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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茵揽辔拦到段宁远的马前,冲弟弟怒目而视:“你要去做什么?!”

段宁远拽住缰绳,张口要辩驳什么,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着脸:“刚才你都看到了,成王世子受了伤,此事必定会惊动宫里,你这时候卷进此事,就不怕连累镇国公府的名声?”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段宁远咬了咬牙,“二娘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是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并非想帮她脱罪,但叫我对她不闻不问,恕我办不到!”

“那是她咎由自取!”段文茵挥动马鞭狠狠抽到地上,“宁远,你自小聪敏过人,为了一个董二娘竟糊涂至此!她既跟你私会,一定听说过段家跟滕家的关系,她当时在帘后明明醒着,却听凭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细想想,她真是良善之辈吗?”

段宁远一噎。

段文茵冷笑连连:“她自是巴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她父亲董明府今年述职待选,经吏部评定只得了个‘下中’,非但指望不上擢升,恐怕还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过郑仆射,如今郑仆射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刚开头,我听说董家迟迟不肯给二女儿订下亲事,就是想攀个对董家有助力的高门女婿。“

段宁远脸色越来越难看:“阿姐,你纵是不喜欢她,也不必将她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声,要是料到弟弟会陷得这样深,她当初就该做得狠绝些。

她虽早就嫁去了洛阳,却也常听人说起万年县董明府的女儿。董家这位二千金诗琴双绝,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

弟弟在陇右道从军三年,回来后在一次正元节灯会上邂逅了董二娘,少年男女情窦初蒙,动情往往只在一瞬间,暗中来往大半年,弟弟对董二娘已是情根深种。

她无意中得知此事,惊怒之下立即逼弟弟疏远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头。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该心软答应你把董二娘接到紫云楼。我只当她性命垂危,怎料她别有心肠。

“我且问你,她阿娘急需六元丹,她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帮忙?阿爷在圣人面前也算说得上话,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她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来找你,反借着这个由头三番五次去找成王世子,你可细想过其中的缘故?”

段宁远面色霎时变了,段文茵讥讽一笑:“你和玉儿自小订亲,要退婚简直难如登天,成王世子身份尊贵,至今未议过婚事,董二娘高自标置,心里怎能没别的盘算?要不是成王世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会挑唆你和玉儿退亲,哼,小娘子这些弯弯绕绕我可是见得多了。”

段宁远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她不是这种人。”

“她不是这种人?她阿爷和阿兄今晚不在身边,她明知那药不好讨要,为何独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厢情愿要救她,却连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段宁远脸色苍白,忽然一抖缰绳,段文茵惊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京兆府,有些话得当面问个清楚。”

“若她还骗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宁远默了默:“我自有办法叫她说真话!”

“你给我站住!滕家现在打定主意要退亲,苦于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证据罢了。你这时候去找董二娘,万一被人发现什么,任谁都拦不住滕家了。到那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负人在先,人人都会在背后指摘你。就算你想问个明白,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头之后?“

段宁远硬生生勒住缰绳,即便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镇国公府的名声。

“忘了这个董二娘吧。以前你说你不喜武将之女,可是今晚你也见了玉儿,虽说遮着头脸,但就身段气度而言,哪一点不比董二娘强?她模样阿姐也见着了,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段宁远不耐烦听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残也要伤上半年,趁她还未定罪,今晚我必须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当值。”

段文茵一愕,打听得这么明白,可见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她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剂猛药,董二娘闹这样一出,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为人,正好借此机会做个了断。

段文茵重重叹气:“罢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也拦不住你,只是去的时候万万要当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过后你给我忘了这个董二娘,把心收回来,安心等着迎娶玉儿。”

段宁远没接话,正是风口浪尖的当口,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他反复在心里演绎一番,终于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会‘碰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过她,此事不会泄露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

滕家的犊车驶出没多远,迎面遇见了杜家父子。

两下里一打照面,车夫率先勒住缰绳:“老爷,大公子。”

父子俩各骑一马,一路赶来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骑术欠佳,下马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摇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开车帘确认一眼,急忙下了车,走近才发现杜裕知面如金纸,杜夫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不用担心,兰儿服了药,已经见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喘吁吁正待细问,杜绍棠奔到母亲跟前:“阿娘,阿姐在何处?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缓过了劲,也诧异道:“玉儿,你怎么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处?你信上不是说过两日才到长安吗?对了,兰儿现在何处,快让我瞧一瞧。”

