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嫣接过符水,一不小心差些符水就倒出来了。那妇人极其紧张,正要开口阻拦,梅子嫣闻了闻符水道:“有毒的。”抬眼看那道士,“你敢自己喝一口吗?”

“如果没有毒呢?!”道士桃木剑一指,“敢坏了道爷好事,看道爷怎么收拾你?!”

“敢不敢喝?”她扬扬眉,挑衅道。

道士气不过来,一把抢过碗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拍拍胸口道:“有毒?你这小子分明就是……”话没说完,右边鼻孔忽然就有血流了下来。

围观的人一片哗然,甚至有人想上前把道士的家当踢翻,那妇人也吃惊地望着道士。梅子嫣拦住众人,对道士说:“你不是会作法么?作个法替自己消灾解难治病,如何?”

那道士捂着鼻子落荒而逃,临走前狠狠地回望了梅子嫣一眼,手中桃木剑用力地向她掷来,梅子嫣正要侧身躲过,忽然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一手接住木剑用力反掷,只听得道士一声惨叫,木剑插入后背寸许痛极倒地。

“嫣儿,我抓住你了!”那人低头在她耳边轻笑,故作柔和地话语中藏着一丝狠戾。

“你——”梅子嫣一抬眼看见他,脸色陡然一变,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钳制得愈紧,她不由得恼怒道:“恒清,放开我!”

“放开你可以,”恒清放开她,看着她走到那呆愣在当场的妇人面前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拉出小孩的手来按脉,“反正,这次你是走不掉了。”

一挥手,他身后的兵卫迅速形成包围圈,梅子嫣余光瞟了一下恒清,一脸轻蔑之色,开好了方子后安慰那妇人一番,然后走到一身锦袍玉带的恒清面前说:“东方公子好大的阵仗,不知找本姑妈有何贵干?”

“嫣儿私下逃婚,离开天都日久,在下心中好生挂念,”他逼近一步,目光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逗留,伸手去摸她的脸被她不着留痕地避开,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咬咬牙收回手后对她一笑,说道:“嫣儿,恒清当日与你失之交臂,午夜梦回常有悔意。如今再见,此处又兵荒马乱不甚太平,自然是不会再放你走。人来,把梅姑娘给本公子带到马车上!

东方恒清的马车豪华宽敞,根本就不像赶路到前线的样子。梅子嫣被人缚住双手在背后动弹不得,恒清倒了一小杯茶放在她嘴边,她避开了,厌恶地看着他。

“嫣我不乖,用金针和毒粉粉伤了两名士兵,否则我怎么会这般待你?”他径自把杯中的茶喝尽,“我此去军中任监军,慕程他算什么?我看他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想扶植东方修文?我姑母定我为家主,谁敢有异议?!你乖乖地随我去,说不定我还能让你见他一面!”

第九十六章青林旧梦6

恒清把梅子嫣带到了沥城他的军帐中,让炊事房里的老妈子把她身上的物品都搜走了,还让保焕在军账我守着,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进来。军账中只有一张木板床,不有一张小小的躺椅,梅子嫣不敢随便进出军营,恒清拿了一套军袍给她穿上。

袍子宽大,更显得她娇小可怜,恒清看着袍子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玉颈,喉结不由得紧了紧,伸手想要把她拽入怀中。

“东方公子深谙男女之事,自是由你情我愿才有乐趣可言,不是吗?”梅子嫣尽量不露出害怕的神色,“风雅之人自当行风雅之事,霸王硬上弓何等的无趣!等到子嫣的人容易,口供怕公子一辈子都得不到子嫣的心。”

恒清眯着眼睛冷冷地笑了笑,“缓兵之计?你放心,哪天我了结了慕程,哪天你就是我的,这点点耐心,我有!”

