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很多呀!”她说完,倒了两杯茶,巧笑倩兮地递过来,“四爷,别管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他收回目光,拿起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香茗虽好,却并非极品,怎么喝,都喝不出味道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却是八角楼的伙计端着一道又一道的精制菜肴上来了。盘盏落桌,先是清一『色』的湘菜,之后是川菜、粤菜,间或还有几道西湖小吃。『色』、香、味,相较用度奢华的宫掖,虽不及,却也别致。

他挑起筷子,夹了一粒燕巢凤尾虾,入口是辣的,丝丝酥脆,虾肉软嫩,仔细咀嚼,还透着酸甜,“都说八角楼出名,今日一尝,果然不同寻常。”

“四爷,可要烫壶酒?”

“酒倒不必了,还是换一壶茶来吧。”

莲心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睛。转瞬,会意地敛身,走下一楼。

掌柜的正等着吩咐,见楼上下来了人,忙点头哈腰地询问可有什么吩咐。莲心回眸看了一眼楼上,轻然道:“你们家的茶,不合主子爷的口味。主子爷吩咐说,要准备雨前的龙井,用最上好的龙山泉水浸泡,还要佐以芍『药』甘『露』、菊花干瓣。你速去准备吧。”

掌柜乍一听,就是一个头两个大,“姑娘,雨前龙井倒是有,可那龙山泉水、芍『药』甘『露』、菊花干瓣…要特地去采集才行,前后最快,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啊!”

“既然要这么久,为何还不去准备?”

莲心一脸的不耐烦,发了话,扭头就要上楼。掌柜的左右为难,又不敢不应承。可应承了,还怕备不来,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脚。

片刻间,却又见莲心踱了回来,眼角弯弯,“我家主子爷也不是个苛刻的人。这样吧,我们来时的马车,且借给你,那几个仆从,也跟着去。等到了龙山泉,备好了泉水和甘『露』、花瓣,主子爷满意了,自会好好打赏与你。”

掌柜的一愣,半天没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没敢多问,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龙山泉是扬州很出名的一处泉水。其地,就在江都县。

从八角楼出发,若是脚程快些,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可马车却不同,尤其那马还是千里烈马,是驿站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此时被抽调了来,拴在富丽堂皇的车上,倒是大材小用了。

车夫在城内驾驭得很稳,出了城,就如脱了缰,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赵园。

龙山泉就在赵园内。经过赵家祠堂,顺着小径一路走,就能看见修砌得一阶一阶的石基,马车不能再往前了。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除了两个身边的仆从,便是八角楼的伙计。伙计要看车,不能离开。那青衣的仆从临走时,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伙计袖子里,复又耳语一通。伙计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龙山泉与玲珑花界隔亭相对,从远处看,泉水或深或浅,一处浓似一处,水面和水岸漫染着一层如烟的碧绿。

仆从两人神『色』匆匆,见四下无人,经过龙山泉,也不停留。等穿过月亮门,眼前一下子就开阔了,通畅的石桥连着院子外的青灰石板路,路的尽头,早有一辆朴素的马车等候。

待胤禛扶着莲心坐进马车里,车夫也不说话,甩起马鞭就赶着马往南跑。

龙山泉就在江都县,离着江都县大牢不过一二百里。此行一招移花接木、一招金蝉脱壳,掩人耳目,只为到江都大牢里见一个人。

车夫驾驭得很快,一路颠簸,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息华山。两个人俱是仆从打扮,一青一灰,普通得很,脸上又蒙了灰,不熟的人很难辨认。

而八角楼那边,自有李卫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守着。至于郑婉,已经在三楼安然入眠,没有两三个时辰都醒不过来。

时间有限,车上的人都很急,马车一路风尘仆仆,刚走到息华山山脚,却迎面来了一群乡民,包袱细软,扶老携幼,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每个人都瘦得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不过几里路走下来,不断地有人倒下。

