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伟哆嗦着双手来到何大妮身前三步,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何大妮,何大妮放下茶杯也打量着对方。

看来这几年家里的日子的确过得不好,自己这位便宜老爹明明不过四十多岁,相貌却苍老得跟他身后的那位老者有得一比,要是不说,还以为两人差不多年纪呢。

“你,你是大妮?”何大伟看着轮廓酷似自己前妻的何大妮,心里早已激动却不敢立刻相认。

“我是大妮,您是我…爹…?”香茹也表现得像是犹疑不定的样子,缓缓起身,双手笼在袖子里。

“真是大妮!大妮啊,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何大伟眼泪汪汪,完全失态。

“女儿见过父亲。”何大妮眼眶微红,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狠掐手腕嫩肉,疼出盈盈泪光,吸着鼻子哽咽着给父亲行大礼。

围观的伙计病人客商们也都纷纷用袖子拭泪,真是太感人了。

“大伟啊,要不你今天就这样吧,带大妮回家好好休息,她从京城回来,一路上也辛苦了。”身后的老者上前道。

“谢谢岳丈,大妮,来,这是你外公。”何大伟擦擦眼泪鼻涕,唤香茹认亲。

“见过外公。”香茹行礼。

“好好好好,好孩子。来人啊,赶紧备车,送何大夫何姑娘回家。”

伙计请了何大伟和何大妮去后院,套上一辆大车,铺上稻草,扶了何大伟和何大妮坐好,从后院出去往何家走。

前面看够热闹的人群则立刻把消息传到街上,很快周边邻居商铺就都知道何家大女儿从宫里回来的事了。

第130章

“爹,女儿入宫这几年,家里可好?”为免父女俩气氛僵硬,香茹打破沉默,顺便套些情报。

“大妮啊,你看爹这模样,跟你外公站一块人家都以为是两兄弟。丫儿啊,家里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家了。”何大伟想着想着又悲从心来。

“为什么呢?爹,我记得家里以前有个医馆的,医馆呢?”

“你入宫后几年,从外地迁来一家大医馆,正开在我们家医馆对面,他们大夫多,医术好,诊费便宜,一下子就把病人抢走了,没了病人医馆没有收入,勉强支撑了一年就倒闭了,为了吃饭,只好卖了医馆改买了一间小屋,爹又去你外公铺里做坐堂大夫,这才将生计维持了下来。”

“哦,那家里怎样?继母好么?弟妹们好么?我记得临走前继母才生了个小妹妹吧,他们都好么?”

“你继母还好,你走之后又连生了一妹一弟,可谁曾想,几年后你大弟…唉,别提了,坏透了。不爱读书也就罢了,不知道何时学会了赌博喝酒,开始是小赌,后来是大赌,欠了赌债后把你两个妹妹卖了还债,现在更是天天不着家,不知道死哪去了,家里只剩了你继母和小弟,靠着我每月赚的那点钱,还够吃饭。”

“怎么会?大弟现在才十几岁吧?以爹爹在县城的人脉,您没给他找份学徒工的活干么?这对您来说不难吧?”何大妮故作惊讶。

何大伟羞愧地掩面抽泣,“都是我和你继母的错,不该那么溺爱他,要是从小严格管教,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大弟真是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小时候想得人疼都没人看我一眼呢。”何大妮自己都不知道说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放任这种情绪,积压多年的负面情绪此刻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何大伟听出女儿话里的埋怨,想起以前对这大女儿的忽视,心中更觉羞愧难当,双手掩面不敢看女儿一眼。

“爹,事已至此,您就不要太难过了,相信大弟自有造化吧。”何大妮假意安慰道。

“丫儿啊,还有一事,爹要跟你说。”何大伟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抽抽咽咽地道。

“爹有话只管说。”

