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胤禛走进亭子,尊卑有别,其他官员本不应该落座,但此处不是宫城,皇上微服到江南,又由郑为礼作为代表尽地主之谊,安排的桌案就分成了两拨。略高的案几在前,分开围绕成两侧面,这样就将君和臣恰到好处地分开。

莲心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等众人落座,就听见远处传来朗朗笑声,却是年过花甲的郑为礼,一身粗布衣裳,赤着脚,裤腿和袖口都挽得老高,湿淋淋的手上,还拎了一个半大的木桶。

“让皇上久等了,老臣真是罪过,罪过。”

郑为礼一步三晃地走过来,一路走,还摇洒了半桶的水。到了近前,可见桶内不断有水花扑腾,却是三尾又大又肥的鲤鱼。

“郑阁老,你莫不是要当场杀活鱼吧?”

李卫『摸』着下巴,怎么看着,都觉得像是他要亲自下厨烹饪呢。

在场的三个官员有些拘谨,都是头三年新任官员,并未见过圣驾。此番同座用膳,竟是觉得无比荣耀和尊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莲心静静坐着,余光扫视过去,凭着面相一一打量着在座的三个人,在心中与来之前看过的资料进行比对。知府章为亮,应该是个精明干练的,个子不高,面白,风度翩翩,有权谋而不外『露』;通判李春芳则是个儒生,高高瘦瘦的,孱弱的面相透着股阴柔,一举手一拿捏,无不是礼数周全,足见小心本分。他们二人很是卑顺谦恭,唯有布政使吕简,三品官服,堪堪一坐,不显『露』的官威,三分敬畏七分小心,赔着笑脸,对郑为礼有一种过甚的敬畏。

“江南连年颗粒无收,又是旱灾,又是蝗灾的,家底儿都空了。老臣着实也拿不出什么极好的来招待皇上和各位大人,就从自家的池塘里头钓上来几尾鲤鱼,权当是让皇上尝个鲜。”

说罢,取出早搁置在凉亭外的木板,当真就开始亲自动手杀鱼,开膛,刮鱼鳞…

李卫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这所谓“捕鱼人”的扮相,撸胳膊挽袖子,倒真像那么回事儿。可惜,赤着脚,腿上却没泥水,连裤脚和衣襟也都是干的。

那厢,郑为礼却做得有板有眼,刮鳞前还特地取了食醋,涂抹在鲤鱼周身,然后从尾部开始往前刮,一寸一寸,收拾得又熟练又快速。在场的人无不看得惊叹。之前阁老阁老地叫着,倒也当真忘了,这个曾在朝野权倾一时的宰辅,原是寒门出身。

等拔了鱼鳃、洗了鱼肉,锅里的水已快煮沸。郑为礼挽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正对上李卫狐疑的目光,随即招了招手,“来来来,李大人,帮老夫将这鱼切成片呗!”

他的话,将在场几个人逗笑了,气氛因此倒轻松了些。

李卫挑着眉,也没推辞,一步三晃地走过去。可等执起刀,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腻手的鱼肉、血丝、鱼线,黏稠得恶心,还散发着腥气。他可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含着金汤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可走都走过来了,总不能再坐回去,咬了咬牙,索『性』将袖子挽上去一些,拿着刀就往下切。

“不对,不对,李大人这么个切法,这鱼肉下了锅,可是要煮烂了。”

胤禛坐在高座上,看着下面忙成一团『乱』的李卫。从来都是他折腾别人,现在被别人折腾成这样,不知道要怎么讨回来。

李卫已经被弄得很不耐烦,放下刀,抱着双臂在旁边看郑为礼如何下手。却见他拿过刀,三两下,去了鱼头,一切两半,再去鳍去尾,切片,不消片刻,一盘又鲜又嫩的鱼片就盛上了桌。手脚麻利的章为亮端过盘子,拿筷子将鱼片夹入锅里,再佐以香料和青菜,片刻,锅里鱼汤沸腾,香气扑鼻,勾人食欲。