恒清把梅子嫣丢在大账里一晾就是好几天,她想尽了办法想离开大账但是都被保焕拦阻了。这一天她实在按捺不住问保焕:“我的雪骥呢?你把它怎么样了?它可是异常珍贵的名马……”

保焕告诉她,她的雪骥在不远处的马厩里被照料得好好的。

这夜她在躺椅上睡得半梦半醒,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苍鹰的叫声,她猛然惊醒,这种声音以前在西戎曾经听到过,是烈火教用来传递消息的。她蹑手蹑脚走到大账幕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看见恒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塞进手上偌大苍鹰脚下的小竹筒里。

他身边的保焕说:“公子,慕程凉山脚下会盟的布兵图安排得确实精密细致,如果没有公子相助,相信赫连越此次一定会败得溃不成军。”

苍鹰展翅飞走,恒清冷淳一声说:“赫连越答应我,杀了慕程后佯装与我军开战,败退十余里然后送上停战协定。”

“万一慕程侥幸逃脱呢”

“他逃得掉?再说,还有里面那个女人,把她送给赫连越,结果也一样。她真以为我愿意当这谦谦君子?我东方恒清看上的女人有哪个不落到我手上让我快活过?要不是有利用价值,我早把她拆骨入腹吃得丁点不剩了……”

“公子这次可以一雪前耻了!”保焕轻声说。

风中传来东方恒清张狂的低笑,随后他大步走入军账。军账中灯火昏黄,那女子用薄被把自己包的严严密密的蜷缩在躺椅上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一丝黑发垂下遮住了那张素雅清丽略显削瘦的脸。东方恒清伸手掠起她的发,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然后是粉色的樱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嫣儿,这次,你逃不掉了。”

第二天,梅子嫣便发起了高烧,因为明日便要一西戎在凉山脚下会盟。

恒清忙着处理公务和搞阴谋诡计,于是让人请了一位大夫过来看她。是夜,他回到军账,保焕一脸的焦急,他皱眉问他说:“她现在怎么了?”没等到回答,径自走到躺椅上拉开那蒙着头的被子,不期然见到一张红得发烫的脸,她双目紧闭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痛苦。

“大夫说,姑娘是染了风寒,本不是大事;但是她……不肯吃药……”

恒清让保焕把药拿来,她哆嗦着说冷,他马上让人捧了炭盆进来。他把她抱到床上,亲自喂她吃药,不料半梦半醒的梅子嫣一闻到药味就想吐,推了他一下,汤药洒了一地。他气结,命人再煮一碗药来,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好不容易喂了半碗嗽得厉害,竟然全吐在他身上。他恼怒的想要杀人,但是她拉过被子又睡过去,似乎没有觉察他怒气的意思……

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折腾了一宿,最后他吼道:“梅子嫣,乖乖地药喝完,你发烧怎么能去见慕程?!”

她有气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真的?可是我病恹恹的样子……他见了会不喜欢……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

“后天!”他冷冷道。

终于,她捏着鼻子极为痛苦地喝下一碗药,快要天亮时才睡过去。恒清离开前嘱咐保焕道:“今天的凉山会盟你无须跟在我身旁,看好她,让她好好休息,别让人吵到她。”

两个时辰过去了,保焕忽然听到军账不远处有马蹄声响起来夹杂着兵士的大声怒骂,他刚想让人过去喝止时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跳上心头,掀开账幕往里面一看,床上的人仍然侧身向里面睡着,心里释然,笑自己的多疑过敏。

然而片刻后他猛然警醒,太安静了,而梅子嫣还是同一个姿势睡着……他大呼不妙,冲进军账掀开床上的被子,果然,人早已经不在,里面是用衣服和被子卷起来的一团东西。再细看,营账视线的死角处被人用炭条烫开了一个圆形。

那狡猾如狐狸的女人,逃了。

之前的马嘶声,应该就是她偷回自己的雪骥扬蹄而去的声音。

他铁青着脸上马往凉山方向去追,凉山脚下浩大的厮杀声传来,看来会盟一如赫连越设计的那样一言不合随即翻脸,早已埋伏好的屹罗军队竟然被西戎的铁甲军围堵得水泄不通,冲突中马蹄声惨叫声冲杀时有起伏,保焕眯起眼睛搜索着那女人的身影。

雪色的骏马,没有;女人,也没有。

她到底在哪里?

