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绿浪翻滚,露天的马圈里大概有二十多匹骁勇而高大的骏马,穿着西戎短袍二十多岁的库安正带着牧羊犬赶着马出圈,他向着躺在不远处草地上的男子笑着大声说:“哑奴兄弟,不随我去赶赶马?”

梅子嫣眯着眼睛看到库安在太阳底下露出来的那口白得发亮牙,不满地对身旁的哑奴说:“去吧去吧,让你那兄弟少在这扰人清梦!”

哑奴展颜一笑,吐掉口中咬着的狗尾巴草,打个手势后便往库安那边飞奔,准确无虞地抓住一匹黑骏马的缰绳一跃而上,随着库安疾驰,骏马飞奔扬起尘土。子嫣用力地嗅了嗅,空气中除了青草泥土气息外,还有阳光的味道,很温暖。

她喜欢躺在草原上看辽阔的天空:清澈、明朗、恬静。

曾几何时,她的心也是这般的无挂无碍。如今,远离了是非之地,她告诉自己,梅子嫣,你也该远离是非了。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想起慕程的。吕思清那厮很可恶,丢下那么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就走了,一定就是恶作剧。慕程怎么有可能过得不好呢,他大概已经娶了沈碧俦了吧。至于绵远,时机成熟的话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她手里还有一座药山的凭据,可是根本阻止不了他开采铁矿。

一路走来,风景很美。库安是他们到了科伦贝结识的第一户人家,当时他的马群走散了,哑奴帮他追回走散的马匹并表现出惊人的马术,他大为惊讶佩服,说什么也要留下他们两个。库安他们是属于西戎岳伦部族,岳伦部的王叫赫连海图,是个极为霸道强势的人。曾与赫连森的大军鏖战三天两夜,始终顽强力抗,因此现在赫连森仍然无法收复岳伦部的叛乱,另外一支海青部也如此。

“我们的王说,他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已经死去的元武国主。”篝火旁,库安割下一只羊腿递给哑奴,这时库安的老母亲塔索姆妈却插嘴说:“他不过是输了一场仗才说佩服人家,可是我们老百姓都知道,元武国主跟赫连森比起来,好不了多少!”

哑奴抓着小刀割羊腿的手颤了一颤,只听得库安不满地说:“姆妈!国王都死了,有什么可比较的?”

“不是吗?以前海图王带着我们岳伦部归顺了他,海青部也是……可是他拿什么来回报我们了?我们希望出现一个强大的西戎不用受外敌的威胁,希望有一种新的秩序来保护我们的财产,可是天知道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他统一西戎只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穷兵黩武是对的,为了好大喜功,根本就没想过让我们富强起来!”

库安的弟弟乌兰布边咬着羊肉边说:“就是,我们家辛辛苦苦养的羊和马,每年上缴三分之一还不止,除此之外还要提防别的家族的突然来袭抢占水草牧地。最离谱的是,居然还有西戎的军队自己冒充贼匪来劫马……”

“如今西戎乱糟糟的,难道和元武国主半丝关系也没有?他死了倒是逍遥了,可怜那些被赫连森抓去建行宫服劳役的人,还有牺牲在几个部族无意义争斗当中的那些人……月神的眼睛啊,看见今天的西戎都要流泪了……”

“姆妈,别讲了!哑奴兄弟,这羊肉是不是还没熟?”库安见他停了手,瞳仁内有波澜汹涌,不禁心下奇怪。

哑奴笑笑,唇畔有挥之不去的苦涩。他下刀利索地切开羊腿,把肉切好一片片放到身旁子嫣的碗里,姆妈笑道:“嫣儿姑娘还不习惯用手抓?日后嫁了我们西戎的好儿郎,不习惯也得习惯咯!”目光扫过哑奴,哑奴笑了笑,侧目偷看了子嫣一眼,她却只是没心没肺地笑嘻嘻应道:“姆妈,看上我了?可是库安大哥不是有意中人了?昨日我才看见他赶马追着一个姑娘不放,那姑娘俏着呢!”说着端起了马奶酒放到唇边喝了一口。

