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伸着胳膊阻拦她,却是面无表情,“勤太妃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你还是回去吧。”

“求求你,我真的是有急事,人命关天!求你让我进去!”

还有两刻,婉嫔就要被押进宗人府,正午时分,等待乾清宫定夺,便要处斩。莲心焦急得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地在门廊上苦苦哀求。

就在这时,内殿徐徐走出一个宫婢,朝拦着莲心的嬷嬷道:“主子有话,宣她进去。”

莲心满是感激地看了这个宫婢一眼,忙跟着她跨进内殿,绕过几道垂花门,烫金明黄的大敞椅即在眼前,那团花地毯上却早已跪着一个身影。

“太妃娘娘,婉嫔她就算再心肠歹毒,也不至于要如此残害小公主。虎毒不食子,更何况还是一个母亲呢。”徐佳·袭香梗着脖子,直直地跪着,“您的寿宴是整个宫闱最大的心事,婉嫔或许是因为望女成凤用错了方法,才导致小公主殒命。她已经失去了神智,太妃娘娘,妾恳求您饶她一条命,哪怕是景祺阁,哪怕是北五所,让她一辈子待在里面不能出来。妾求您了…”袭香说到此,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莲心由宫婢领着走进去,袭香这时抬起头,瞧出是她时,脸上不由生出一丝别扭,别过脸再不去看她。

勤太妃抚着额,神『色』倦怠而憔悴。好半晌,睨下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也是来求情的?”

“太妃娘娘,奴婢一直住在景仁宫里面,前前后后的事,没人比奴婢更清楚了。因为太妃娘娘的寿宴在即,婉嫔挖空了心思要讨您的欢心,因此才让小公主跟着乾西四所里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学跳舞。那苏嬷嬷说自己是自小就练习舞艺,婉嫔才将小公主放心地交给了她,婉嫔并不知道苏嬷嬷会这么对待小公主。”莲心说罢,俯首叩了一个头,“太妃娘娘,纵然婉嫔有抚养失职之责,却也罪不至死啊!”

她刚说完,桌案上的茶盏哗的一下就被挥落在了地上。勤太妃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满面哀戚地看着地面上的两个人,“她罪不至死,难道哀家的小惠宁就该死么?”

就在这时,忽然有奴婢来禀告:“太妃娘娘,不好了,婉嫔在被押入宗人府的路上撞墙了。”

莲心和袭香都是一滞,骇然地看着那奴婢。

勤太妃阴沉着脸,“死了没有?”

那奴婢低着头,怯懦地道:“回禀太妃娘娘,御医当时正好经过那里,就赶紧过去看。谁知道,却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话音落地,莲心和袭香都跌坐在地上。袭香失魂落魄地盯着地上某处哽咽着,却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高堂上,勤太妃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涕泪横流,“好啊,老天都看不过眼。那贱人是有心加害也好,无心也罢,都已经给哀家的小惠宁偿了命。来人啊,将那贱人挫骨扬灰,封了景仁宫,哀家从此再不想听到关于那贱人的任何事。”

风逐渐转凉,莲心走出寿康宫的一瞬,扑面而来的凉雨,打得她一个寒战——骄傲如斯的一个女子,就这么没了,再无声息。

景仁宫偌大的宫殿里,宝阁架上面摆放着的诸般新制香品仍在,一些是自己的,一些则是特意给婉嫔做的。莲心怔怔地想着,是不是该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给婉嫔烧了。恍惚间,又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婉嫔一起死了,萧索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袭香被奴婢搀扶着走出来,没有打伞,走出回廊就呆呆地站在雨里。莲心在她身边走过,却一把被她拽住,拽住了,却没说话。