马车疾驰,车夫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到了近前,大喝一声,死命地一勒缰绳,烈马嘶鸣,堪堪停住了,高抬的马蹄却还险些践踏到前方的百姓。打头的几个人被吓坏了,跌坐在地上。马车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莲心一个不稳,撞在窗角上,饶是有他一把将她护在怀里,额头还是磕出一块通红。很狼狈地撩开车帘,入目的景象,顿时就让他们惊呆了。

一地的百姓。

男、女、老、幼,各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每个人的脸都瘦得只剩下一对高高的颧骨,眼睛是凸的,更像是一张张干瘪的小嘴,空洞着,却张得大大的,盯着马车的样子,似要将这连人带车一并活活地吞下去。那头前的几个,还委顿地趴在地上,干瘦干瘦的身子,就像是刚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是灾民!”

胤禛一只手将莲心揽在怀里,一只手掀开窗幔,一看之下,脸『色』微变。而莲心捂着额角,忍着痛,跟着探头张望过去,目之所及,却见不远处的山脚下不断地有乌压压的一片蔓延过来,似黑雾,似浓云,定睛一看,还是灾民!

“皇上,我们得赶紧走。”她情急之下唤出口。

胤禛的脸上也显出凝重之『色』。是得赶紧走,迟了,怕是就走不了了。

“可怜可怜我们,给点吃的吧…”

羸弱衰竭的灾民,呼啦一下跪倒了一大片,却硬生生地堵住了前方的去路。为首的几个,不是老人就是孩童,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胳膊,高高地抬着,眼神充斥着渴望,那涣散的眼珠绿幽幽的,就像是饿了好久的狼。

“你们为何会聚集在此地?”

车夫『露』出半个身子,扯着脖子大声问。然而话音刚落,却犹如泥牛入海,转瞬便被湮没在了人群之中。

“此地隶属江都县地界,他们应该是县里的灾民,出来逃难的。”胤禛在她的身边低声耳语,深邃的目光却片刻不离那不远处的山脚。

莲心点点头,目之所及,老弱病残,竟是惨不忍睹。

而此刻从山脚下涌出来的灾民,源源不断,已经越来越多,拄着拐杖、挎着包袱,一双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马车这边。他曾经查办过灾民造反的案子,因此知道那眼神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渴望。而对马车上的人而言,又代表着怎样的危险。

饥民如狼,所过之地,寸草不生,白骨遍野。那白骨,真的仅仅只是牲畜的残骸?若到了剥取殆尽的地步,遍道饥殍,诸物竭尽,什么父子、兄弟、夫妻…自相残杀,人皆相食。

已经不能再等,胤禛将幔帘放下,手紧紧扶着窗棂,断然喝道:“驾车,离开这里,快!”

话音刚落,马车外就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哀号。那声音穿耳而过,莲心捂着耳朵,还能听到那叫声的背后含着怎样的失望和怨毒。

就在车内的人堪堪坐稳时,车夫利落地高扬起鞭子,狠狠地在马背上一抽,直抽得鲜血淋淋,烈马吃痛,一扬起蹄子,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路边的百姓疯了。

见他们要离开,原本空洞的眼神陡然迸『射』出了雪亮的光,那是恨,是怨,是毒,所有人都纷纷不顾死活簇拥上来攀援着马车,一个叠着一个,一个拖着一个,就如蝗虫紧附着枯萎的树干,吸食,榨取,死也不撒手。

此时的马车,就如在泥潭中,踽踽难行。

情势越来越危急,已经有人扒着车窗探进了头来,伸手的刹那,胤禛陡然抽出腰间的匕首,扭头照着来人的面部就是一扎。血,溅了他一脸,还是温的。

车夫整个人都『露』在车外面,刚开始还能手下留情,可转瞬灾民越来越多,刚推开了一个,又上来了一个。蓦地,小腿一麻,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灾民硬生生咬在了自己的腿上,半个身子被马车拖着走,也不松口,那张脸极其扭曲,已经看不出面目,只『露』出了上下两排森森的牙齿。

“驾——”

