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下药了!”裴云朔一声厉喝,呼吸紊乱间,望向那头领恨声道,“卑鄙!”

“不是我们卑鄙,是你们年纪太小,行走江湖掉以轻心了。”那头领冷冷一笑道,好不得意,“杀人越货,劫财绑票,我们什么不敢做?你们难道还指望我们一群亡命之徒,做什么君子不成?”

大风猎猎,裴云朔握住铁钩的手越发颤抖着,他护着喻剪夏与姬宛禾步步后退,咬牙对她们低声道:“夏夏,阿宛,我还能撑一会儿,你们,你们快逃……”

“哥哥!”喻剪夏脸色煞白,抓紧裴云朔的衣袖,摇着头自责不已,“都怪我,我没有发现那茶水中下了药……”

实在是巧合至极,那茶水唯独喻剪夏没来得及喝下去,所以并未发现里面下了迷药,再加上他们一心研究那童鹿记载,想要救出骆青遥与辛鹤,更是没有注意到这茶棚的异样——

可实际上也怪不得他们,谁会想到这山野小店中,竟会藏着这样一群江洋大盗呢?

“别再妄想着挣扎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今日就乖乖地认栽吧!”那头领耳朵尖,听到裴云朔的话,扬声大笑,“兄弟们,你们说说,这皇城里如花似玉,娇滴滴的贵女,是个什么滋味呢?”

他手中长刀一扬,眸中精光毕现:“给我上,谁能最先抓到那两个女娃娃,谁就可以拖到树林里先尝个鲜!”

这话在林中一响起,喻剪夏与姬宛禾便煞白了脸色,那帮匪盗却兴奋异常,个个迫不及待地就要扑上来。

“不,夏夏!”

“阿宛!”

裴云朔与陶泠西的声音同时响彻林间,他们想要挺身上前,却眼前发花,身子乏软无力,难以支撑。

眼见那些匪盗越逼越近,肮脏的手就要扣住喻剪夏与姬宛禾肩头时,一支羽箭簌簌穿过林中,霍然钉在了其中一个匪盗伸出的一只手上!

“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那帮匪盗齐齐回过头去,不可置信。

长阳下,一道身影跨立马上,银袍铠甲,长发高高束起,手持弓弩,俊美的一张脸在阳光熠熠生辉,犹如天神降临般,明明看起来年纪甚轻,却一身气势凛然,令那些匪盗不寒而栗!

他身后率领着大队士兵,瞬间如潮水般涌出,将那帮匪盗们团团包围,那头领站在长空下,吓得脸色一白:“是,是朝廷的人!”

姬宛禾扭过头,望向那马上那身姿英挺,面貌俊美的年轻将军,难以置信间,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颤抖着身子,一声喊道——

“小杭叔叔!”

第94章 嫁衣如火

暮色四合,海水翻涌不息,浪花拍打着礁石,琅岐岛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微光中,看似静谧安宁,风里却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遍体鳞伤的少年被吊在半空中,凌厉的长鞭如狂风骤雨般向他袭去,一下又一下,抽得他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够了,住手,不要再打了,住手!”

辛鹤被那两个宫装婢女死死按住,看着半空中遭受鞭笞的骆青遥,泪流不止,一颗心几乎疼得无法呼吸,她嘶哑着声音,向钟离越苦苦哀求道:“你放过他,求求你放过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钟离越却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只是依旧狠狠挥舞着手中血淋淋的长鞭,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骆青遥惨白着脸,一身触目惊心的鞭痕,只觉疼得快要死过去一般,他如今才知道,当日大考闹事,鲁行章当众鞭笞他时,其实根本没有用多大力道,相较起今日这场疾风暴雨似的鞭笞,那简直可称得上“温柔”了。

血珠飞溅间,他全身上下都是钻心的疼痛,意识都开始渐渐恍惚起来,好像曾经做过的梦境都浮现眼前,青山绿水,景致秀丽,爹娘带着幼时的他在湖上泛舟,衣袂随风扬起,天地悠悠,不胜缱绻。

只是这一回,一如那梦境一般,迷雾渐起,他被留在了岸边,爹娘却乘舟而去,身影越来越远……

“爹,娘,别走,瑶瑶好疼啊……”

少年发白的双唇,在阳光下痛苦呢喃着,从前最反感的那个称呼,此刻竟万般希望能在耳边响起,因为那就代表着,他能见到爹娘,见到外公外婆,见到干爹义父还有小姬叔叔他们了,就能够离开这里回家了。

他不怕死,只怕死之前,都无法见到至亲家人一眼。

“别打了,住手,求求你放过他,一切都是我的错……”

辛鹤嘶声泪流,拼命挣扎着,夕阳中那道手持长鞭的身影却不为所动,直到远处奔来一位老者,他手中捧着一方木匣,欣喜若狂的声音回荡在长风中——

“主子,回来了,他们又新送回来了两张地图!”

