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依言坐下,对上杜庭兰温柔的神色,只觉得好些话哽在喉咙里,干脆从下人手里接过巾帕,轻柔地替杜庭兰拭汗:“阿姐,你好些了么?”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的手柔声道:“我这也不知怎么了,只记得同阿娘去静福庵祈福,后头的事一概记不清了,你信上说过几日才能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娘说你跟我们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说到此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滕玉意心一阵猛跳,前世她苦寻凶手,最后一无所获,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许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么了?”

杜庭兰仍在发怔,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杜夫人意识到什么,仓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们先到外头候着吧,要是道长来了,速速请他们进来。”

滕玉意大气不敢出,既盼着知道真相,又怕表姐过于忧惧留下病根,迟疑片刻,她扶杜庭兰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杜庭兰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来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里撞见了邪物。”

她浑身颤栗,口中的字句变得断断续续。

“好孩子,你怎么糊涂了。”杜夫人红着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说了,昨晚玉儿和端福赶得及时,把你救下来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极力宽慰杜庭兰,“那东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树桩,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好好在府里,有我们在,谁也别想伤你。”

杜庭兰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整个人吓得恨不得缩成一团:“那东西追着我跑,说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险些丧了命,那种濒临死亡的无助和绝望浸润到了每一个毛孔,昏睡的时候压抑着,如今全都激发出来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从这孩子懂事以来,何曾这般失态过。

她一遍遍抚着女儿的后背:“这是吓糊涂了,待会得找道长讨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兰忽又想起什么,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当时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兰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东西不足为惧,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兰唇色一阵发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确定表妹完好无损,放心点点头,而后,她像是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重新发起怔来。

滕玉意和杜夫人倾身替杜庭兰掖衾被,杜庭兰目前魂不附体,问也问不出什么。

二人正忙着,杜庭兰惶然睁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见了别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绷得极紧,重新坐在床边,屏住呼吸问:“阿姐,当时还有谁在林子里?”

杜庭兰的话声卡在喉咙里,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息越来越紊乱。

杜夫人眼里含着泪:“孩子,你为何去竹林?谁把你害成这样,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么?”

杜庭兰阖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惭难言,突然像是触发了恶心的回忆,伏身再次呕吐,这一次比之前更剧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抚,这样呕吐不休,迟早会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气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请医官。”

刚一迈步,就被杜庭兰拉住了胳膊:“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恶心。”

滕玉意弯腰拧了巾栉替杜庭兰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温热,惊讶抬头,发现杜庭兰正在无声垂泪。

“阿姐。”

杜庭兰勉强支撑起身体,羞惭地看着杜夫人:“女儿迷了心智,害阿娘担惊受怕,女儿无地自容,求阿娘万万保重身体,阿玉,你刚到长安,昨晚却因为我涉险,阿姐对不起你。”

滕玉意心里一酸,忙道:“阿姐,你现在心神不安,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杜庭兰泪如雨下,仿佛心里正备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迟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间蹿到了嗓子眼,看着杜庭兰,大气都不敢出。

杜庭兰羞愧得把头垂到胸口:“其实我和红奴离开静福庵,是为了见一个人。”

杜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缘故离开静水庵……”

看杜庭兰只知默默流泪,她急得推搡着女儿道:“你这孩子……快说……那人到底是谁?”

杜庭兰脸红得欲滴血,几次三番要开口,却因为太过难为情,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你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爷娘?”杜夫人攥紧杜庭兰的手颤声道,“那人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有什么可瞒着的!”

杜庭兰心痛如绞,抽噎着说:“……阿娘别难过……我……我说。”

她透过眼中的泪雾望着杜夫人 :“阿娘可还记得,阿爷在扬州做官时,有一回清明节,我曾独自带红奴去隐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圆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绍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们学堂有事,绍棠就半路回去了,怎么,难道你就是那日遇见了什么人?”

