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吓得一哆嗦,糟了,师兄这次好像是真生气,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眼看师兄,果然发现师兄眼底半点笑意都无。

他慌乱地想,师兄这个人,耍弄别人可以,别人耍弄他是万万不行的,滕娘子不但觊觎青云观之物,而且差一点就得手了,师兄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昏了头了。”绝圣眼泪噗噗往下掉,“我不该因为眼馋外人的一把法器就偷观里的东西。我、我我做错了事,师兄怎么罚我都行,我下次绝不敢再犯了。”

蔺承佑提溜着绝圣的衣领,一径把他拎出经堂:“光口头保证是没用的,不重罚你一顿的话,往后你还会犯蠢。”

弃智在一旁干着急,师兄正在气头上,真要罚起来,绝不只是抄经罚跪这么简单。

他提着道袍急追出去:“师兄,师兄,滕娘子昨天晚上也算替我们解了围,绝圣素来重情义,估计也是存了报答的心思才不忍心回绝的,你就念在绝圣初犯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蔺承佑一哂:“你不用急着替他求情,马上就轮到你了。昨夜上巳节,你和绝圣私自出观溜出去,又看百戏又嚼炙肉串,快活得很啊。”

弃智捂住嘴,差点忘了这茬了,昨晚他们被逮到后,师兄已经借布阵的机会罚他们一年不能吃荤腥,本以为此事揭过了,没想到一码归一码,后招在这等着呢。

其实以往师兄也常逮到他们不守规矩,但师兄自己就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回发这么大的火,想来是气不过青云观差点被一个小娘子给占了便宜。

绝圣哭道:“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昨晚出观也是我撺掇着弃智去的,求师兄单罚我一个人,饶过弃智吧。”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行啊,你们大可为对方开脱,反正每开脱一次,各自再加一百就是了!”

两人吓得咬住舌头。

蔺承佑径直把他们拎到观里最僻静的云会堂,偌大一间厅堂,四面都是通天的书架,架上卷帙浩繁,摆满了各类经卷。

“先给我好好罚跪。”

绝圣和弃智摔成一团,一边啜泣,一边紧张地用目光追随师兄的脚步。

蔺承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样东西,在掌心里拍了拍,慢慢朝他们踱来。

两人一个哆嗦,这是以前师尊拿来教导师兄的那把戒尺,这东西乌黑沉重,落到身上会留下很深的淤痕。

以前师兄惹了事,师尊常会搬出这把重重的戒尺,但咆哮归咆哮,他老人家连一回都没舍得打下去。

成王殿下就不一样了,只要听说师兄闯祸,定会赶来亲自用这戒尺重重惩戒儿子,师兄因此没少挨打。

绝圣和弃智抱头痛哭,这可怎么办,师兄下手只会比当年的成王更不留情的。

“把手拿出来。不肯受罚?好,那我换别的。”蔺承佑作势要转身。

“肯受罚。”两人急忙伸出手,反正逃不过一顿打,戒尺总比其他稀奇古怪的惩戒手段要强。

“师兄,我们知错了嘛,呜呜呜。”

“错在何处?”

“弟子犯了观里的第一条和第七条戒律。”

弃智哭道:“弟子犯了第二条和第七条戒律。”

“私自出观、欺瞒师长、偷窃观内之物、吃里扒外,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依我看也不必罚了,直接逐出师门了是!”

两人如同遭了雷击,膝行几步抱住蔺承佑的双腿:“师兄,严惩我们吧,求求你别赶我们走,我们生是青云观的人,死是青云观的鬼。”

“放开。”蔺承佑嫌弃地蹙眉。

两人不肯放:“要是我们走了,以后谁陪你的小豹子玩?谁陪师兄布阵?师尊回观后,谁给他老人家熬药粥……”

蔺承佑不为所动:“把手举起来。”

两人抽抽嗒嗒把手举得高高的,然而等了半天,戒尺都没落到他们掌心,两人正觉得奇怪,师兄忽又把他们俩拎了起来,睁开眼,就对上师兄辨不出喜怒的黑眸。

“戒尺么,一人领五百,禁闭,一人需关上三月。”

两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兜头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所谓“禁闭”,就是一间小小的静室里,宽阔不足五尺,如同牢笼一般。