哑奴的笑容有点变凉了,库安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哑奴兄弟运气好,跟了半天也没跟人搭上话……”

大家笑成一团,纷纷教库安明日如何去追那个女孩子,库安囧着一张脸不再吱声,火光映照下梅子嫣的脸轮廓清晰。她没有易容,身上穿着和姆妈差不多的西戎服饰,是少女常穿的彩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绿松石、玛瑙、蜜蜡串成的项链,链子下挂着一个镶了天珠的圆环,头发只扎成粗粗的一根辫子。

西戎粗犷的民族风情衬着她细腻白净的一张脸,有种别样的美。

他看得有些呆了,可是他又很清晰地知道,他更喜欢那个穿着单衫襦裙挽着松散发髻斜倚在江南烟柳之中的梅子嫣,慵懒地对他浅笑,好恶都写在脸上。而不是现在这个明明笑得很爽朗,却对他的心视而不见避而不谈的没心肝的女子。

他开始对她有些恨,不是捅不破那层窗纱,而是她的心,筑起了层层堡垒。

她要喝第三碗马奶酒时被他抢过了碗,她撅着嘴看着他,他打手势道:“再喝,你要醉了!”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再喝就会醉?不还我,我就直接用坛子喝。”

哑奴无奈,只得把碗里的酒喝了一半再还给她,她也不介意,直接端起就咕噜咕噜喝下去,像喝水一样。乌兰布笑道梅子嫣比这里的男人还要豪爽,拿起碗就要和她再干一碗,哑奴再把她手中的碗抢过来时,她已经又喝了大半去。

明月高悬,今日应是十五,月亮圆的有如玉盘,柔润光辉。

篝火渐渐熄灭,库安和乌兰布带着半醉的姆妈回了自己的帐篷。

她也醉了,倒在他的怀里,他想带她回帐篷,可是一动她天旋地转直喊头晕。于是他只好抱着她,把外衫披在她身上让她睡熟了再说。

她慢慢地开始睡得很沉,身上淡淡马奶酒的气息混着少女特有的体香像藤蔓一样蜿蜒绕着他,她的身子很软,伏在他坚实的怀里像只贪睡的猫。他抬头望着月亮,默然无声地对她说道:“小时候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说,不要用食指指着月神,不然,晚上月神会化作一把镰刀来割去你的耳朵的。于是我只好把自己的食指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拳头里,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惹来被割去耳朵的祸端。后来有一回,竟还是无意中把食指指向了月亮,最后只被吓得一晚上都不敢睡觉,只怕一旦睡去,自己的耳朵就要被月神偷偷的来割了去。”

“那时候我才五岁。我是那么的胆小,直到有一天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活活打死于杖下……因为那一天,我被选定为西戎的继承人。从小我便被教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知道征服和专权的滋味。身边的人都畏惧我,我没有亲人,孤单地长大,我知道我只有变成最强的人他们才会永久地臣服于我,于是我开始沉迷于武学和征战。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恐惧的是背叛,因为没有人真心对我好,直到,遇见了你……”

“可是,我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要装作不知道呢?”他垂下眼睛,眼里爱与怨密密交织纠结万分,“嫣儿,慕程有什么好,让你总念念不忘?而我呢,一路走来,你就不能告诉我你的心里是否有我?你这是在折磨我,你知道吗……”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侧过身子往他怀里钻去,依稀听得她呢喃着说:“水,给我水……”

他抱起她走入帐中,将她置于榻上,随手拿起一旁的水囊递到她嘴边,她无意识地喝了两口便不再动了,晶莹的水珠从唇边淌下,他的心一动,她的脸此刻嫣红如三月桃花醉人,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印上了她的唇,那滴水珠就此隐没在他温柔的厮磨中。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偷偷地,磨尽了相思。