血淋淋的鞭子扔在了地上,半空中的骆青遥长睫颤动着,总算有了一丝喘口气的机会。

打开的木匣里,金色的夕阳照在那两面光滑的羊皮地图上,钟离越按捺住呼吸,沾满血污的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那两张得来不易的地图。

他脸上还溅到了许多血珠,却一点也不抹去,就那样在夕阳中泛着血光,衬得他一张脸多了几分凛冽杀气,十足像一个从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鬼面杀神。

“八张了。”海水翻涌不息,钟离越站在猎猎大风中,喃喃自语着,“已经有八张了,一切都近在眼前了……”

“是啊,主子,只要再找回最后的两张,那海底墓的地图便能够完整拼出来!”白翁跪在地上,抬头间,亦是激动万分,“马上就能开启那阴兵鬼阵,助主子完成山河大业了,童鹿复国在望了!”

钟离越冰冷诡魅的脸上,在夕阳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仰起头,望向半空中吊着的骆青遥,语气似一条阴寒的毒蛇般,慢慢吐出三个字:“换鞭子。”

这场酷刑好似永远望不见尽头了,先前一番抽打骆青遥,用的还只是普通长鞭,这回换来的鞭子可就骇人许多,上面挂满了锋利的倒钩,还用烈火烧得红通通的,一鞭子抽下去,恐怕不止皮开肉绽,连骨头都要被搅碎了。

“一共集齐了八面地图,你便挨上八下吧,放心,总会留着你一条命,等到中秋之夜祭天的。”

钟离越握紧那可怖的长鞭,仰头望着半空中的骆青遥,冷冷一笑,双眸迸发出兴奋嗜血的精光。

“不,不要!”辛鹤脸色煞白,遍体生寒,吓得眼神都彻底变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那两个宫装婢女,跌跪在地,爬过去抱住钟离越的腿,身子颤抖得厉害,摇头道,“不,不要,求求你了,放过他……”

钟离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辛鹤,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冰冷,忽然幽幽说了一句:“阿鸢和阿萝给你送去的嫁衣,你为什么不肯试穿?”

辛鹤一激灵,抬头赶忙道:“我穿,我现在就穿,我立刻穿给你看!”

那身灿若晚霞,美丽无比的嫁衣很快就被送了过来,辛鹤顾不上许多,将脸上的泪水一把抹去,拿起那托盘上的嫁衣,立刻慌忙地就往身上套去。

骆青遥在半空中望着这一幕,心痛如绞,泪水模糊了视线:“不,小鸟,不要穿,不要为他穿上嫁衣……”

他身上挨上千百鞭的痛楚,也比不上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为了他,穿上这身讽刺无比的嫁衣,这比叫他立时死去还要痛苦百倍!

残阳如血,大风猎猎,那身凄艳绝美的嫁衣,如一团烈火般燃尽了漫天云霞。

辛鹤背脊挺立在大风中,身影伶仃单薄,却咬牙忍泪,对着身前的钟离越展颜一笑,美艳若花,极尽温柔。

“好不好看,小越哥哥?”

长风拂过她裙角发梢,她就这样站在金色的夕阳中,眉目楚楚,乖巧动人的模样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年与石室中被囚的少年朝夕相伴,一声声叫着他“小越哥哥”的温柔岁月。

钟离越站在晚风中,一时看痴了。

即便知道这是她的伪装,是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虚情假意,在这温柔可人的表象下,藏着对他深深入骨的恨意,可他还是没办法抗拒,还是无可抑制地……沉浸在了这场稍纵即逝的缥缈梦境中。