莲心鼻翼有些酸,苦涩地抚上她的手,却发现指尖冰凉,“娘娘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袭香喃喃地念出那四个字,忽然笑了,却是仰面而泣,“我应该高兴的啊,不是么?我终于把她斗倒了,不仅如此,她都已经死了。如果仅仅是被押入北五所,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现在可好,她死了,死了…”她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莲心转过身,难受地拥了她一下,袭香就伏在莲心的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雨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站在雨里的两人浑身都被浇透了。眼前,那些在白日里瑰丽奇伟的殿堂和宫墙,此刻被雨水冲刷成了一片阴翳『色』,幽幽深深,夹杂而来的寒意,就像是从脚底一直钻到了心里,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那股凉薄和冷酷的气息。

“奴婢没想到,娘娘会来给婉嫔娘娘求情…”

袭香从莲心的肩上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嘲弄和凄凉,“你以为是我,对么?”

没错,她确实很讨厌她,讨厌得咬牙切齿,生怕她留在宫里面与她争夺地位和尊荣,挖空心思想着如何能将她们母女弄到北五所里面,永世不得翻身。可她毕竟是她的表姐啊,而大妞儿是她的小外甥女,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情。而且退一万步讲,她也根本没有那么狠辣毒绝的手段——借刀杀人,不『露』声『色』。

“你说,当时在景仁宫负责教大妞儿跳舞的,是乾西四所里面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对么?”袭香脸『色』冷了,眼神里充斥着毒恨和阴森。

莲心点头。

“那好,本宫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宫人,能将大妞儿毒打成那样,并且还将表姐连累致死。”

乾西四所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拿着簿册核对名姓的嬷嬷站在正堂中央,却是一脸的疑窦和愠怒。在她面前站着的都是教习师傅和宫人,排成队,由另一个嬷嬷仔细地核查而过。

莲心和袭香跨进门槛,正听见那嬷嬷点对着名讳。瞧见眉眼,才认出她正是在勤太妃身边伺候的老嬷嬷。

“谦贵人、莲心小主,老奴一一核对过,乾西四所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苏蓉的嬷嬷。”老嬷嬷朝着她们俩行了个礼,就把手里的簿册交给了她们。

莲心却是满脸震惊地抬起头,目光跟袭香的相触,两人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呢?我是亲眼看着那嬷嬷在景仁宫里教习了好几日,偶尔还会有乾西四所里面的宫婢,送一些描画动作和舞姿的书籍过来。对了,就是她们俩,我见过她们送东西过来的。”莲心说罢,指着站在靠右侧的两个面容清秀的宫人。

那两个宫人见点到自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

“可有此事?”老嬷嬷厉声喝道。

两个宫婢哆嗦着肩膀,噤若寒蝉地点头。

老嬷嬷啪的一下将簿册摔到她们脸上,“那你们送书籍的那个人何在?若是胆敢包庇,一并连坐,严惩不贷!”

“奴…奴婢等冤枉啊,奴婢等确实送过东西到景仁宫,却以为她是婉嫔娘娘新招的宫人,更何况那嬷嬷也是这么说的啊!”两个奴婢跪在地上,咚咚磕头。

这回,连来核查的老嬷嬷都惊了一下,莲心和袭香更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难怪出事之后,一直看不见还有别人,原来根本就是个包藏祸心的祸害。究竟她是谁找来的,表姐对大妞儿的日常起居不是一向小心谨慎的么?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一个外人进殿里面,还接近大妞儿呢?”袭香说罢,面『露』哀伤和痛惜。

莲心怔怔地回味着她的话,想起自己提前三日离开景仁宫的时候,那苏嬷嬷仍在殿里面教习,冰雁还特地在一侧督导。

冰雁…

“那个叫苏蓉的嬷嬷,是冰雁找回来的。”

袭香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就在这时,寿康宫来的老嬷嬷将簿册交还给乾西四所里的掌司,然后朝着袭香和莲心道:“两位小主子,老奴跟随太妃娘娘已经在这宫里面待了几十年,听得多也见得多。宫里头最忌讳空『穴』来的风、无因而动的影——往往就能兵不血刃,而杀人于无形。在这个宫里面,千万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至此,景仁宫被封了起来,再没人敢去提及关于李倾婉的一切。这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曾经在宫中经历过辉煌灿烂的三年。三年中,品阶一跃至贵嫔,并且生有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小公主,然而却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香消玉殒,最终只成了偌大宫城中一抹飘萍,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一点痕迹。