“皇上,老臣厨艺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郑为礼站着,亲自将鱼汤盛进碗里,又捞了几块鱼肉,恭恭敬敬地端过去。等伺候的奴婢试菜后,胤禛夹着尝了一口,入口倒是鲜嫩,称赞了几句。

“皇上,臣等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皇上来啊。此地出刁民,皇上一来,扬州的官员心里就踏实多了。”

吕简说罢,章为亮和李春芳连声应和。

这时,李卫夹了一块鱼肉,却没吃,只啧啧地咂嘴,“皇上,臣倒是觉得,这做鱼之法,便如处事。不是其间人,就不懂得内里门道。就像刚才微臣不懂,胡『乱』下手,就没做好。所以这‘门道’二字,臣可得多向郑阁老学习才行。”

旁边的吕简闻言,一口汤没喝好,被呛得直咳嗽。郑为礼捋着胡须,笑『吟』『吟』地道:“‘门道’并非李大人所长,‘风月’二字必是李大人所好吧。今日不谈处事,只谈风月。李大人,跟老臣一起,敬皇上一杯如何?”

李卫放下筷子,慢悠悠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郑阁老是先帝爷时期的人物,做小辈的自然应该让一让。您先请吧。”他说完,随即又道,“其他几位大人也别拘着了,现在郑阁老要给皇上敬酒,你们理应陪着不是么?在这江南地界,你们才是一路人啊!”

话中带刺,几句话却点出其间端倪。

在场几个人顿时就安静了,面面相觑之后,一致看向对面席间的李卫。吕简『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道:“李大人,就算你不将我等放在眼里,皇上在座,你好歹也该有所收敛。”

章为亮更是站起来,朝着上座拱手道:“启禀皇上,臣等好心招呼李大人,岂知他句句恶言、字字带刺,等同于嬉戏殿上,请皇上治他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李卫坐在席间,却是哼的一声笑了,“知府大人,你可知道何谓‘大不敬’之罪?”

章为亮哪里肯理他,梗着脖子,死活要个说法。胤禛淡淡地睨着眼,却是看向一侧的通判李春芳,“你该是熟记大清律例的,你来回答他的问题。”

李春芳没防备点到自己,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拱手道:“臣遵旨。”

他说完,面向李卫,开始背诵道:“所谓大不敬,是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谋恶逆,五曰不道…”

还没等他说完,李卫就不耐烦地打断,“得得得,也别几曰了。李通判对这些记得倒是很清楚啊,可单知道这些是不够的。身为通判,不仅要熟背大清律例,更要恪守四个字:忠君爱国。怎么李通判十年寒窗都白读了么!”

几句话,险些没将李春芳噎死过去。

此刻的局面,已经让在场的几位官员下不来台,偏偏挑事之人安稳在座。李卫喝了一口鱼汤,有些凉了,腥得慌,于是将汤匙放下,“这汤都已经凉了,郑阁老难道都没有别的东西么?就算再拮据,倘若是怠慢了皇上,也是得不偿失的吧。”

郑为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原本煞费苦心地将皇上请来,精心准备了宴席,到头来就这么被李卫弄得不痛快。吃无可吃,喝无好喝,不禁暗自恼恨为何要请这么一位丧门星来吃席。

等到午膳用罢,凉亭内便酒阑客散。

送走了皇上一行人,郑为礼疲惫不堪地往椅子上一坐,脸上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而吕简出了郑府,兜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刚进门槛,就瞧见匆匆赶回来的知府章为亮,两人互相看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花亭待客,内堂密谋。郑府的管事一见他二人,便将他们领进了内室。此时郑为礼正眯着眼睛假寐,听见脚步声,招了招手,让一旁捶腿的侍婢退下。

“阁老,那李卫也欺人太甚,刚刚在席间,全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郑为礼睁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那李卫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你见过汪汪叫的狗会咬人的么?若不是皇上让他出来叫唤,他有那个胆子么!”

“阁老,那您看皇上此次来江南,究竟意欲何为?”