杜庭兰泪光闪烁:“我在寺中赏花时,恰好撞上一群书生在桃花林里斗诗,夺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说到此处,她死死咬住唇,双手揪住胸前的襟领,指节有些发白。

杜夫人险些一头栽倒到床边,滕玉意慌忙搀扶杜夫人,杜庭兰也吓得从被子里起了身,杜夫人哆嗦着伸指一戳杜庭兰的额头,咬牙切齿道:“把你是如何认识此人的,又是如何与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给阿娘说清楚,一个字都别落下!”

杜庭兰眼皮肿得像桃子,哭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人家贫无依,常年在寺中寄读,好不容易凑齐了盘缠,来年欲到长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玑,诗文尤其出众,我就……我就对他生出了好感,之后我们时有来往,他常赠诗予我,因为怕露了痕迹,便用彩胜做信纸,这样既不打眼,又方便传递。”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里剪彩胜是为了传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压着满腔怒意点头:“很好,去年清明节就相识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问你,你跟他私自往来这么久,那人可曾提过婚嫁之事?”

杜庭兰哽咽道:“那人说自己并无功名,就算上门求亲,我爷娘也不会应许,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应试后,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说。后来阿爷被举荐到国子监任太学博士,举家要迁回长安,临行前我担心他赴考的盘缠不够用,就将我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他。那人将家传的一根金钗赠给我,许诺说非我不娶,待他来年到长安来赴考,定会上门求亲。”

说到此处,杜庭兰顿了下,仿佛回忆着什么,眼中的悔恨之意益发深浓。

“到了长安后,我们暗中往来,少则五日最迟半月,一直未断过书信。我们家到长安后三个月后,他也提前从扬州启程了,到长安后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庄子里,我怕他手头拮据,又托人送了些体己过去,起初他还算殷切,随着结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也就不怎么给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见他跟友人在酒肆饮酒,模样好不快活。他身边那些人衣饰华贵,想来都是衣冠子弟。我听说应举时圣人和几位宰相都极力夸耀他的诗文,他如今名声大噪,身边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门之士了。

“我心里仍抱着一丝希冀,他近日忙着应举,兴许抽不出空给我回信,于是令车夫停车,掀开车帘与他对视,可他竟装作不认识我,他身边那几个友人看我注目于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倾慕于你?’我又惊又羞,当即放下帘子令车夫赶路,就听到那人冷笑:‘哪来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竖子敢尔!”

杜夫人也气得七窍生烟,女儿向来聪慧自矜,没想到竟栽在这样一个后生手里,只恨女儿眼下身体未复元,骂又舍不得骂,她一肚子火无处发,只能闷声自捶胸膛。

杜庭兰唯恐母亲气坏了身子,哭着揽住母亲。

杜夫人咬牙切齿道:“后来呢?昨日是那后生约你去竹林的?”

杜庭兰拭了拭泪低声道:“我当时就灰了心,回来后我想,我那些体己也就罢了,权当扔进了溷厕,可那些书信上写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话,若是不讨回来,早晚会生祸患,前阵子我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听到上巳节他会赶赴进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静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听戏,让红奴扮作胡人去月灯阁前拦他。这一回他欣然答应了,约我在月灯阁旁的竹林见面。”

滕玉意听得怒火中烧,前世表姐和红奴是被人勒毙,当时仵作勘探现场,说在表姐尸首附近发现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脚印,原来当晚果然有男子约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进士历来难考,年纪轻轻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数,记得前世有个极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进士科后,又顺利通过了吏部选试,不久调到御史台,成为最年轻的谏官,之后更是为郑仆射赏识,娶了郑仆射的独女。

记得喜帖递到滕府时,距离表姐被人勒毙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郑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滕玉意虽未赴宴,却因路过郑府看见了迎亲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实是个出色人物。

想到此处,滕玉意脸上爬上一抹黑气,再开口时语调里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阿姐,那个男人是不是叫卢兆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入v啦。

准备了一万多字的大肥章,明天早上八点二十准时掉落,爱你们。

这个蛊毒是个骗局,阿大自己以为自己“绝情无心”而已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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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杜庭兰暗吃一惊, 玉意刚到长安, 怎会知道卢兆安的名字?

