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无事,莲心便将剩余的丝绦和绣线整理到笸箩里面,悉数都码放在格子架上。她住在景仁宫的西配殿,有着专门伺候的奴婢和嬷嬷,除了不领月例,规制都按照妃嫔待遇,一丝不差。李倾婉愿意这般倾心待她,并且不甚计较她执拗的心思,莲心从心里往外感激着。

蔚蓝天际,飘浮着一抹轻薄的云彩。跨出门槛,顺着朱红宫墙一路走,绕过毓庆宫、奉先殿和皇极殿几处,自锡庆门而过,就是南三所,再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就可见辛者库的大牌楼,一盏茶的时间可到,可若是踩着花盆底的旗鞋,则要足足走上半个时辰。

宫人们远远地瞧见是她,招呼都没打,就赶紧走开,很像是避之唯恐不及。莲心不由感觉有些讶然,再往里走,就能听见木杵敲打布帛的捣衣声。西苑北小屋正好是自己曾经和玉漱一起住的地方,她挎着食盒踏进院门,就瞧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费力地拿着斧头劈柴。

“玉漱…”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莲心就三两步跑过去,只因看见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等走近了,却发现那拿着板斧的手红肿不堪,指甲都磨掉了,手背上更是长满了水泡。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帮着做活儿呢?”莲心又气又急,小心翼翼地将斧头从她手里拿下来,细细去看,肿胀的手上竟是遍布着裂纹。三日前她还来过,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短短时日就变成这样了?

玉漱没料到她来,赶忙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将手背到身后,“才晌午,你如何就过来了?”

“是不是若我没撞见,你都不准备与我说?”莲心略带责备地看着她,眼圈却是红了。

玉漱低着头,心里的委屈上涌,酸楚地摇头。

“莲心姑娘可来了,自从你到了景仁宫婉嫔娘娘那里,玉漱可没少受罪。”

“是啊,那个谦贵人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吩咐做那,吩咐做这,还故意将洗好的挂缎掀翻在地上,或者将水桶里的水浇到玉漱身上…”

在旁边浣洗挂缎的宫婢听见她们说话,不禁纷纷道了出来。

原来不是帮忙,根本就是分配给她的活计…

莲心看见角落里摞得小山似的柴火堆,尚等着劈好,并且码放起来,鼻翼就是一酸,“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呢?”

“本来就是那谦贵人自己有病啊!”玉漱扯了扯唇,宽慰地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婉嫔娘娘将你接进景仁宫里,她看不过眼又嫉妒不得,只能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拿我撒气。我不跟她一般见识,你也别放在心上呢。”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莲心咬着唇,苦涩地摇头。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徐佳·袭香带着三个奴婢来了。每个奴婢都捧着厚厚的缎帛,雪白的料子,上面不知沾了什么,一块黑一块青的。

“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攀高枝儿的回来探望姐妹了。”袭香也没想到会碰见莲心,脸『色』僵了僵,随即就『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微笑,“怎么,景仁宫里的风景不好,还要在辛者库里面闲步么?”

院中的宫婢见状,都纷纷朝着她敛身,“谦贵人吉祥。”

莲心和玉漱也朝着她行了个礼,袭香迈着碎步悠然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莲心,啧啧开口,“果真是不一样了,想来婉姐姐那儿水更加养人,让一个小小的秀女都生出冰肌玉骨来,焕然一新啊!本宫险些都要不认识了。”她说罢,朝身后睨了一眼,“还愣着做什么,不将缎料拿过来作死啊?”

弄脏的缎帛自然都是给玉漱准备的,莲心看到玉漱的手肿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要沾水,不由道:“娘娘,玉漱的手受了伤,能不能暂时将这些料子交给其他奴婢…”

“本宫的旨意,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小秀女来置喙?”袭香厉声喝了一句,转眸来看她。

玉漱使劲拉了拉莲心的袖子,让她不要跟袭香争执。莲心扶着她的胳膊,却是卑微地敛身,“娘娘息怒,奴婢万死不敢。只是玉漱的手已经生了泡,浸水之后就会化脓,若是在浣洗布帛的时候,不慎将脓水沾在上面,却是要传染的…”

莲心的话说得袭香一哆嗦,泛出恶心来。可她顿了顿,却是笑了,“你以为小小的伎俩,就能让她逃过这些活计?本宫偏不让你如意!来啊,将缎料给她送过去,两日之内必须洗完,且上面不能留一点污迹。两日之后,本宫就会来验收,倘若洗得不让本宫满意,等着挨板子吧!”

