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秀春也没忘记玉漱和莲心,叫上了她们两个画了像,即使不能呈到乾清宫,也能留作存底,万一哪天鱼跃龙门也好留个念想。只是跟云嫔约定的两个月之期早已过去,此时云嫔被打入冷宫,身边便是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谁去辛者库传这个旨呢?她们两个人貌似被无限期地留在了那里。

十月初五这日,有更多的挂缎和铺毯被送到了辛者库,连缝缝补补的活计都增加了许多,更有许多制作酱醋和饵饼的杂事堆了过来。

玉漱刚从钟粹宫画像回来,便惊讶地发现,此几日下来,连殿里的一些待选秀女都活泼了许多,无时无刻不见描眉画目、梳妆贴红,惹得宫殿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味儿,于是好奇地探问,却道是皇上要回宫了。

十月初七,归期即准。

原本暑热之际正好是到热河行宫避暑纳凉的时候,可自从当今圣上登基至今,还没有哪一年去过,都是在酷暑难耐的乾清宫或是暖阁里面挨过一季又一季,政务堆积如山,便是连木兰围场都免了。只有当各地来使进京觐见,才会偶尔在行宫里接待,一并处理政事,而后并无逗留地回到宫中。

自从九月中,御驾一行去热河行宫接待蒙古来使,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勤太妃想念得紧,又担心时日已长,皇上远离京城无法自顾身体,特地命御膳房新制几道补品,等着皇上回来好好补补身子。又擢命将乾清宫里的物件摆设更替一新,日日熏香洒扫,无处不精细。

随着归期已至,城中百官身着品服顶戴,在午门前列队相迎。有太监穿『插』其中,不断嘱咐着何处跪、何处退,何时行礼、何时启事,种种仪法不一。更有百姓临街簇拥欢迎,两侧具是鲜花着锦、鸣锣开道,等到明黄的旗幡先行而来,紧接而至的皇家车队威武雄壮,跟在两侧的是皇家卫队,银铠戎装、鲜衣怒马,好不威风。

蒙古来使哪里见过这般盛况,只坐在雕木悬宝的皇家车乘里面,便足见其泱泱大国之威、盛世荣昌之景,直看得目瞪口呆、仰慕而自鄙。

且不提庙堂上诸事,单是宫城里面已是布置得荣锦非常,宫人们紧张而忙碌地准备着,各处宫殿妃嫔更是翘首以待,只是不知最初的恩典能落在谁的头上。可让她们失望的是,皇上一回到宫中,先是命人安置了蒙古来使,而后便扎进了西暖阁,彻夜批阅奏章,等到暖阁里的灯盏熄灭,天都大亮了。

而隔日,更有一道谕旨让宫里诸人出乎意料——婉嫔被赦免了,从北五所里得以回到景仁宫。

袭香此刻正侧坐在软榻上喝着补品,听到宫婢的禀报,猛然呛了一下,手里的炖盅更是脱手洒了一身。奴婢们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却是被狠狠推开。

“你们可有听错?皇上真的让婉嫔回宫了?”

胸襟前一大片污迹,滚烫已然不自知。袭香目『露』阴狠,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宫人。

“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看着苏培盛苏公公拿着圣旨去北五所里接人。景仁宫像是早得到了消息,清理洒扫得干净。奴婢回来的时候更是听说,冰雁也从浣衣局里放出来了。”

袭香仿若无力,整个人跌在软榻上,怎么会这样…

景仁宫里面已经熏好了香,冰雁拿着铜箸划拨着雕花铜炉里面的香饼,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身去,在瞧见自家主子的一刻敛身而拜,豆大的泪珠却是簌簌滑落,“娘娘…”

李倾婉轻挽双手,简单发髻,已经很久都没正经梳洗过了,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仅是一件粗布麻衣,却仿佛身着麟华凤袍,李倾婉端着神『色』、端着步子,等跨过门槛,堂皇富丽的殿堂,仿佛如隔世般闯入眼帘,犹如梦中。

