她的想法里,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当主子的,有些人则注定是奴婢,既然要做主子,学那些奴婢惯用的技艺做什么呢?可此时此刻,她却巴不得自己同样学过,倘若精熟,何须假他人之手?

“谦贵人是说,想要宫中栽植的所有花品?”莲心听完她的话,不禁一阵诧然。

倘若是春夏百花萌发,尚有很多花瓣可以采摘,然而现在时值九月,姹紫嫣红开遍,百花都已趋近凋零。少数几个花期长的,经过几场凉雨,也已撑不住地萎谢殆尽。现在就算是御花园的堆秀山,想要找到各种花卉也是很难。

袭香满含期待地看着她,“能办到么?”

莲心有些犯难地蹙了蹙眉,“原来给云嫔制作蔻丹的时候倒是做过一些储藏,但是都留在了钟粹宫的西厢屋苑里没带过来,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袭香也跟着皱起眉头,她离开钟粹宫也已很久,不曾注意过这些。

“找不到的话,本宫会另想办法。但如果能找得到,你能按照不同品种,调制出具有其花香、花『色』的粉料来吗?”

大概是说话时太过热切的表情,一不小心泄『露』了精明。莲心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没说话。玉漱轻咳了两嗓子,又换上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这样吧,你落在钟粹宫里的东西,稍后就会有宫婢过去取。拿到的话,本宫希望你能在三日之内做好。若是你办得好,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她若想查清楚一些事情,就非要她的花粉不可。

就在这时,盼春闻讯赶来,见到院子里站着位贵嫔,即刻摆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

袭香转眸看了盼春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凉凉地道:“这段日子,本宫要她做些事情,所以你再不能安排任何活计给她。倘若让本宫知道是因为你耽搁了她的进度,本宫可绝不轻饶!”

盼春一怔,看向莲心的表情愈加疑『惑』不解。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挂架旁响起一道嗓音,“还有我呢。”玉漱踮着脚喊了一句。

盼春狠狠瞪了她一眼,做动作让她赶紧闭嘴。心道真是个没规矩的,冲撞了这么一位嚣张跋扈的贵嫔,待会儿有她受的。

谁知道袭香竟不以为意,只是不雅地翻了一眼,摆手道:“好吧,好吧,也算上她一个。那么从今往后,她们两个人的日常起居,你也都要好生照料着。至于用度,本宫自会跟内务府提。”袭香说完,就领着一众奴婢施施然地走了。

盼春在后面弯腰恭送,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了才回过头来,见玉漱和莲心还站在浆洗桶边,赶忙走上去将她们二人手上的木杵抢过来,“贵嫔娘娘都发话了,你们还装腔作势的,不是拆我的台、打我的脸么?还是你们故意想让我挨罚?”

木桶里面的挂缎都浣洗完了,只差挂起来晒干。莲心有些惋惜地看着盼春,将一应洗过和没洗过的布帛交给其他宫婢,一上午的活计都白做了。

“盼春姑姑,谦贵人跟我俩的关系好着呢,她若是责罚你,我们给你求情啊!”玉漱一边说,一边掐着腰,脸上含着得意的笑容。

盼春瞪了她一眼,却仍是凑了过来,小声问道:“你们跟那个贵嫔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莲心这时已经抱着挂缎跨出院门了,她要将洗好的送到小锦那边,省得都糟蹋了。

玉漱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笑眯眯地道:“这个啊——”她抻长了语调,故意卖了个关子,就在盼春将耳朵伸过来的时候,扯着嗓子喊道,“就是曾经同在钟粹宫待选的关系呗!”