转念一想,月灯阁的进士宴那般热闹, 卢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阿玉身边耳目众多,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点点头:“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于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见这个卢兆安?”

杜庭兰攥紧衾被一角, 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滕玉意默默拍抚杜庭兰的肩背,待她稍稍平静, 忍着气问:“阿姐, 后来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兰拭了拭泪,勉强稳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书信,怕阿娘发现我离开过静福庵,紧赶慢赶到了竹林,谁知竹林外来了大批仆从,在林前设了幔帐不许通行,我打听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灯阁蹴鞠。”

“成王世子?”

“是。”杜庭兰哭了一晌益发镇定,慢慢回忆道, “当时好几驾犊车都被挡在林外, 我心知硬闯是不行了,只好带着红奴离开,谁知路过竹林西侧,发现西边的入口没设幔帐,我与卢兆安正是约在西北角碰面, 于是又转了回去,竹林西侧果然无人阻拦。”

滕玉意暗忖,原来如此,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却还能进到林中。

“我和红奴在林中等了一阵,卢兆安始终不曾出现,竹林里黑魆魆的,我害怕起来,正要沿着原路离开,就在这时,树梢上飘来女人的笑声,抬头看,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无声无息蹲在树梢上,没等我们喊救命,那东西就扑了下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兰想起那瘆人的一幕,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杜夫人又是拍抚又是宽慰,半晌才让杜庭兰镇定下来。

滕玉意寒声道:“阿姐,当时你在竹林里有没有看到卢兆安?”

杜庭兰心有余悸,摇了摇头说:“竹林里太黑了,要在林中辨别道路,必须带着灯笼,但是我和红奴出事时既未听到人声,也未看到邻近出现过照明之物,可见卢兆安要么根本没打算赴约,要么尚未赶到竹林。”

滕玉意冷笑道:“我和端福进去时,除了那妖物没看到旁人,后来救下表姐,也无人在附近窥探或徘徊。”

杜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好个孬种!我估计他要么早就逃走了,要么躲在一旁。”

她红着眼睛瞪视杜庭兰:“你让阿娘说什么好,平时那样乖巧的孩子,竟背着爷娘……这也就罢了,看上的还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杜庭兰又何尝不悔,错付了一片痴心,还险些丢了性命。她泪若雨下,哀声道:“阿娘怎样教训女儿都行,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阿娘切莫伤了自个的身子。”

杜夫人纵算恼火,终究觉得女儿委屈,怒瞪女儿一阵,将杜庭兰搂入怀中,母女俩一处哭起来。

滕玉意目光森冷,此人并非孬种,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斯文败类,假如前世表姐和红奴真是为卢兆安所害,这一回他看到有人替他动手,说不定正中下怀。

只是有一点不通,蔺承佑那时路过竹林,如果那妖物也在林中,以蔺承佑的道行,不可能察觉不了,因此那东西应该是在蔺承佑走了之后潜入的。

那样短的时间,老树妖发现表姐和红奴的行藏并出手袭击,会不会太巧了些?

要找美貌女子做猎物,为何不去人多之处,反而挑那样的幽僻之处。

可惜那老妖还未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因一道怪雷相扰,被蔺承佑失手打成了原形。

“绝不能放过这混账。”杜夫人恨声道,“不说你那些书信还在卢兆安手里,当晚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还说不准,我得将此事告诉你阿爷,让你阿爷好好拿个主意。”

说话间杜裕知和杜绍棠来了,杜夫人不等父子俩看视杜庭兰,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说了。

杜裕知白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杜夫人和杜绍棠猛掐一阵人中,杜裕知才悠悠然醒转。

