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第二次送他去机场,他们之间又隔着林沐风。

这一次,谁都没有和谁说话。

他望着她,眼里都带着笑意。

已经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因为那晚他对她说:“我很早很早已经答应了妈妈,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她靠在他坚实的胸前,她的发和他的发融在一起,就像最早的时候,在于洁如的病房门外,他们相互靠着一样。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连在一起,不想分开。

只是那时,是她伸过手,坚定地给他力量。

而这时,是他把手伸过来,把她的肩膀紧紧搂住。

从此以后,就真的没有分开的可能了。

侧头,看到他扬起的侧脸,他微微闭着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和干净的唇线,暖暖幸福地想,没有谁像她一样,看着他从一个稚气的男孩长成一个挺拔的男人。

这是属于她的幸福。

只是这幸福也有些战战兢兢。

因为两个人都还瞒着林沐风,也没有想好最好的说辞,故都刻意去遮掩。

林沐风在家里的时候,亦寒来电话和暖暖说话,暖暖总是一会“嗯”,一会“哦”,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怕一开口,就把全盘的思念脱口而出。

亦寒却不管,他的那边没有林沐风在场,很自顾自说一通出来。

“巴尔迪摩靠海边的地方很漂亮,如果我有钱了在海边可以买一栋小房子,临海而居,多自在?”

暖暖急了:“你不回来了?”

“你来这里好不好?我想本科毕业申请医学院!爸爸也赞同的。”亦寒说。

暖暖一怔,第一次听到亦寒说出这个决定,还是和林沐风商量好之后的,心中有些郁闷,半晌不开口。那头的亦寒等不到她的回答,有些着急:“怎么了?你不开心了?多念医科也不过加多三四年时间,我一定回来的。你过来也就待三四年时间,不会离开爸爸太久!”

还是一口一声地说着这个决定。

暖暖有些气闷。

其实亦寒做事情向来都是强势的,和林沐风很像,决定了的事情,势必要一心一意坚决达成不可。

更要命的是都喜欢安排。

她是被宠爱的,也是被安排的那个。

暖暖望着摆在桌子上的张国荣跨越九七演唱会CD封套,那壳子碎了,只是碎在那场车祸之中,但是张国荣仍旧做着那副飞翔的姿势。

她叹口气,将手掌伸到眼前。

“我飞不了!”无奈地说。

转身拨个电话给方竹,把无奈说了一遍。

方竹说:“以前没怎么样的时候倒是太太平平,现在有怎么样了反倒这样患得患失。”

暖暖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太作了!”

方竹毫不客气地“嗯”了一下,还补充:“而且优柔寡断。”

暖暖在电话这头低头认错。

温柔的方竹,在她面前的形象一变再变,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和顺的样子。

似乎身边每个从小长大的伙伴被抛向成人世界后都变了,以前的样子都只是一个侧面。更多的千层万面正一面一面展现出来。

暖暖转身拿着爸爸给她勾好的《前程》报上的招聘启事,仔细看,仔细做简历。

而始终没有变的,恐怕就是爸爸这份无微不至的父爱吧!

最冷一天

亦寒和暖暖提了要继续念医学院的事情之后,两人都冷了一阵时间。但他还是惯例在周末打电话回来,林沐风在的时候,和林沐风及暖暖都是闲聊学习身体天气,林沐风不在的时候,就是和暖暖在电话里各自沉默。

暖暖握着电话筒只听见亦寒那边微轻的呼吸声的时候,总是想,这些年在国外的求学历程,让亦寒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个小小的世界中。而她,还固执地固守旧地,偏不想改变。

看着窗外的天空,是清澈明媚的。

在大洋的彼岸亦寒,正渴望飞翔。

而她,只想在这片天空下和爸爸和亦寒一起平淡生活,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放弃和妈妈一起出国的机会。

男孩和女孩,越长越大,要的东西也在渐渐改变。

他的心,又一直那样高,虽然在她的面前是放低的。

叹一口气,想起那年他生日,她给他买了冰淇淋,他却一脸向往地看着马路对面的那张贴满美国大学风景的易拉宝。那个时候他还小心地询问她对他去留的意见,现在他已经开始决定她和他未来的去向了。

也许他要的是整个世界,而她只是要一个家。怎么亦寒和爸爸那么像?把事业看的如此重!