成堆的缎料能洗完都是奇迹,且要还以雪白的颜『色』…宫婢们闻言,都『露』出同情的神『色』。

袭香说罢,却是甩着锦帕趾高气扬地离去。靠近谁不好,偏偏是那个婉嫔,偏偏是她的表姐。她待她们两个不好么?现在反倒是吃里爬外,与她作对。

“娘娘请留步!”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嗓音。

袭香顿住脚步,回眸。树梢筛下的阳光在那少女的周身笼罩上一层『迷』离的光晕,单薄的身姿端然而立的模样,却难掩一身素雅和清美。

在容貌上,袭香还从未觉得有人胜过自己,就算是出身同样高贵的钮祜禄·嘉嘉。然而此时此刻,或许是疏影的光线折『射』,淡淡的光影中,少女的一双眸子若幽泉般清凌凌,穿过无数浮光掠影而来,像是能勾魂摄魄一般。

袭香甩甩头,按捺下心底生出的异样之感,哼笑道:“怎么,想强出头么?”她说罢,轻步走了过来,微仰着下颚,眼底眉梢都是不可一世的神『色』,“想多管闲事,也得先弄清楚身份才行。你现在可还不是后妃呢,等你抱着婉嫔的大腿睡到乾清宫那张床上,再来跟本宫说吧。”

袭香的话,既刺耳又难听。玉漱憋红了脸,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就想跟她理论,却被莲心一把拽住。玉漱回头看她,却见她的脸『色』淡淡的、温温的,也不像动气的样子。恍惚间,就见她上前一步挡在自己身前。

“娘娘,您似乎忘了一件东西。”莲心抬起眼,脸上含着一抹似有深意的表情。

袭香一怔,转瞬,却是哂然地看着她,“你在故弄什么玄虚,本宫忘记什么了?”

莲心保持着语调,檀唇轻启,幽幽吐出了四个字,“黄花杜鹃。”

只是花的名讳,一月前,却不知在宫闱里面掀起怎样的波澜。袭香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下意识地往四周看,见除了玉漱外,其他人都低着头,这才稍稍安心,却是目光阴森地盯着莲心,“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话。”

在咸福宫的整件事情上,旁人或许并不知情,莲心却是一清二楚。只要这消息走漏一星半点,依照勤太妃的『性』格,恐怕不仅是要将云嫔从北五所放出来那么简单。

莲心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拱手敛身的卑微模样,更是在央求和祈请,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娘娘放心,只要娘娘大发慈悲放过玉漱,不再找她的麻烦,奴婢自然会守口如瓶,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里。”

“你可要说到做到才行。”袭香说罢,恨恨地转过身,朝着身侧的奴婢摆手道,“将这些缎料都拿走吧,以后也不要将任何活计交代给她。倘若让本宫发现她的一双手,沾了任何劳作的东西引起感染,定不轻饶!”她的话是冲着院落那边喊的,正监督宫婢酿造酱醋的盼春自然听在耳里。

莲心和玉漱双双走过来,朝着她敛身,“奴婢等谢娘娘恩典。”

转眼寿宴之日在即,各殿都在筹备着贺寿的礼物,却是藏着消息,并不透『露』给他人。

这日,勤太妃在大佛堂里诵经,由皇后乌拉那拉·贞柔在一侧陪着。皇后的身子不好,一贯深居简出,因着临近勤太妃寿辰,特地来大佛堂抄写经文三日。等她抄写完毕,堂内的木鱼声止,片刻后,即有伺候的嬷嬷搀扶着勤太妃走了出来。

“皇额娘今日延长了半炷香的时辰,可有心得?”