十一月,天气逐渐冷了下来。

已经是深夜,西暖阁里的灯还亮着。苏培盛让送膳食的小太监轻着步子,将桌案上的盘盏端下去热一热。都是精致的银碗和珐琅碗,里面所盛炙肉汤羹,悉数都未动过。

熏笼里燃着香,袅袅烟气让人昏昏欲睡。试菜的宫人仍陪在旁边,看着敬事房的太监捧着搁置着绿头牌的托盘,梗着脖子跪在堂下,而明黄案几前那一道身影始终没有看一眼。苏培盛摇了摇头,示意他先拿着托盘退下。

自从宫里面唯一的公主殇逝,原来的两个嫔,一个因谋害皇室子嗣被关押进北五所,一个因虐杀亲子而打入宗人府、后『自杀』而亡,本来就人丁稀少的皇宫里,更显出几分清冷和疏落。几位太妃因此事格外忧心,专程交代了敬事房的太监,务必要让皇上每月多几次召幸,更要再挑选几位秀女充实后宫。

放着绿头牌的托盘已经被拿下去,看来今夜又要在暖阁里面批阅奏折至通宵。连着熬了几宿,眼睛都是红的,苏培盛憋回去一个哈欠。看着明黄案几上如小山高的公文,想着等全部处理完又到了上早朝的时辰,连忙摆手让奴婢们先去准备,只等着暖阁的殿门一开,就端着铜盆和皂盒等进来伺候洗漱。

因为每个月大都是如此,朝服和朝冠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暖阁里,偶尔会往乾清宫那边拿,却不是因为要召幸妃嫔侍寝,而是接待完来使或处理罢公务,困倦不堪地回到寝宫里面休息。

“几更了?”这时,明黄案几前响起一道微哑的嗓音。

苏培盛『揉』『揉』眼睛,看了看天『色』,敛着身子道:“万岁爷,已经过了二更。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那人“嗯”了一声,又埋首在成堆的奏折里面。

苏培盛盯着还在门廊跪着的小太监,手里同样捧着红漆托盘,只是里面盛着的不是绿头牌,而是厚厚一叠钟粹宫待选秀女的小像。想来几位太妃因为此事,亦是煞费苦心,可惜皇上该是早把选秀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皇上政务繁忙,根本无闲暇时间去考虑这些,每隔几日就硬『逼』着选看,只是给皇上添堵。

殿外,月『色』如水。

穿过隆福门,一行宫人顺着朱红宫墙迤逦而来。为首的,是个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女子,身着一袭蓝『色』缎凤穿牡丹纹样常服,梳旗头,青缎面中间『插』着一朵牡丹,辫梢绾着七宝珐琅坠角,在月光下宛若嫦娥仙子,华丽而雍雅。跨进暖阁的殿门,外廊和中廊守夜的太监都呼啦啦地下跪行礼,“皇后娘娘。”

芳容淡,始知花姿清美端艳。

素雅丽颜的女子朝着他们摆了摆手,踏进内殿。那端坐在明黄案几后面的男子,正好将朱笔搭在笔架上。抬起脸,一双深若黑渊的眼眸注视而来,他薄唇启合,似有君临天下的无限睥睨之势,却深蕴而内敛,淡然地道:“你怎的来了?”