滕玉意捡了紧要的话答道:“姐姐现在车上,刚吃了药,已经无甚大碍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犊车亲眼看过才放心,杜夫人随他上了犊车,把今晚的事大致说了说,怅然握着女儿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这样的大邪祟,还能捡回一条性命。明日青云观的小道长还会上门探视,估计再调养一回就无事了。老爷你看,兰儿的气色益发见好了。”

杜绍棠挤在后头默默看着,眼中隐约有泪光。

滕玉意瞧着这个表弟,不到十一岁,刚晓事的年纪,身量倒是够高了,只是过于窄瘦,相貌与母亲姐姐如出一辙,白肤明眸,生就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要不是已经束了发,乍一看会误认成小娘子。

杜绍棠小时候常跟在她和表姐后头跑,她们荡秋千,他也荡秋千,她们斗萱草,他提着彩篚替她们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几回之后,杜绍棠不敢再腻在内宅了,后来进了国子监念书,书是一贯读得好,就是性情不够刚直,遇事总爱啼哭。

记得姨父曾慨叹,姐弟两个换一换就好了,女儿性情简静,但骨子里极有主见,儿子这副黏糊软糯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支撑门户。

姨母却说:“谁家的小郎君生来就擎天架海的?往后大了跟你出去走动,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前世表姐遇害后,姨母也一头病倒,滕玉意和杜绍棠衣不解带,每日在廊下熬汤煎药。

滕玉意因为要调查杀害表姐的凶手,背地里奔波不休,杜绍棠却不同,失去了母亲和姐姐庇护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干的藤蔓,万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泪洗面。

前尘影事乱纷纷从眼前掠过,滕玉意思绪万千,她前世不喜这个怯懦的表弟,今晚见了杜绍棠,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却是他年幼时在后追逐的小小身影。

杜绍棠不知滕玉意为何发怔,许久未见了,刚碰面又让玉表姐看见他哭鼻子的样子,他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轻唤道:“玉表姐。”

滕玉意把手绢递给杜绍棠:“喏,擦一擦。阿姐没事,这下可以放心了。”

杜绍棠脸一红:“我没哭。”

滕玉意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杜绍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点须眉之气!你阿姐受不得风,你挤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开路。”

杜绍棠一声不敢吭,老老实实下了车,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嘱:“夜深了,路不好走,骑慢些不打紧,当心别摔着了。”

杜绍棠闷闷道:“儿子晓得了。”

杜裕知又问了几句淳安郡王和成王世子的事,捋须片刻道:“备份厚礼,择日登门道个谢也就是了。郡王府车马盈门,未必肯接我们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见,我们也不必为了报恩一再上门。”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会这样说,姨父这个人迂腐死板,最不屑与天潢贵胄往来。

其实真要细说起来,杜家百年前也是望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败下来。

姨父虽说继承了祖业,但家中境况早已不比往昔,不过好在他幼有才名,一手诗文冠绝长安。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不久又因考中制举得授校书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两个女儿择婿,王公因赏识杜裕知的才情,便将长女嫁给了杜裕知。

当时长安无不称羡,年纪轻轻就入了仕,娶的又是名门之女,日后杜裕知必定前途无量,谁知姨父性情骄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个遍,不久又被人寻了错处,远远贬谪到岳州。

一晃二十年过去,姨父官越做越小,身上的酸腐之气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调回长安,又因不受吏部长官的待见,只得了个国子监的闲职。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毛病,耐心劝道:“老爷此言差矣,我们既无所图,何妨再坦荡些,到时候我们自管递我们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见,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长安,我们再同他一道登门。”

杜裕知端坐不语,滕玉意原以为他老人家又要发表一通高论,但或许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谦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写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并无内眷,你就不必去了,我带着绍棠去吧。”

“如此甚妥。”

杜裕知想了想,露出些许忌惮之色:“至于那个成王世子,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改日去青云观多奉些香火,谢过他师尊清虚子道长即是。”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听老爷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车:“玉儿回府后好生将歇,出了这样的事,你阿爷想必挂念得很,明早起来给你阿爷去信报个平安,莫又托辞不写!”