人如其名,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个端静娴雅的女子,不甚美,却有个足以匹配的家世和出身。宫中妃嫔甚少,中宫之务又多由几位太妃代劳,她因此并不常管宫闱的事,只是在祭祀、过年等诸多大场合,才会穿着一袭石青『色』凤凰朝袍出现在皇上身边。其余时刻,不是在储秀宫里面静养,便是来这大佛堂抄写经文。

勤太妃瞧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慈蔼的笑容,“门口风凉,往哀家这边坐坐。”

乌拉那拉·贞柔温雅地抿唇,“皇额娘,贞儿哪儿有那么娇弱。贞儿瞧着皇额娘有些倦了,不如我们去外面走走,今日和风煦暖,天气颇好。想是过了十月,就难得见到这样的光景了。”

勤太妃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跨过殿门槛,乌拉那拉·贞柔陪在一侧。一行人顺着大佛堂的后殿,徐徐漫步到西三所,穿过春花门,红漆画栋的雨花阁即在眼前。

这里是宫中数十座佛堂中最大的一处,南面明间开门,屋顶南北为卷棚顶,东西为歇山顶。屋顶覆着绿琉璃瓦,屋脊和屋面剪边为黄琉璃,檐下采用白玛曲孜、兽面粱头的装饰,屋内天花装饰为六字箴言及法器图案。满蒙一族信奉萨满教,进关后接受汉室文化,同时也将佛教引入宫城,而这一处则独具浓郁的藏式风格。

佛香氤氲,莲花纹福字大铜鼎里面燃烧着火炭,滚滚的热浪,连着升腾起的烟丝都变得缥缈。嗅着那股线香独有的味道,烟气袅袅弥散开来,却是有人正在殿里面熏香祈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道童声自殿里面传出,娇滴滴、『奶』声『奶』气的。

字字句句不禁让勤太妃心中一动。走至殿门前,就瞧见李倾婉扶着小公主,母女俩跪在明黄金心烫绒的团垫上,双手合十,正朝着佛祖悲悯而睿智的面容虔心祈福。

“仰望神像有灵,怜我忠挚之心。一祈佑大清江山福祚绵长;二祈佑皇上帝业锦绣;三祈佑皇额娘身体康健、万寿永昌。”从外面只见到母女二人的背影。

轻烟『迷』离中,这一瞬竟是跨越了流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花信之年的女子带着两个儿子,也是这样跪在雨花阁的佛堂前,怀揣着真情,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诵经祈福。

“好了,现在小惠宁要去点上三支线香,这样佛祖就能收到我们的心愿了。”李倾婉扶着女儿站起来,自己仍跪着,指点她如何点香、上香,如何拜、『插』。小女孩儿踮着脚,将线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回到额娘身边,撒娇地依偎在她怀里。

第1卷 第9章:死局

第9章:死局

“咳咳!”勤太妃在门廊处轻咳了两声,将她们的视线引了过来。(下载楼Www.XiaZaiLou.Com)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站起来,朝着她敛身,“臣妾给皇额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额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起身,而后朝着小公主招了招手。

李倾婉轻轻放开小公主的小手,小公主就往前跑了几步,扑进勤太妃的臂弯里,“惠宁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童声稚嫩,勤太妃顿时眉开眼笑,轻轻搂着她,“这是谁教给我们惠宁的…惠宁长大了,知道想着皇祖母了…”

勤太妃拉着小公主的手,细细地问了饮食,又问了每日所学。小公主乖巧地一一作答,更是说了自己在苦练舞蹈,要在寿宴上献舞的事。勤太妃一边听,一边笑眯眯地抚着她的头发。

李倾婉站在一侧,微垂着眼睫,目光柔柔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勤太妃在这时抬眼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儿的?”

“臣妾自知所犯过错无法弥补,唯有日日来此地为皇上、皇额娘祈福。”李倾婉说罢,从怀里取出一道平安符,“前几日,白塔寺的上师进宫来给皇额娘讲经,臣妾在这里遇见他,便求了一道符,用以保平安、延寿禄。”金『色』的三角拴着红『色』丝绦,在阳光下闪着一抹光晕。

勤太妃看了半晌,语气不觉柔和下来,“你是给哀家求的?”

李倾婉点点头,口音细细,“臣妾知道,白塔寺的符最为灵验。而且那位上师说,这道符开过光,若是用给家中老人,再辅以孝心和真心,便能保佑一世安宁。”

“孝心、真心…”勤太妃咀嚼着这两个词,须臾,轻轻叹了口气,“若你果真痛定思痛,今后能专心抚养和照顾小惠宁的话,哀家也就真的安心了。”

李倾婉敛身,深深俯首。

而后,勤太妃就和乌拉那拉皇后离开了雨花阁。小公主咬着手,还在原地站着。这时候,已经有宫婢将掖在团垫下面的纸笺抽了出来。

李倾婉接过来却是看也不看,就对着烛火烧了。灰烬落,上面的字也跟着灰飞烟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乾西四所那边,师傅请得怎么样了?”