被罚禁闭之人,每日对牢一卷经,从早到晚地抄写,因为没有窗户,连偷闲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月就可活活闷出毛病,三个月足可以将人变成呆子。

求情也没用,谁叫他们自作自受,而且这总比被逐出师门强。

他们伏到地上,哭哭啼啼道:“弟子愿领罚。”

蔺承佑话锋一转:“不过——”

绝望和弃智各自将一只胖拳头塞进嘴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念在你们今日还有要务在身的份上,给你们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今日出去了要是做得好,或可免了你们的禁闭,要是做得不好,回来老老实实受罚。”

绝圣和弃智万万想不到会绝处逢生,哭着猛点头。此番折腾比直接开罚来得更可怕,往后他们再也不敢偷拿观里的东西给外人了。

“你们依然照原先的计划去滕府,见到滕娘子后,照我说的做。”蔺承佑的回身一指书架,“先把《无极宝鉴》拿下来。”

弃智不明就里,起身拍拍膝盖,踮脚取下一轴摊开的书。

绝圣顺着望过去,这书他再熟悉不过,上面记载了天下的道家至宝,上至骊龙之宝,下至城隍之印,可谓包罗万象,就连成王殿下那把声名赫奕的“赤霄”也在其列。

书卷是打开的,可见师兄回观后早就查过了。

“滕娘子那把翡翠剑能斫下魔物的肉躯,想来绝非凡物,可是我翻遍了《无极宝鉴》,却找不到关于这柄剑的记载,她阿爷滕绍每年都会回长安述职,若他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长安城多少会传出风声,但连青云观都未听说过此剑,可见滕娘子未必是从她阿爷处得的,你们直接问那剑的来历,她不见得肯说真话,今日你们去了,用我的法子把她的话套出来。”

弃智和绝圣心里泛起了嘀咕,师兄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奇珍异宝,这翡翠剑虽说稀奇,比起观里那些宝贝不过是骐骥一毛,不知为何师兄如此感兴趣。

蔺承佑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用戒尺轻轻拍了拍他们的头:“昨晚在紫云楼,众煞从地底钻出后,一度抛下你我,转而去追廊下那群人,当时我以为它们是奔着那些伤者去的,事后才想起那些煞物都是草木所化,伤者已丧失神智,不至于引得草煞抛下近处的活物去追赶,因此一定有别的东西强烈吸引着它们。想来想去,那群人当中,只有一把翡翠剑最特别了。”

弃智纳闷挠头:“不对啊,逢上这样的法器,煞魅往往避之不及,怎会主动凑上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要弄个明白。”

两人点点头,心里有些疑惑,仅仅只是想知道那把剑的来历么?就这么饶过滕娘子好像不大符合师兄的作风。

蔺承佑抬眸看他们,忽然笑了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绝圣和弃智听完蔺承佑的一番交代,小脸纠结成一团,就知道得罪师兄没有好下场,但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敢替滕娘子求情。

“但是、但是滕娘子好像不那么容易上当。

“不上当?我问你们,她想要什么?”

两人愣愣地说:“想要虫子。”

“……”蔺承佑,“你们说虫子就是虫子吧,既然有贪念,就不怕她不上当。”

他不怀好意地笑笑,敢算计他的东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把蔺承佑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道袍都湿透了。

回到经堂,安国公杵着拐杖迎上来:“老夫已经量好内子双足的尺寸了。”

说罢,将一张画好了脚印的笺纸递给蔺承佑,淳安郡王放下茶盏道:“刚才绝圣说的那个滕娘子,可是滕绍的女儿?”

蔺承佑故意道:“谁?”

淳安郡王道:“你别装傻,我都听明白了,滕绍于我有救命之恩,你找别人麻烦可以,千万别找滕家人的麻烦。”

蔺承佑口中“嘶”了一声,以手抵额,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淳安郡王气笑:“你瞧瞧你,每回说到正经事你就如此。”

蔺承佑长眉却越拧越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余-奉-御。”

淳安郡王面色大变,这才发现蔺承佑不对劲,安国公摔开拐杖,忙要搀扶蔺承佑,然而迟了一步,蔺承佑捧住额头,一头栽倒下去。

绝圣和弃智一个箭步冲上去:“师兄,你怎么了?”