就当他自欺欺人吧,就让他梦里多骗自己一会儿,嘘,谁也别来打扰,谁也不要叫醒他,如同从前梦见祖母还陪在他身边,没有离去时一样,他只希望这场梦境长一点,再长一点。

海风飒飒,天地萧萧,霞光万丈,所有绵长无比的情意尽数揉在了这一眼之中。

钟离越痴迷地望着眼前那身如火嫁衣,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伸出手,终于将他的新娘揽入了怀中。

她身子一僵,却没有动弹,他刻意忽视这一切,只是背对着众人,眸中的一滴泪水终于坠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肩头。

霞光照在他紧闭的眉目上,他双手颤动着,紧紧抱着她,似乎害怕一松开,她就像梦里的祖母一样,消散在云烟之中。

“辛鹤,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害怕与痛楚终于释放出来,他卸下了冰冷与残酷的面具,在她耳边卑微哀求着。

“我不会再骗你,不会再伤害你,你陪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我,不要将我独自扔下,可以吗?”

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般,泪水滑过苍白的面容,漫天霞光中,他抱着那身如火嫁衣,凄楚的声音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响起——

“求求你,别再装了,我们从头来过,你对我好一点,别再恨我怪我,你可不可以真的……真的爱上我?”?

斜阳西沉,金色的薄光笼罩着盛都城,码头上人来人往,一片忙碌。

这里是盛都最大的一处码头,古潼码头,无数船舶停靠在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间,只等装载完货物,就扬帆起航,通向外面的海域。

几道身影坐在酒楼二层的窗边,望着码头上忙碌的场景,若有所思间,一袭白衣在风中笑道:

“几处城门都严加盘查,一只有嫌疑的苍蝇都没逮到,原来绕来绕去,这帮人走的是水路,还打着商船的幌子,当真是我们失算了,应该一早就该想到的。”

他们一边在等着苏萤的同党来劫狱,一边暗中让官府在皇城里搜寻,城门各处也是严加盘查,既然那些探子要从皇城撤退,回到琅岐岛上,那么总该有些动作才对。

可他们却没有找到跟苏萤同党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城门那里固若铁桶,守得滴水不漏,可其实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城门守得再严也没用,这帮人走的是水路,他们应该从海口码头这些地方下手才对。

这回还好杭如雪及时赶回,在盛都城外救回了那帮孩子,还从他们嘴中得知了那个“月亮神”的特殊标记。

当下马不停蹄,杭如雪立刻回到盛都找到了骆秋迟与付远之,他们三人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来到了这处最大的码头调查。

付远之已经让属下去查找了,此刻酒楼窗边,三人在静静等待着结果。

相较起杭如雪与付远之的紧张神色,骆秋迟就要气定神闲许多了,他白衣一拂,眉眼含笑,拿起桌上的酒壶,替三人面前都斟满了醇酒。

“杭大姑娘,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本要替你接风洗尘,却委屈你在这间小小酒楼里对付一顿了,还只有我们两个粗野男人作陪,冷冷清清的,你不介意吧?”

他端起酒杯,在霞光中笑得无赖,却是有意想让杭如雪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

那一身银袍铠甲的年轻将军,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此刻连战袍都来不及换下,坐在窗边的夕阳中,望着眼前那张笑意无赖的面孔,摇摇头,吐出了四个字:“死性不改。”

他也端起了酒杯,与那身白衣在半空中一碰,唇角微扬间,故作不满道:“真这么有诚意,怎不把你手里这小小酒杯,换成一个海碗来与我痛饮?当年在军营里,你不是很能喝的嘛,难不成是阿隽管得太严了?”

“这你可冤枉我媳妇了。”骆秋迟微眯了双眸,笑眼弯弯道,“我这还不是看你嘴巴生得小,怕用海碗兜不住嘛,特意在迁就你呢,你怎么还不领情啊,杭大姑娘?”

“去你的!”杭如雪脸上一红,衬得面皮更加白嫩了,这几年行军打仗,好似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来,他还是记忆里那个容易害羞,经不得逗的少年将军。

骆秋迟忍俊不禁,正拍桌大笑间,几个身着便服的侍卫匆匆上楼,头上汗水都顾不上擦,快步走到付远之面前,施礼禀告道:

“大人,有结果了,都查清楚了!”