此时,金杏五爪金龙吉祥如意朝服还未褪下,因他端坐了许久,绣着金丝云纹的衣袂有些凌『乱』。幽深晶瞳,眸光若练,恰好与窗外夜『色』互相辉映。俊美无俦的面容,微有些倦怠之意,眼睑含着浅浅的青『色』。

乌拉那拉·贞柔莲步而至,身后跟着的奴婢端着小银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胭脂釉瓷炖盅和两个珐琅葵花盒,分别盛着圆肉杞子羹、折叠『奶』皮和燕窝鸭子火熏片。

“臣妾给皇上请安。”

新制的菜肴香气扑鼻、勾人津『液』。乌拉那拉·贞柔吩咐奴婢将托盘放在一侧的桌案上,就有小太监上前试菜。

“臣妾知道皇上自酉时就未进过膳,斗胆做了这些东西,请皇上务必要给臣妾一个薄面,用些汤羹才好。”

“外面『露』重气寒,你身子又不好,应该在储秀宫里好好休息。”

乌拉那拉·贞柔静静地望着那一抹明黄的身影,须臾,轻垂螓首,略带涩意地道:“水不就人,人便去就水。皇上许久都不来探望臣妾,臣妾便来探望皇上…”

翻阅奏折的手一顿,他抬首看她,“朕刚回宫不久,政务繁忙,故此冷淡了皇后。”

第1卷 第10章:惊鸿一瞥

第10章:惊鸿一瞥

总归是政务繁忙。(看小说请牢记wwW.xIazAilou.cOm)乌拉那拉·贞柔扯了扯唇角,脸上还是『露』出一抹笑靥,“臣妾知道皇上一心『操』劳国事,可也不能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皇额娘昨个儿刚跟臣妾提起,说皇上整夜批阅奏折,耗损体力需要进补的事。臣妾亲自去御膳房命宫人准备的这些膳食,皇上若是得空,好歹吃一点。”乌拉那拉·贞柔的嗓音轻柔如水,缱绻眸光宛若一朵芙蓉花,幽幽地绽放在他的眼底。

胤禛叹了口气,摆手让一侧的宫人将珐琅碗端过来。苏培盛赶紧吩咐宫人将茶盏也一并备好。乌拉那拉·贞柔婉然一笑,陪在一侧,亲自殷勤地布菜。胤禛拿起筷子只挑了一点菜,吃得很慢也很少,她温柔地在旁边注视着,仍旧是无比喜悦。

等用完膳,伺候的宫人将盘盏悉数撤下去,那厢端着红漆托盘的小太监跪在地上,道:“万岁爷,太妃娘娘让奴才将这些小像呈给您,请您过目。”

苏培盛瞧见这不懂事的小太监又来请旨,不由气得瞪他。可他就是不抬头,拱着手,直挺挺地跪在大殿正中央。胤禛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乌拉那拉·贞柔侧眸看了一眼,却道都是钟粹宫待选秀女的小像。宫里面的妃嫔确实有些少了,自大清立国至今,后宫从没有这般冷清过,难怪勤太妃忧心至此。

“皇上还是看看吧,说不定能挑出满意的。”她轻轻地说着,目光飘过去,瞧见他并无意在此,似乎也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心里反倒是莫名地一松。信手翻看了一下,上面画的都是二八少女,青春少艾、芳龄年华,下角处还标着每个人的名讳、旗籍和家世。

乌拉那拉·贞柔一一翻过,在看到其中一张时却是陡然一怔,清眸里有惊愕和失措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抬眸,身前的小太监依旧垂着首,而苏培盛正吩咐着奴才将明黄桌案上批阅好的奏折转送到吏部去,最重要的是,那个俊美的男子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不如这样吧,你将这些小像送到储秀宫去。皇上日理万机,本就不应该在这些小事上再费心。待本宫看看可有家世和品貌都出挑的,便是给个机会将绿头牌放上去,到时候再任皇上挑选也不迟。”乌拉那拉·贞柔轻着嗓音道。

小太监想了想,倒也没有违背太妃娘娘的意思,于是领旨。

而明黄案几前的男子,原本就无意于这些事,闻言,脸『色』微缓,清淡地道:“辛苦你了。”

乌拉那拉·贞柔回给他一抹宽心的笑靥。

自婉嫔之事以后,景仁宫就成了荒凉地。满院的花树在一夜间枯萎了,凄凄院落,便是连鹊鸟都不再光临。而在后院尚余的几株红瑞梅花,未到寒冬腊月,竟是簇簇地绽放了一院子,大团大团纯白的花簇,蕊心一点绯红,到处浮动着幽然花香。