盼春被吓了一跳,耳鼓震得嗡嗡作响。扬手就想打她,却没敢当真往下落,只『摸』『摸』鼻子,心想玉漱的话是在骗鬼。那么多待选秀女,少有的几个通过了阅看,还不见哪个得了道,会回头拉扯同伴的。只不过这样一看,来这儿的两个小妮子本事不小,才多长时间,就有这么多大人物来探看。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来呢…盼春端着下巴颏,美滋滋地想,倘若真能从辛者库里飞出一只金凤凰,那她跟着沾光,可就从此不同了。

晚膳的时候,长春宫里的宫婢果真将莲心留在钟粹宫里的东西送来了。瓶瓶罐罐,瓶颈系着鲜艳的丝绦,写着各种花品的名讳:白芍、丁香、黄花杜鹃、白芷、绿蔷薇…盼春在一侧看着,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脂粉凝香的味道。

托盘里还放着小漆盒,都是制好的或半成的香粉和蔻丹。莲心如获至宝般摩挲着上面雕刻的精致纹饰,想不到秀春姑姑仍将这些东西留着,更想不到自己能失而复得。

而后,盼春吩咐几个奴婢将西苑北侧的一间小敞屋打扫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她们搬了进去,从此算是有自己独立的屋苑,不再睡通铺,不再被人打扰。其他包衣奴婢看在眼里,羡慕的同时都啧啧称奇,心道,这两位竟是到辛者库里悠闲自在来了。

莲心将物什一一摆在桌案上,细数了一遍,倒是不曾缺少。亏得还都在,否则若是想答应袭香的要求,还真是力不可及。

“不知道袭香那丫头要这么多花瓣,究竟做什么用?”玉漱侍弄着已经晒得很干的花草,嘟囔了一句。

跟她隔着一张桌案的莲心,仔细地将漆盒中的木棉花粉舀出来一些,静声不语间,其实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因为她一直记得云嫔的手伤,当初正是因为她给云嫔献上新制的蔻丹,才导致云嫔的肌肤溃烂长斑,最终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

至今为止,她还不知道真正下毒的是何人。是那个被推出来的秀女?事实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当初只是云嫔想要抓一个人出来泄愤,而后便想息事宁人。否则,后台埋得那么深的一个人,想挖出来肯定不容易,谁又知道会不会触动另一处机栝,再生变故呢?莲心摩挲着手里的瓷瓶,不由陷入沉思中。

三日之期,转瞬即到。

莲心将制好的花瓣和花粉分门别类地盛放在漆盒里,品种繁多,直将等着的奴婢看傻了眼。玉漱很高兴,因为仅仅是三日的『操』持就换来了单独的屋苑,既不用早起,也不用再当牛做马地干活。盼春也很高兴,因为谦贵人打赏了很多银子,比宫里几年的月例都要多。

奴婢们将东西拿回长春宫后,袭香就将自己关在殿里,整整两日不曾出来。而后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袭香推开了殿门。丹陛上的奴婢已经等了很久,是盼春派来的,意在谢恩。然而袭香哪有这闲工夫,摆摆手,让殿里的奴婢去答对她们,自己则吩咐宫人打水,她要沐浴更衣。

小公主已经在寿康宫住了几日,经过细心调理和医治,身体逐渐好了起来。每天勤太妃到大佛堂诵经礼佛的时候,就会让老嬷嬷领着她在御花园里散步耍闹。

这一日,勤太妃在大佛堂里参过禅,老嬷嬷已经领着小公主在殿廊等候,却看到袭香领着宫婢匆匆而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御『药』房的医官。

等走到近前说明了事情原委,勤太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因为你的怀疑,就让这么多人跟着你一起折腾,简直是胡闹!”

勤太妃有些烦闷地站在殿廊里,想这新晋的贵人怎这般不懂事?原本是一件还需要调查的事,却让她弄得满城风雨,竟然让众医官去各个宫殿寻找什么花草。之前小公主每日都待在咸福宫里,只是晌午才会去御花园,活动的范围很小,下毒之人无外乎也就在那个范围内,怎么可能牵扯到其他宫殿?现在可好,好不容易封锁起来的消息,就这样被她宣扬了出去。

“小公主的食物都是臣妾一再检验的,怎么可能中毒呢?臣妾一直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被人钻了空子,这才想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袭香红着眼睛,委屈地低下头。

勤太妃一叹,“那你查到了什么没有?”