吕简吃不准,还是问了出来。这时,章为亮眼尖地瞧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封拜帖,帖上还搁着一盘干果,当即扯了扯吕简的袖子。

名帖上,盖的是淮州知府的印信。

吕简看了,先是撇了撇嘴,等定睛一瞅,这才瞧出在那名帖上放着的,哪里是什么干果,盘子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工精细,玉质温润,一看便知是极品。再看那盘里盛的,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翡翠,白的是珍珠。就连盘盏下的手托,也是沉香木的。

“想不到就连淮安的礼,都送到您这儿来了。那帮家伙也真是不让人省心,都什么时候了,还过来添『乱』。”

吕简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酸得很。这一盘“干果”,少说也值五千金,这淮州的人倒是阔绰,一抖袖子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郑为礼睁开眯着的眼睛,瞥了吕简一眼,“你以为都像你,只懂得贪赃克扣,拿点儿银子出来,就像豁命一样。也亏得你是一州知府,连个李卫你都说不过。”

吕简撇了撇嘴,当时可不光是他,在场几个都被李卫抢白。

“只是皇上这头,有些不好办…”

郑为礼眯着眼,脸上不禁『露』出深思之『色』。

想当初皇上还是雍王的时候,哪一次来江南,不是搞得翻天覆地的。这回的架势,可不像是微服私访那么简单。

“郑阁老,皇上在来之前不就已经现将行程告知这边了么。若是有心明察暗访,也不会事先就『露』出馅来吧。”

郑为礼捻着胡须,吕简此话说得倒也在理。只是皇上是个严苛谨慎的人,心思深不可测,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改变了打法,故意这么做的呢。

连办了好几桩大案,恐怕没人再比皇上更清楚江南的细情。可毕竟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就连当地官员都换过了一茬。县官不如现管,现今这扬州城,已经成了别人的地界,他再想来『插』一脚,怕是不容易了。

他想到此,对吕简道:“派人好生地去看着。这两日不要有任何行动。还有,告诉你们手下的人,招子都放亮点儿,别只顾着敛财,小心有命拿钱,没命花!”

时隔三日,郑婉依约来到别馆。

在画舫上,郑为礼曾经有意让郑婉在皇上微服江南的时日里,陪王伴驾。而经过府内家宴一场,又觉得皇上当时很可能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遂打消了念头。然而当苏培盛乘着马车特地来接时,不禁喜出望外。

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看来皇上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人。

第1卷 第19章:吃醋

第19章:吃醋

而于扬州而言,自古以来都是风景名胜之地。(请牢记我们的网址wWw.xiAZaiLoU.CoM)都道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然而错过三月,冬日的风景亦有很多独特之处。

天气晴朗得很,晴空如洗,湛蓝湛蓝的。顺着湖畔走,往南一折,过了石板小桥,若在夏天,就能看见一川望不到尽头的荷花『荡』。而此刻只剩绵延不尽的荷叶,泛着赭红『色』的叶边有些卷曲,上面还滚着水珠,一晃一晃的,剔透耀眼。

郑婉穿着一身杏黄百褶棉裙,在前面翩然于飞,就像一朵艳丽的蝴蝶。莲心和李卫在后面看着,都道虽是数九寒天,她竟然不觉得冷。

“四爷,前面就是曲苑风荷了!”

“四爷你看,那儿就是荷香坊,我们过去坐坐吧!”

“四爷…”

娇滴滴的喊声在耳畔此起彼伏,莲心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为何非要让自己跟着过来。与其看着那小姑娘蹦蹦跳跳,还不如待在温暖的别院里面来得自在。

正觉得无聊之极,前面那人就转回身朝她看来,黑眸生辉,正是将自己不耐烦的神情看在眼里。

莲心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朝着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想回去。

胤禛就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然后掐一下,可这时郑婉恰好拉着他的胳膊,也不顾男女之防,羞答答地往前走。莲心看到他眉间晕出的淡淡不耐和压抑,顿时感到,其实自己还算是惬意的,毕竟不用去应付那个精神异常充沛的小姑娘。