莲心来此收拾东西,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伺候的奴婢。出事之后,那个名唤苏蓉的嬷嬷就消失了,悄无声息。而冰雁作为景仁宫婉嫔跟前的首席大宫婢,却在第二日自缢而亡,就吊死在了后院的红瑞梅花树下。宫里面的人都传言,是冰雁的魂魄催放了满树梅花,而花则是因为吸取了人的精魂,才能绽放得那么好。

莲心回到了辛者库,原本袭香给她机会,能够继续待在钟粹宫里,却被她婉拒了。一朝咸福宫,一朝景仁宫;一位云嫔倒台,一位婉嫔殒命,一个金枝玉叶殇逝…短短几个月,宫中发生诸多事端,阴谋陷阱、毒害算计,无不是让人防不胜防、胆战心寒。或许回到辛者库能够简单些,不见钩心斗角,终日只是围绕着一些清苦艰难的活计,倒也过得自在舒心些。

然而十一月初三,宫里面忽然出了旨意,凡属景仁宫之人,皆要发配到先帝陵寝、清东陵之一的景陵守墓。巳时两刻,莲心正在辛者库里跟着宫人们学习如何制作饵饼,过来押人的宫婢就到了。

那些已经被分配到浣衣局或是暴室的奴婢,收到要去帝陵守墓的消息,无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帝王谷那种地方,空旷闲置、荒凉死寂,长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等到皇家祭扫,才会有些生机,是下五旗罪籍包衣才会去的地方,据说能活活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这不公平,你根本不是婉嫔娘娘身边的奴婢,她死了,怎么也让你过去呢?”

前来带人的人中,为首的是内务府一个老太监,花白的头发、一脸精明,『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朝着玉漱道:“小主,上头已经恢复了您的簿册,嘱命老奴放您回钟粹宫去呢。您就别在这儿为别人的事儿瞎『操』心了,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一个抬,一个打。莲心很无辜地被牵连进虐杀皇嗣的祸端中,而玉漱则在同一日莫名其妙地就被赦免了。从钟粹宫过来领人的,是封秀春身前伺候的奴婢,眉梢眼角都是笑,客客气气、礼数周全,都以为玉漱是攀了哪个殿的高枝,就从辛者库这里逃出生天了。

面前是凶神恶煞的宫人,只差没将铁锁带在身边。莲心自知辩驳和争取已是徒劳,在心里苦涩地一叹,抚了抚玉漱的手,连东西都没拿,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莲心,莲心…”玉漱急红了眼,就要跑过去拉她,却被身侧的老太监一拉拦住。

“玉漱小主也别喊了。”老太监掸了掸衣摆,闲闲地瞥过去一眼,“看小主子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人,老奴就多嘴跟您说一句,那姑娘指不定是得罪了哪位主子,上面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她彻底离开了皇宫。”景陵那地方,有得去,却是没得回。

原本按照寿康宫的意思,婉嫔娘娘『自杀』身亡、挫骨扬灰,事情就也止了,该是根本没想过要将殿里伺候的宫人也一并处置,否则也不会在时隔几日之后才有这旨意出来。更何况,那姑娘原就不是奴婢啊,怎么这么巧,非落在了她头上呢?老太监已经在宫里面看多了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玉漱哽咽着望着莲心的背影,却朝着身前的老太监扑通一下跪倒,哀求道:“公公救我!”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小主子怎要老奴救了呢?”老太监急忙弯腰去扶她,玉漱却是死活也不起来。

玉漱红着双眼,扶着他的双手,声声如泣地道:“公公救她,便是救了我。若她果真去了那荒凉得吃人的地方,我这命也是再无法活了的。”

老太监颇是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却是轻轻一叹,“玉漱小主,不是老奴不帮您,是实在没那个本事啊。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凡事莫要强出头。在这宫里边儿,永远都存不下的就是真心哪!”