西北角忽然有惨叫声传来,保焕突然发现,有个人穿着破损残旧的战袍骑在灰不溜秋但高大的马上停在顺风处一个劲儿地撒着不知道什么粉末,只看见数名西戎士兵忽然捂住眼睛痛不欲生的样子。乌衣卫反应很快,趁机撕开了一道口子,眼看着他们就要突围而出,保焕策马上前直奔那人而去,他只想着,慕程现在应该还没认出她来……

梅子嫣眼疾,见到保焕离她只有数丈之遥,当下大惊,立即掉转马头要走,西戎士兵手持钢刀利刃冲杀过来,眼看着梅子嫣就要撞上刀口,保焕不由变了脸色,手中宝剑脱手而出掷向那名西戎士兵,那人惨叫一声落马。梅子嫣的头盔为剑同所震掉落在地,一头如瀑青丝坠下,她惊慌地回头看了保焕一眼。

这一眼,直到很多年后,保焕还记得那双莹澈而干净的褐色酒眸是如何的美丽,淡淡的忧愁撩动着他心底隐藏在最阴暗角落的那根弦,他的心竟微微发痛。为什么是慕程?不可以……他要把她留在恒清身边,最起码,可以时时见到她……

为着这样的执念,他策马向前冲。

慢了,就那么一步的距离。

那青衫锦袍的男子忽然骑着马疯了一般冲过来,然后闪电般在她身前勒住缰绳停住,不可置信地深深望着她,攥着马疆的手指骨发白,像是强行压制住心底汹涌的潮动,喊了她一声:“冲出去!”

雪骥扬开四蹄奔突而出,青昭退至他身旁,沉声说:“世子,西戎人持续增兵,我们已经放了认号请四公子带兵来救,为今之计我们不该作困兽之斗……”

“柿子,东方恒清把布兵图卖给了西戎,各个路口如今都被封死了。”梅子嫣抓着他的手臂大声说。

慕程一手勒紧怀里的人,看了看前方高峻的凉山,果断地说:“凉山有处天险,我们退至山上,等候救兵。”说罢一夹马肚杀开一条血路,直冲上凉山。

凉山坐落在西戎和屹罗交界的沥城西南方,山峰巍峨高峻,四季从来不甚分明,有所谓“凉山六月雪”之称,往山上走去一路石骨峥嵘,鸟道盘错极其艰险难走。而凉山主峰玉印峰与邻峰天柱峰陡立千丈,两峰间偏只隔了三丈,有条木板索桥沟通两峰,索桥下树木幽深苍茫一片。

天柱峰下,有慕渝的五万大军。

避上凉山,这是慕程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西戎士兵冲杀追击了许久,青归和他们分解了,雪骥脚力好,一直往山上跑,直到听不到追兵的马蹄声,慕程才松了一口气,速度放慢了下来,但是抱着她的手还是箍得紧紧的,紧的让她的肋骨都想要被压碎了。

“放手,痛——”她皱着眉轻呼。

“你为什么要来?不是让你乖乖的在青林山等我?你不听话……”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战场上刀剑没眼,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我该如何是好?!”

她笑了,柔声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想你了,想见你了,行不行?”

慕程一时柔肠百结,恨不能把怀里的女人揉到自己的骨血里面去,再也不用忍受那种分离的痛苦和安全的忧虑。

“你,不恨我不告而别?”