冰雁略微敛身,压低声音道:“回禀娘娘,师傅们都说,若想要在短短几日内就教好小公主,很是困难。所以…”

“所以没有师傅敢接?”李倾婉回眸,眼底透出一丝不悦。

冰雁点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本宫不管是困难也好,简单也罢,你这就去指定一个人,必须要在十天之内将小公主的舞蹈教好,否则本宫就将他逐出宫去。”

冰雁随后又去了乾西四所,然而里面的教习师傅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接。且道是皇家子女,精贵得很,舞蹈又是苦功夫,非几年的苦练不能成事。单是时间就已不可能,更何况要教的还是皇室唯一一位公主,谁也不敢担这样的责任。最后,却是里面伺候的一个嬷嬷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真的没问题么?”

“娘娘放心,老奴以前是乐坊里面的伶人,亲手带过很多姑娘,有经验得很。小孩子的筋骨软得很,稍下工夫,几个动作还是做得出来的。”

李倾婉蹙着眉,一脸变幻莫测地看着她,“你竟敢将本宫的小公主,跟那些下贱胚子相提并论…”

那嬷嬷名唤苏蓉,闻言惊了一下,惶恐地跪在地上,“老奴不敢!老奴是老糊涂了,这张嘴真是该打,该打!”她说完,伸手照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地抽下去。

清脆的响声让李倾婉愈加烦闷起来,摆摆手,索『性』让她停下。

“离着太妃娘娘的寿诞,统共还剩下八个昼夜。在这期间,你若是教会小公主一套讨喜的舞蹈便罢,若是不能,乾西四所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辛者库教习那些包衣奴婢吧。”她说完,便摆摆手,让伺候的奴婢将小公主领出来。

两三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姿势、身段,堪堪往那儿一站,无论苏蓉怎么说,都弯不下腰去。苏蓉捡了一根藤条,狠狠在她的小腿上抽了一下。小公主“啊”的一声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李倾婉刚在软榻上躺了片刻,就听见外面的声音,皱着眉唤来冰雁,却是苏蓉打了小公主,连外衣都顾不得披上,穿鞋下地就直奔正殿。

小公主已经被扶起来。那边,苏蓉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李倾婉几步上前,啪的一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大胆贱婢,本宫只不过是让你负责教导小公主舞蹈,你却敢打她。你可知道连本宫都舍不得动她一下,谁给你的胆子动手?你眼里还有本宫,还有皇上么?”

苏蓉捂着脸,嘴里腥甜,唇角渗出血丝来,“玉不琢不成器。娘娘让老奴教导小公主舞蹈,一招一式,必须将基本功打好才行。娘娘若是心疼小公主,别说是不到十几日,就算是十几年,也教不出一段舞来。”

李倾婉怔了一下,转瞬却道是她的话并没有错。

冰雁挽起小公主的裤腿,白嫩嫩的小腿肚子上被打出两道血痕。冰雁心疼地看向李倾婉,“娘娘,小公主是金枝玉叶,如何受得了这个苦,奴婢求您还是另做打算吧。”

在瞧见血痕的那一刻,李倾婉也心疼得要命,可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让小公主在勤太妃的寿宴上脱颖而出,这不仅是她的事,更是为了惠宁的将来着想。谁能保证她永远是皇室唯一的公主?倘若将来皇上纳了别人,有新的女儿降生,那么她这个犯过错、关进过北五所的额娘,将要如何给她争回那些宠爱?

“舞蹈还是要练,你注意些分寸便可。”李倾婉说罢,再也不看一眼,直进了内殿。

冰雁拉着小公主,苏蓉拿着藤条就过来要人。小公主惊恐地躲在冰雁身后,却被苏蓉一把拽了出来,硬是让她将腿抬到杠子上,做最基本的抻筋和压腿。

十月二十八日,迎来勤太妃的寿宴。

早在十五日,王公大臣以及外省各大臣已经陆续呈进贺寿贡物。十六日,内宫里面开始日日有庆祝活动。等到二十八日来临,宫城内外已是锦缎铺地、福禄彩幅高挂。

当日,勤太妃先是在寿康宫里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而后在宁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仪驾。辰刻,御礼服,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神武门、进北上门,至寿皇殿列圣前拈香行礼。又至承乾宫、毓庆宫、乾清宫东暖阁、天穹宝殿、钦安殿、斗坛等处拈香行礼毕,还乐寿堂。