“你当初刚考中医婆的时候,官里送来喜报,家里那时已经状况不好,为了想翻身重过以前的好日子,就把你许给了县里姓鲁的一户人家,得了八百两聘礼,买了几十亩地,想着将来吃喝不愁了。可没想到你大弟学坏之后,花光了家里的钱,不但偷了家里的地契卖了,还把你两个妹妹卖了。之后京里有人家来,说你很能干,深得京中大户赏识,想来打听打听你有没有许配,你大弟知道后,贪图人家聘礼,硬是把鲁家的亲事退了,弄得县里人尽皆知,要是将来跟京城人家的结亲失败,县里也绝不会有一家再来提亲了。丫儿啊,都是爹的错,都是爹害了你,你要是嫁不出去爹将来到了下面可怎么跟你娘交待。”何大伟絮絮叨叨讲了一大番话,眼泪又哗哗下来,跟漏水的水龙头似的。

“爹,既然那时家里已经落魄了,又是怎么凑到八百两银子退还人家的聘礼?”

“丫儿啊,爹对不起你,让那不孝子知道了你娘亲留给你的嫁妆玉佩在你继母手上,你或许不记得了,你娘亲家是开古玩店的,当年嫁妆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块玉佩,也不知道那不孝子是怎么知道的这回事,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后就跑去了你外公的古玩店,你舅舅认得自家东西,二话不说就付了八百两买了回去。那小子还很自以为得意,我却是再没脸从他们家店门前过了。”

“爹,那我娘留下的其它嫁妆呢?”香茹脸上表情淡淡的,心里却恍然大悟,难怪元配会有一块上等古玉做嫁妆,原来娘家正是开古玩店的。

香茹不问还好,一问何大伟哭得更加凄惨,“丫儿啊,你娘留下的其它东西都一早给你继母贱卖了,她说放在家里占地方,她的东西搬不进来。”

“也就说,我娘当初留给我的东西,家里已经是一件都没有了?”

“嗯,一件都没有了,家里早已经是家徒四壁,要不是我们把房契地契藏到了你外公那里,恐怕你那大弟早就抢去卖了,那爹娘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了。”

“爹,也就是说,若是我嫁人,家里连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喽?人家的女儿出嫁箱子底下放满了娘亲给的祖传之物,而我本该有的也一件都没有了?”

“…是,爹知道错了,你娘留下的嫁妆当初不该让你继母拿去贱卖,应该封存起来留给你出嫁时用的,都是爹被猪油蒙了心。丫儿啊,你原谅爹爹好不好?”何大伟擦擦眼泪,恳求女儿原谅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好啊,我原谅爹爹,但我不原谅继母,她一个继室凭什么擅自处置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谁给她的权利?”香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狠劲儿,目光冷似冰刀,看得何大伟心里直哆嗦。

“丫儿啊,千错万错,都是爹爹的错,你要怪就怪爹爹当年糊涂,有了新媳妇就忘了女儿,让你吃了很多苦,别怪你继母,她这些年跟着爹爹吃了不少苦,当年在家里都是当小姐一样养大的,这几年家境不好,为了贴补家用,她也跟着人家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儿,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娇小姐的模样了。”何大伟先前稍稍止住的泪水又如泄闸的洪峰,说下就下来了。

“好,看在爹爹的份上,我暂时不跟继母计较,可要是等我回了家她还是跟以前那样给我脸子看,那爹爹也休怪女儿不给您老人家面子。”

“好好好,你继母不会了,她不会了。”何大伟连忙保证。

“小哥儿,辛苦你了,就在这停住吧。”何大妮唤住赶车的伙计停住车,扶着何大伟下来。

“何姑娘,还没到你家呢。”

“我想买些东西,就麻烦送到这了,这大冷的天,请小哥儿喝杯热茶,别嫌少。”香茹从荷包里摸出一枚五文的制钱给了伙计。

伙计接过钱,忙不迭的谢过,心里算着一文钱两碗粗茶,五文钱够喝十碗,脸上更是乐开了花。

何大伟看着女儿一下就给人五文钱,心疼得脸都皱起来了,可又不敢吭声,只好看着那小伙计赶着车高高兴兴走了。

“丫儿啊,你这太浪费了,足足五文钱呢,够买半斗米了,你太大手大脚了。”何大伟看人走远了,才敢小声抱怨。

“爹爹,五文钱在京城也就买几个肉包子罢了,算不得多大的钱,我伺候那些老爷太太夫人少爷少奶奶小姐小少爷,他们身边的下人哪个不用打点?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跟着自己主子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谁稀罕你几个肉包子?没点好东西他们都懒得瞅你一眼。宫里每月发的那点月钱都不够请他们吃顿点心的。”香茹自知身上只带了二十两的零钱,为免回到家被继母找茬,先在父亲这里打点预防针。