“奴才已经命宫人们将殿里打扫一新,,灰尘蒙不住双眼,娘娘此番重回殿里,奴才在这儿给娘娘道喜了!”苏培盛笑容可掬地说完,掸了掸双袖,煞有介事地单膝跪地。这是宫中官品最高的太监、宦官之首,然而李倾婉微仰着下颚,却是受了他的这一拜。

“想当初,奴才跟着皇上进到宫里面,弄错了玉碟,险些有发配之祸端,全因着娘娘在皇上跟前求情、死命回护,才得以保全。奴才这番算是报答了娘娘的圣恩,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娘娘可要好生走得稳当才是。”苏培盛说罢,朝身后招了招手,须臾,有太监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跨进了门槛。

“大妞儿…”李倾婉在瞧见小公主的那一刻,眼泪刷的一下淌出来,上前抱住朝自己跑过来的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再没法端着礼数,失声痛哭起来。

“娘娘,皇上说娘娘所犯之罪过,本不应该草草了事,但念及惠宁公主年纪尚幼,需要母亲在侧的份上,特地网开一面。皇上他希望娘娘能从此安安静静地待在景仁宫里面,恪守『妇』道,尽抚育教导之责。”

李倾婉搂着女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片刻,跪在地上,朝殿门的方向深深叩首,“臣妾定当潜心悔过,不负皇上厚恩。”

等李倾婉在殿里沐浴更衣、梳妆妥当,就带着小公主去暖阁、寿康宫处一一谢恩。

进宫三年,享受过尊崇、领略过奢侈,再堂皇的宫殿、再美的胜景,已然无甚感觉,便是那宫城中的一砖一瓦,都看遍了、看厌了。然而此番在北五所里走过一遭,就像是再世为人,该收回的恩惠已然收得,接下来便是有仇报仇了。

隔日,恰逢几位公主进宫来给勤太妃请安。都是出嫁了的皇女,虽不是皇上的嫡亲妹妹,却仍享受着荣盛的待遇,悉数住在京城里面。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位,却是先帝的养女、恭亲王常宁的嫡长千金,也是唯一一位并非帝后亲生却被御赐固伦封号、比皇后之女地位更高的亲王府格格、固伦纯禧大公主爱新觉罗·康雅。

她是所有皇室宗亲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公主,很多人都说,正是因为有她的来临,康熙帝的几位阿哥和格格才得以降生、得以平安长大。因为在她进宫之前的几位皇子、皇女都夭折了,礼部算了八字,将这位小格格选进宫,自她成为皇帝的养女两个月后,荣妃的固伦荣宪公主就降生了,一年之后,皇太子、端静公主、诚隐亲王奇迹般地相继降临人世。是她将意想不到的福气带进了紫禁城,皇室香火才得以延续下来。

她是先帝跟前最为矜贵的大公主,更深得已故孝庄太皇太后的喜爱。到今一朝,皇上也待其为嫡亲阿姐,诸般封赏,从不曾有半点怠慢。

此时的御花园中,袭香正领着宫婢采集新鲜花瓣。她的身前站着一个奴婢,不知在细细禀报着什么,袭香侧耳仔细听着。

几个归宁的公主正从寿康宫出来要往西六宫去,正好经过御花园,远远地瞧见那一抹艳丽的身影。袭香跟前的奴婢已经禀告完毕,退至一侧,袭香的手随意拂过面前的一簇花草,却被上面的倒刺刮了一下,不见血却生疼,皱着眉收回手。

“回去将府里的那些牛『乳』都清理一下,小格格大了,并不需要那些东西。”康雅侧眸,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

“是。”

“内务府送过去的缎料也要好好检查清楚,本宫这次去了一趟热河行宫,刚跟随额驸回到京城府里,不想有人以次充好,折了威严去。皇额娘也吩咐,今后小格格的用度都要慎之又慎,不可马虎。”

袭香听到身后的嗓音,转身去看,就瞧见一队身着明黄宫装的丽影姗姗而来,眼睛闪了一下,不自觉地就要躲开。然而这时再想回身躲避已是来不及,等到那一行人走至近前,她才敛下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她们行了个礼,“妾见过诸位公主殿下们,万福金安。”

都是皇室的女儿,中间更有几位是蒙古皇族的公主,而她身为宫中妃嫔,论辈分是嫂子、长辈,只因为她们尊贵的身份,仍是要见礼。

众位公主一向以康雅为尊,都没说话。康雅将目光移过来,好似才看见她,挑着眉,竟是不出言让她起身。袭香弯着膝盖,腿窝处已然撑不住,咬着唇,自己就站了起来。

“如今有人仗着圣眷隆盛,不将本宫放在眼里,哲珍妹妹你说,本宫是不是该罚她?”