车夫狠狠一蹬,再也不管不顾,抡起鞭子狠狠地抽向扒着车辕的人,抽不掉,索『性』放任,只拼命驾马,滚滚车辙,最后竟是从百姓的身上碾过。

息华山下,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直到马车将后面的人群甩得远远的,车内的人,依然死死地攀着窗椽。

风掀起窗帘猎猎作响。胤禛背对着窗棂而坐,匕首还死死地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血痕。被他护在怀里的莲心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身灰『色』布衣被抓得破烂,布料也沾着血迹。

过了须臾,胤禛拿着巾绢擦拭着刀刃,上面斑斑点点,还残留着腥气。

“臣妾也曾见过灾民,知道他们有多可怕。”

莲心整理着衣衫,然后,握住了他还在擦拭刀刃的手。

她自己的手也很凉,苍白的脸『色』,显然是被刚刚的情形吓得不轻。然而抿着唇,脸上含着一抹坚毅和笃定,“皇上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江南,离开锦绣宫殿,不顾『性』命危险,为的只是查清真相,让那些灾民得到救助。即便是中间有何牺牲,也是为了成全大义,解救苍生。对么…”

胤禛抬起头,黑眸深深。

须臾,有些复杂地将她揽进怀里,俯下脸,在她的发顶吻了一下,“有时候取舍很难,然而不选择,又会使更多的人遭受祸害。朕也觉得很累,很想找个人来分担…”

莲心原本握着他的手,现在,又反被他的一双大手握住。

“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想来除了臣妾,就再没人看见过吧!”她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从他身上徐徐弥漫出来的温热和安定。

“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一直以来都是有朕一个人。就连那座宫殿,尽管是天底下最极致的所在,然而说到底,也从来都只有朕一个人。”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磁『性』,话音轻传入耳,莲心却忽然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悲伤。

人间极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随之而来的孤独和辛苦,又有多少人能够承担?他是九五之尊,是吾皇,就注定要一生背负世人所不能想象的负担和责任。自从她在他身边,看到的不是奢华的用度、翻云覆雨的权势、尊贵至上的身份…而是『操』劳,是付出,是每晚在暖阁里批阅奏折至通宵,是天不亮就去上早朝,是为了黄河水患寝食难安,也是为调查科考舞弊而亲自涉险…

“宫里面若是只有皇上一个人,就也算上——臣妾一个吧…”

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抬起时,自然地将两个人的手一并执起。莲心略微俯身,在他粗粝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胤禛浑身一震,转瞬,却是猛地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要将那娇小的身体『揉』碎,埋首在颈窝里面的薄唇,有些不确定又有些难以自禁地启唇,“有些事情一旦许诺,就再不能反悔。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用脸颊磨蹭着他,然后抬了抬两人依然交握的双手,“皇上,这就是臣妾的许诺啊!”

胤禛有些茫然地看她,却见她笑靥纯真,微翘的唇角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而后,她第一次主动吻他。而那交握着的双手依旧是紧紧的,紧紧的,不放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江都县的大牢很小,又黑又『潮』,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呻『吟』。每一间囚室都有人,脚靠脚、头挨头地靠着,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的。

最里头的一间,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偌大的囚室内,只有他一个人,比起那些成群杂处在一起的犯人,不知幸运多少。可他此刻却一样很不好过。因为狱卒用链子将他锁在『尿』桶边上,那链子套着脖子,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起,只能靠着栅栏半蹲着,拘了大半个月,整条腿怕是已经废了。

黑黢黢的牢房,只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一晃一晃的,那人的脸就在光里忽明忽暗。蜷缩着身子,他紧闭着双眼,不知正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喊了一嗓子:“有人么?外头有人吗?”

狱卒是过了半晌才出来的,手里拿着鞭子,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下,又快又狠地抽下去,即使隔着牢门,也打得皮开肉绽。那人瑟缩了一下,又梗着脖子,扶着栅栏,一双眼睛却是雪亮。

“瞎嚷嚷什么,不知道大爷正睡得香啊!”

“我要纸,还有笔!”

