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撩袍坐在房梁上,口中道:“我明日可能要去趟同州,你别派人去大理寺给我送信,送信我也接不到。”

他这一坐下,滕玉意暗觉自己站着说话不大尊重,只好也坐到一旁,听蔺承佑这么说,她愣了愣,噫,段青樱的事已经告诉蔺承佑了,接下来她也没打算再托人给蔺承佑送信。

不过她还是颔首道:“行,如果我在寺里发现了什么,过两日再给世子送话。”

蔺承佑转头瞥瞥她,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看这架势,一时半会打消不了滕玉意的心思了,算了,滕玉意可是有尊严的,要是若操之过急,把她弄哭了就不好了。

要不先说正事吧。

“有一事想问你,那日你在香料铺看到小姜氏,可听见她说要等谁,或是要去找谁么?”

蔺承佑问完这话,原本也没做什么指望,此前他已经问了好几遍荣安伯府的下人和香料铺的伙计,或许是当日的事太吓人弄得人心神破碎,事后几乎没人记得起这些细节。

怎知滕玉意只思索了片刻,很快就道:“我听到世子夫人说:夫君说好了来接我,怎么还不来?我逛累了,要到楼下歇一歇’。”

作者有话要说:长安置宅价格不低,白居易在唐人才子中算是仕途比较顺利的一位了,他也曾作诗感叹:“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尝羡蜗牛尤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长安当时的房价可见一斑了。

第 76 章

这句话对蔺承佑来说, 不啻于一个惊雷。

“她真这么说?”

滕玉意很惊讶于蔺承佑的反应,点头说:“没错,她就是这样说的。”

她回想着那日的情形, 又补充道:“当时世子夫人是从二楼楼梯右手边的房间出来的, 说完这话, 就带着下人们下楼去静室休息去了。”

蔺承佑定定望着滕玉意, 猜测是一回事, 证实又是一回事。小姜氏一案的种种不寻常之处, 因为滕玉意提供的这句证词, 终于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这个局堪称无懈可击。

换作用别的方式杀害小姜氏,哪怕案件表面毫无破绽,但只要小姜氏的死亡是某个独立发生的事件, 负责查案的人都会例行调查小姜氏的种种。

而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 那些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爱恨情仇自会一一浮出水面, 这会让查案者不由自主产生疑惑,继而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个人。

但是将小姜氏的死融入到连环凶案中就完全不一样了。

任谁看了这几起案子,都会认为小姜氏不过是这一系列取胎案中的其中一位死者, 无论凶手落网, 抑或是在逃, 没人会怀疑凶手的动机。

如此一来,再高明的查案者也不会怀疑到那个人头上,更不会有人想到第三桩案子除了明面上的凶手, 还有一个幕后的参与者。

那个人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就能得偿所愿。

没有比这更周全的复仇手法了。

蔺承佑沉默下来, 想到这两日在坊间打听到的种种,想到这一系列的“巧合”,想到那个人在其中不动声色的推动, 心中五味杂陈。一个人究竟怀着怎样深的恨意,才肯花费这样长的一段时日来布局。

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让他不安,此人或许早就与幕后的真凶有了瓜葛,所以才会提前知道整桩案件的布局,并借机参与到第三桩案子里。

蔺承佑久久不吭声,滕玉意心里不由也起了疑,莫非小姜氏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她眨眨眼,蓦然想到一个可能,但这个念头一浮起,自己先觉得荒唐,那个人即便可能害小姜氏,也不可能——

所以无论她怎么揣摩,都想不通小姜氏这话与凶手有什么关联。

“世子,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吗?”

蔺承佑回过神来,滕玉意不清楚整桩案件的细节,解释起来需要费不少唇舌,再说几名凶手还没落网,其中说不定还有变数。

于是只笑道:“哦,这案子有几个不明朗之处,你这话给我提供了抓凶手的思路。”

滕玉意“咦”了一声:“方才长庚回来说凶手被世子抓到了,难道不是么?”

蔺承佑摸摸下巴:“今天抓到的那个是顶罪羊,真凶另有他人。”

“顶罪的?”滕玉意一震,“就跟庄穆一样也是被陷害的?”