余奉御急声道:“世子旧疾发作了,昨晚圣人听说小世子受伤,早就忧心此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起病了,快、快把世子扶到榻上。”

淳安郡王沉声道:“以往不是每年都要到三月才发作,为何今年提前了这么多日子?”

绝圣和弃智惶惶不安,昨晚师兄跟老妖交手的时候伤了肺腑,回来后一直未腾出空检视自己的伤势,他们本就担心师兄牵动旧疾,没想到这一耽搁,果真提前发作了。

蔺承佑紧闭着双眼,才一眨眼的工夫,白皙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这病发作起来又凶又急,他脑袋中活像有一根尖锐的锥子在死命搅动,剧痛难忍,无休无止。

他在榻上翻来滚去,痛得说不出话,幸而脑中还有意识,他勉强抬起胳膊,一指自己的前襟。

绝圣和弃智看得真切,心急火燎从蔺承佑的衣裳里头取出一个玉露瓶。

余奉御刚颤着手打开药箱,见状眼睛一亮:“快,速速化开给世子服下。”

这头服下药,余奉御取出一包银针,叮嘱淳安郡王道:“殿下帮忙扶好小世子,施针时万不可妄动。”

蔺承佑面色惨白,一声也不吭。短短一瞬间他衣裳里外都汗湿了,眼下勉强还能按耐自己,可要是再痛下去,难保不会失去神智挣扎起来。

淳安郡王面色凝重,依言扶住蔺承佑。

满屋子的人都忧心忡忡,幸而医治及时,待余奉御施完最后一针,蔺承佑的眉心总算舒展开来了。

安国公拭了拭汗:“好了,见好了。”

淳安郡王松了口气:“年年发作,年年都要被这小子吓一回。亏得能忍,痛成这样都不曾吭一声。不过今日这遭委实太突然,没到三月就发作。要不是余奉御在这,有你受的了!”

蔺承佑仰天躺在榻上,懒洋洋把手背搁到额头上,笑道:“提前痛完了,三月就不必疼了。”

淳安郡王扭头看安国公和余奉御:“你们看看,先前疼成这样,回头就没事人似的,刚才就让他多疼一阵长长记性。余奉御,这病就没法子根治么?”

“如何根治?能有法子克制就不易了。”

蔺承佑翻身坐起,冲绝圣和弃智摆摆手,意思是他好了,要他们赶快去滕府办事。

绝圣和弃智又捱了一阵,眼看师兄言笑自如,便告辞要退出,这时侧室门豁然打开,两个护阵的老道急匆匆出来道:“不好了,大师兄,定魂香忽明忽灭,清心符也快用完了。”

众人一惊,安国公慌忙看向蔺承佑,蔺承佑敛了笑意,冲绝圣和弃智招手道:“你们两个先别走,先写几张清心符再走。”说罢起身快步入了侧室。

绝圣和弃智把朱砂和笔砚摊在条案上,一个磨墨,一个写符。

余奉御和淳安郡王帮不上忙,只好留在正堂里。

余奉御将银针收入箱箧内,问淳安郡王:“方才殿下提起祛除病根一事,但余某连小世子为何染上这毛病都不知情。殿下若是知道始末缘由,能否仔细说说。”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师兄这病来去如风,过去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是前年无意中撞见师兄发作,才知道师兄身上有顽疾。

再后来,他们就听说这病并非胎里带来的毛病,而是师兄八岁的时候给自己胡乱用法术落下的病根儿,到现在快十年了,每年都会痛一回。

但师兄为何好端端练那法术,他们至今不明白。

淳安郡王望一眼紧闭的侧室门,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承佑向来最忌讳旁人提他这毛病。“

余奉御道:“余某并非存心打听私隐,一切全为了给世子祛病,经过今日这一遭,殿下也该明白了,讳疾忌医是绝对拔不了病根儿的,清虚子道长如今不在长安,圣人将世子的病托付给余某了,余某虽然早就知道世子有顽疾,但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仍是一头雾水,这回误打误撞解得及时,往后谁知会如何?所以殿下不必有顾虑,只管将这病的起因告诉余某便是。待会世子出来,余某还会再当面问一遭。”

淳安郡王摆手笑道:“不用问,打死他他也不会说的,不过余奉御说的对,治病需寻本溯源,一味瞒着的确不妥,既如此,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说一说,希望能尽快找到祛病根的法子,省得年年都遭一番罪。”