杜庭兰内疚得无以复加,若不是滕玉意拦了一把,差点就从榻上摔落下来。

杜裕知气得手脚冰脚,顾不上教训女儿,先将卢兆安痛骂一顿。

他在国子监任职,发榜后也曾看过卢兆安的诗文,当时就觉得气势飞远,料定此人极有抱负,谁知竟是卑劣之徒。

“要不是怕坏了兰儿的名声,我明日就将此人的品行揭发出来,朝中岂能容得下这样的狗彘。让我想想用什么罪名,对,借贷不还,明日我先以卢兆安借贷不还为由,将他告到吏部。到时候这小人别说通过选试,连功名都未必保得住。”

杜夫人错愕道:“老爷连张借条都拿不出,无缘无故告上去,卢兆安非但不会伏罪,恐怕还会反诬老爷构陷于他。”

杜裕知一顿:“是我气糊涂了!那就往前查,他这样的小人,来长安三月有余,总有行为不端之处,一旦找到了错处,我立即找御史台的老友弹劾他,只要能告倒他,也算为朝廷发奸擿伏了。扬州那边我也会去信,务必将此人在扬州的种种行举都打听清楚。”

杜绍棠向来与姐姐感情笃厚,自从进屋后,一直红着眼睛替姐姐绞巾帕,听父亲这么说,他也来劲了:“儿子这就去找人,不,用不着这么麻烦,我马上找人用布袋将这混蛋蒙上头痛打一顿。”

杜夫人喝道:“你回来!当心露了马脚,此人又没错处捏在我们手里,别到时候没出气,反把你折进去。就算要教训那人,也该你阿爷出面。”

杜绍棠泄了气,软绵绵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

说话间蹲踞在姐姐床前,全没个主意。

滕玉意暗想,姨父和绍棠想的全是明面上的法子,但要对付卢兆安这样的小人,一般的法子可行不通。

郑仆射为人谨慎,前世能把独女嫁给卢兆安前,想必做过一番详彻的调查,郑家门生何其广众,连郑家未能查到卢兆安的不端之处,可见此人平时多么善于遮掩。

也许卢兆安唯一的罅漏就是表姐,因此前世在跟郑家结亲时,此人才急不可耐要抹去这一笔。

杜裕知愤然道:“不怕,我这就出去安排。”

滕玉意冷不丁道:“姨父,您打算如筹谋此事?”

杜裕知气咻咻道:“让东儿去找人,雇上□□个市井之徒,把卢兆安这几个月干过的行径统统打听清楚!”

“好主意。不过姨父从未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雇人前是否先要盘查他们的底细?”

杜裕知怔然:“这……”

“雇这么多人去查,委实是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十天半月都未查出头绪,查到何时是个头?”

杜裕知频频捋须:“那就一直查下去!只要能狠狠教训那混账,大不了卖掉些恒产!”

滕玉意道:“那么姨父打算从何处着手查,又如何跟那些市井之徒交涉?”

杜裕知冷哼:“我亲自出马,不信安排不好此事。”

滕玉意简直头疼,姨父外表刚方不挠,实则天真烂漫,真让他亲自出面,这事铁定会办砸。

她道:“这样的泼皮无赖,用起来可是双刃剑,人一多,口就杂,倘若姨父没法子辖制他们,非但不能捉到卢兆安的把柄不说,还很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悚然而惊,对啊,不怕别的,就怕把兰儿的私隐泄漏出去。

滕玉意认真道:“我有一言,不知姨父愿不愿听。”

杜裕知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说无妨。”

“能否将此事交给我阿爷的那几个下属来查办?”