巳初,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养『性』门、升皇极殿宝座。礼部堂官引雍正帝于宁寿门中门入,帝步行至宁寿门槛外拜褥上立,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还宫。随后接受皇后、固伦纯禧大公主、皇子福晋等参拜。礼毕还乐寿堂,升宝座,帝诣勤太妃前跪递如意毕,皇后率婉嫔、安贵人、谦贵人等诣勤太妃前跪如意毕。

最后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至阅是楼院内降舆,帝率皇后跪接、进膳、进果桌、看戏。戏毕跪送,勤太妃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还乐寿堂。

寿宴要在畅音阁里面举办,看罢戏,有奴婢备好桌案用膳,膳过两巡,各殿的妃嫔献出贺礼。皇后乌拉那拉·贞柔毫无悬念地拿出那副亲手绣制两个月的双面湘绣,接下来则轮到婉嫔。

婉嫔领着打扮得喜庆的小公主走到明黄桌案前,尚未开口,小公主就童声稚嫩地喊道:“惠宁要献舞…”她的小脸儿满是笑容,嗓音脆生生的,却是将大家都逗乐了。

勤太妃抚着掌,笑眯眯地道:“小惠宁想要跳什么舞呢?皇祖母从来都不知道惠宁也会跳舞,是谁教惠宁的?”

李倾婉轻挽双手,柔柔地一拜,“回禀皇额娘,小惠宁知道皇额娘寿辰在即,非缠着臣妾找人教她跳舞不可,说是要在寿宴上跳给皇额娘看,让皇额娘开心。”她说罢,春水般的目光流转,只『荡』过那一袭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

勤太妃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连连称“好”。李倾婉敛身再拜,而后领着小公主下去准备。

片刻之后,一侧的宫人将曲乐奏起。等欢快的调子在整个敞廊里响起,小公主穿着一身金灿灿的罗裳走到中间空地上,手腕和脚腕上都拴着金铃铛,随着动作,铃铛发出脆响。曲调如水,舞姿娇俏可爱。短短几日,动作却练到了十成,一招一式娇美而标准。

勤太妃一边看一边打着拍子,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可就在这时,小公主的舞步似乎『乱』了。“啊…”她刚跳了几个动作,想弯腰下去,却痛苦地叫了一嗓子,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摔在地上。

这一摔,将满场人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大妞儿——”最着急的却是李倾婉,这一急,连以前叫习惯的『乳』名都唤了出来。

她坐在西回廊的第二个桌案后面,面前挡着雕栏,繁重的宫装让她无法及时跑过去,却是一侧的奴婢将小公主抱了起来,径直抱到皇后娘娘的跟前,乌拉那拉·贞柔探手一试,却是没气儿了。

“太医,快传太医!”

天『色』逐渐黑沉下来,沉郁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宫城,仿佛连风都跟着凝滞下来。

小公主被抱到了寿康宫里,几位太医已经进去很久,外面是焦急等待的勤太妃、皇后,李倾婉六神无主地扶着廊柱,已是满面泪痕。

皇上原本也在,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然而边防忽然传来急报,万般无奈之下,匆匆赶回暖阁主事,留下心腹亲信苏培盛在此等。

足足两个时辰。月近中天时,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御医正是陈远道和赵博安,两人都是首席院判,此刻却是煞白着一张脸,面『色』凝重,额头上满是『潮』汗。

“里面怎么样了,我的女儿怎么样了?”李倾婉扑过来,红肿着眼睛,一把拽住两个御医的袍袖。

陈远道扶住她,赵博安却径直来到勤太妃的面前。

“小公主如何了?”勤太妃阴沉着一张脸,已经十分难看。

赵博安的脸『色』更加难看,拱着手,沉沉地道:“启禀太妃娘娘,小公主她…却是不行了…”寥寥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勤太妃脚下晃了晃,险些没摔倒。

不行了…李倾婉目瞪口呆地转过脸,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博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行了…”

“太妃娘娘、婉嫔娘娘,刚才老臣等为小公主号脉,已经不见了脉象。小公主身上又有多处伤痕,老臣猜测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虐打,导致筋骨脆裂。刚才小公主在跳舞时,该是经受不住挤压,终于导致断裂错位压迫心脉,才…”