绝圣和弃智下意识竖起耳朵。

淳安郡王用银笊篱舀起一勺浅缃色的茶汤,挽住袍袖给余奉御斟茶,动作不疾不徐,姿态异常清贵。

绝圣和弃智大气都不敢出,淳安郡王是成王的弟弟,但兄弟俩并非一母所出,当年澜王在原配去世多年后,又娶了一位继室,淳安郡王就是那位继室所生,他名唤蔺敏,人称敏郎,足足比成王小了十五岁。

正因如此,淳安郡王虽是师兄的皇叔,却只比师兄大几岁,平日跟师兄相处起来,不像长辈倒像兄长,师兄小时候的事,他比谁都清楚。

每回见到淳安郡王,绝圣弃智都觉得他芳兰竟体,温然如美玉,只是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慢性子,这回也不例外,两人等了又等,始终未等到他开口。

余奉御慢慢品着茶,看样子也不急,眼看一盏茶都要喝完了,淳安郡王才悠悠然道:

“此事说来话长,承佑刚生下来的时候,清虚子道长就给他卜了一卦,说承佑处处顺遂,唯独姻缘不顺,日后他会在某位小娘子身上狠狠栽跟头,而且此事无法可解。这件事本来瞒着承佑,没想到承佑长到七八岁时,居然学会了卜噬,有一回他为了好玩给自己卜了一卦,结果跟他师尊当年算出来的卦相一样。

“承佑自是不肯相信自己会在女子身上栽跟头,就跑去找清虚子道长给自己卜卦。

“清虚子道长断然拒绝,还将承佑痛斥了一通,承佑猜到其中有异,习练了数月之后再卜一卦,哪知还是一样的卦相。“

说到这,淳安郡王笑了起来:“那阵子承佑正好在崇文馆念书,因为死活不相信卦相上说的话,没事就给自己卜上一卦,可惜次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些私底下的举动被人瞧见了,那些常跟承佑在一处玩耍的伙伴,就开始拿此事取笑他。

“不久之后,承佑随成王妃去临安侯府赴宴,老侯爷本就是三朝元老,又正逢期颐之年,圣人听闻此事,亲自给老侯爷赐赏问安,因此那一日,不但长安城大半的卿庶人家前去庆贺,外地也来了不少贺寿的官员,就是在那一日,承佑在侯府遇到了一个扬州来的女娃娃。

余奉御道:“扬州来的女娃娃?”

淳安郡王嗯了声:“那女娃娃不知是谁家的,才四五岁,不爱说话,怀中抱着个破旧的小布偶,听说生得极好看,开口便是扬州口音,当时承佑跟伙伴在花园里玩耍,射箭摔跤玩腻了,就提议到园子里玩捉迷藏。”

作者有话要说:崇文馆没有国子监那么亲民,一般只收皇亲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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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淳安郡王饮了口茶,缓声道:

“临安侯府秀色超群,后园里有一片很大的芙蕖池,承佑捉迷藏时为了能赢,就打起了花池的主意。

“当时他还不会凫水,但架不住胆子大,找来一根秸管咬在嘴里,偷偷摸摸潜下了芙蕖池。小伙伴们没能在花园里找到承佑,只好一窝蜂去了别的地方,承佑等了一阵,估摸着自己稳赢了,就从芙蕖池里钻出来,不料池子底下全是水草,一下子缠住了他的脚。”

淳安郡王说到此处,轻轻摩挲手中碧清的邢窑白瓷茶盏,这件事他前后听过三次,记得相当清楚。

蔺承佑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结果连口里的秸管都丢了,喊救命,可他因为怕被人发现行藏早将仆从们撵走了,后来仆从一度偷溜回来找小主人,又误以为蔺承佑跟那群小公子在一处。

就在蔺承佑拼命扑腾的时候,花丛后头冒出一个女娃娃,女娃娃看见有人溺水,情急之下把手里的风筝扔进了水里,可惜力气太小,第一回差点连她自己也摔进池子,第二回女娃娃学聪明了,知道将风筝的线系到岸边的树上,虽然还是系得不稳,但蔺承佑那时候已经会轻功了,借着这点力便爬了上来。

等到后来下人们听到消息赶过去,就看见蔺承佑和一个女娃娃并肩坐在岸边一株花丛后头,两人有来有往地说着话,不知说了多久了。

仆从们欲上前侍弄,蔺承佑却因为恼他们来得不及时,要他们滚到一边去,下人知道小郎君的脾气,急派了几个人去给成王妃送信,剩下的眼巴巴在旁边干候着。

正因如此,下人才知道小郎君跟那小娘子都说了什么。

当时蔺承佑身上湿淋淋的,一边抹脸上的水珠,一边问女娃娃:“你是路过这儿?还是本来就待在这儿?”