“我的时间很宝贵,用来恨你不嫌浪费?”她俏皮地答道,雪骥跑入一处平坦而隐蔽的坡谷,慕程勒住马,下了马然后抱她下来。梅子嫣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沾了血污,身上也有好几处见红了,淡淡的薄荷气息混着血腥味传来,她正想细看时,慕程伸出双臂拥她入怀,在她耳边斯磨道:“子嫣,刚才我以为自己是太想你了,才会出现幻觉。我错了,离开你这几个月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看见元霜阁的厢房,会想你;走到石榴树下,也想你。泡茶时会想哪只杯子是你用过的,吃饭时见到自己对面空荡荡的会想起你;后来到了绵远,逛市集时会想嫣儿如果来了她会想把半条街的东西都买下来的;遇到下雨天,我会想那个冒失反一定又忘了带伞……我对我自己说,慕程,你看看,没有了她你像个孤魂野鬼般没有依归……我很没用,对不对?发生了问题只会逃避……”

她摇摇头,轻声说:“不会,我相信你不会扔下我就走的。我的柿子,心不够狠,被我这只小狐狸给骗走了心。所以报不了父母的仇不是你的错,是我……心结总是难以打开了,但我一直很想问你一句,有了我,你心里空了的那一角会不会就满足了?”

他的黑眸锁住她的视线,伸后拭住她脸上的尘垢,低下头他的额抵住她的额,坚定不移地低声说:“有你,于愿足矣。”

有了她,心里那座崩塌的城池再不见半片断壁残垣,世间最美的繁花竞相怒放,极尽生命的喧嚣与光华,仿佛,孤独从不曾来过。

他的心,暖暖的,满满的,都是她。

他带着她骑上雪骥找到两峰之间的索桥时,心情一瞬间掉到了谷底。

那道索桥,已经被人砍断了。

慕程立刻反应过来,他们这是掉进了别人精心策划的陷阱里了。追兵应该很快就来到,他带着子嫣回到了坡谷隐蔽处,找了些野果来充饥,梅子嫣发现慕程的脸色很不好,问他有没有不适,他一笑置之。

然而到了半夜,他便发起高热来。

她以为他战袍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可是天蒙蒙亮时她拉开他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肋一有几道很深的爪痕,血肉模糊,作品没有流血了,但是创口很大。

“是雪狼吗”她问,一边从衣服下撕下布条,一边冷静地说:“我刚才逃出军营里只顾得上到厨房偷了一包辣椒粉,连自己的包袱都没找回来。所以没有金针,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赫连越没动手,只是雪狼的攻击太突然防不胜防所以才会这样,他大概就是想逼我到凉山之上来一个瓮中捉鳖。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倒是恒清那个卑鄙小人,有没有难为你?”

她摇头,对他宽慰一笑,“我偷偷地把恒清军账中那口药材箱子里的千年人参生生地嚼进肚子里,所以发热了一宿,才逃了出来到。你放心,他还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到外面找点草药,你好好歇一歇。”

“他背叛了屹罗,我慕氏定当除之而后快!”

适合的草药不多,他的热度曾一度退下,但很快又烧了起来,情况时好时坏。

入黑时分便听到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慕程警醒过来,勉力支撑着拖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跑,后面是令人恐惧的整齐的脚步声还有明亮眩目的火把,还有纷飞而来的箭雨,而树林似乎深远得没有尽头……不知道跑了多久,见到在半山腰处有一隐蔽的岩洞,慕程拉了她进去,然后终于不支倒在她的肩头,他的肩上插着一枝羽箭,她一脸的震惊心痛,咬咬牙用匕首削断箭杆,抓住末梢用力一拔。

鲜血喷涌而了,慕程痛极,张口便咬在她的肩上……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他高热不退一直到翌日清晨。

她到岩洞外想要看看有什么可用的草药,当只见到光秃秃的岩石时,她禁不住蹲下身子抱住头无声地哭了一声。

他是这样的难受,浑身烫得像被火烧一样。再找不到药,就算他不死,神智也会受损。

朦朦胧胧中,慕程只听得她吹了一声口哨,过了不久便听得有马蹄声响。她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喃喃道:“柿子,你会没事的。”

“柿子,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的过,我爱你,所以很自私地不愿意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子嫣,你要做什么?”他被她绑马背上带到玉印断掉的索桥前,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赫连越没有让人重点搜索这一带,因为索桥断了,他根本不相信慕程能逃过这一劫。

“相信我,还有,不要恨……”她着重地在他额上烙下一吻,像是许下誓言一般凝重,“不要怕,听话,闭上眼睛,一下就好。”