虽然爸爸从来没有放弃过家庭,但是更没有放弃过他的事业。如今隔三差五去全国各地参加各类学术研讨和方案分析会议,总是剩下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爸爸说:“现在你们都能独立了,我也可以放心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达成。”

他们都有他们的理由,让她一万个不能反对的理由。

暖暖能做的,就是努力地找第一份工作。或许忙碌起来,便不会有那种重重的空虚的感觉。

而更让她猝不及防的是在寒冷的冬天爆发了非典。

林沐风在疫情爆发前调去外省做科研项目,在疫情爆发后因为项目尚未完结只能滞留在当地。

上海似战战兢兢的孤岛,每个人上街都戴着一张大口罩,把自己包裹在小世界里,防备着外面的细菌。

“你千万小心,多准备消毒措施,幸好你现在做毕业论文,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但是出门要记得一定戴好口罩。”亦寒在知道国内的疫情后第一时间给暖暖去了电话。

暖暖的鼻子有些酸。

这个时候,爸爸不在家,亦寒也不在家,孤零零剩她一个。无依无靠似孤儿。

声音也就哽咽起来了:“我晓得了——”

“暖暖?”那头的亦寒听出暖暖声音里的微颤。

“我没事,只是有点孤单。”暖暖赶忙说,赶着装出坚强来。

亦寒沉默了一会,再说:“暖暖,你到我这边来读研究生吧!我还是你的小跟班!”

暖暖听他说得有点可怜兮兮,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只怕到了那里我成了你的小跟班!哪有在上海那么天时地利人和!”

亦寒却说:“真的,我和老爸讨论过这个问题,老爸也想你能出国再深造一下。他都一直说你们这一届毕业生老多,工作并不好找!”

他都和爸爸都有讨论过这样的问题,并且有了共识,现在和她说结果。

听的暖暖心口一阵烦闷,抓着话筒不说话。

亦寒也察觉出暖暖的不悦,只好转了话题说:“昨天参加了一个校友同胞的婚礼,在巴尔迪摩最古老的教堂里举行,有神父来主持,特别神圣。不过《婚礼进行曲》太俗气,以后我们放《为你钟情》。”

“你说什么呀!”没防备到他把话题转到这上头的暖暖听了心头面上都腾腾热了起来,心里的烦闷都暂时消了下去。嘟嘟嘴,娇嗔着。

“我还买卡迪亚的三金戒指好不好?你不是特别喜欢哥哥那张专辑的封面吗?不过这戒指真的比钻戒省钱诶!”亦寒的声音含着笑意,继续说下去。

“你真是——越来越自说自话了!”暖暖面上更红。

“以后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姓林,一个姓汪!”

亦寒接下去说的这句话彻底呛到暖暖:“汪亦寒!”

“独生子女结婚不是可以生两个吗?难道最近改了国策?”亦寒的声音继续状似无辜。

“好了好了,再跟你扯下去我要被活活气死!”暖暖叫,心里想,也要羞死了。

这亦寒,说话向来爱和她抬杠,自从互相表白之后就把话说得越来越不正经。但脸上忍不住的笑意泛滥出来,骗不了自己的喜悦一股一股冒出来。

亦寒的声音转而正经起来:“暖暖,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声音沉着的有力的,又带着请求,轻轻传到她的耳中。

“你让我想几天吧!”暖暖小声地说。

出国,或者不出国。

暖暖常常会在纸上划着,发着呆,有时候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唱到《AMERICAN PIE》的时候,她便也在纸上写出“AMERICAN”这个单词。

是不是真的去?

她歪头看看写字台上的照片,幼小的她歪头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笑得张扬又心满意足。

那个时候还霸占着爸爸一个人,后来亦寒来了,与她分享父爱。

开始,她与他争抢着,不想让父爱被分享。

如果于妈妈不是去世了,是不是她还是不愿意让亦寒分享到属于她的父爱?