女娃娃怀里抱着布偶,并不肯搭腔。

蔺承佑又问:“你脸上怎么全是鼻涕啊,哦我知道了,你刚才躲在花丛里哭。为什么哭啊,你阿爷阿娘呢?”

女娃娃很生气,猛推了蔺承佑一把。

蔺承佑居然没发火,只笑着说:“说吧,谁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人知恩图报,刚才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替你出气。”

女娃娃仍是不开腔,蔺承佑打量她:“你怀里的布偶都这么脏了,为何不让你阿娘替你再缝一个?”

女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蔺承佑手忙脚乱,忙取下腰间的香囊:“别哭了,这是我们府里厨娘做的梨花糖,挺好吃的,我妹妹可喜欢吃了。糖没湿,你尝尝吧。”

女娃娃把糖放到口里慢慢嚼着,蔺承佑看她喜欢,索性把整包都给了她:“我妹妹还不会走路,要不她就能跟你玩了,她叫阿芝,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娃吃了一会糖,总算肯说话了:“我叫阿孤。”

“阿孤?”蔺承佑奇怪道,“怎么会有人叫阿孤?”

女娃娃很不高兴:“阿孤就是阿孤,关你何事!”

蔺承佑笑道:“好吧,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刚才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你想你阿娘了吧?我带你去找她。”

女娃娃口里含着糖,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蔺承佑这下没办法了:“要不我带你去找我的阿娘?我阿娘很喜欢小孩,尤其喜欢你这样的女娃娃,而且她认识的女眷多,没准她知道你阿娘在何处。”

阿孤想了想,同意蔺承佑拉她起来,走了没几步,那群小公子们找回来了,看到蔺承佑手里牵着个小娘子,一齐嚷道:“阿大,你给自己卜的卦真准,你跟这个女娃娃才见一次面,居然主动带她玩。”

蔺承佑:“胡说!我是看她一个人怪可怜的才理她的。”

那帮小子继续起哄:“可是你都牵她的手了。阿大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想娶媳妇了,卦相上说你注定会在小娘子身上栽跟头,是不是就从这个女娃娃开始的?”

蔺承佑上前就给那人一脚:“你放屁!”

一帮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开交,仆从们四面八方涌上去拉架,阿孤抱着布偶也冲上去帮蔺承佑的忙,可惜力气太小压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开了,仆从们急着给蔺承佑换衣裳,阿孤举着那包糖追上来:“小哥哥,你的糖。”

伙伴们见状,又开始取笑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给你糖。”

蔺承佑恼羞成怒,扭头对女娃娃说:“你别跟着我了。”

他一换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边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经不在那了,成王妃纳闷儿子为何到处寻人,下人就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成王妃。

余奉御听到此处,忍不住接话道:“阿孤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摇摇头:“阿嫂听说了此事,当即命人帮着承佑找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宾客太多,光老侯爷旧部的家眷就来了好几百号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数都数不过来,奇怪当日来侯府的官员,没有一个来自扬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带口音相近,承佑未去过扬州,听错了也未可知,然而问遍了当日来府的女眷,没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听当日有没有人带着布偶来赴宴,也是毫无消息。

“这一找,就是大半年。崇文馆的同窗得知承佑四处打听那个小娘子的下落,一见面就拿这件事取笑他,承佑从没在伙伴们面前吃亏,却因为这件事一再遭到奚落。

“正好那时候清虚子道长开始教承佑习练符术,承佑翻阅观里的坟典丘索,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箱箧,里头锁着一本古籍和一根铜锥。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余奉御惊讶道:“古籍?难道记载的是符术,那根铜锥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对道家的符术一概不知,只知道这符术邪门得很,乃是百年前昆仑山一位专习旁门左道的邪道士传出来的,据闻这邪道年少时陷入痴恋,一度为了意中人梦断魂劳,使了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练便天下邪术,祁寒暑雨熬了数年,终于炼出了一种叫 ‘王咎不居’的符蛊术。