“康姐姐此话,央卓倒是不以为然。若说圣眷,恐怕宫里面任何一位妃嫔都入不了我们皇帝哥哥的眼。只是区区一介贵人,怎敢称得起隆盛?”

“是啊,真不知道倚仗的是什么?”

身侧的奴婢乌尔莎闻言,捂唇轻笑,道:“不自量力的人比比皆是,心比天高,殊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过是跳梁小丑,自取其辱罢了,主子们要是当真去理她,还真是给她长脸了。”

一言一语,骂人不带脏字,却是字字戳进了袭香的心窝。饶是底气不足,那跋扈的『性』子也忍不住了,袭香断然上前,扬起手狠狠给了乌尔莎一个巴掌,“大胆贱婢,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乌尔莎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抹着嘴角的血痕,仰脸却是笑着看她。

袭香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扇了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顿时火辣辣地疼。她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瞪着身前的人,“你敢打我?”

那位公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甩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这一下下手更重,直将她打得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在康姐姐面前也敢动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论品阶,我们几个比你高着不只一点半点,你一介卑贱嫔女,也敢在堂堂皇室公主面前说放肆?”

风静了,御花园中只剩下花叶颤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康雅踩着花盆底的旗鞋,居高临下地走到袭香身前,弯下腰,用一种悲悯而残酷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看着踩在脚底的卑贱蝼蚁,“如果你还想在宫里面待下去,就给本宫收起你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本宫不是皇后娘娘,更加不像婉嫔小弟媳,能宠着你、容着你。这里是皇宫,有太多人比你更尊崇、更矜贵,只要动动手指,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从没人敢在宫里说这样的话。

袭香张着嘴,眼睛里『露』出惊恐莫定的神『色』,却是吓得再不敢说话,只跪在地上,不顾尊严地使劲磕头。

未时,御膳房和小厨房都已将做好的膳食送到各殿里面,然而袭香却已然没了胃口。离开御花园,她并未回到长春宫,而是一路往西,直直冲进了景仁宫。

“是你让那个公主到我面前发威的,是不是?”袭香闯进殿门,一把推开阻拦的奴婢,却没站稳,歪着身子一撞,呼啦一下将宝阁架上的瓷瓶都扫落在地上。

此刻,李倾婉刚给小公主喂完粥,拿着巾帕给小公主抹了抹头上的『潮』汗,就转身打发伺候的嬷嬷先将小公主带下去。仿佛没瞧见地上的碎瓷片,只是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瞥了袭香一眼,“哦,原来是谦贵人啊,瞧瞧本宫这眼神儿真不好使,都没看见你进来。”

怀揣着满腔怒火而来,却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撒不出、消不掉。袭香的愠怒憋在心里,直憋得火气『乱』撞。

“对了,你说的是哪位公主?固伦纯禧大公主?”李倾婉询问地看着她,而后悠悠道,“本宫劝你可要小心啊,在背后这么说,若被公主殿下听见,可是没好果子吃的。”

袭香死死咬着唇,“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亲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最尊重你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李倾婉就断然抬手打断了她,“别叫得这么亲热,在宫里边儿,妃嫔之间向来都是以姐妹相称的。谦贵人这般『乱』攀亲戚,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是让本宫也百口莫辩了?”