滕玉意眼下没心情与他老人家拌嘴,耷拉着眼皮做出乖顺模样:“儿知道了。”

今晚不宵禁,回城这一路,到处未设关隘,但毕竟路途远,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亲仁坊,早已过了丑时。

滕玉意从扬州远道而来,光行囊就装了两大船,到长安后,滕玉意因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赶,仆从们便趁这工夫将行李送往滕府了。

下车后,滕玉意唤了婢女绮云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带几个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物件,记得别漏了我的小布偶。”

绮云偷笑,那是夫人生前亲自给小娘子缝制的布偶,娘子五岁起就每晚抱着这布偶睡觉,若有一晚布偶不在身边,小娘子就睡不踏实。

她忙道:“婢子记着呢。”

滕玉意又说:“另外传话给大管事程伯:挑几个身手出众的护卫,一拨穿穿常服,另几个扮成西市的贩夫走卒,安排好了尽快过来回话,我有用处。”

绮云一肚子疑问,却也不敢多问,应了下去。

到了后院,杜夫人一头照料杜庭兰,一头忙着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姐姐知道你要来,头几日都打点好了,寝具都是现成的,这几件是你姐姐新裁的衣裳,你梳洗了换这个就是。”

滕玉意凑近看杜庭兰,表姐气色已经恢复如常,手脚也渐暖。

“姐姐快要醒了,后半夜就由我陪着吧。”

“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受一番惊吓,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

滕玉意拗不过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里已倒上热水了,滕玉意却不急着沐浴,而是站在浴槲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翡翠小剑。

碧螺捧着巾栉近前:“把这宝贝交给奴婢捧着吧,省得磕了碰了的。”

“碧螺,还记得这剑是怎么来的吗?”

“娘子怎么又问这个了?”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剑,“半月前我们从扬州来长安,娘子因为染了风寒总在舱里待着,那日歇晌时,娘子说待闷了,看岸上佛寺里的梅花开得好,就说要到寺里赏花散心。下船的时候船身突然晃动,娘子不慎落水,救起来后娘子手中就多了这柄小剑。说起来,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现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这柄剑更是来得古怪。”

譬如水下面到处是坚石,这剑随波逐流,为何丝毫无损?河底下那样广,这剑怎么就漂到了娘子的手里?

“程伯和端福都认为此剑不祥,极力主张将此剑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烧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后来端福都打算去请庙里的和尚来作法了,谁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没事人似的,连先前的风寒也好了。”

滕玉意在手里颠来倒去地观摩小剑,许是刚醒来的缘故,有些事她记得很清楚,有些事她却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这剑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她就毫无头绪。

她扭头问碧螺:“你可记得岸上那座佛寺叫什么名字?”

碧螺摇了摇头,当时满船的人都忙着照顾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个劲催促船夫赶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个月就赶到了。

“奴婢哪还记得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问问程伯。”

正当这时,外头有人道:“绮云回来了。”

绮云进来后回说:“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现在外头候着,程伯说:老奴不敢妄自揣测,但看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谁。”

滕玉意缓缓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受伤,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单派他一个足矣。

她漫不经心舀了舀水:“跟着段宁远,他常年习武,身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踪他的话,他定会有所察觉,扮作胡人跟一拨,故意让他知晓。另一拨暗中跟着,切莫露了行藏。只要段宁远和他的随侍去了京兆府,立刻过来回话。”

绮云和碧螺心里掀起了巨浪,娘子这是要筹划着对付段小将军么。

不过经过今晚之事,也该料到会如此,娘子像只藏着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声不响就能咬下对方一口肉来,段小将军薄情寡义,估计早在娘子心里判了“死罪”。

事关两家退亲,两人知道不可轻怠,忙道:“是,奴婢这就去转告程伯。”

***

次日早晨,绝圣天不亮就起来了,借着曙色的掩护,到药房里捉了几只【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又把药笼揭开,偷拿了两包药粉藏在怀里。

头一回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他难免有些紧张,出来后遮遮掩掩往经堂赶,唯恐被人撞见。

好在时辰尚早,观里一个人影都无,绝圣起先提心吊胆,慢慢挺起了胸膛,有什么好怕的嘛,师兄这会儿又不在观里。

昨晚他们回到青云观后,师兄立即点了两个老道士帮着起坛,但安国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师兄千方百计帮安国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没法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引回体内。

正逢圣人派人来询问师兄的伤势,师兄便用金定术吊着安国公夫人腔子里的一口气,到宫里找圣人去了。

估计师兄也没把握能救活安国公夫人,所以急欲回宫向圣人打听师尊的下落,师尊外出云游已达半年之久,除了圣人没人知道师尊在何处。师兄这一去,至少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话说回来,青云观正经的徒孙只有他们三个,剩下全是些杂派的道士和修士,这些人又贫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来青云观投奔。

师尊面上吝啬,心肠却很柔软,只要确定对方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基本都会收留。多年下来,青云观足有上百号人了。

这些人住下之后也帮着打打杂、做做法事,但因年老体弱,平日里几乎以颐养天年为主。

师尊他老人家对此表示默许,师兄也从不说什么。

日子久了这些人就养成习惯了,例如眼下时辰不能算早了,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还在房中睡觉。