袭香赶紧挽着裙裾,敛身道:“启禀太妃娘娘,臣妾已经查到小公主的病并非是因为误食,而是长时间吸入大量有毒花粉,诱发中毒所致。”

“花粉?”勤太妃闻言怔了一下,并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

袭香却信誓旦旦地点头,道:“太妃娘娘容禀。小公主中毒的症状,让臣妾想起家中的姨娘生有一个小弟弟,那个小弟弟也曾经如小公主这般高烧、昏『迷』,呼吸都甚为困难。当时家中请来的郎中也说他是误食了什么导致中毒,然而最后却发现是因为月季花。”

袭香说完了这些,勤太妃却更加不明白了。一会儿是花粉,一会儿是月季花,牵扯到一起,似乎并不能成为言之凿凿的理由。可有一点她也怀疑了许久,大妞儿是在咸福宫里生的病,自从来到寿康宫竟即刻就恢复了,速度之快,让负责医治的御医们都感到惊讶,莫非真的是云嫔…

袭香引着勤太妃一行人往咸福宫走时,午时刚过,太阳仍有些炽烈地照在地面上,余着几分晒暖。殿里洒扫的宫人此刻也都避到阴凉处,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奴婢围簇在一起,手里拿着镐正在院里挖坑埋东西,偶尔向四周张望,隐有几分鬼祟之意。

袭香见状,踩着花盆底儿的旗鞋,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冷不防出现在她们身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宫婢吓了一跳,瞧见是她,赶紧扔了手里的镐敛身行礼。就在这时,勤太妃也步至近前。

“太妃娘娘在此,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不轨的勾当,还不从实招来?”

那两个奴婢被袭香的话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谦贵人,奴婢等冤枉…”

袭香冷哼一声,推开她们,亲自上前用绣鞋踢开刚刚掩埋上的土堆,直到将坑里的土都翻出来,却发现埋的原来是一些干化的肥料。每个殿里面都要栽种花木,提早松土和施肥,才会让来年埋下的花种生长得好。负责施肥的奴婢们生怕其间有主子驾临引起冲撞,时时张望也是情理之中的。

袭香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下去。一侧的勤太妃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愈加觉得这个谦贵人做事鲁莽、不顾大体。

“不知道姐姐殿里面有什么值得妹妹这般惦记着,大中午的,就跑这儿来给姐姐松土了。早知如此,妹妹何必要搬回去呢?”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众人身后。

武瑛云出现在正殿的红漆回廊里,像是已经来了很久。话音落地,她先是朝着勤太妃行了个礼,而后迈着端庄的步子悠然而来,一身从容淡定,与满头大汗的袭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待她走到近前,将目光淡淡地投『射』在袭香的装束上,随即笑出了声,“呦,妹妹脚上的鞋是怎么了?怎的沾了泥,还有一股子味道?”武瑛云说罢,煞有介事地拿起巾绢掩住鼻子。

第1卷 第6章:栽赃

第6章:栽赃

其实哪里有什么味道呢,埋在土里的那些肥料早已干化,否则也不敢拿到院里。(看小说请牢记wwW.xIazAilou.cOm)

袭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咬着唇,给她行了个礼。

勤太妃轻咳了一嗓,“既然来了,便进去坐坐,折腾了一中午,哀家的头都昏了。”

武瑛云扶着她的胳膊,施施然将她请进正殿。后面跟着一大帮宫婢和医官,等勤太妃落了座,其余人则站在殿外面的廊子里,随时等候传召。

侧殿里有很多新做的旗鞋,武瑛云命宫人奉了茶,就吩咐拿出几双来给袭香挑选、换上。袭香不觉更加尴尬,哪里还有心思挑什么鞋,随便指了一双,一试,却发现根本不合脚。

她曾在殿里住过一阵,吃住都跟武瑛云在一起,自然对她的日常用度有所了解。明明记得她们两个的脚是一般大,然而此刻拿出的鞋却小得很,不管怎么硬往里面挤都穿不上,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既然穿不上就不要穿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穿本宫脚上的这双鞋。尺码大小,自己心里都没有个比量的话,就太自不量力了。”