她的唇很软,透着马奶酒的香气,他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膛,他怕她醒来呵责他,更怕她醒来后眼中会出现厌恶的眼神……可是有些事情开始了便不是那么容易煞得住尾,尽管怕,可是他抵不过心底的那种渴望,渴望拥抱着她,渴望与她就像现在这般亲近,比情人更像情人没有任何的间隙和阻隔……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轻轻地拢过她的腰肢,那个蜻蜓点水似的吻变得缠绵不休,她感觉到了好梦被扰,不满地躲了躲,他却不顾一切地追过去,体内好像什么被点燃了引信正疯狂地蔓延燃烧,擦过她的嘴角,她的下巴,然后终于觅到了她的唇……

梅子嫣浑然不觉,因为,她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三月三,细雨,芭蕉叶下,一袭青衫的他揽着她的腰,墨如点漆的双眼锁住她的眸子,笑得温柔,有如阳春雪融波色乍明……

第六十二章离殇1

终是难忘。

往事离得越远,就越清晰。在梦里她看着慕程,对他说,你骗了我,罚你一生为情所困……

可如今中了诅咒的人好像是她。她好像又回到了绥德王府,府门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喜气洋洋,她看见庄连忙里忙外指挥着家丁把彩礼抬进抬出,在走进内堂,只见众宾簇拥喧闹之中坐着一个身旁大红喜服的男子,他神情忧伤,清癯俊秀的脸白得与那身红衣格格不入。她走到他面前,问他:“允之,你怎么了?”

他茫然地说:“我的新娘不见了。你告诉我怎么样才找得到她?”

她的心又酸又痛仿佛被什么碾过一样,他神色寂寥显得如此孤单落索,她忍不住上前抱着他,不料一触手竟是粘粘腻腻的鲜血,她大惊失色,正要喊人来救时,慕程身上的喜袍竟然渗出血来,深深浅浅流了一地……

“允之,允之!——”她大声的喊叫,心跳得极快,眉头深锁像是梦魇,紧紧抱着她的哑奴整个人身体一僵,一股冷意从心底冒出直冲四肢百骸,他抓着她肩膀的手慢慢松开,目光深邃而痛心,其中还间杂着怨愤和妒忌。他大步向帐篷外奔出去,不知道跑了多远,他一个俯冲双膝跪地身子向后仰双手向天伸出紧握成拳,发出一声痛苦绝望而嘶哑沉闷的声音。

仅仅只有一个单音而已。

身后传来清冷的一声笑,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是素问。她从他们踏入西戎地界便开始暗中跟着,只听得她语带遗憾地说:“我还是喜欢过去那个敢作敢为快意恩仇的赫连越。对于他想得到的他从来不计手段不问后果,干脆果敢身上永远有那种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可是你呢,不敢爱也不敢恨,如果我是你,刚才,我就不会出来……”

哑奴站起来转身看着站在不远处一身黑衣的素问,目光冷冽森寒,嘴唇动了动:“我的事,不用你过问!”

“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三件事:第一,强占了她;第二,把慕程诱来,杀了他!第三,收复皇权,杀了赫连森。”

“我要的是她的心!”他讽刺的看着她,“我想,你不会懂。”

素问突然发难,身形一动手中的软剑便向哑奴刺来,剑光潋滟顷刻间把他笼罩其间,剑气逼人,直指要害。哑奴几个旋身仍然冲不出密的滴水不漏的剑光,此时他也怒上心头,手掌翻动捏一个印诀便向素问的右肩拍去,一时间气浪如潮水般汹涌,素问险险避开这一掌,然而轻盈一跃软剑划了道漂亮的弧线出其不意地割破了他右肋下的衣衫。

“归元秘录你怎么练到第五层就不往后练了?!”她惊疑愤怒地问,“只要过了第六层你就会恢复原来的面目,大概你的声音也会失而复得。你这是为什么?”