绝圣到了经堂门口,抬头就看见院中的井口上方悬着四根七彩丝线。

他吓了一跳,只见每根丝线下方各对着一只瓷碗,左边两只碗里放着蓍草,右边两只则放着龟壳。

这是请魂前的例行问卦,难不成师兄回来了?绝圣惊讶跑到井前,龟壳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这卦有阴气初生之象,乃是实打实的凶卦。

忽听堂里有人说话,绝圣赶忙上了台阶往里瞧,里头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处守着妻子的安国公,还有一位庞眉皓发的老者,此人从形貌来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绝圣认得这老者是宫里尚药局的余奉御,没想到师兄回宫一趟,居然把余奉御也请来了。

余奉御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须,另一手虚握着安国公的手腕,似在号脉。

“余奉御,程公如何了?”

说话这人穿着亲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御对侧,生得长眉凤目,姿貌极其端雅。

淳安郡王?绝圣肃容在门口揖首,淳安郡王扭头看,认出是观里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进来。

余奉御道:“腿伤倒无甚大碍,莫再牵动就是了,只是气血虚浮,隐有侵袭肝脉之势,若不及时疏散,迟早会大伤七情,我先开一剂方子,请国公爷尽早服下。”

安国公卧在榻上,表情既阴郁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马上跳下来的模样,却一动也不敢动。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给你点的穴,他那些法子刁钻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国公仍旧瞪着淳安郡王,因为太想动弹,面孔都憋得紫胀了。

淳安郡王揣摩他的意思,无奈叹道:“你是说承佑不该偷袭你?这法子的确不地道,但不这样做,岂能制住你?本就腿上有伤,又陪在尊夫人身边一夜了,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安国公仰天叹了口气,微颤着闭上眼睛。

这时旁侧的门打开,蔺承佑领着两名大道士从里头出来了,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锦袍不见了,换了一件碧水天青色的圆领襕衫。

头上未束冠,乌黑的发髻里只斜插着一支白玉簪。

“师兄。“绝圣刚偷了虫子有些心虚,踮手踮脚走过去。

蔺承佑打了个呵欠,径自出门下台阶,到了外头,负手绕井走了一圈,随后蹲下身子,细细端详什么。

弃智望见绝圣,猛一拍手:“绝圣你跑到哪里去啦?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

绝圣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坏肚子了,方才上溷室了。”

说毕偷偷看外头的师兄,估摸着师兄没工夫起疑心,悄悄放下心来。

蔺承佑看了一晌,冲绝圣弃智招手:“你们两个出来干点活。”

二人跑出去,蔺承佑将一包东西扔到绝圣怀里:“在院子里头撒上止追粉。”

说罢迈步上了台阶,回到经堂里。

绝圣和弃智分头行事,看来即便问到了 “凶卦”,师兄仍打定主意要给安国公夫人引魂了。

止追粉无色无味,人踩上去不着痕迹,但只要魂魄路过此处,必然便会留下赤金色的脚印。

两人一边细细地撒,一边慢慢退回到经堂里,里头蔺承佑已经解开安国公的穴道,笑着对安国公道:“这怎能叫偷袭呢?晚辈动手之前不是还跟程公打了招呼。哎,您别先忙着瞪我,您用这个到里头量一量尊夫人的脚。”

安国公憋了许久,只觉得肺腔子的气四处乱窜,眼看蔺承佑递过来一根红绳,忙问:“量脚?这又是为何?“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尊夫人的妖毒有法子慢慢清,但魂魄离体太久了,引回来绝非易事。方才我连问了几卦,不幸都是凶卦,是以今晚虽会布阵引魂,但我没把握引来的一定是尊夫人的魂魄。”

安国公听得脸色发灰,淳安郡王和余奉御也微有异色。

“正因如此,我们得事先知道尊夫人双足的尺寸,外头已撒上了止追粉,魂魄来了,脚印会清晰显露出来,若是大小跟夫人的脚对不上,说明引来的不是尊夫人,到那时候,该赶的赶,该驱的驱,省得后患无穷。”

安国公听得再明白不过,猛地点点头,一杵拐杖站起:“老夫这就进去,世子,你方才说内子或许还有救,只是需要一个道术高深之人与世子合阵,不知现在可找到那人了?

蔺承佑道:“人倒是现成的,如果那人能在亥时前赶到观里,或可一试,但能不能救回尊夫人,我也说不准。”

安国公听得摧心剖肝,不忍再细问,重重叹息一声,一瘸一拐进了内室。

绝圣和弃智暗自揣测师兄说的那人是谁,长安城有修为的道士不少,从未见师兄将谁放在眼里,每常提起别派的道士,师兄说得最多的就是“欺世盗名”四个字,能当得起师兄一句“道术高深之人”称谓的,长安城能有几个?