她拉着雪骥往回走,离索道十丈左右的距离牵加马头,揉了揉雪骥鬃毛和耳朵,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用力一拍马臀,雪骥长嘶一声四蹄奔跑起来,直向对面天柱峰而去。

那一跃,三丈有余,足可媲美刘备的的卢,跃马檀溪。

看着雪骥稳稳地落在天柱峰,好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个只能留一个,雪骥不堪重负,多了一个人,势必坠入万太悬崖。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玄铁修面罗面具,这是慕程一直带在身上的。她趁着他昏迷时已经把两个的外衫换过来了。

她带上面具,在树林中穿行。她不能让赫连越的人发现对面天柱峰有慕程的影踪,搜索的十多名西戎士兵终于发现了她的踪影,于是一路追赶她到了一处断壁悬崖,这时山林忽然震动起来,数不清的马蹄声响起,应该是西戎的铁甲骑到了,西戎兵弯弓搭箭对准了梅子嫣,为首的将领大声喝道:“慕程,还不束手就擒?我西戎猛士万箭齐发将死无葬身之地!”

箭在弦上,一时待发。

因主赫连城曾下令,谁能在凉山之上杀了慕程,便能得黄金千两牧地千顷。

她站在悬崖边上,凝立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为首的将领眯起眼睛,不想错过这个杀掉慕程邀功的好机会,羽箭蓄势已久,终是脱匣离弦,挟着一股劲风飞向她的眉心。

“不——”一声心胆俱裂的断喝,止不住羽箭凌厉的去势,玄铁面具下那双莹澈的眼眸映入赫连越惊慌失措震怒恐惧的眼中,有着一种离世般的决绝之美。破军黑色的锋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羽箭生生被砍去一截,可是那箭头依旧击中了修罗面具刺入了她的眉心,她整个人像风中败絮一般向后飘零而去……

第九十七章青林旧梦7

半月后,凉山上多了一座无名的空坟。

赫连越亲修了国书送与宣成帝慕遥,自行退让二十里,割让凉山以南的军事重镇鄢陵镇和天昌镇,偃旗息鼓,再无战意。屹罗朝廷东方氏大力支持和议,屹罗也需要休养元气,宣成帝只得作罢,但是把边关重镇的驻兵增加了一倍。

宣成帝对赫边越的评价是:狼性凶戾,不得不防。

凉山之上,那些把梅子嫣逼到断崖的士兵,无一能逃过射杀的命运。

裂成两半的玄铁面具还有破碎不堪的带有血污的慕程的战袍,红绳系着的裂纹重重的碧玉指环,还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白玉细瓷罐,被送到了屹罗天都刚刚病愈而被皇帝禁卫军看守禁足的慕程手里。

听风楼查探来的消息表明,她当日的确在凉山上被一箭命中眉心,坠入悬崖,赫连越找到她的尸体时尸身已为谷底尖锐嶙峋的岩石伤的体无完肤。他大怒之下杀光了所有追击她的士兵,抱着她的尸体在悬崖底坐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提醒元武国主,据屹罗的风俗,横死的人必须在当日火葬,灵魂才能得到救赎升天。

赫连越亲自堆起的柴草,亲自点的火。

白铉到了凉山一趟,给慕程带回了一截被砍断的粘了血的箭头。

石榴树下,一身单薄青衫的他枯坐了一夜,鬓边华发悄然蔓延,细诉着绝望的相思。

他带着她的遗物上青林山,跪在扶风书院风荷院的门前请罪。

她真的是把命还给他了,她不要她的父母了……夏晴深说完这句话就昏死过去,梅继尧双目发红地抱走妻子进了房内,大门紧锁,不再出来看慕程一眼,骂他一句。

慕程一直跪着。

司马随生和星南连夜赶回青林山,司马随生揪起他的衣领克制隐忍地问了一句:“梅宝呢?”