他面如寒冰,转身就走。素问拦在他身前,一字一句地说:“你枉费了我烈火教为你牺牲掉的那些兄弟的性命!”说罢一跺脚就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涌起愧疚,他赫连越即使当初走火入魔,即使被自己的亲叔父背叛,被人追杀都不曾害怕过。

可是,他现在竟然会怕,怕自己变回了赫连越后再没有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两个月。梅子嫣每天就教与库安一家为邻的穆尔家和东济吉家的小孩子认识草药,或者给附近的西戎人看看病,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穆尔家的小孩鄂淳喜欢做木雕,梅子嫣给人看病时他就呆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地手拿刻刀雕东西,久了梅子嫣无聊时也学他一样那块木头来雕着打发时间。

“你在雕什么?”鄂淳问,“是梨子吗?”她手中的木头圆圆的,看不出是什么来。

“小鬼,姑姑雕的怎么会是梨?小屁孩眼睛不好使……”

“那,是番茄?是土豆?”

她狠狠给了他一个栗凿,“笨!这是柿子,木头柿子!”

她看着手中那团雕的溃不成形的木头,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恨恨地说了一句:“柿子,真是个木头,没心肝的木头……”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想必他流血是假,穿喜服娶沈碧俦是真,如今正在分流快活吧……

“嫣儿姑娘,快走!”塔索姆妈脸色大变地冲进帐篷,一把抓过子嫣的手,然后把呆愣住的鄂淳抱起,“快走,厄尔巴的人又来了!应该是要抓人到安城去服劳役的,再不走来不及了!”厄尔巴是西戎赫连森下派的百夫长,一个仗着手里有点小兵和小权便欺凌百姓的人。

她匆匆带了梅子嫣上马,梅子嫣说:“姆妈,哑奴他们呢?”

“他们在前面可能跟厄尔巴的人杠上了,为我们争取点时间,放心,库安和他的骑术很好,应该没事。”

索塔带着他们匆匆离开一直向前疾驰,可是走了没多远便被一队军容整饬的西戎士兵包围了起来,为首一人身穿着盔甲,手中马鞭指着他们问道:“你们这是赶去哪里?”

“大人,这是老身的媳妇和孙子,老身的儿子放牧一天一夜未归,可能遇到意外,我们急着去寻找,还请大人通融。”索塔姆妈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们这里可有能治病救人的大夫?”那军官严厉地问道。

“有的,大人。”姆妈眼珠子一转,恭顺地答道:“往东走几里路库安家的牧地旁,听说就有大夫。”

那军官一摆手,士兵让出一个缺口容他们几个通过,梅子嫣低垂着头不敢说话,只顾着尽快打马离开,将要走出包围圈时,那军官忽然马鞭一指大声对她说:“你不是西戎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索塔对梅子嫣大声说:“快跑,不用管我们!”

几骑士兵打马飞奔上前来,顷刻间明晃晃的刀枪对准了索塔和鄂淳,梅子嫣勒住马,冷静地对那人说:“放了他们。你们不是要找大夫吗?我跟你们走。”

“你是大夫?你如何证明你是大夫?”那军官问。

“天麻,功能是平肝熄风。用于头痛眩晕、四肢麻木,小儿惊风;灵芝,补齐安神、止咳平喘……”

他打马奔至她面前,双目如鹰,打量了她一遍,然后冷冷地对身旁的士兵说:“把她带到潘城去!”

索塔姆妈望着她泪光晶莹,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梅子嫣反而回头对她安慰一笑,说:“姆妈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梅子嫣去潘城的过程十分漫长,她先是被送到一辆马车上,马车里竟然全都是大夫,甚至连兽医也有,也不只是西戎人,其他几国的都有。拥挤的空间里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些西戎人究竟在干什么?这里四五辆马车全都是押送大夫的!究竟是什么人快要死了?”