狱卒坏笑了一下,瞪着一对眯缝眼看他,“哟嗬,真当自己还是主簿大老爷哪,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纸、笔?有倒是有,可你有银子么?”

“没…没有…”

“那可就怪不得爷了。在这个地方,想要什么,都有,可需要这个!”狱卒说罢,伸出手,三个指头一捻,笑得一脸猥琐。

第1卷 第20章:大结局

第20章:大结局

那人无奈,左右看了看,可身边除了稻草,就只剩下墙角的耗子洞。(下载楼Www.XiaZaiLou.Com)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忍着腿上的痛,咬着牙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来了一块布料,然后,将手指头咬破,就着血,一笔一画地在布料上不知写着什么。

这时,另一个狱卒提着盏油灯走了过来,抬高了一照,直晃得那人睁不开眼睛。狱卒却懒得看他,只朝着身边的人说道:“别跟他废话。牢头可说了,这人是重犯,是死囚,严禁外人接触,你可小心着点儿!”

说罢,就要开锁将那人手上的布料抢过来,却又被先来的狱卒拦住。

“嗨,能有什么啊。他不是秋后就要问斩了么,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写,就让他写,不就是个临终遗言么。”

后来的狱卒闲闲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是,没说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牢里的煤油灯一晃一晃,欲明欲灭的,他抬起头,看那两人离开了,嘴边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诡异微笑,接着,将另一根手指头也咬破,就在昏黄的灯下,奋笔疾书起来。

马车到达江都县大牢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一路仓皇、颠簸,每个人都狼狈得很,不用乔装易容,此刻就算是知县大老爷站在他们身前,看不到马车,不是以为他们是流民,也会当他们是沿街乞讨的乞丐。

莲心将发髻抿了抿,额头一块青紫,脸颊处还有没擦掉的血污。也顾不得很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还差三两步,牢门口的衙差远远地见了两个人,当即出声喝止,却在见到胤禛手上明晃晃的银子时,忙噤了声,笑得一脸开花。

“哟,这是打算看谁啊?这么大的手笔。”

这时,狱卒从里头走了出来,见看门的衙差眼珠子都快掉那一锭银子上了,顿时扬了扬手里的鞭子,呵斥道:“真是没出息的,没见过钱怎么着?”

衙差自讨没趣,低下头不敢言语。还有一个不甘心的,抬头又瞄了一眼,被狱卒一鞭子抽在背上,也吓得没了胆儿。

胤禛睨着眼,看到狱卒傲慢的脸,也不动气,从袖中又掏出了一锭,这次,却是金子。

“我想见赵集安。”

狱卒眼睛都放光了,可听见那名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对劲,“什么?赵集安!不行不行,他可是重犯,县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能见。你这钱,还是拿回去吧。”说罢,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两个人的装扮,“你们不是本地人?你跟那个姓赵的,有什么关系?”

胤禛并不说话,只看着他。

那狱卒也不多做逗留,用鼻子哼了一下,转身就往里走。

“一万两。”

胤禛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单薄的纸,上头还盖着大兴钱庄的印信。这纸拿在手里是轻的,却代表了白花花的银子——一个狱卒,三十年也捞不出来的银子。

“这个…”

须臾,又一个狱卒走了出来,看到他手上的银票,眼睛都直了。又看看门口两个同样呆愣的衙差,捅了同伴一下,“你傻了,那可是一万两,我们哥们儿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银子,还杵着干什么!”

“可他要看赵集安!”

“看就看,你还怕他把人偷走怎的!”

那狱卒看了看胤禛,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银票,看来看去,目光还是落在银票上,咽了口唾沫,费了好大劲儿,终是摆手放人。

牢门落锁,从审讯房经过,里头就是一间一间的囚室。

狱卒两个人,一个人拿着鞭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将他们送进了内囚室,便不再往里走了。胤禛临进门前,又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子给了衙差,将看守的人打点得很乐呵,狱卒也不甚管,索『性』就没跟过去。

“可快着点儿啊,待会儿牢头来了,你们谁都走不了了。”

牢房里很黑。

犯人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气味自然好闻不到哪儿去。从最外间一路往里走,莲心眼见着囚室里拘禁着成堆的囚犯,甚至有的囚室已经挤满了人,犯人和犯人靠得严丝合缝,一个一个,就像是农户圈里圈养的猪羊。

“犯人如此之多。难道,果真如其人所说,扬州民风剽悍,盗贼成群?”