杜裕知惊讶抬头,滕玉意笑道:“这事拖得越久,对阿姐越不利,我阿爷那些部下久历戎行,对付恶人自有一套,早些让他们部署,也省得弄出别的乱子。”

杜裕知举棋不定,他的薪俸只够维持家用,为了撙节用度,仆从早就遣散了不少,家中悍仆没几个,全是老弱妇孺,如果不管不顾去西市雇人,砸进去的银钱的确不是小数。

况且阿玉说的有道理,他没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就算去西市临时找,找来的杂胡个个顽皮赖骨,万一经他们的口坏了兰儿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滕玉意耐心等姨父松口,姨父性情狷介,抹不开面子也正常,但关系到儿女大事,姨父总不会胡乱使性子。

杜庭兰原本一直在旁默默拭泪,眼看父亲委决不下,柔声劝道:“阿爷,阿玉和姨父都不是外人,此事说起来有许多棘手之处,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阿爷早做决断。”

滕玉意暗松口气,表姐性情远比姨父宽和,却是家中最果决的一个。

杜夫人点头道:“玉儿和兰儿说的是,就怕没能找到卢兆安的把柄,反害了兰儿,老爷,就按玉儿说的办,把这事交给妹夫的那些老部下吧。”

杜裕知重重叹气:“罢了罢了,都怨老夫无能。”

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这话惹人误会,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儿,一切就拜托你了。”

滕玉意起身敛衽回礼:“还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卢兆安原本对表姐避而不见,可昨晚却破天荒约表姐去竹林,后来表姐撞上那妖物,卢兆安又遁走得那样及时,此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可疑之处。”

杜夫人和杜裕知惊疑不定:“莫非你怀疑那妖物与卢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声:“此事尚无定论,但卢兆安刚约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现了,要说纯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当今圣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卢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毁了不说,往后也别想在长安城待下去了。”

杜绍棠精神一振,一溜烟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们该怎样查?”

“道术我们不懂,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让此人怀疑到卢兆安头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里人齐声道:“那人是谁?”

滕玉意道:“青云观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虚子道长目前不在长安——”

忽然想到一人,顿时睁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从小就横行无忌,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惊惧的表情,可见蔺承佑声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爷,昨晚我们跟成王世子打过交道,脾性是骄纵了些,但他聪明过人,也甚知轻重。只是玉儿,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兰儿与卢兆安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着道:“姨母别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来问竹林里的事,姨母觉得就算我们不说,成王世子便不会详查么?

杜绍棠忍不住咳嗽一声,他有个国子监的同窗的阿爷是大理寺的官员,去岁蔺承佑考中明经去大理寺任职,这位同窗便经常跟他们说起蔺承佑。

一来二去的,这位成王世子大约什么脾性,他也算知道一点。

他怯怯对爷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赠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殒命了。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们一家人却存心欺瞒,事情只会更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后背冒出一股森森的凉意。

杜绍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诚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么再说,就别指望争取他的襄助了。至于阿姐私会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须,成王世子目无余子,十岁时殴打渤海国的王子,十四岁时拔掉吴侍中的一把雪白胡子,不过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听说他管过闲是闲非。

滕玉意开了口:“我虽不大清楚蔺承佑的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妇的长子,又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这么多年,想来再荒唐也有个底线。最紧要的一点是,不管郑仆射是不是想把女儿嫁给卢兆安,只要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郑仆射绝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蔺承佑的脾性,定会让卢兆安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来,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气。

杜夫人思忖着道:“玉儿和绍棠说得对,老爷,要不等两位小道长上门,我们主动把兰儿为何去竹林的事告诉成王世子。”

杜裕知固执地抿紧嘴唇,然而心里已经松动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屡屡被老妻和小辈挑战威严,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里同意了,面上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

正僵持间,下人进来回话:“老爷、夫人,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来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请他们进。”

杜庭兰冲滕玉意招手:“阿玉,帮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绕到屏风后,过不一会,绝圣和弃智由下人领进来了,两人在屋中一站,齐声道:“贫道有礼了。”

杜裕知一板一眼地回礼:“两位道长请入座。”

绝圣和弃智故作老成:“贫道是来探望伤者的,歇了一夜,不知几位伤者可都醒了。”

杜裕知道:“醒倒是醒了,只是呕吐不休,不敢擅自请医官,就等着道长察看呢。”