勤太妃听到一半,只感觉心筋被狠狠勒紧,已经是痛得难以自抑。等全部听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转瞬,推开身侧的人,大步走进了寝殿。

床榻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具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

李倾婉跟着走进去,在看到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大妞儿,我的女儿…”

勤太妃却是哆嗦着手脚,径直上前掀开小女孩儿的衣服——外中内三层。等掀开月白缎长裤的一角,却看见『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着紫红『色』的瘀伤。然而不仅是腿上,手腕上、后背、胸前都遍布着又红又紫的瘀痕。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哀家的小惠宁会有这么多伤?”勤太妃颤抖着声音、拍着床榻,哽咽着哭出声来,“婉嫔,哀家以为你从北五所出来已经改过自新,谁知道你仍在兴风作浪,现在还把小公主弄成这样!”勤太妃捶胸顿足,哀嚎着看着床上的小身体,“哀家真是瞎了眼睛,竟然把小公主交给你抚养。你让她练习舞蹈就罢了,何必要这么折磨她。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皇额娘…”

“别叫哀家皇额娘!”勤太妃的眼睛通红一片,站起身,指着床榻,“你的女儿就在那儿,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脉搏和呼吸。你是她的额娘,你去好好看看,究竟你把她折磨成什么样?”

李倾婉并不相信小公主真的已经殇逝了,面容僵硬地走过去,抱起那小小的身体,“大妞儿,大妞儿?是额娘啊,你怎么不理额娘呢?”她摇晃着小公主的肩,须臾,转过脸来,朝着勤太妃『露』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皇额娘您看,小惠宁还在我怀里动呢。她还活着,还活着…”

勤太妃心里有抑制不住的酸楚和哀恸涌出来,再不能去看一眼。甩着袍袖,朝身侧的人道:“来人哪,传哀家懿旨,景仁宫婉嫔李氏虐待亲女致死,特此废去封号,择日处斩!”她说罢,立刻离开了这里。刚踏出门槛,寝殿里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

十月二十八,戌时,勤太妃寿宴不欢而散;亥时,长女殇于景仁宫,追封为和硕怀恪公主。

二十九这日,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这样的天气,有雨已是难得,『潮』湿的气息从泥土里生出来,弥漫在雨幕里面,含着淡淡的青草味道。

景仁宫里,小公主的尸体已经收进了棺椁,而辰时不到,宗人府来押婉嫔的官吏已经到了。宫妃被打入冷宫时,往往要穿着一身雪白罩衫,抱着仅能带的几件换洗衣服,连身边的奴婢都不能带走。但若是罪犯不赦要被砍头,则是被带进宗人府。

李倾婉已经在床榻前坐了一夜,晨曦的阳光投『射』进屋时,她便起身走到镜子前面,将披散凌『乱』的长发梳得齐顺。

冰雁泣不成声地看着她,“娘娘…”

“本宫这便走了,你留下来,要好好照顾小公主…她喜欢吃甜的,喜欢午膳之前先去御花园耍闹一阵。膳食不能太烫,要定时定量,可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李倾婉痴痴地望着床榻的方向,仿佛那上面还有个小女孩儿正甜甜地睡着,就像以前一样。

冰雁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嘘——”李倾婉伸出手,朝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吵着她,你看她睡得多香啊…”

此时此刻,莲心站在门槛前望着殿内的一切,惊愕得无法自抑。自从寿宴在即,她便暂时离开景仁宫回到了辛者库,原是因为这两日,勤太妃会到各个宫妃的殿里面探看,她不便再继续叨扰。而更重要的是,二十八日诸皇子、皇妃要进宫拜寿,她必定得留在辛者库,届时勤太妃也会安排人过来,将她接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殿里面。谁想到时隔仅仅三日,竟然会变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宗人府的官吏已经到了,莲心暗自咬牙,提起裙裾就往外面跑去。

此刻,寿康宫里的烟气已经散了,雕花麟凤的铜炉盖着盖子,里面的火炭早已经没了热度。垂花门上的幔帘被挽着,『露』出殿内的一室浮光掠影、蒙蒙黑沉,仿佛都还浸在子夜的冰冷和浓深里,连轻微的熏香都生出了凉薄的味道。

莲心迈进门槛,殿内的嬷嬷拦了她一下。

“奴婢钮祜禄·莲心,有急事求见太妃娘娘,请通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