霞光漫天,晚风轻拂,酒楼一整层都被付远之他们包了下来,楼梯处还守着两列侍卫,一丁点风声都走漏不出去。

“一共有四艘刻有‘月亮神’标记的船,都装了满满的货物,瓷器丝绸、玛瑙玉石、药物香料,应有尽有,据说是邻边小国乌祢的商船,来大梁做生意,有海上通行令,明面上查不出任何问题。”

“乌祢国的商船?”

付远之眉心一蹙,忽然将手中折扇一打,摇头笑道:“有意思,借了个乌祢的壳子,正大光明来这大梁做生意,与我们海上通商,交易往来,这帮人倒是又机警又聪明啊。”

酒桌前的杭如雪也点点头道:“的确谨慎,若不是阿宛那几个孩子发现了他们的标记,只怕还当真揪不出这帮人。”

付远之望向自己的属下,沉声道:“没有打草惊蛇吧?”

“大人放心,属下们行事谨慎,都是直接找了这古潼码头的老掌事过来问话,让他看了那图案标记,才通过各方详细打听而来。”

“那老掌事嘴巴严吗?”

“他知道分寸的,大人放心,我们叮嘱他千万莫声张,他是拿朝廷俸禄的,自然知道个中厉害,嘴巴不会泄露半点的,更不会惊动那几艘船上的人。”

“好,那他们的货船什么时候出发?”

“禀告大人,就在今夜。”

“今夜?”付远之手中折扇一顿,有些始料未及,扭头看向了酒桌前的骆秋迟与杭如雪。

那身白衣却扬起唇角,面不改色,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眸中精光迸射,衣袂随风飞扬,周身匪气四溢。

“很好,我们等的那帮家伙,终于要来了,今夜就陪他们好好演场戏,痛痛快快玩一场吧!

第95章 劫狱

夜色萧萧,冷风凛冽,秋意渐深,一轮明月笼罩着刑部大牢,付远之踏入牢房时,角落里的苏萤还在埋头解着那个鎏银九连环。

为了让她能够多“钻研”一段时日,打消寻死的念头,付远之特意以古法所制,这鎏银九连环不同于寻常的九连环,其间算法复杂,环环相扣,极难解开,付远之可谓是用心良苦。

只是很显然,这九连环派不上用场了,因为苏萤今夜,或许就要……离开这间牢房了。

若他们没有推测错,那帮琅岐岛上的人,今夜会来劫狱,再从古潼码头出发,潜上货船入海,逃离盛都。

外面的埋伏都已经设好,但目的不是为了捉住这些来劫狱的人,而是为了——骗过他们。

正如骆秋迟所言:“捉了他们就一定能得到琅岐岛的线索吗?万一他们宁死也不招呢?”

所以,今夜真正要做的,是陪那帮人演一出劫狱的大戏,埋伏照样用上,自然不可能让他们轻轻松松劫走苏萤,他们个个都不是傻子,尤其苏萤,心思剔透,聪慧玲珑,自从被关入刑部大牢以来,她就一直想要寻死,正是因为她不想成为付远之放的“饵”,引她的同伴们上钩。

若是叫他们毫无阻碍,顺顺利利就从刑部大牢将人劫走,那势必会疑心大起,所以天罗地网依旧布下,让那帮人相信,官府确实是布置了埋伏,想要以苏萤为饵,将他们一网打尽。

只是他们拼尽全力,官府不敌,才叫他们逃脱了。

如此一来,那帮人才会彻底打消疑云,放心逃往琅岐岛。

骆秋迟他们今夜所设的,其实是一场——局中之局。

表面上的埋伏是假,实际上暗中的追踪才是真的,他们的目的不是想要捉住那帮同党,而是想要骗过他们,跟着他们顺利找到那那处海上“老巢”。

牢里阴冷静寂,角落里的苏萤抬起头,见到付远之的到来,苍白的脸上微微一怔。

付远之按捺下所有思绪,不动声色地走上前,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小苏姑娘,秋意渐深,天气愈发转凉了,夜里风大,我给你带了些厚实点的被子来,还有这件,这件……”

他说着打开手里的包袱,展开了一袭长裙,淡淡的杏黄色,丝线精细,散发着柔顺的光泽,载满了春日的味道,与这间昏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那正是苏萤之前在仁安堂时,在付远之面前穿过一次的长裙,后面她带到了洛水园里,付远之去看她时发现了,还曾问过她为何不再穿了,她没有回答,却未料到,今夜付远之竟会特地带来给她。