蔺承佑垂眸思索片刻:“我猜今日落网的这个人跟庄穆是一伙的,真凶在设局陷害庄穆时,就已经想好对付这个人了。真凶先把庄穆推到大理寺面前,再顺理成章把罪名栽赃到今日这个替罪羊头上,而真凶自己,至今还隐藏在案件的背后。”

滕玉意讶了一瞬,试着整理思路:“世子是说,目前有两帮人在暗中较劲,庄穆和今日落网的那个都是被另一伙人栽赃的?”

蔺承佑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讽笑道,“真凶在布局害人的时候做得太多太细,反而不小心露出了马脚,现在我已经差不多猜到都是谁了,只是要把他们的真面目撕下来,还得好好排布一番。”

滕玉意暗自琢磨,蔺承佑要去同州,莫非是为了对付凶手?毕竟第一桩案子发生在同州。

“对了,世子刚才可去西翼查过了?段娘子到底有没有问题?”她想起今晚的正事。

蔺承佑没急着答话,而是随手捡起自己衣袍边的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这树枝估计是被风吹到房梁上来的,细枝旁边还有不少花瓣。

他一边转动着那树枝,一边琢磨着怎么开腔。

刚才他一来就开始调查这事,先是同缘觉方丈借了两个大和尚,请他们编了个借口把段青樱主仆请到前院去,接着便潜进段青樱房中搜查。

他知道,段青樱真要是中了邪,必定逃不过缘觉方丈的法眼,所以段青樱不会是自身出了问题,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只有到她房里搜一搜才知道。

他在房中大致瞧了一遍,吃的、喝的、用的都看过了……没有半点邪祟作乱的迹象。

好在最终在床板底下摸到了一个香囊,打开香囊,里头居然塞着一封情意绵绵的信。

看到信上的内容,他当即怔住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这位段娘子会有这一系列古怪的举动了。

“世子?”滕玉意再次发问。

蔺承佑转过脸,滕玉意满脸好奇,仍在等他回答。

可是他脸皮再厚,也觉得没法开口。

略一沉吟,他干脆笑道:“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总之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琢磨,要不是那日滕玉意为了救人闯入静室,并由此发现凶手衣裳上的破绽,连他都可能认定庄穆就是凶手。

这可是迄今为止真凶露出的最大破绽。

亏了滕玉意将此事告知他,他才能借力打力,在极短的时日内弄明白真凶的整个阴谋。假如他当初误将庄穆当作凶手,并顺着这个错误思路查下去,等他事后反应过来,说不定真凶已经谋取到更多的月朔童君了。

那样的话,长安必定迎来一场灾祸。

今晚段青樱这件事就更不必说了,要不是滕玉意及时派人通知他,他又怎能料到,哪怕他们查遍长安城每个角落,终究百密一疏,这个疏漏不在别处,恰好就在大隐寺里。

滕玉意帮了他这样大的忙,他是不是也得回赠她一二……

这样想着,他转头瞄了瞄滕玉意,她今晚穿着一件烟萝紫的衣裙,乌黑的头发上除了首饰,还沾了几朵洁白花瓣,估计是先前坐在院子里时,不小心从枝头吹落下来的。发髻上簪着两排小小珠花,许是为了跟裙裳颜色配套,珠花也是烟萝紫。

这两处颜色别出心裁,衬得她脖颈上的肤色欺霜赛雪。

打量完她发髻上的首饰,他暗想,这几日忙着抓人是没法去地宫帮她找步摇了,不过他可以先送她点别的。

滕玉意满心以为蔺承佑会将段青樱的秘密告诉她,怎知他只拿那样的话来搪塞她,这让她心生不满,段青樱这事说起来还是她给他送的信,蔺承佑自己弄明白了却瞒着她,是不是有点不讲义气?

等了半天没下文,她准备同他讲道理:“世子,你这就不对了。”

不料刚开腔,蔺承佑就把手里的树枝扔到一边,起身道:“你刚才在练轻功?”

滕玉意抬头看了看蔺承佑,蔺承佑这是打听完想打听的事准备走了吧。

她睨他一眼,纵算很不服气,也只好拍拍手起了身:“没错。”

“很想学?”