慕程眼里露出死灰一般的颜色,“她不在了。”

“那你为什么还苟活着?!”司马随生大声吼道,“连自己爱的女人都护佑不了,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司马星南更干脆,直接就是一掌,慕程也不躲避,整个人被击退两步,跌坐地上,星南追上去双目血红扬起手掌恨声说:“你还我姐姐来!”

“星南,”风荷院的门打开了,梅继尧走出来两步叫住星南,“进来陪你娘,她太伤心了,我怕她……撑不住……”

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表情,比任何人都难过都痛苦却还要隐忍不发,星南心里一恸,狠狠剜了慕程一眼,那眼神是慕程无比熟悉的,是仇恨,还有痛苦。

曾几何时,自己心里也充满了这样的感情。

星南放开他,转身走进风荷院内,不多时便听得里面有低泣传来。

梅继尧眼神一痛,走到慕程身前,喟然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慕程跪直身子,郑重地向他磕了三个头,然后说:“我不走。”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会看在女儿的份上不杀你?!”梅继尧终于遏止不住自己的怒气,双目烈焰滔天,“慕程,你给我滚!我们司马家与你慕氏从来都是死敌,我女儿爱你那是冤孽,她现在死了,还有什么欠了你的吗?”

慕程垂下头,可仍是固执地说:“我不走,这里,有她在……她要我活下去,那我就好好地活下去,陪着她……或者说,她陪着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梅继尧说不出话来,慕程了无生气的一张脸死灰一般的神色在淡白的月下萎靡不振,像冬天枯竭的河流,荒芜颓败。梅继尧叹了一声,说了句“也罢”就离开了。

慕程在后山给她造了一座衣冠冢。

一个月后,慕程收到青昭传来的消息后,一声不响地下山回了天都,半个月后,东方恒清被人射杀在皇家猎场,三箭连珠齐发,一箭正中眉心,另外两箭分别刺穿心脏和小腹。顿时朝野震惊,疑云四起,议论纷纷,宣成帝派大理寺卿去彻查此案,竟是无迹可寻,成了本朝建朝以来最大的疑案。东方太后一派将慕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曾寻千金堂余孽去刺杀慕程,慕程并无任何防范,反而是东方修文的人替他除去杀手。

如果慕程死于东方家手上,那两族的争斗更趋白热化,宣成帝若起了杀心,东方一族没落之日不远矣。

慕程回到青林山那日已经入秋,后山小径一路都是黄叶,他挖出那埕青梅酒,坐在她的衣冠冢前,看着天高云淡,说:“子嫣你看,已经入秋了啊……”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流下眼泪。

从知道她的死讯后到今天,他第一次不再掩饰自己心里的悲痛。

东方恒清死了,死于慕氏的穿云箭。三皇子慕??去世后便已失传,世上除了寿王慕珏外没有人知道或是见过慕程的穿云箭。

“子嫣,要是你没有遇见我,那该有多好?”

“青梅酒酿好了,是你记忆中的味道嘛?今年王府里的石榴树终于开花了,灿烂而恣意……我多想让你也去看一看,你总不相信它能开花……子嫣,王府很空,我的心也很空,我呆了几天就呆不下去了,你来过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你走了之后我就受不了?”

“子嫣,你那么干脆地抛下我,又不许我去找你,你不觉得这样不公平……”

“子嫣,子嫣……”

满满一埕青梅酒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背靠着坟茔就这样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下巴是发青的胡茬子,鬓发凌乱沾着草屑,单薄的长衫有好几处泥污。司马随生寻上山来见到便是他这样的一副模样,醉意颓唐,了无生气。

随生二话不说,把他扛在肩上,下山。

……

司马星南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已醒来数日。

我只记起了我坠崖之前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这两年,原来他是这样过来的……天色昏黄,眼看着又要下一场小雪,我坐在窗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戴着貂毛血帽,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罗汉床上,星南坐在我身旁,我和他之间摆放着一张小几,红泥小火炉中炭火正盛,温着一壶青梅酒,那似甜还酸的气息牵动着我的神经,让我眼眶无端发酸。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他还是走了。他对爹说,他终于明白他当年兵发屹罗的冲动了,他还说……”

“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