“小苏姑娘,我记得你曾经穿过这身裙子,极为适合你,我也能看出你其实心底是喜欢的,为何不再穿了呢?牢里夜晚清寒,囚衣单薄,你现在就可以套上这身裙子,这里的狱卒我都打好招呼了,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你放心吧。”

付远之语气温柔,实际上手心都攥出了汗,这条杏黄长裙已被他们做了一番手脚。

裙角上藏满了夜光粉,等到那帮人劫走苏萤后,一路逃跑时,夜光粉就会飞洒出来,在风中簌簌落下,给暗中追踪的人“引路”,确保不会跟丢他们,也确保他们真的逃往了古潼码头。

而杭如雪带着人马,已经守在那海上的一艘商船上了,他会装作生意人,今夜与那几艘“乌祢国”的货船,一同出海,悄然跟在他们后面,顺藤摸瓜,找到那琅岐岛的所在之处,一举剿灭,救出骆青遥。

一切计划缜密周全,几乎是万无一失,只是很考验付远之“睁眼说瞎话”的本领。

阴冷的牢房里,付远之轻咳了几声,又上前一步,温声道:“小苏姑娘,囚衣单薄,难以御寒,夜里风大,你就将这身衣裳加在囚服外吧,其实我当真觉得,觉得你穿上这裙子……很美。”

说出那最后一句话时,付远之脸上不禁微微一热,还好苏萤没有察觉,只是坐在角落里,长睫微颤,苍白的面容怔怔地望着那身长裙,神情有些恍惚。

今夕何夕,物是人非,这袭长裙似乎也勾起了她无限的回忆,她终是慢慢伸出了手。

付远之心中一喜,暗松口气,对着苏萤笑了笑,背过身去,等到她穿上那长裙后,这才转过身来。

面前的姑娘长发散落如云,眉目楚楚,腰身不盈一握,杏黄色的长裙将她肤色衬得更加白皙了,美得如同春日枝头沾满露珠,随风摇曳,最清丽的一朵花。

付远之看得有些愣了神,心跳莫名加快,从前他在仁安堂里看见苏萤穿上这袭长裙时,脑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阿隽”,但今日,他一双眸中却完完全全被她占满了,再想不到任何人和事。

昏暗的牢房里,付远之望着眼前纤秀的身影,一颗心越跳越快,终是赶紧将头低下,不敢再与她对视。

他深吸口气,打开手中的食盒,不知在掩饰些什么,略有些结巴道:“我,我还给你带了些蜜饯来,你快来尝尝吧。”

苏萤看着那食盒中香味扑鼻的蜜饯,也有些怔了怔。

事实上,一想到苏萤马上就要离去,付远之心中也是空落落的,送裙虽假,但送这蜜饯,却是真心实意的。

他只想让这个一生吃过太过苦的姑娘,在离开之前,还能尝一回甘甜的滋味。

苏萤蹲下身来,没有拈起那食盒中的蜜饯,却是对着付远之忽然道:“这是最后一顿了吗?”

付远之呼吸一窒,心弦骤然绷紧,抬起头时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笑:“小苏姑娘何出此言?”

苏萤盯着付远之的双眸,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是不是……明日我就要行刑了?所以你才带着这些东西,特意来送我一程?你让我穿上这身裙子,也是想让我在临走前不留遗憾,体面一些地上路,对吗?”

付远之一颗心本来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还以为叫苏萤看出破绽了,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愣了愣,心弦陡然一松。

哑然失笑之余,他索性也顺着苏萤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垂首,作出一脸沉默的模样。

于是苏萤彻底明了了,却不害怕也不悲伤,反而扬起唇角,苍白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希望黄泉下面,也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才不辜负你为我送来的这身长裙。”

她心头大石落地,反而还能说起俏皮话来,付远之却抬起头,怔怔望着她,心中忽然莫名难受不已。

苏萤席地而坐,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嘴中,含笑道:“果然很香甜啊,从前为什么吃起来是苦的呢?”

她好久没有这样松快过了,付远之心中却愈加难受,一言未发,苏萤只当他沉浸在她即将行刑的悲痛之中,不由凑近了他,唇角微扬,有意向他问道:

“付大人,我或许没有时间解开你这九连环了,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在里面,在里面写了一句什么样的话吗?”