莲心被直接带到了宫城东面,便是连北五所和景祺阁那样荒僻凄凉的地方都没有进,就直接跟着那些要一起被送到景陵的宫婢们,暂时关进了南三所。看守的宫婢都没将她们当回事,晌午押进去,直到月上树梢也没见送膳食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嘴里又干又燥,连口水都不曾喝过。平素伺候主子的时候怎么都能熬,现下遭了难,身子越发娇贵起来,只没吃两顿,眼前就冒金星,站都站不稳。

这里的奴婢都认得莲心,看见她也被关了进来,彻底没了念想。三三两两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起,有的已经嘤嘤哭出了声。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透过天窗照『射』下来。莲心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周身笼着一层银白的月光,宛若泛起的蒙蒙白雾。乌发长垂,柔柔地披在肩上,半遮着清娆美丽的面容。

“莲心小姐,为什么连你都被关起来了呢?”

“因为…我也曾在婉嫔娘娘的身边待过。”

“可你并不是奴婢啊!”

不是奴婢,却也不是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到这宫城里面,才真正知道了什么是翻云覆雨、什么是生杀予夺。人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在这里,最尊崇高贵的身份在这里,然而,最荒芜残酷的情感也在这里。此一去,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莲心伸手『摸』向怀里,用绣线缝在里衣夹层里的珍珠仍在,紧贴着心口,像是也染上了温度。草长莺飞的季节春光融融,他牵着马踏出堂皇的王府,丰神俊朗、白衣落拓,在那一刻,有个叫莲心的女子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倘若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依然会选在进宫前遇见他。就在那个花香静谧的午后,虽短暂却美好,足以让她用一生去纪念。

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响起落锁的声音。

“莲心!”黑暗中,来人披着一袭黑褐『色』的大氅,帽檐垂得低低的,整个人就像是跟夜『色』融为了一体。逆着光,莲心看不清楚来人模样,却听出了那声音——是玉漱。

“你怎么来了?”

“先别管我,你赶紧跑吧。我听人说,明日就要将你们送到景陵去了。那老太监也说,倘若去了那儿,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玉漱语气焦急,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袋,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银票,还有一块出宫的腰牌,“银票是那老太监给我的,腰牌是偷秀春姑姑的。你拿着它们,顺着宁寿花园一直往北走,出了贞顺门,去城西什刹海的果亲王府找十七王爷。”

“可是…”

此时此刻,两人的声音吵醒了睡在稻草堆旁的宫婢们,瞧见门开了,无不『露』出狂喜的神『色』。而后隐约听见她们的对话,本能的求生欲望占满了内心——多么难求的机会,她不走,她们走。

角落里的人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起来,而前面的人已经争相挤出了门槛。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玉漱扶着她,这时候,被关押的宫婢们已经跑得精光。

“你们…”

玉漱见势,拉着莲心的手也跑出了南三所。宫墙深处已经隐约可见火光,是巡城的皇家卫队,这样的情况下,不跑就会被当成是刺客『乱』箭诛杀。

莲心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珠子,抓着那绣袋和腰牌,朝着宁寿花园的方向跑去。

“莲心!”玉漱在后面叫她,莲心回眸,眼里已闪动着泪光,玉漱却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哑着嗓子道,“出了宫,就忘掉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要回来了。”

入夜以后,若非各殿主子,其他人一律不得在宫城内外行走。每隔半个时辰,宫城里都会有皇家卫队巡逻而过,打着火把、手执利剑,倘若碰见神『色』可疑之人,格杀勿论。而每到钟声响起,都是宫中侍卫换班的时候。

墙垣重重,宫闱深深。如此森严的把守和布防,进到内城的人,从来都没有成功逃跑的例子。莲心此刻的心突突直跳,紧紧攥着玉漱给她的腰牌,顺着朱红宫墙一路往北直行。

她知道在这个时辰,每道宫门处都有侍卫把守,非得从角门通过不可。只要过得了宁寿门,往北是皇极殿、宁寿宫、养『性』殿、阅是楼…通过乐寿堂和颐和轩,就是冷宫北五所和景祺阁了。那里人烟稀少,就算当晚不能出宫,窝一宿,隔日一早没准也能拿着腰牌混出去。莲心打好主意,稳定着心神,脚步匆匆。