“啊?京城物价那么贵啊?不过你伺候的都是上等人,下人霸道些也是应该,他们肯受你的礼就是看得起你,这个钱该花,该花。”

“就是这样说啊,京城活命难呐。爹爹,您刚才说县里五文钱半斗米,真是便宜啊,在京城,一斗最差的糙米都要一百钱呢。”

何大伟哆嗦了又哆嗦,“县里五文钱半斗的也不是什么好米,就比最便宜的糟糠好些,搁以前家境好的时候,这米买来喂鸡喂鸭还怕鸡鸭噎死,可家里现在也只吃得起这样的米了。你小弟还小,家里开销大,药铺平时病人少,人家生了病现在都去大医馆,到药铺来的多数就是伤风咳嗽一类的小病,病人抓了药我才能从药费里扣一点佣金,每个月就可怜巴巴地那么一点,远没有以都赚的多了。”

“是么,原来家里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啊,我倒是没想到,还以为爹爹一家老小合家欢乐,早忘了我这个没娘的女儿呢。”何大妮一边看着街景一边不咸不淡地道。

“女儿啊,别再寒碜爹爹了,爹爹都快羞愧死了。”何大伟把脸藏在袖子后头,实在无颜面对女儿。

“爹爹带我去集市上走走吧,我吃惯了白米,咽不下别的。”何大妮从善如流。

“好好,爹爹带你去家里常去的几家店。来,这边走。”

何大伟带着何大妮抄小路横穿几条街,街边房屋越来越小越来旧,看着何大妮好奇的东张西望,何大伟只有尴尬的呵呵陪笑。

“丫儿啊,以前家里不住这边的,你还记得以前家里是什么样么?”

“还有点印象,依稀记得有前后院,好几进的宅子,你们住温暖明亮的大房子,我跟仆人们住厨房边的小房子,冬天连个完整的被窝卷都没有,仆人们经常背着议论我,说街上的乞丐都比我强些。”何大妮一边浏览街上的住家和店铺,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何大伟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元配去世后,自己这大女儿哪曾得到过半点家庭温暖,当真是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父女俩又陷入沉默,一时无话。

何大伟带着何大妮又穿了几条巷子后,来到了一条街上,街两边的民房高矮参差不齐,有的是门面房,有的是篱笆小院带平房独门独户的住家,有的又是大杂院似的四合院,虽然房屋格局各不相同,但有一个统一的特点就是看着都像年久失修的危房,墙缝里竟然长出杂草来,真不知道都是多少年头的房子。

“爹爹,您说的大房换小房,就是换成这样的房子啊?”环境差到这种地步倒是出乎何大妮的想象,谢紫嫣她们转告她的消息可没说到这些。

“这房子便宜,当时不就想着大房换小房后手里有些闲钱,将来也好另开买卖么,哪想到…”伤心事不堪回首。

“那家里还有我睡的地方么?”

“有有,你可以睡你两个妹妹先前住的西屋,我跟你继母早就商量好留给你回来睡的,一直空着,隔些日子就打扫一下。”

“有睡觉的地方就行,我不挑。爹爹,带我去买东西吧,看您的气色,家里好久没吃肉了吧?”

“…是好久换尝过肉味了,爹爹没用挣不到钱,连猪大肠都舍不得买了吃,你小弟瘦得跟萝卜头似的。”

“是啊,爹爹,这让我想起以前偶尔还能有点菜汤下粗面馒头,菜汤里看到点油星都要感谢老天眷顾,不想不觉得,这一回想起来觉得当真要比小弟幸福多了不是么?”