付远之抬起眼眸,看着苏萤,她唇上还沾了些蜜饯,泛着些晶莹的微光,甘甜萦绕的香味中,他忽然很想将眼前的姑娘拥入怀中,让时间彻底停在这一刻。

“那鎏银九连环里,我其实只写了一句……”

付远之的话还未说完之际,一阵劲风却忽然袭入大牢,所有烛火尽皆熄灭,一股凛冽的杀意猛地逼近,一把尖刀霍然架在了付远之脖颈之上。

付远之瞳孔骤缩,握紧了手心,一声喝道:“你们是何人?”

他嘴上这般问道,心里却激动万分:“来了,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一帮蒙面黑衣人,行动迅速利索,挟持着付远之,带着苏萤就逃出了大牢,外面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几圈火把映亮了夜空。

侍卫重重的包围阵中,一身白衣站在星月下,衣袂飞扬,昂首笑道:“你们总算来了!”

正是在牢外等候已久的骆秋迟,那帮人面面相觑间,却也不见慌乱,显然早就想过会遇上埋伏。

“还不快放开付大人!”

骆秋迟怒声一喝,装模作样地吼着:“你们竟敢擅闯刑部大牢来劫人,还敢挟持朝廷命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付大人乃是大梁重臣,深受百姓爱戴,更是我东夷侯最好的兄弟,你们今夜若敢伤他一根汗毛,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付远之被那刀尖架在脖子上,望着对面火把下的骆秋迟,忍不住在心中暗自一叹:“用得着这么浮夸吗?这戏过了些吧?平日里也没见这家伙对我这么在乎啊?”

熟悉的迷香在夜风中飘荡起来,那帮人显然有备而来,月夜下,那诡魅的笛声再度响起,伴着缭绕的迷香,令人头晕眼花,身子乏软无力。

骆秋迟握刀的手一颤,身子摇摇欲坠,在夜风中无比浮夸地晃动起来,他望向那些蒙面黑衣人,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这些妖人,施了什么妖术?为何我身上内力竟然……”

他身后那些侍卫也相继倒地,个个痛苦呻吟,虽然倒地的时间有点快,动作也有点假,但情势危急下,那些蒙面黑衣人也无暇注意这么多。

他们根本不想多作纠缠,笛音一落,就立刻扬声道:“我们走!”

一帮人才出刑部,苏萤就将那头领手中的刀夺了过来,“行了,咱们已经脱身了,快将人放了吧!”

那头领自然也不愿带上付远之这个大麻烦,点点头,伸手将人一推,付远之回过头,夜风扬起他的衣袂发梢,与苏萤擦肩而过,最后望向她的一眼中,她不知将什么东西塞入了他怀中,还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那句话那样轻,那样快,像枝头坠落的露珠一般,还不等付远之回过神时,那帮人已经策马而去,消失在了夜风之中。

漫天繁星下,付远之久久愣在了原地,直到门内倒在地上的那身白衣,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他身边一拍他肩头时,他才霍然回过神来。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呢?付大人,这么舍不得啊?”

骆秋迟眼睛一瞥,忽然道:“你怀里揣的这是什么东西呢?苏萤留给你的?”

付远之这才低下头来,看来手里那个小小的东西——

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萤火虫。

是的,用干枯的秋萤草编织而成,苏萤当时带了一些秋萤草回到牢房,当秋萤草的微光熄灭,枯萎之后,她就在牢里用这些枯草,编织成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还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只可惜……咦,老付,你快看,这翅膀上还刻了字呢,是不是?”

付远之连忙顺着骆秋迟的手望去,这才发现,在那萤火虫的两片“翅膀”上,赫然刻着四句话——

遥遥天无柱,流漂萍无根。孑然如萤火,来世报郎恩。

他给苏萤留了一句话,苏萤也回他一番话。

她这一生漂泊无根,孑然一人,渺小如那萤火一般,这辈子有太多身不由己,只惟愿来世,能够燃尽自己,抛却所有,一心一意报他恩情。

迎着夜风,付远之眸中波光闪烁,耳边又回荡起擦肩而过时,苏萤对他轻轻说的那句话:“付大人,谢谢你给过我一场再好不过的……梦。”

是啊,梦醒了,情深缘浅,烟消云散,或许这辈子,他们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忽然之间很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告诉她,自己在那鎏银九连环上刻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