袭香知道她这是在讽刺她陷害云嫔的事,不禁暗暗咬牙,脸上却堆出一抹生硬的笑容来,“表姐此话却是不对,妹妹以前一直以表姐为尊。那段日子是受了蒙蔽,表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如果本宫刚才没看错的话,谦贵人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又改成认错讨好了?”李倾婉哼笑着看她,“不知道谦贵人可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还是回去吧。待会儿大公主要过来看本宫和小惠宁,若是不想留下来讨人嫌,谦贵人倒是可以再待一会儿。”

袭香喉头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第1卷 第8章:你欠我的

第8章:你欠我的

这时,李倾婉吩咐宫人将桌案上的盘盏收拾下去,冰雁端着荷香莲子炖盅进来,从袭香跟前直直走过,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下载楼Www.XiaZaiLou.Com)

此时此地,袭香已经无法再待下去了,她的眼眶有些红,死咬着唇,连礼都没行,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正殿。

李倾婉这才抬起眼皮,阴鸷地盯着袭香远去的方向,却是朝背后的屏风道:“行了,带她出来吧。”

殿堂里面的熏香,缭绕出一丝奇异的烟气。纯白的烟气在钻出镂空铜香笼的那一刻就散了,幽沁的味道徐徐弥散,香气浮动,芳蕴『迷』人。

莲心穿着一袭淡粉『色』修肩齐腰的宫装走出来,玫瑰淡『色』云锦缎的上裳,月白缎百褶如意月裙,胸襟和裙摆都绣着片片的桃花,随着步履翩跹,或浓或浅的花瓣宛若鲜活了一般。她未梳旗髻,如漆的乌发只绾成一个麻花辫,斜簪着白芙蓉的花瓣,檀唇施朱,肌肤莹白如雪,一双眸子含着无限幽意,深婉动人。耳坠白『色』明月珰,莲步轻移,腕上的珠玉摇曳生光。

“怎么样,可还喜欢这身装扮?”

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云嫔眯着眼,仿佛被面前少女的出尘容貌耀花了眼睛,有些看不真切。只是望着她身上那件嫣红的罗裳,恍惚间,不禁想起自己进宫时的模样。

“你身上这身旗装,正是本宫刚进宫时穿的。皇上第一次看到本宫,就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桃花指的就是这件衣裳上的绣饰。”

莲心有些惶恐地敛身,声音细细,“娘娘恕罪,奴婢不知这衣裳如此珍贵,竟穿在自己身上…”

“你穿得,当然穿得,只要本宫愿意,本宫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告诉本宫,若是本宫真心待你,你可会听本宫的话吗?”李倾婉不自觉地倾身过去,却是紧紧攥住莲心的手腕,尖尖的十指用了力道,直抠进莲心的肉里,仍是蒙眬着视线,像是坠进『迷』境中。

莲心感觉到疼,却不敢挣脱,“娘娘…”

她的声音将李倾婉从梦魇的泥淖中拉了出来,李倾婉眼神茫然地看着她,转瞬,扯唇一笑,轻轻放开了她,“本宫把你吓着了。”她收起恍惚的神『色』,将十指对顶,面容却是淡了,“待会儿大公主要来殿里,本宫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到辛者库之后,好好收拾一下,然后就过来吧。”

武瑛云责罚莲心进辛者库劳作两个月,这事李倾婉是知道的。现如今早已经期满了,再加上武瑛云已经是个废妃,以前咸福宫所下的旨意皆可作废。

莲心一怔,内心有些复杂地抬起眼眸,“娘娘的意思是…”

“进宫参加选秀的女孩子,无不是为着通过选核,在宫闱中得到品阶,从此享受足以令世间女子仰望的尊崇和高贵。你已经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至今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不会觉得不甘心么?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本宫现在就将一切都摆在你面前,就像当初云嫔扶植徐佳·袭香一样。”

“娘娘,奴婢…”

李倾婉摆手止住了她的话。

面前的少女曾经帮助武瑛云陷害自己,并连累自己进了冷宫,这些她都知道。然而她同样知道,武瑛云让她毒害小公主,而她并未下手。在看人方面,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这个女孩子,相貌、资质都不差,徐佳·袭香跟她相比,恐怕就是云泥之别。既然她害过自己,用一用又何妨呢?若是将她送到乾清宫去,说不定就能比袭香得宠些,或许也能帮自己重新拾回地位和威严。

李倾婉想到此,俯身凑近了她,“莲心,你欠着本宫的就应该偿还,对么?”