绝圣老成地唔了一声:“这是余毒未清,用些清毒的方子就可以了。”

杜夫人热情地邀请绝圣弃智入内:“两位道长,请这边走,小女刚醒的时候有些神智不清,说起昨晚的事就害怕。”

说话间引绝圣和弃智到屏风后,滕玉意已经替杜庭兰料理好了,杜庭兰起不了身,只好端坐在床畔,将双手平举于额前:“见过两位道长。”

绝圣和弃智道声“得罪”,上前翻起杜庭兰的眼皮看了看,点了点头,又让杜庭兰伸出舌头,最后又看指甲和掌心,检查完毕后,两人同时歪着头端详杜庭兰。

杜夫人和杜绍棠暗暗称奇,不知清虚子道长是如何教导的,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拿不出半点错处,只是不经意露出的神态,仍是一团孩气。

“无甚大碍了。”绝圣从怀里取出药瓶,“把这里头的药丸拿去研磨了,每日晨起一丸,伴水送服即可。”

说罢,绝圣环顾四周:“另外几位伤者呢?”

滕玉意正担心端福:“白芷和红奴在耳房,听说已醒了,受伤的那位男仆安置在前院,管事尚未回话。”

绝圣和弃智便道:“那就先看那两名婢女吧。”

白芷和红奴情况远不如杜庭兰,醒来后惊叫不断,绝圣和弃智用了两道定神符,又急诵了一段清心咒方见好转。

最后便是端福了,端福昨夜便安置在前院的松筠堂。

杜家人深知这老仆在滕玉意心中的份量,除了杜夫人留下来照料杜庭兰,杜氏父子都自发陪着滕玉意看望端福。

端福沉默躺在榻上,案几上摆放着一只空碗,看见滕玉意一行进来,强撑着要下榻。

滕玉意和杜绍棠忙上前:“你重伤刚醒,莫要讲这些虚礼,快躺下。”

端福梗着脖子不肯躺,嘶声道:“娘子无碍?”

滕玉意郑重颔首:“我无碍。”

端福这才松懈下来,慢慢躺了回去。

绝圣和弃智深以为异,看这人五十有余,头发斑白,鹰鼻鹞眼,恍惚有些胡人血统,而且双手硬如岩石,一看便知内功不凡,难怪明明不会法术,还能跟那样的魔物过上几招。

奇怪这老仆眼中似乎只有小主人,既不理会他们这两个生客,也不与杜氏父子寒暄。

杜氏父子却习以为常,尤其是杜绍棠,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端福时,也曾误以为他是个哑巴,

那么大的块头,成天不声不响跟在玉表姐的身后。

有那么一阵子,他老想知道这人为何无妻无子,缠着阿娘问了几回,才知道端福是个阉竖。

府里有时设宴,小客人们觉得端福古怪,忍不住捉弄他,端福模样骇人,脾气却甚好,哪怕被捉弄得狠了,也只是默默退让。

倒是玉表姐,谁要是敢惹她的端福,必定大发脾气,有玉表姐护着,再也没人敢捉弄端福了。

杜绍棠想着,昨夜在林中,要不是端福抵挡一阵,阿姐也许在林中就殒命了,因此他对端福早添了一份敬重。

“端福,这是青云观的两位道长。”杜绍棠温声道,“昨晚你受伤最重,臂膀都折了,难得道长们亲自上门,趁这机会请他们好好替你瞧瞧。”

端福对此毫无反应,活像个木头桩子,杜绍棠尴尬地挠了挠头,滕玉意拍了拍杜绍棠的肩,示意他别介怀,随后回过头看着绝圣和弃智,郑重其事道:“让道长见笑了,我这老仆不善言辞,但心肠是好的,他当时与树妖近身搏斗,估计伤得不轻,自己不肯说,只能劳烦两位道长了。”

绝圣和弃智严肃地点点头:“我们会好好瞧的。”

端福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将目光落到两位小道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