而就在这时,南侧的宫殿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哀嚎,声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尖锐而凄厉——是景仁宫的奴婢。

莲心打了个寒战,却是更加快了脚步。若是她逃不出去,那么多宫婢都跑了,只剩下她自己,便是留在宫里面,也不会被安稳地送到景陵去。而与墓地相伴,便是与青灯古佛共度此生无异,漫漫凄苦,荒度流年,还不如趁此刻搏一下。

前面不远就是宁寿门,再走几步,已然能瞧见明火执仗的侍卫身影。莲心暗自咬牙,攥紧了手里的腰牌,迈步走了过去。

“来者何人?”身着甲胄的侍卫,当即就拦下了她。

莲心端肃着面容,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北五所里的把守宫婢,刚刚从南三所的御膳房回来,这便要回到景祺阁去。”

侍卫举起火把照了一下她的面容,但见发髻似墨、肌肤胜雪、两片檀唇却有些苍白,不禁暗道只是景祺阁里的宫婢,倒是生得真好看,“这么晚了,你不在北五所好好待着,到御膳房干什么去了?”

莲心微仰着下颌,脸『色』却是淡淡,“主子有吩咐,做奴婢的理应照办。几位侍卫大人,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宫中一贯如是,规矩都是给奴婢定的。但若是有主子在背后撑腰,即使视规矩于无物,都没人胆敢知会半句。她口中的“主子”,自然不会是北五所里的哪个。侍卫们听在耳里,都吃不准,却心照不宣地品出了点味道,再也不敢多问,只不咸不淡地给了她一个眼『色』,“有腰牌么?”

莲心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掏出一枚紫檀木雕刻的双面佩子。面前的侍卫接过去,夜『色』太黑看不清楚,于是借着火把的光亮照着看。

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早已攥成拳,掌心里却是『潮』湿一片。

仿佛等了几年那么久,那侍卫终于闲闲地将腰牌还给她,“若是没有其他事,入夜之后尽量不要在宫城内行走。若是换了哪个眼神儿不好的,把你当成刺王杀驾的刺客,这么如花似玉的小脸儿可就可惜了!”他把话说完,引来了其他几人的哄笑。

莲心敛身行了个礼,迈步穿过宁寿门,就往北面的皇极殿方向走。

“慢着!”忽然,背后一道声音叫住了她,“你是景祺阁的宫婢,怎么拿的好像是钟粹宫的腰牌?回来,让我好好看看。”看守的侍卫说罢,自己就两步三摇地走了过来。

莲心的心陡然就沉了下去,恐惧和慌『乱』涌进身体里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以至于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跳若擂鼓,汗如雨下,冷汗将整个背都湿透了。那股浓重的汗臭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莲心攥着腰牌的手收紧,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就在下一刻猛然转身,死命地往奉先殿的方向跑去。

“她不是景祺阁的奴婢,来人啊,抓刺客!”

方寸大『乱』间,莲心已然辨不出方向,只知道没命地往前跑、一直跑。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却没有了知觉。

前方一处蓦然灯火灿烂,迎面一行人,竟也是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莲心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她已经避无可避,脚步不停,直直冲撞了过去。

跟随的太监和奴婢显然都没想到宫城之内会有人这般,却是懂武的太监率先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就挡在那抹明黄的身影前,然后朝着来人飞起就是一脚。

“啊…”莲心狠狠摔了出去。

灯火照亮了奉先殿前的一块地方,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蜷缩着身子的少女捂着小腹,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后面那些追赶的侍卫随后即到,瞧见站在殿前的一行人,尤其是中间的那明黄『色』的身影,无不惊惧地跪在地上,“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