莲心猛地抬眼,却见到面前笼在光晕中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意味深长的笑。

“娘娘,原来已经都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倾婉就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瓣上,笑靥『迷』离地道:“你如果觉得对本宫有愧,就要竭尽全力帮本宫做事才行…徐佳·袭香比本宫年轻,本宫身边需要一个比她更新鲜的血『液』来重获活力。莲心,本宫更加看好你,也更想要倚仗你,千万别让本宫失望才是啊…”

走出景仁宫,已是酉时一刻。莲心刚退出来,就瞧见一抹明黄宫装的丽影走了过去,身后簇拥着成群的奴婢和嬷嬷,宛若众星拱月般,排场很大,应该就是婉嫔口中的那位纯禧大公主。

莲心走回辛者库,一路上耳畔回『荡』的却都是婉嫔的那一句句话。约定的两月之期已到,此时的宫中却是另一番光景,云嫔被贬谪到了北五所,婉嫔反而得到赦免,重新回到景仁宫。

“什么,婉嫔要把你留在她的殿里?”玉漱瞧见莲心失魂落魄地回来,以为是被宫里面的奴婢欺负了,就将她拉进屋苑里面。等莲心将事情说完,她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便是要像当初袭香那样,跻身后宫?”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袭香的鱼跃龙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倚靠云嫔的帮助通过阅看,然后在敬事房那里挂上绿头牌,一旦被皇上点中,紧接着就是侍寝,而后经由云嫔和几位太妃在乾清宫里的请旨,被封赏品阶,成为后妃之一。

“婉嫔娘娘说,我是下五旗的秀女,就算回到钟粹宫里面,也迟迟不会轮上阅看。云嫔倒了,就连出宫的念想都无法达成,若是不想在宫里面苦熬到下一届的选秀,不是家里有人进宫提出请调,就必须通过阅看和复选。”

“那你是怎么想的?”玉漱拉着莲心的手,低声问。

莲心低着头,心头涌上一股股苦涩。如果换做平时,晋封为妃光宗耀祖,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必定连阿玛都能跟着一起升迁吧?家里的额娘和小妹,也会因此生活得更好。

然而进宫前,倘若不是在王府里待过那一段时光,她岂会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一种让人甜到心里的体贴和关怀。那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相处,点点滴滴,却都仿佛融上了缕缕春光,在不经意间就已经牵动了所有心神,放不下、忘不掉。

月夜,刺绣堂;何福楼里,他的清淡笑靥;他领着她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有那日送来的红豆。这些早就应该忘记的往事,自从她去过寿康宫的那日后就再不曾提起,更从未刻意去想。然而在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是会出现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个机会对每一个进宫选秀的女子来说都极为难得,我知道,可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莲心的嗓音有些哑,红着眼眶,将脸颊埋入双膝里。

玉漱心疼地扶着她的肩,“你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因为王爷,对么?”

“你知道么?倘若我真的进了景仁宫,倘若我博得品阶,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眼泪夺眶而出,莲心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她记得那个清俊温雅的男子,如何轻轻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她记得他跟她说话,眼眸会变得很亮很亮;她记得那种只有在面对她时,才会淡淡流『露』出的宠溺和温柔。

自从在内务府外见过一面,她知道他曾频繁地进宫来找她。因为每一次勤太妃都会提前将她带走,不让他见到她,而后或许他也知道了有人在阻隔,终于在一日的晚上故意留在府里,而让亲信之人进宫找她。

当元寿瞧见她的那一刻,立刻掉下了眼泪,“莲心小姐,奴才找您找得好苦。”

她却背过身,硬是不去看他。

“莲心小姐,主子他真的是有苦衷。”又是这句话,她捂住耳朵,已经腻烦得不想再听,可元寿却跪在她跟前,字字如泣,“您知道么?主子之所以娶嘉嘉小姐,不仅是为了救尚书大人,更是为了保全您…太妃娘娘知道您被责罚进辛者库后,就一直不同意主子再跟您来往。后来又发现莲心小姐的长相,跟皇上曾经恋慕的八福晋极其相似,更是一心阻止。太妃娘娘说,倘若主子不娶嘉嘉小姐为嫡福晋,就要将您一辈子留在宫里面。”