“嘘——”穿着藏青色西戎短袍一位当地大夫小声说道:“轻点声,听说是岳伦部赫连海图的女人病了,所以到处搜罗大夫到潘城去。”

“这年头怎么还有人这般狂妄无礼!”穿白色长衫的人气恼道:“明明是延请大夫,却将人当做囚犯看待,真是岂有此理!”

“是啊,我听说不久前屹罗也在遍访名医,悬赏千金,许多大夫自己就往屹罗天都赶去了。唉,当时要不是老母亲卧病在床,我早就人在屹罗了,何苦被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有人叹息道。

梅子嫣昏昏欲睡的头脑似乎被刺了一针猛地清醒过来,她抬起眸子盯着那人道:“屹罗谁得了重病,要访天下名医?”

“听说是一位王孙贵胄,按族规被打了几鞭子,就病得快死了……”

梅子嫣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怎么会是他呢?他中了毒镖都没有死去,区区几鞭子岂会受不了,于是又闭上眼睛打算睡去。

“你有所不知,这鞭子叫碧龙藤,莫不说这是碧玉青蛇蛇皮制成,打人时入骨三分;就是藤上的无数的针刺扎入皮肤的血管之中,就会血流不止而死……我的师兄曾去过天都一趟,他说许多把过脉的大夫摇摇头便走了……千两黄金岂会那么容易赚取?”

“那受伤病重的人是谁?”梅子嫣脸色骤变,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问。

那人不耐烦地甩开梅子嫣的手,车上有人讶异道:“这件事传遍了东庭和西乾,你没听说过?听说屹罗那贵族世子抗旨让新娘出逃惹怒了皇帝,用囚车押着他游街,还请出碧龙藤在宗庙罚了他三鞭,听说他满身是

血走了不到两步便倒下,从此就没有起来过了……”

一瞬间梅子嫣脸色惨白如鬼,身子僵直全身冰冷,摇着头喃喃道:“不会的,遥哥哥怎么会这样对他?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听说发出悬赏榜的人便是屹罗的寿王殿下。”白衫大夫说。

梅子嫣颓然坐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然后掉入了无底深渊。她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夜,他说让她走了就不要回来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来。那个时候他大概就知道了放走她的后果吧?

她想起她做的那个梦,他一身大红喜袍,可是满身都是血……

第六十三章离殇2

她的心忽然控制不住地痛了起来,像被薄刃慢慢割过。他这样做,究竟是因为什么?部署已久的计划却因她一句“不想嫁给你”而放弃得如此干脆,还是只是一场苦肉计?

半年了,她没有回头,或许,她一辈子都不再回头了,这样,他也无所谓吗?

夜幕降临之际,押送马车的西戎士兵喝停了所有车马,在附近一座山的山脚下歇息。半夜忽然火起,延绵数里,车队人仰马翻,马车里的人四散奔出,士兵正要捉捕逃窜的大夫时,几支火箭又准确无虞地落到了马车上,马车訇然着火。

梅子嫣趁着混乱躲到了一棵合抱的大树后,瞅准一个机会跑到一匹打着响鼻的黑马旁,掏出怀里匕首割断了系马的绳索正要上马时,一阵寒风从背后袭来,她回头一看,一个西戎士兵正举着弯刀向她砍来,刀光雪亮眩了眼。

她避无可避,只得任命地闭上眼睛。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圆觉寺外第一次见到慕程的情景,青衫磊落如翠竹迎风,就是这样不带一丝雕凿的痕迹出现在她的身旁,问她:“几个瑙衣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那一日,等不到美人入目,却等来一个让自己割舍不去的人。

脸上身上忽然有腥热的液体扑来,她吃惊的睁开眼,眼前是一具缓缓倒下的无头尸体,尸体后的人手握着一把黑沉如墨的弯刀,弯刀上的宝石像极了发红的眼睛,红得仿佛有鲜血在流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哑奴一手带着她上了马,她回头一看,不远处有黑衣人在与西戎士兵缠斗,四处混乱一片。