莲心觉得若是未到江南,绝不会看到他的这一面——身为九五之尊,同样也有辛苦和无奈。就像此刻,何曾想过堂堂的皇上,为了查案而不得不去敷衍,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虚情假意地与人客套相陪。

“娘娘放心,她逛不了太长时间。”李卫瞧见她的脸上『露』出似是落寞的神『色』,以为她是因为看到皇上跟那郑婉在一处,不开心,遂出声道。

莲心闻言,却是转眸朝他一笑。

这一笑,端的是灿若春华,直晃得李卫双目朦胧,眼前宛若菡萏初绽,明媚清娆,便是杏花烟雨楼里最美的女子都要为之黯然失『色』。

李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暗道这位娘娘好生特别,难怪皇上将其捧在手心里,确实有这个资本。

江南的天气,说变就变。先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就阴沉了下来,还真是让李卫说中了,逛不了太长时间,因为马上就要下雨。几个人再不能久留,于是就近找了一家茶楼,而此刻也正好到了午膳时分,李卫跟伙计要了几道精致的茶点,自己就先出去办事了。

布置得雅致清馨的小间,在最里间,并不会受到路过的客人打扰。落了座,登时就有几碟干果奉上,香茗新沏,还冒着腾腾热气。

莲心有些饿了,等点心上桌,却不见另两个人动,自己也不好动。而这时,胤禛给郑婉夹了一块。郑婉顿时就羞红了脸,更是喜上眉梢,九五之尊给自己夹菜,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莲心见她终于开动,自己也拿起筷子吃起来。

等菜过几巡,外面的天就晴了,寒雨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莲心穿得很多,倒还好,郑婉就不行了,来之前特地捡了一件最轻最薄的,早前的天暖着,阳光也足,现在变了天,连肩膀都有些哆嗦。胤禛见状,低沉着嗓音道:“你确实穿得太少,待会儿送你回去,喝些姜汤,去去寒,省得发病。”

郑婉本来还想去梨园听曲儿,被他这么一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也委实有些冷了,抱着双臂,等苏培盛的马车来了,赶紧坐进去。而后撩着帘子,望着马车下那抹俊美的身影,依依不舍地道:“明日婉儿多穿些,四爷可要让婉儿陪着。”

胤禛唇边含笑,朝着她摆了摆手。

苏培盛早就等得不耐烦,见此,赶紧让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就飞驰而去。

等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接下来要去哪儿呢?”莲心问。

其实她是很想回别院,人都走了,戏也唱完了。就算是粉墨登场的伶人,也该谢幕了。胤禛这时拉着她的手,手指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道:“跟着的人可都没散,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从他们踏入扬州的地方,尾随的眼睛就从来没断过。莲心叹了口气,觉得这帮人怎么就不知道累呢,他们在吃午膳的时候,那么香的味道,那些人不饿么?还是轮流着跟,几拨人轮换,真是比宫城里的巡视守卫还辛苦。

“那要不要甩掉他们?”莲心这样问,下意识就想回头去看。

胤禛伸手扳着她的头,将她的脸转过来向着自己,顺带着『揉』了『揉』她的发髻,“他们跟着,无非是想得到线索,若是现在就甩掉,以后就不好玩了,不如带着他们绕绕。”

莲心怔了一下,没听明白。

胤禛含笑看她,“扬州城里面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头一次来,我带你去逛逛。”

莲心顿时来了精神,点点头。

两人十指相扣,也没乘马车,只沿着街道信步往前走。扬州她没来过,而他却是熟悉的,但热闹的市井之地他只听过,并没去过。两个人走哪儿算哪儿,竟也逛得十分惬意。有名的几处都没去,因为莲心想着要留给几日后打发那个郑家小姑娘,所以将好景致留在了后面。

这样逛完长街,在茶楼里听了段评弹,吃了些茶点,又赶上扬州城的夜市。回到别院里,已经是夜『色』阑珊。

蒋廷锡和田文镜拿着这几日送来的奏报,正在书房里面等着。胤禛拉着莲心的手,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让她先去休息。