袭香猛然抬头,正撞上武瑛云直直凝视她的眼睛,那眼里含着一抹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和鄙夷。

勤太妃此刻还在场,她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讥讽自己。袭香一阵恼羞成怒,将手里的茶盏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上,“云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妹妹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姐姐说出来便是,何必这般夹枪带棒地挖苦人。”

武瑛云却不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

须臾,就听见勤太妃略含愠意的声音,“哀家还没到耳聋目昏的地步,谦贵人这么放肆,可有将哀家放在眼里么?”

袭香没想到勤太妃只点出她来说,顿时扁着嘴,感到无限的委屈和羞辱。

一时无言。

武瑛云喝过茶,侧眸时就瞧见一侧由嬷嬷领着的小公主,不由『露』出笑脸,招了招手道:“来,大妞儿,到姨娘这儿来。”

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见美丽的女子朝自己伸出手,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武瑛云眼里带笑,用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则在怀里『摸』出一块精巧的玉坠子,在女孩儿面前摇了摇,“大妞儿喜欢么?”青莲『色』的薄玉,透过阳光闪烁着一抹『迷』离的『色』泽。

小公主痴痴地看着,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抓。武瑛云咯咯一笑,拿到她面前柔声道:“既然大妞儿喜欢,就送给大妞儿了。来,让姨娘给大妞儿带上。”她说罢,解开红『色』的丝绦就往小公主的手腕上套。

就在这时,袭香猛然起身,一把将小公主从武瑛云的怀里扯了过去,却是藏在自己身后,老鹰护雏般一脸戒备地瞪着武瑛云。

勤太妃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武瑛云已经端肃地起身,“谦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袭香的脸颊有些涨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我…我什么意思,云姐姐心知肚明!大妞儿还是个孩子,姐姐何必要一次又一次地加害,这让身在冷宫的婉姐姐如何安心?”

袭香倒豆子一样都说了出来,这下连勤太妃都觉得下不来台了。

武瑛云的脸『色』瞬间黑沉到底,眯着眼,危险地道:“谦贵人,在皇额娘面前,本宫劝你还是要小心说话才是。凡事可都要讲究证据,莫说本宫高着你一阶,就算是平级,也不容你这般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袭香咬着唇,“我…我当然有证据。”说到此,才点出此行的目的。

勤太妃咳嗽了一声,敛着眸『色』,示意身侧的嬷嬷将小公主带过来,“你们两个原是住在一个殿里的,不要这般针锋相对。哀家今日和谦贵人过来,也不过是想查个究竟,若是没有什么,也好尽早给云嫔洗脱嫌疑。”

若是有什么呢?她这个一宫之主,难道就能让一介小小的贵人随意羞辱…

武瑛云在心里冷笑,却面『色』如常地道:“皇额娘的意思臣妾明白,只是要提点一下后进宫的袭香妹妹,毕竟身份高低有别,臣妾也不想让外人说皇家的媳『妇』儿不懂规矩、不谙礼数。”

袭香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云姐姐,妹妹也是为了小公主。不管怎么说,小公主都是在姐姐殿里出的事,不是么…”

武瑛云眼底含着一抹阴鹜,“妹妹说得很对。可当时妹妹也住在咸福宫里,若是干系,妹妹同样担着嫌疑吧?”事后才想起来回长春宫去,是不是晚了点儿。

勤太妃这时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而后将双手对顶,端着下颚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是非曲直,哀家自有公论。现在,谦贵人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吧。”她说完,示意她们都落座,“谦贵人刚刚跟哀家提起月季花的事,说小公主是因为花粉的原因诱发中毒。现在大家都在咸福宫里面,谦贵人不妨为大家解『惑』,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样的?”