“哎呀呀,女儿啊,不要再说了,再说爹爹真要一头撞死了。”

“那爹爹带我去家卤肉店吧,买些卤肉回来煮粥,先这样吃几天,等肠胃适应了再慢慢地添加油腥。”

“好好,你是食医,怎么吃爹爹听你的。来,这边走,这条街上有家很好吃的卤肉店。”

何大伟带着何大妮左拐直走,没走多远就来到那家卤肉店,有几位顾客正在排队,老板动作麻利的给顾客称肉切肉收钱找零。

都是住附近的街坊,邻里之间都互相认识,他们看到何大伟过来都跟他打招呼问好,再看到他身旁跟着个眼生的姑娘,也都顺口好奇的问了问。

香茹大大方方地报出自己名字,给众人行礼。

听是何大伟那个在宫里的大女儿回来了,这些邻居也顾不上自己的卤肉了,连店老板也不管生意了,招呼妻儿一起出来,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跟看外星生物似的把何大妮来了个全方位无视角的肉眼扫描,边看还边啧啧有声,好像此时的何大妮在他们眼里跟块香肉差不多了。

“看呐,多标致的姑娘,长得真俊呐。”大妈甲道。

“何大夫好福气啊,有个这样的女儿,将来可以享清福了。”大妈乙道。

“是啊是啊,女儿回家何大夫总算可以翻身了,将来要是搬走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穷邻居啊。”大妈丙道。

“还是何大夫有眼光,当年舍得把女儿送进宫去,这不一朝回来,好日子也跟着来了,这么好的姑娘一定得要好婆家才配得上。”大叔丁道。

“哎,女儿回家是好事,何大夫一定要请街坊吃酒才行啊。”大叔戊道。

这些街坊邻居一个赛一个的嘴快,何大伟满面笑容打躬作揖,何大妮只在一旁安静微笑,叫街坊们更加赞叹何家长女气质出众。

第131章

好一会儿工夫这场寒暄才渐渐停止,街坊们提了各自的卤肉回家弄午饭,何大妮总算站在了卤肉摊前,左挑右拣,挑了块瘦肉比肥肉多的金钱腿,让老板切得细碎,包起来回家煮粥。

老板大方的还要再送一份卤猪肠,香茹以太油腻为由谢过老板,提了包好的肉,付了钱,搀着何大伟的胳臂告辞离去。

卤肉店老板和他媳妇望着何大妮父女俩的背影,无不羡慕地感慨还是女儿贴心啊,离家这么多年回来跟父亲一点隔阂都没有。

买了卤肉,何大伟又带何大妮去买米,于是在米铺里香茹又被围观一回,满足了街坊邻居们的好奇之后,香茹花四十文买了一斗附近庄子出产的白米,是本县居民最常吃的一种米,价钱便宜口感也还好,最主要是出饭多,米铺老板买十送一,多送一升再赠一个米袋子。

十一升白米按前世度量衡来说大概不到十四斤,分量也有那么重,米铺老板好心想叫自己儿子代为送到何家,何大伟抱着米袋子不放手,连说不用他抱得动,老板也就作罢,一边叫何大伟有空请街坊吃酒一边送了他们出去。

出了米铺,何大妮又说要买些蔬菜,可这时间早市早就散了,但何大伟还是带了何大妮在街上走,看能不能碰到还没收摊的菜贩。

该着他们运气不错,真碰到几家,摊子上只剩了最后一点菜,就等着全部卖光好收摊回家,被何大妮以较低的价钱全部收下。

现在两人手上都提满了东西,再买不下别的,伟大伟带着何大妮抄小路回家,他们住的地方在街的背面,得穿过一条巷子。

从巷子出来,右转走没多远,看到一家糕点铺,何大妮想起家里还有个不足十岁的幼弟,走进店里看了看,说要买十文钱的糖豆,让老板各种口味都抓一些。

老板看到何大伟随后进来,一边给何大妮称糖一边乐呵呵地跟何大伟打招呼,何大伟也就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女儿,于是何大妮第三次被人围观。

边上同看热闹的小孩子听完前因后果飞快地跑去何家报信,边跑边嚷,整条街都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呼啦一下从各门各户里涌出来更多人一起跑来围观何大妮,何大伟抱着米袋子一边接受街坊四邻的道贺一边许诺出去更多酒席。