莲心望着他的背影,望着望着,忽然觉得心里很暖很踏实。刚刚逛了一整天,自己都已经累得不行,而他的身上却仿佛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用来承担,用来兼顾。或许,正是这力量支撑着大清江山,支撑着那座绮丽奢华的宫殿,同时也支撑着普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计。

接下来的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带着郑婉足足逛了五日,几乎将整个扬州城都逛遍了,大明寺里求签,个园和何园里赏景『色』,瓜洲古渡凭吊,瘦西湖湖畔吃扬州小吃——那些随行的侍卫和奴婢从最开始的很多,逐渐减少至几个,直到第六日,郑家小姑娘就病倒了。

原因无他,是因为吃坏了东西。

结果本来要在十五日去八角楼吃席,就改到了十八日。郑婉窝在寝房里,一边喝着苦『药』,一边跟郑为礼细数着这几日的行程,以及皇上待自己有多么体贴、多么温和,甚至想着将来跟着皇上一起回宫,封赏品阶以后,不能回家,让祖父郑为礼一定要多去京城看她。

而就在郑婉生病的这几日,别院这边也没闲着,除了安置在杏花烟雨楼买回来的姑娘,还要开辟出来专门用以养鱼的荷塘。最近在花市买了很多鱼,又不想养在屋子里,因此要源引温水。

郑为礼因此特地叫了吕简,从扬州城里寻访能工巧匠,以讨皇上欢心。吕简又招呼了章为亮和李春芳等人,连着几日,都因为这件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大清早,江都县衙门内的公事不多,几个来得比较早的文职官吏就扯起了闲话。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朝廷派人来核查灾民和征税的情况种种。一个身材精瘦的主簿说道,最近郑为礼郑阁老的府邸可是门庭若市,江南无论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来拜会。本人不来的,也要遣门人将礼送到。真是端的让人羡慕。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都说去哪儿烧香,都不如来扬州,供着这么一位朝廷昔日的要员,上有门子,内有通路的,没什么事办不成。

众人一下子又想起了郑府光花在家宴上的开销,就比江都县一年的赋税都多,不禁又是一阵唏嘘。不料话音未落,县令老爷后脚就走了进来。

县令陈必严今年刚好过了四十五岁,熬了几年却还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主簿和录事几个人忙堆出笑脸过来寒暄。陈老爷上一眼下一眼地瞥了诸人一番,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扯闲篇儿,要是给有心人听了去,小心你们的差事!”

县丞董方长得尖嘴猴腮,没什么大本事,除了精通逢迎拍马,就是会捞钱。闻言,多少有些揣度,“大老爷,我们的礼不是都送到郑阁老那儿了么,难道,您还是怕他保不住咱?”

“这事儿…怕是不好说。”

衙署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主簿程文远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您是怕,他保得住咱江都县这一亩三分地,却保不住江都县的人?”

陈必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董方『摸』着下巴,皱眉道:“大老爷,依我看,那周生和张元庆都已经死了,这死无对证的,谁还能再来说什么?再说,朝廷哪一年不得死上几个官员,也没看有过什么追究。”

陈必严瞪了他一眼,“你也会说周、张二人已经死了,死哪儿了?还不是在扬州城!还有那个郑怡呢,堂堂一个按察使,也死了,还就死在了我们江都县。你说若是上头派人下来查,第一个不得拿我开刀!”

程文远眼皮一抖,低下声音道:“郑怡是死在了暴民手里,老爷不是抓了一批,又杀了一批么。反正冤死的都已经冤死了,江都县依然是您的天下,您不说话,没人敢多嘴的。”

陈必严瞥了他一眼,沉下脸,不语。

“您若还不放心,要不,就连牢里的那个,也一并…”

董方凑过来,比划了一个手势。

陈必严见了,眼里也闪过一丝狠毒,可转瞬就扬手给了董方一巴掌,“还嫌不够事儿多的,是不是?接连死了三个官员了。要是他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官这七品知县的乌纱帽,怕都要保不住了。”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董方忙捂着脸认错。