黑马疾驰而去,他紧紧抱着她,把她拢在自己怀内,那颗空空落落的心此时才得以填补。当他和库安乌兰布好不容易拜托厄尔巴的追捕找到塔索姆妈时,听到她被人捉走去潘城,他顿时呆住了。库安和乌兰布想要立刻去追,他反而冷静的制止了他们。

他找到素问,跟着素问一起的还有桑格里老人。

他毫不犹豫地取回了破军。

“你大可以让她到潘城去,我会让人跟着她,不会让她有性命危险。”素问说,“然后我们把消息散播出去,慕程一定会到潘城来……”

哑奴冷冷看她一眼,目光寒冷如冰,她马上噤了声,他的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不会让慕程知道她一丁半点消息。要引他来我自有办法。”

素问眼中掠过一丝嫉妒的愤恨,转瞬即逝。她于是派人追踪到押去潘城的车马,在他们休息酣睡时放了把火,烈火教的人缠住士兵,哑奴得以顺利把梅子嫣带走。

他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可是以前那种害怕失去她的煎熬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下去。

他要牢牢地、牢牢地把她锁在自己身边。

他把她带到一条山脚的小村落里,把马系好在屋后一个木桩后敲开了那户农家的门,说是兄妹迷路想要借宿一宿,户主是为憨厚的中年男人,他把柴房打开让他们住下,还送了一点食物过来。

哑奴打了盆水,撕下他身上的一副衣裾,给她小心地拭去脸上的血污。她的神色疲倦之极,两眼有些空洞无神,哑奴心里一痛,比划着说:“这两日是不是受了很多苦?都是我不好,我以后怎么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她虚弱地安慰一笑,轻声说:“你不是来救我了么?像个英雄一样从天而降……对了,塔索姆妈他们还好吗?”

他点点头,比划道:“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哑奴,西戎不怎么太平,不如我们回去吧。”沉默半晌后,她突然说道。

哑奴愕然,“回去?回哪里去?”

她垂下头,声音小的几不可闻:“我想回天都一趟。”

他手中的布跌落盆中,他定定地看着她,冷漠的脸上蒙上厚厚一层霜雪,那双黑眸中像有刀光剑影掠过,片刻间厮杀掉刚才的柔情万顷。

她略带着懊恼说:“我知道自己很傻,明明走了居然还想要回去;可是我还是很担心,我想知道我走了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回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好不好?我只是想知道他如今好不好……”她的肩一痛,哑奴的双手铁钳一般按住她的肩,她皱眉,身子已经向后抵在墙上,他用唇语无声的问她:“如果他过得不好,那你是不是就要留在他身边?”

“哑奴——你这是怎么了?”她痛得几乎有泪花涌上,哑奴此刻脸色铁青,眼神中酝酿着风暴,他没想到他冒着生命危险一天一夜没合过眼就是为了追上押往潘城的车队,救回来的她竟然开口就说要回到那人身边!

“我不许你回去!”他盯着她,痛心不已,恨不得剖开她的心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梅子嫣望着他,脑中一道亮光闪过,身子一下子哆嗦起来,“你,你早就知道慕程出事了对不对?!”

“他已经与你无关!”他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内,脸擦着她的发鬓,手摩挲着她的背。

嫣儿,不许走,把你带来了就不准备让你回到他身边去!