寒暄应酬的事交给便宜父亲何大伟,何大妮只管买糖。老板是个体贴人,先照称了十文钱的糖,又告诉何大妮这糖太多,一时吃不完容易脏,帮何大妮分作五小包,一起用绳绑好,教她吃一包拿一包,干净又好保存。

何大妮谢过老板,付了钱才把糖提在手上,就听人圈外有孩子们喊“何婶来了”,人圈应声开了个口子,一个面带菜色身着灰蓝布棉裙衣的妇人和一个拖着两条清鼻涕的半大男孩被簇拥进来,两人衣服上都有几块小补丁,何大妮身上的粗布衣裳跟这一比都算高级货,大户人家给下人穿的粗布衣裳再差起码布料样式做工都是好的。

何大妮走下糕点铺的台阶站在地上,当着众街坊的面,放下手上的东西,来到继母何梁氏面前又是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温柔敦厚,“女儿请母亲安,母亲万福。”

何梁氏被这几年艰难的生活折磨得早没了当年的傲气和锐气,眼神黯淡无光写满疲惫,眼角挂满细纹,面黄肌疲,发丝枯黄夹杂一些灰白,双手粗糙,和这些邻居大婶站在一块根本没有差别,当年娇生惯养的小康之女现在俨然完全退化成了操劳家务的中下层阶级的妇人。

她身边的那个小男孩不及何大妮胸口,不到十岁的孩子这个身高有些矮,头大身小体形单薄,真跟个萝卜头似的。

何梁氏望着何大妮,不知该说什么,而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何大妮就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半屈膝姿势,不动不说话,倒是围观群众看不下去,推推何梁氏叫她说点什么。

“何婶啊,赶紧先叫女儿起来啊,你不说话,她都不敢起呢,看女儿多尊敬你啊。”

因以前何家长子那闹得全县皆知的行为,何大妮非何梁氏亲生的事实可以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而以前何梁氏虐待元配之女的往事自然也被有心人散布了出去,街坊四邻没少背后议论,何梁氏这几年可谓是饱受人言之苦,此时人家的好心提醒在何梁氏耳里听来甚为刺耳。

何梁氏不自在的摸摸脸,又抖抖手,很生硬地道:“起来吧,有话回家说。”

“谢母亲。”何大妮完成全套礼仪才稳稳地起身,再又向围观人群微微颔首致意,“街坊们,烦请等大妮先安顿好了,找个日子再请大家吃酒。”

人群立马欢呼雀跃,当中有几位长者出来催促着何大伟赶紧带着妻儿老小回家休息,天冷,大姑娘才远道回来,回家喝口热水才是正经,别的事都不急在这时。

何大伟谢过大伙,唤小儿子拿起地上的东西,带娘亲和大姐姐回家。

这个最小的弟弟是何大妮进宫后才出生的,姐弟俩对彼此都很陌生,小男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想要弯腰拾何大妮脚边的菜。何大妮轻轻一哼,小男孩立刻吓得不敢动,何大妮自己一样样检起东西,把没什么分量的卤肉和糖豆给他拿着,包袱和那些比较重的蔬菜都自己拿。

旁边的大叔大婶们看到又赞大妮是个好姐姐,会照顾弟弟。跟着又叮嘱小弟以后要听姐姐的话,别惹姐姐生气。

小男孩懂事的点头。

“爹,母亲,小弟,我们回家吧。街坊们欢迎随时到家里喝茶。”何大妮微笑着招呼亲人,又和街坊寒暄致意,才搀了何大伟当先步出人圈。

何家四口头前走,看热闹的群众部队后头尾随,议论什么的都有,不过说得最多的还是对何大妮的交口称赞,都说这闺女懂事明事理,尤其那身规矩做派一看就和大家不是一路人。

有人开了这样的话题,立马就有人接下文,那个被退亲的鲁家立刻成了大家谈论的对象,都说幸好是退了亲,何家大闺女这副模样除了京城人家县里真没人配得上。别看回来时一身粗布衣裳,那是刚回家,等找门好亲事,换上好衣裳那就是个少奶奶模样,何家想翻身全得指望这个闺女。