“‘王咎不居’?”绝圣弃智讶道,“这不是象卦的一种么。”

淳安郡王讽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实则与巫蛊相通,对应九三爻,铜锥里藏着蛊虫。

“那蛊虫本是南诏国的巫后用来惩罚不忠之人的,邪道将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阴阳术,可谓邪上加邪。

“铜锥一经刺破皮肤,蛊虫便会钻入血脉,克制的是初六爻,损毁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时操练此术,就算到了懂□□的年纪,蛊虫也会在心脉里作祟,让人绝情无心。”

余奉御听得瞋目扼腕,难怪小世子长到十八了,未尝近女色,本以为小世子未开窍,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绝圣和弃智愕然相顾,“绝情无心”是怎样一种恶毒的诅咒,难道苦恋不得的滋味比噬心还要痛苦么?否则那邪道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练了还不够,还想祸害旁人,他为了诱惑后人习练这邪术,故意在书卷上写下千般好处。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写下的那段话,便想着:只要习练了此术,长大了我就不会在女子的事上犯糊涂,如此一来,卦象上说的那些话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练成了回崇文馆当众再卜一卦,看谁还敢笑话我。

“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说试就试,等到清虚子道长赶过来,承佑已经走火入魔,道长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发现这孩子后颈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蛊毒。

“此后清虚子道长穷尽毕生绝学,都未能将蛊虫从承佑体内驱出去,正因为这个缘故,清虚子道长才会炼制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后炼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对那蛊毒却毫无效用,每年承佑发作时,都只能用药汤暂且压制蛊虫。”

咯噔一声,侧室的门从里头开了,安国公满面焦容:“两位小道长,符纸可画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绝圣和弃智送了符纸进去,又被蔺承佑撵出来:“今日之事要是办不好,老老实实滚回来领罚。”

绝圣和弃智灰溜溜出观上了锱车,满脑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问郡王殿下了,师兄后来找到那个叫阿孤的小娘子没有。”

绝圣摇头:“多半是没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着‘女娃娃’长‘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诉余奉御是谁家的小娘子了。”

“也对哦,那时候师兄还没找到阿孤就中了蛊毒,等他病好了,也许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咦,‘阿孤’、‘阿孤’,怎会有人叫‘阿孤’,假如师兄没听错,小娘子会不会是骗师兄的?”

绝圣捧着头道:“先别想这事了,等我们到了滕府,还得照师兄的话诓骗滕娘子呢。”

弃智抬袖拭了拭汗,头一回算计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骗,可谁叫她得罪的是师兄,认识师兄这么久,他还没见师兄在算计人这件事上失手过。

亲仁坊离青云观不算远,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绝圣和弃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这阵子都住在姨母家,于是又改道去杜府。

两人到门口时,杜府早有阍者候着了。

绝圣和弃智禀明来意,阍者热络得不像话:“两位道长快请进,夫人和娘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撵去安歇,睡得却并不踏实,天将明时,隐约听见邻室有人惊呼,猛一睁开眼,绮云和碧螺掀帘进来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们呢?”

“端福在外院歇着,管事尚未送消息过来,白芷和红奴已经醒了。”

滕玉意三步并作两步到邻室,下人们捧着巾栉出出进进,杜庭兰正趴在床沿边呕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惨死的情状,脚下踟蹰起来,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触就化为泡影。

杜夫人只当滕玉意高兴过了头:“玉儿,快来,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兰抬起头,软声道:“阿玉。”

滕玉意奔过去替杜庭兰拍背,担忧道:“为何突然呕吐起来。”

杜庭兰拭净了脸面:“我胸口有些发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额上布满细细汗光,分明极不舒服,却仍不忘宽慰母亲和表妹。

杜夫人担忧道:“这样呕吐,不知要不要请医官上门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寻常的岐黄之术未必对症,横竖青云观的小道长会上门,不如等他们看过之后再做定夺,省得胡乱用药不利疏散体内的余毒。”

杜夫人道:“对对对,昨夜那个小道长还叮嘱过不要胡乱吃药,青纨,你到前院找老爷和大公子,说一娘醒了,让他们到后院来。”

奴婢应声下去了。

杜庭兰轻轻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让阿姐好好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