她当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奴才也是自宫里出来的,深知太妃娘娘言出必行。主子怕您受到伤害,就跟太妃娘娘约定,以娶嘉嘉小姐过门为条件,给您留出侧福晋的位置。主子大婚那日喝得酩酊大醉,被奴才扶进房里,嘴里还一直叫着小姐的名字。奴才自小跟在主子身边,从来不曾见他这般。莲心小姐,主子真心喜欢着您,他是有苦衷的。”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底,她咬着唇,攥紧了双手。

莲心——她还记得他在身后孤单地低语——我是有苦衷的。

老天真是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明明不可能的两人遇到一起。如若勤太妃果真允许自己做他的侧福晋,又何必一次次强硬阻拦,连见面都不许?

“那日我站在回廊里面,远远地看见他焦急寻找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找我,我真的很想冲出去找他,可我不能。因为太妃娘娘说,吏部的官员就在不远处,如果被瞧见私通秀女,就会毁了他的一世前程。”莲心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她望向院子里的花架,眼神苍茫而幽然,“你知道么,我明白有些事情已经注定不可能,可我舍不得他…”

玉漱的眼泪刷的一下落下来,抹着眼睛,哽咽着将她搂进怀里,“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呢,或许王爷去请求,勤太妃就会松口了呢?”

莲心抚着她的手,唇边的笑靥仿佛天边的悠云那么轻、那么淡,“没用的,因为八福晋的缘故,太妃娘娘认定我会给王爷带来祸患和灾难。而且嘉嘉小姐已经是嫡福晋了,太妃娘娘又怎么会让人去破坏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姻亲呢?”

或许从来不见也好,也省得情思萦绕;若是不熟也好,就不会这么颠倒。原来这么快,一切就都要结束了,至此再无瓜葛。

十月十二,临近勤太妃的寿辰,宫中开始紧张而忙碌地筹办着。宫里面一位太后都没有,从来都是将勤太妃当太后一样尊着,奉其为中宫之首。而勤太妃向来是主张节俭的人,倒是不甚在意怎样办,只是早前乾清宫格外下了旨意,特地从户部拨出银子来,嘱命要隆重『操』办。

宫里的妃嫔并不多,储秀宫有一位皇后,往下连妃都没有,然后就是嫔。嫔原本还有两位,而自从云嫔被打入冷宫后,也只剩下一个婉嫔。再往下是安贵人和一个新封的谦贵人。常在和答应各五人,却都是闲置在殿里面不召幸的,不可谓不冷清。倘若像前朝一样佳丽三千、百花争艳,每逢太皇太后或是皇上的寿辰,光是各宫献上的寿礼都让人眼花缭『乱』。而每一次的寿宴,都变成了妃嫔们展示自身的竞技场,哪个新颖别致,哪个特别出挑,总会成为宫里面一段时间内的话题。这一朝的后宫反倒是因为人少,想要出类拔萃又不雷同,却是更难。

此刻,黄花梨桌案上搁着五花八门的小摆件,碧玉镂雕龙凤“福星高照”牌、百字呈祥翡翠璧、白套玻璃花卉杂宝纹鼻烟壶、银胎珐琅花卉杂宝纹水烟袋、犀角镂雕花木人物槎杯、红白玛瑙蝙蝠桃树花『插』…一件件,全都是价值连城。

奢华精贵是有了,可每年宫外进贡的器物都不知比这些珍贵多少倍。皇上又很孝顺,得到些新物件总不忘给寿康宫送去,相比之下,倘若送这些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冰雁站在案前仔细选看着,挑来拣去,将一扇金“大吉”葫芦式挂屏挑了出来,递给一侧坐在敞椅上的李倾婉。

李倾婉却摇了摇头,表示不甚满意,“今年给勤太妃准备的礼物,都在这儿了?”