袭香敛身领旨,清了清嗓子,道:“臣妾在家时,曾见过自家弟弟出现过与小公主类似的病症,却是因为房里栽植着大量的月季花。”她说完,示意奴婢招进来一位医官。

“月季花虽然好看,但在寝房里却不宜多放,因为月季花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很容易使一些人感到胸闷不适、憋气和呼吸困难。”袭香说罢,看了看身边的医官,医官点头称“是”。

袭香接着道:“臣妾的弟弟年幼,其他房的姨娘因为嫉妒是男丁,于是将大量的月季花摆放在寝阁里面,导致其终日昏沉、食不下咽,最后更是昏『迷』不醒,直到经验老到的郎中点出其中原委,才救得一命。臣妾斗胆怀疑,小公主中毒的缘由也是如此。”

几番话说完,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武瑛云的身上。袭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武瑛云故意用花卉毒害小公主。

“谦贵人昏头了吧?你在咸福宫住了那么久,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种花草的么?”凉凉的话,来自对面敞椅上的美丽女子。

春夏秋三季,各个宫殿都会种植一些喜欢的花草来怡情养『性』,可唯独咸福宫,除了前院、后院的松树、柏树,殿里面几乎连一花一叶都没有,充其量就是几株珊瑚栽植在陶土盆子里,作为盆栽来观赏。因为武瑛云也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对细微的小伎俩最是精熟,进得宫门,怎能不将一切防患于未然。

袭香却是不为所动,眼底莫测的笑意反而更浓,“云姐姐的咸福宫里确实不曾栽种花木,然而姐姐平日熏的香料里面却含有花粉。”

一语毕,勤太妃蹙起眉道:“谦贵人,你且细细说来。”

袭香敛了个身,“启禀太妃娘娘,自从小公主中毒至今,臣妾就一直怀疑是不是跟自家弟弟的症状相同。于是几日不眠不休,对宫中的花品都做了详细比较,最后发现在云姐姐殿里使用的香料中,含有一种特殊香草,大人闻了不会有事,可若是小孩子长久吸入,则会导致呕吐、昏『迷』,长此以往,身体更会一日差过一日,若有小病,恐会早殇。”

勤太妃猛然抬眼,“到底是什么香草?”

“黄花杜鹃。”

世人熟知的一些有毒花卉,绝不会在宫里栽种,譬如夹竹桃、夜来香。而有些则是鲜为人知的,像会使人产生癔症的兰花和百合、会诱发哮喘的紫荆花花粉…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却要属黄花杜鹃,闻香则发昏,误食则有『性』命之虞。

宫里的花匠们很是通晓其中门道,不会肆意在宫中栽种这些有毒花品,然而无论是御花园还是宫妃的寝殿,每每到了春夏花品繁盛之季,总会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花品,若非善识花草,非一般眼力能够看出。因此每隔几年,总有花匠被砍头、发配。

袭香说到此,又请进来一位医官,却是当日给小公主诊脉的太医院首席院判陈远道,“启禀太妃娘娘,当日老臣给小公主诊脉,发现公主中毒的情况很奇怪,老臣查了半天都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吃的问题,而是闻。”

勤太妃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示意他说下去。

陈远道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道:“小公主是早产儿,所以先天不足,身子更为娇弱,因此很多寻常孩子不会抵触的东西,对小公主来说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老臣细翻医书,发现上面所载的一些病症与小公主的极为相似。”

武瑛云听到此,脸上已是褪去了血『色』——原来一早都是安排好的么?