师尊自然是无人能出其右,然后就是成王妃,也就是师兄的阿娘。可是成王妃跟成王出外游历,听说目下正在蜀中盘桓,自然不可能在长安。

至于师尊,师兄刚进宫问到师尊的下落,就算立刻用飞奴送信,少说也得好几天才能往回赶,因此也不大可能会是师尊。

淳安郡王奇道:“难不成是清虚子道长要回来了?“

蔺承佑摸着下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就在这时候,云会堂里的罄声响了,该做晨课了。

绝圣趁机道:“师兄,我们去做晨课了,师兄昨晚说让我和弃智去看看滕府那几个伤者。今早他们该醒了,待会我们做完晨课,就直接去滕府了。”

蔺承佑显然有话要跟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商量,闻言随意摆了摆手。

绝圣袖笼里藏着要带给滕玉意的的虫子,唯恐露出破绽,悄悄拉了拉弃智的袖子,不动声色往外头走。

两人刚迈过门槛,忽然听到背后蔺承佑道:“慢着。”

绝圣非但不停,脚下反而更快了,蔺承佑脸上浮起笑容,右手打了个响指。

绝圣试着迈腿,却发现怎么也迈不动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芒鞋边缘露出一角黄色的符纸。

大力符!他咧嘴欲哭,原来师兄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这下怎么办,万一被师兄发现自己偷拿观里的东西给滕娘子就糟糕了。

蔺承佑扬了扬眉:“袖笼里藏了什么好东西,过来给我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①根据唐朝官员考核制度,会把官员在任上的表现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等级。

②溷室:也就是厕所。

第 12 章

蔺承佑说完那话,屈指弹出一物,绝圣脚底下那股怪力陡然不见了,他动了动酸胀的双脚,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挪回去。

弃智稀里糊涂跟在后头,绝圣这是干了什么好事被师兄给逮着啦。

绝圣垂头丧气走到蔺承佑跟前站好,蔺承佑勾了勾手指:“拿出来吧。”

绝圣乖乖交出那包东西,蔺承佑把东西倒出来,一看就笑了:“越发出息了,都知道偷拿观里的东西了。”

弃智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呀,这么多【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绝圣,你拿这个做什么?”

淳安郡王揶揄道:“不用说,这定是阿大取的浑名,余奉御,你可听说过这种怪虫?”

余奉御眯缝着眼睛:“闻所未闻。小世子,这多半又是拿来捉弄人的吧。”

蔺承佑笑道:“煮了吃还能延年益寿,您老人家要是喜欢,回头我给您奉上几只。”

余奉御深知这孩子的秉性,吓得忙道:“不必,不必,世子还是留着自己玩吧。”

绝圣趁这工夫偷偷擦了擦汗,蔺承佑目光横扫过来,把绝圣冻得一个激灵。

“拿了这么多要给谁?”

“滕、滕娘子。”

“哪个滕娘子?”

“昨天借剑给师兄的那个滕娘子。”绝圣嗫嚅,“昨晚我向滕娘子打听竹林中情形的时候,滕娘子突然问我这虫子为何能让人发痒,我就说了这虫的妙处。”

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头低得不能再低。

淳安郡王思索:“昨夜在紫云楼的滕娘子……莫不是滕绍的女儿?”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滕娘子他自然记得,昨晚他与她合力引诱老妖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奇怪她模样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想了一回,才意识到那少女整晚都戴着冪篱。

“然后呢?”蔺承佑盯着绝圣。

绝圣愈发不安:“滕娘子就说她的翡翠剑不知能否对付我们的痒痒虫,我听了好奇,就答应了今日上门的时候拿几只给她……”

“她知道这痒痒虫的用处么?”

“知……知道。”

蔺承佑哼笑一声,很好,这是算计到青云观头上来了,想必是看出这傻小子眼馋翡翠剑,故意以此为饵让绝圣偷虫给她用。

“她三言两语就把你唬住了?”

绝圣慌忙摇摇头,又羞愧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她故意给你看翡翠剑,就是为了从你手中得到痒痒虫?”

绝圣羞惭地绞着手指:“滕娘子……她不像坏人。”

“不像坏人?”蔺承佑不怒反笑,“坏人会在脸上写字吗?你才跟她见了一面,连她什么底细都不知道,她随便用一把翡翠剑唬你几句,你就替她偷痒痒虫,下次她要观里别的的异宝,你是不是也会偷出去给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