她被动地伏在他怀里就好透不过气来,哑奴忽然身子一僵,他放开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他颈后几处穴位都扎上了金针,一时间半边身子都麻了不能动。梅子嫣叹了口气,把他移到墙边靠着坐好,她也疲倦的坐在他身旁,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哑奴,我不是瞎子,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的心蓦地一跳,只听得她又说:“我也曾经想过,就和你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平平淡淡也很开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心就会无端的烦乱;开始觉得是因为离开的时间太短,不足以忘掉他,然而半年过去了,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哑奴的脸更白了几分,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

“我的父亲年轻时因为我娘一时冲动犯下过错,发动了一场牵连甚广的战争。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慕程自小丧父娘亲早逝。一开始时,连我自己也认为,如果哪一天我愿意嫁给慕程,一定就是为了替我父亲还这段孽债……”

还债?仅仅只是还债吗?他眼神震动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自行运功试着冲开金针被封的穴位。

“可是,我不想嫁给他了,”她苦笑,“不想还债了,是因为想从他身上得到不仅仅是所谓的宽恕,还有别的奢求,你懂么?”

他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冰雪颜色,心像是掉入万丈深渊。

她在向他剖白,对另一个男人的所谓爱情。

“他很像我,某些时候。比如我也像他一样痴恋过一个人,有时候看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就如看到自己,于是心有戚戚焉……怜悯固然不是爱情,可是我割舍不下自己的影子……所以,我要回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你明白吗?”

“你不愿跟我回去,我不勉强你。可是哑奴,姑姑把你从鬼门关捡回来那天就没想过要遗弃你。让你喊我一声‘姑姑’,是想让你觉得,你在这世上的亲人还有我,我不想看到你眼里的寂寞,可是我更不知如何回应你对我的喜欢才不会让你受伤害,也许过两年,我们哑奴长大了,遇到了别的好姑娘,就忘了我了……”

他望着她,眼中雾气更深。心被无形的手揪得几乎窒息。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平时太宠她,给她自由给得过分了,她真把自己当成十七八岁懵懂无知的少男了?!

“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这金针你让刚才那位大叔帮你拔下来就好。真是想姑姑了,就去东庭青林山等我,知道吗?”她伸手把他额前一绺散乱的黑发拨好,手指无意中拂过他浓黑的眉,不舍道:“我走了,西戎的草原落日很美,可惜,不是我的牵挂。”

他看着她走出柴房,听着马嘶声响起,并不凌乱的马蹄声落在他心上,却有如被踩踏得泥泞不堪,他无从分辨自己现在的情绪是震怒还是悲伤多一点,他只知道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奔向她牵挂的人。

他闭上眼睛,默念口诀让体内的真气缓缓运行一个周天,三刻钟后,脖子上的几根金针被真气击出齐齐射入对面的泥墙上。他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湛亮,看着虚掩的柴门,他不由得怒气顿生。

他推门而出,朦胧淡月下素问从阴影处走出来,说:“她走了。要追吗?”

哑奴摇摇头,“她身无分文肯定没法走远,你让人跟着她,绝对不能让她离开西戎。”

素问微垂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哑奴嘴唇动了动,“你让别人去办这事。你带我到烈火教总坛,我要闭关练功,你替我护法。明日午时,我自当除去体内那金蝉盅,金蝉盅一死,慕程总是爬,也要爬来西戎的!”

素问大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而嘴角微扬,哑奴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没有人能看见他眼里的寂寞孤愁,还有眉宇间渐渐聚拢的决绝杀意!

第六十四章你要我还是要他1

南雪走进元霜阁东苑时看见慕程一身中衣靠在厢房门上微微喘气,她不由得大惊,连忙过去扶着慕程,一边说:“世子,你起来了怎么不喊我一声,摔了怎么办?明书,明书——”

明书应声跑过来,南雪呵责道:“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世子的么?”

“好了好了,说得本世子像个废人一样。”慕程苍白的脸透出难得一见的一丝笑意,“刚下了一场雨,本世子是觉得有些凉了,想起来披件衣服而已,你别怪明书。”

明书在衣橱里拿出一件朴素无华的青衫,“公子可是要这样?”说着扬开衣服给他披上,一根青色的丝带忽然掉落地上,明书拾起丝带奇怪道:“这丝带看上去怎么那么像女子的发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