这时,就见袭香拿出一个红漆锦盒,掀开盒盖,里面盛着膏状的香品,胭脂『色』,泛着一抹淡淡的幽香,“太妃娘娘,这就是云姐姐日常添加在熏笼里的东西。”

袭香让奴婢将小盒子转交给勤太妃看,又道:“臣妾手上拿的,只是保留着余香的蜜膏,用黄花杜鹃晒干后的花瓣所制。之前的几个月,正是黄花杜鹃常开不败的时候,花香正盛,毒『性』也最强。”

袭香不用将话说完,后面的事情就已经昭然若揭。此刻,她再不是那个鲁莽撒泼的蠢美人,一字一句有条有理,脸上含着淡然从容的神『色』,态度仍是高傲,却与之前营造的形象截然不同。

勤太妃已经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不一样,阴沉着脸『色』,吩咐奴婢去找内务府都虞司的书吏来。

宫里每月的物料领取,各殿都有不同的份额,领取与否,都会做详细的记录。同时,殿里面所剩的废料和废渣,也都有宫人定期处理,并且载明其内容。

小公主住进咸福宫后,恰好就是纽祜禄·莲心给武瑛云做蔻丹的时候,咸福宫里一应香品和熏料都是由她一手打理,袭香知道得清清楚楚。

等都虞司的书吏太监进殿来觐见,翻开簿册去核对,果然在八月和九月之间,咸福宫曾多次到内务府领取料粉,而剩余的熏料渣滓,经医女检验,果真发现了黄花杜鹃的残留物质。

“云嫔,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勤太妃将记录簿册狠狠地甩在武瑛云的面前,怒火难抑。

“皇额娘,臣妾…”

“别叫哀家皇额娘,宫里面没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勤太妃恨恨地看着她,“枉费哀家那么信任你,将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女孩儿交给你抚养,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一片信任的?”

武瑛云眼眶已红,死死咬着唇,硬是不让哽咽声发出来,“皇额娘,臣妾冤枉。”她一字一顿地说罢,陡然瞪向一侧的袭香,咬碎银牙,下一刻就冲过去,扬手狠狠给了袭香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袭香一个趔趄被打得摔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竟然敢打我…”

武瑛云揪起她的衣领啐了一口,作势还要动手,一侧的嬷嬷见状,赶紧上前阻拦。袭香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手,也撒泼似的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勤太妃心中愠怒难息,见状更是怒火上冲,“来人啊,将这两个不成体统的人给哀家拉出去。”

奴婢应声上前,扯开武瑛云和袭香,却不敢下狠手,于是被两人挣脱开,又抱在一起互相撕扯。咸福宫里『乱』作一团,站在旁边的小公主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隔日一早,宫里面就传遍了云嫔和谦贵人大打出手的事情。皇室宫闱一贯讲究礼数和规矩,尤其是妃嫔,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要端于姿、雅于行,要有淡定从容的皇家味道,哪里见过动手殴斗的?两人不仅动了手,还都因此破了相。勤太妃一怒之下,将她们都关进了北无所。

作为冷宫的北无所,已经许久不曾有尊贵的主子驾临。然而前一日,当勤太妃亲自押着两个后妃来到此处,负责管理的老嬷嬷委实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个坐处。勤太妃却没有逗留太久,只嘱命将这一个嫔一个贵人各自关起来,两日不许提供膳食。

于是凄风冷雨的冷宫里,从此便有了点滴生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嫉妒痛恨婉姐姐么,嫉妒不过,就拿人家的孩子出气!”

“我呸,在别人面前你信口雌黄,到了这儿你还敢冤枉本宫。本宫真是瞎了眼睛,怎么带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进宫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自己做的好事,还怕别人说出来?”

“来人,放本宫出去,本宫要撕烂那贱人的嘴!”

门扉被使劲摇晃着,外面还拴着铁锁,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外面看守的嬷嬷捂着耳朵,无不『露』出苦恼的神情。

这两个后妃关进来已有两日,除了摔东西就是终日对骂,深更半夜都不见休息,吵得其他人都没法睡觉。嬷嬷们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善动一个,只能拿着棉花塞住耳朵、抱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