陈必严却捋了捋胡须,沉『吟』着道:“杀,杀不得,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活着。去,找几个人,好好做做…”

“小的明白。”

八角楼此刻热闹极了。早前就有知府遣人来吩咐说,有贵客要来。掌柜的就特地将三楼整一层都腾了出来,好酒好菜地备着,吩咐小二将一张张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酒温了一次又一次,就等着迎接贵客的大驾光临。

别院的马车,是早上从府邸出发,最迟巳时也能到了。掌柜的按照通知好的时辰,翘首以盼,大半天却不见人影儿。这时,有知府的人来通信儿,一行人先去了一趟瘦西湖,说话间就能过来了。

八角楼是扬州城里很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掌厨是宫廷退下来的,做的一水的拿手湘菜。平时百姓驻足流连,还能闻到从里头飘出的辣子香。素日来此地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不为品菜,只为尝名声。吕简想着,堂堂的九五之尊,在宫里面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因此不敢马虎,不仅特定了八角楼,更吩咐从香珍斋和吉庆坊调了几个掌厨过来。

未时一刻,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八角楼前。

车帘被徐徐地掀开,从里头走出来了一位绝『色』佳人,洒金红软罗棉裙,打扮得花枝招展,裙上缀着百朵蝴蝶,随着莲步翩跹,那裙子上的蝴蝶就如同活了一样。

众人的目光即刻就被引了去,屏气凝神,却见她朝着来处张望。不多时,又一辆马车款款而来。

车夫驾驭得很稳,像是生怕颠簸了里头的贵客。等马车在八角楼前稳稳当当地停了,走出来的依然是个女子,与前面那位不同,这女子一袭白衣棉裙,水『色』的绣巾,水『色』的软烟罗,如墨的长发烟笼光晕,却没有一件钗饰。下了马车,恭敬地低垂着头,凑近帘帐轻声低语了一番,才将帘子掀开。

明媚的阳光顺着车帘辗转,一瞬便照亮了走出来的人。一袭云锦墨缎绣袍,镶滚则是最好的冰缎,料子上是暗纹绣丝。俊美无俦的面容,浑然天成一股霸气和强势,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和高雅。

八角楼的掌柜亲自出来迎,跪在台阶下,弯腰磕头。

胤禛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淡笑,这时,早有仆从扛着名贵的簇绒红毯走上来,往前一抛,红毯便骨碌碌地滚开,一直铺到了八角楼的大门口。

如此隆重华丽的出场方式,让扬州城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连八角楼的掌柜都傻了眼,等反应过来,一行人早已踏上了二楼。

“酒刚温好,饭菜即刻就奉上。”

掌柜的点头哈腰,生怕有半点儿怠慢。胤禛点了点头,随手一招,莲心会意地上前,将其余的伙计支开,跟掌柜的一并走下了楼。等来到一楼,才从袖中掏出了一枚荷包,沉甸甸的,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子。

“这是给你的打赏。我们爷喜好清净,等饭菜端上来之后,就不用其他人伺候了,另外,也不要让任何人上三楼。”

莲心声音清淡,说话间,已将荷包递了过去。八角楼的掌柜也是个老道的人,一念及知府好生伺候的交代,不敢有丝毫怠慢,登时满脸堆笑,拿着赏银下去了。

三楼,很清净。

不比在曲苑风荷时那茶楼的雅间,可一整层楼,摆满了红木桌椅,也是整洁干净。顺着楼上的雕栏往下看,还能看到热闹的大街,远处鳞次栉比的画角楼台,以及瘦西湖上浩渺如海的烟霭。

“为何总是觉得,今日街上的商贩格外的多呢?”

胤禛睨着眼,视线所及,是楼下热闹喧嚣的十里长街。

郑婉坐在他对面,顺着他的视线俯视,相比别处,楼下大街上的人确实多了一些。来时的道路依然平阔,可八角楼前却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摊子,糖人儿、打糕、包子、冰糖葫芦…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卖东西的人都不吆喝,也不张望,倒像是生怕别人来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