暖暖的笔尖一顿,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再看向照片里玉树临风的爸爸,他总是那样高大,为儿女支撑起一片天空。自己又太依赖,不愿意离开爸爸这棵大树。

干脆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来听歌。

这声音,也是自己依赖的。

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爱听,听得心神俱醉。

林沐风的电话是在四月一日的下午来的,暖暖正在回杨筱光发来的短信。

杨筱光的短信这样说:“考考你:世界上的猪一夜之间都死光了该怎么办?(打一歌名)”

暖暖知道杨筱光的这条短信的结果一定不是好结果,便回复:“又玩我,不上当!”

杨筱光的短信很快回了:“哎呀,你真笨,就是某人每次演唱会都把歌词错的荒枪走板的那首歌呀!不是他原唱的!”

暖暖略略想了一想,奸奸笑出来,回了消息:“至少还有你!”

杨筱光的消息很快又来了:“败给你了,绕半天把我给绕了进去!”

暖暖大乐,正要回复消息,电话铃声急促响了起来。

是林沐风,电话那头的他声音很焦急,语速很快地说:“暖暖,我有一份实验报告漏带了,现在紧着要这报告递交上去,就在我大衣橱柜子里,用蓝色文件夹装着的,上面贴好撰写日期是2003年1月。找到给我一个电话。”交代完毕便挂上电话,显然那边的事情很紧急的。

暖暖遵照林沐风的嘱咐到他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

她从来只管整理林沐风大衣橱里放衣服的橱柜,但也知道这个衣橱里有两个抽屉是林沐风放重要工作文件和户口本身份证等各类档案。便从来也不多碰。

这次拉开那个抽屉,一眼就看到放在最上面的蓝色的文件夹,上面也正标着林沐风告诉她的那个标签,便抽了出来,再给父亲回了一个电话,说定叫快递送去。

她随手把文件夹放在了父亲的床上,正要关上抽屉,却看见一叠叠文件底部露出一张纸的黑白相间的边来。

她的手比她的思想意识更早地接触到这个有点突兀的白边上,抽那张纸,触手滑滑的,有些像照片。但是上面压着的文件太多了,一下抽不出来,就干脆把上面的文件一本一本全部搬了出来。

那张纸被夹在一本蓝色绣面的陈旧的褪了色的日记本里。

她拿出这本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扉页也泛着黄,上面有字:

致林沐风: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落款是——于洁如

日期是——1974年3月

暖暖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

落款是亦寒的妈妈,日期又是二十多年以前,总觉得隔着岁月的痕迹的这本日记本是神秘的。

她也并没有直接翻到有那照片的那页,而是像要展开一个岁月的一连串的故事一样,先翻开了第一页。

竟然是没有字的。

再一页,也没有字。

往后翻,页页都没有字。

再往后,夹着一张信纸。

暖暖拿出信纸,展开看。

是署名汪鹤的一封恭贺林沐风考入医学院的信,写的很有那个年代的官腔和语录的痕迹。只是最后一句说:“她说她要等你,可是你还回的来吗?”

她?汪鹤?暖暖的心有些动了。

她似乎是触摸到了她从来未曾过问和探究过的一个关于父亲的往事的世界里。

当所有的好奇的锁都被打开以后,打开那个神秘的盒子的欲望就停不下来了。

她再往后翻,几乎都是汪鹤的信,恭喜林沐风新婚,恭喜林沐风找到好单位,也说到自己到了黑龙江省的某林业机关任职。暖暖看得有些无聊,不知道父亲收着这个叫汪鹤的人的信干什么,通篇就是旧日同学书信叙旧的言语。

几乎是想关上日记本不看了,但手边正拿到又一张信纸,有些聊赖地展开看,只有一句话。

“沐风:

我和洁如结婚了,恭喜我们吧!”

日期是1980年5月。

暖暖蹲着看信太久,有些泛晕,扶住床沿。

这位汪鹤,难道就是亦寒的父亲?

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亦寒父亲的名字,不管是当年于妈妈嘴里,还是亦寒嘴里,甚或是父亲的嘴里。

她无法停止自己继续探究的心情,再往后翻,但是就是没有翻那页的照片,似是想要留到最后做一个故事的总结。

但是到了再后面,只有两张信纸。

暖暖捻起其中一张略显得沉重的信展开继续看,信纸上只有三行字,信纸下方贴着一小块剪报。

“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