冰雁点头,“都在这儿了。而且奴婢也去各宫瞧过,准备的物件好像除了金银器皿,就是古玩字画。倒是储秀宫那边儿,皇后娘娘亲手绣了一副‘双鹿贺寿’的双面湘绣,足足用了两个月,该是马上绣好就要裱起来了。”

李倾婉摆弄了一下手里的挂屏,金灿灿的又轻又薄,却镂空雕刻着九百九十九个“吉”字,当真是巧夺天工,精妙无双。可惜,跟皇后亲制的绣品相比,又显得没诚意。

皇后娘娘也是个实心眼儿,自己做了什么,从来也不知道掖着藏着,哪像那些殿里的,明面上摆的是金银珠宝,送出的却又是其他东西。

“听说皇上昨儿去寿康宫了?”

冰雁颔首道:“皇上从热河行宫回来,带了好些特产,蒙古来使也进贡了羊腿和糌粑,皇上都送到太妃娘娘那儿了。”

李倾婉拄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寿宴在即,皇上必定很想让勤太妃开心,倘若此刻能让勤太妃开怀,就等于同时取悦了皇上,倒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此时,莲心捧着刚做好的绣品进来,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了桌案上的各『色』摆件,不觉眼前一晃,入眼处无不金光璀璨。

“娘娘,都绣好了,您且看看。”

李倾婉见她朝自己行礼,顿时感觉到有些无力。分明是好好的一个秀女,就算选不上后妃,若是许配给亲王贝勒,也是金贵傲雅。自己让她进殿里来,明明就是想给她机会通过阅看,然后引荐给皇上的,可她却非要以奴婢的身份留下来。起初自己也以为她这是以退为进,可试过几次,她偏就是没那心思,真是让人丧气得很。

“果然很精致,莫说是其他宫人,就算是广储司那边,怕是都要自愧弗如了。”李倾婉拿起其中一件仔细端详过,不由有些惊叹地啧啧称赞。

要不是皇后娘娘的双面湘绣珠玉在前,索『性』也让她绣一副算了,只恨自己早想不出那心思。

莲心谦恭地敛身,“娘娘谬赞了。”

李倾婉叹了口气,“原本我们应该以姐妹相称,你非要尊一句娘娘,我都拿你没办法。现在倒是有件事棘手,正好你来了,也帮着出出主意。”她说罢,用目光示意着桌案上的贺礼,“都是给太妃娘娘贺寿用的,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哪一件能送出去,你也去挑一挑。”

莲心回过身,看见冰雁正犯愁地拿着簿册,“论身份、论地位,太妃娘娘无疑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富贵的女人,要想给她备一份满意的礼物,可不是很容易的。莲心小主,奴婢将头都快想破了,也没给娘娘想出好点子。”

李倾婉对莲心青睐有加,作为随侍奴婢的冰雁,起初对她略有敌意,但相处几日下来,莲心和善大度,『性』子又不讨人嫌,倒是个好相处的。

莲心抿唇想了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

“还有十来天吧。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二办寿宴,后来又改到二十八那日。剩余时间很少,还得早做准备才是。”

“娘娘…奴婢一人之力,恐难肩负,能否…”莲心低着头,欲言又止地道。

李倾婉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耿佳·玉漱,对么?”

自从莲心进了景仁宫,无一日不想着要将玉漱也从辛者库里弄出来,就算在这边得了什么吃食,也不忘第一时间送过去。西六宫跟辛者库相隔不算近,一来一回,总要跑得满头大汗,真不知这是怎么个想法。

“你自己愿意进来做奴婢,未必其他人也愿意。”李倾婉在这时抬起手,阻止了莲心开口,“就算你想不出好主意,本宫也不会让她进殿里来。莫说本宫有一位小公主在,身边之人要慎之又慎,就算她没有歹心,本宫也不喜欢她。”

莲心请求的想法,再次被噎了回去。

李倾婉看着她失望的神『色』,又是一叹,“这样吧,若是此次你的办法好,能让勤太妃开心,本宫就去跟内务府的管事说,让她重新回到钟粹宫。”

莲心『露』出一丝喜『色』,忙敛身而拜,“谢娘娘大恩。”

因绣品缝制得很好,冰雁拿去让嬷嬷配在宫装的图籍上,然后就给小公主上了身儿。绣的是百蝶穿花的纹饰,配着小旗鞋、小旗头,堪堪往那儿一站,小小年纪已是明灿夺目、盈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