莲心跟在他身后,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刚说完,就听有人接茬儿。顺着声源看去,却是个蹲坐在栅栏一侧的老农,骨瘦如柴的肩膀,眼珠深陷,胡茬黏着污渍,衣裳还是干净的。看样子收押不久。

“小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啊。关在这江都大牢里的,除了百姓,还是百姓。那些穷凶极恶的,衙役们反倒是不敢管了。”

莲心和胤禛两人交换了个目光,走近了些,“这话怎么说?”

若是富户,入狱吃了苦头,总会有人受不住。家里的人奔走照应,自然掏银子来赎人。关得越多,就越有油水儿,一般稍微有点牵连的,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捉进来。可眼下的这些,都是平民百姓,穷都要穷死,哪儿还有闲钱来买通关系。衙差抓他们,能有什么利可图…

“还不是那个狗县令,他让衙差将我等赶出江都县,我们不愿意,就被抓了进来!”

另一边,有声音鸣不平。二人听言,越发感到莫名其妙。官府横征暴敛,百姓不堪疾苦纷纷逃亡他乡的比比皆是,可还没见过不抵制阻拦,反而将人往外赶的。

“这又是何缘由?”

这一次,询问的话再没人回应,此起彼伏响起的,只有无数沉重的叹息声。

两人的心里都有些沉重,不多纠缠,加快脚步往里走。

其实,离得很近。最里的那一间囚室,黑漆漆的一片,墙壁上触手都是『潮』的,若是没有那盏煤油灯,整个人就犹如置身阴曹地府。

昏暗的灯下,赵集安正『摸』索着那块沾了血迹的布料,一遍一遍地摩挲。他写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这东西写好,一字一字,不仅是他的命,也是江都县百姓的命,更是扬州城百姓的命。可看着看着,瞪大的眼睛就有些发直了,眼前黑了又明,明了又暗,多时没吃东西,此刻饥饿感一波一波地往上涌,抓心挠肝的难受。

开锁的声音,夹杂着脚步声,很轻。

赵集安一个激灵,连带着锁链哗啦啦直响,却慌忙将布料塞到了屁股底下,死死地坐着,然后靠在栅栏上,闭着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来人,却不是狱卒,更不是县官。

“你可是江都县主簿,赵集安?”

绵柔的嗓音,很细,是个女子。赵集安抬起头来,竟是两个年轻人,乍一看,不像是本地的,其中一个还是女扮男装。

“你们是谁?”

忽然间,赵集安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抓了抓背上的虱子,又长又弯的指甲挠破了毒疮,脓血顺着肩胛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我们来自京城。”

开口的是胤禛,说完,捏了捏莲心的手。她会意,走到那囚室的拐角,提防着旁人偷听。

“你是…大兴城来的大官?”

赵集安有些见识的,当过江都县三年的主簿,曾经陪着县老爷应酬过不少扬州城的官员。可若是京城来的大官,见他做什么…

胤禛扶着栅栏,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是专为查案而来。你曾是江都县的主簿,因何下了大狱,是知道什么,还是被什么人诬陷…”

“查案?”

什么案…冤屈如此之多,又是想让他说哪一桩?

四下无人,胤禛索『性』将身子俯低一些。越靠近,那股子『尿』『骚』味就越浓,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江南官员接连丧命,朝廷震动。你若是知道什么,尽可告知。”

赵集安略微愣了一下,转瞬就开始笑。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朝廷不管。官府欺压良民,私相授受,朝廷也不管。死了几个官,倒是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索『性』是派人来了,若是那三位枉死的官员泉下有知,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