此言论一出,马上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

走在前面的何家四口把街坊们的议论都听在了耳里,真是,说人闲话也不知道小点声。

何大妮表情淡定,何小弟木无表情,何梁氏脸色僵硬,何大伟把脸藏在了衣裳子的后头

沿街走了盏茶工夫,四人在一个篱笆小院前停下,何大伟带着一家老门谢谢街坊们的厚爱,何梁氏推开院门,引了家人进去。

院外街坊们还在,隔着半人高的篱笆墙看着何家人先进了厨房,接着又出来进了正屋,这才没了热闹看,各自回家做饭,等下午再来看热闹。

何大妮他们先在厨房放下手里的米和菜,厨房阴暗,只有一扇采光的窗户,四壁也没粉刷过,直接就是土墙本色,灶台那面墙则被油垢覆盖,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积起来的油垢,想到要在这么脏的环境下做饭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何小弟听到爹说中午有卤肉吃,两眼放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娘亲把那包卤肉藏进米缸里,而爹则找别的容器用来装刚买的大米。

“爹,娘,什么时候做饭?”小男孩望着米缸舍不得走。

“等一会儿,先把你大姐姐安顿好。”何大伟和颜悦色地对小儿子道。

“哦。”小男孩点点头,退到一边,等着爹娘忙完,四人才一起离开厨房,何大妮手里提溜着刚买的糖豆,肩上背着包袱,随父母踏入正屋。

正屋厅堂大门是两扇漏风的门板,最大的缝隙能伸进一个小孩的胳臂,寒风呼啸着从这些破缝刮进屋中,室内外一样的冷,一丝热气都没有。厅堂也没有什么家具,就是屋中间一个四方桌,摆几条长凳,墙上有以前遗留下来的刷白的痕迹,没有任何装饰品,墙角放着杂物,真正当得上家徒四壁四个字。

“你两个妹妹以前就住外面那间西屋,这左边的房间是你两弟弟睡的,右边那间是我和你母亲睡的,厨房就在我们窗下。我们的房子就是这个样子。”何大伟夫妇带着何大妮出去看她的房间,这间屋子不知道几时加盖的,跟厨房对门相望。

“我们知道你冬至出宫,但不知道你几时到县里,不过我们这几天已经把你屋子都打扫干净了,铺上被窝卷就能直接睡。来来,就是这间。”何大伟有些兴奋地絮絮叨叨,亲自打开房门招呼女儿进屋。

何大妮走进房间四下一看,只有一张炕,除此之外没有一件家具,连个枕头被褥等物都没有,空荡荡的一张光炕,窗纸和门板也是破的,谈不上哪怕一丁点的保温性。

何大妮挑高眉毛,沉默地看着父亲,这不是要自己玩吧?在这样的房间睡一晚她明天早上还想爬得起来?

何大伟尴尬地揉揉鼻子,“自从你两个妹妹被卖了之后,那钱被债主拿走,你大弟掏空了家里最后一点家底离了家,这两年来只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是要钱,没钱就打人,有的时候弄得家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只好卖些用不着的抄家货对付过去。”

“没有家具没关系,但不能没有枕头被子吧?这屋里这么冷,多呆一会儿就手脚发麻,还有这窗纸,好歹也重新糊一下吧?风呼呼地往里灌呐,这么冷的屋子,有炭么?把炕烧起来吧。”何大妮并不关心这大弟弟的境况,淡淡地道。

“这个…”何大伟吞吞吐吐起来。

“连炭都没有?你们晚上怎么睡觉?”何大妮眼睛一转就猜到怎么回事,看来药铺的收入真的是少得可怜呐。

“家里现在人口少,晚上我们三个人都在东屋睡,把炕烧得温热就罢,半夜冷醒了也硬扛着。炭太贵了,实在没钱。”

“那枕头被褥呢?县城里哪有卖新的?我不用硬得硌人的旧被子。”

“不用买新的吧?我们跟隔壁张大婶家借了一床,够用的。”何大伟听不得要花钱的词。

“人家盖过的被子天知道有没有什么病在棉花里,爹爹您好歹也是个大夫,难道连这种基本常识都忘了?”

“没有没有,不是忘了,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