“那当然。”她可是一闲下来就让端福教她练功。

“端福教得那样慢,要不我来教你啊。”蔺承佑忽道。

滕玉意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望着蔺承佑。

“你帮了我几次大忙,我教你点功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蔺承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诚恳。教完她他就直接回大理寺布局,算起来时辰还来得及。

“真的?”滕玉意眼睛一亮。

瞧把她高兴的,蔺承佑眼底不自觉也添了抹笑意,嘴里却一本正经道:“把小涯剑拿出来吧。”

滕玉意奇怪,不是要教轻功吗,为何要拿剑,纳闷归纳闷,仍将剑取了出来。

蔺承佑从怀中取出锁魂豸,口中念了几句咒,锁魂豸如同银蛇一般飞出去,一下子缠住了滕玉意手中的剑身。

滕玉意还没回过神,就觉一股热力顺着锁魂豸传过来,沿着小涯剑一路攀上她的胳膊,顺势撞进她的心窝。

这感觉并不陌生,上回蔺承佑教桃花剑法教到最后一招时也差不多是这样。蔺承佑抖动锁魂豸,不紧不慢在滕玉意剑身上缠了好几圈。滕玉意暗觉那股热力随着他的动作,愈发变得汹涌,她承不住这怪力,脚下一个趔趄。

“别动。”蔺承佑一手负在腰后,另一手抖动锁魂豸帮她稳住身子。

先前他虽只匆匆一瞥,但滕玉意纵上房梁的情形他差不多看见了,身法没错却一直纵不上来,只能说明她内力不足。

但滕玉意因为克化火玉灵根汤有了七-八年的内力,身边又有端福这样的高手教导,学了这么久,不至于连个房梁都纵不上来。

想来想去,只能是他教的那套桃花剑法在闹鬼了。

这套剑法虽能极快帮她克化火玉灵根汤,但因为引导出来的真气路数极为霸道,会自发在受教者的体内形成一道屏障,日后任谁想灌输滕玉意新的内功心法,都会受到这道真气屏障的阻挡。

所以无论端福怎么教,滕玉意的内力只能停留在初入门的阶段。

他猜这段时日端福没少为这事纳闷。

这事细算起来,真是一笔糊涂账,当初要不是滕玉意想方设法非要学,他也不会教她这套剑法。

滕玉意学了这套剑法再学端福的那一套,轻功当然不可能有进展了。要想短时日内提高轻功,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他利用自身的内力,帮她冲开她体内的那道真气屏障。

渡了一阵,渐觉她剑上的那股真气由顽抗变为吸纳,蔺承佑估摸着差不多了,手腕一抖,锁魂豸就如箭矢般回到他袖中。

“如何?”

滕玉意平复呼吸,凝神细细体会,暗觉浑身上下又多了好些力气,连脚步都轻飘了不少。

“世子刚才给我渡真气了?”她疑惑道。

蔺承佑没答这话,径自走到屋檐边缘,回头看她一眼:“看好了。”

说着两臂一展,轻飘飘落下房梁。

滕玉意忙跟了上去,月色下只见蔺承佑衣袂翩翩,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落地后,蔺承佑回头看向屋顶上的滕玉意:“看懂了?试一试。”

滕玉意望着底下,面色有些迟疑,招式会不会太简单了?蔺承佑甚至都没教她心法。

“怕了?”蔺承佑笑着用话激她,“滕玉意,没想到你也会有胆小的一天,我既答应了教你轻功,又怎会让你摔着?放心跳下来。”

滕玉意心一横,像蔺承佑那样两臂一展,轻轻跃了下去,身子刚一动,就觉得有什么地方跟往日不大一样,腹内自发攀升上来一股真气,如同纸鸢一般将她轻飘飘托住。

她甚至都来不及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两腿就已经稳稳当当落到了地面,愕然抬眼,正好对上蔺承佑的笑眼。

“如何?”他笑道。

“欸,我这是学会了?”滕玉意又惊又喜。

蔺承佑笑了笑:“再看这个。”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一撩衣袍,接连踏上旁边的廊柱,提气一纵,一下子就跃上了屋顶。

“上来。”他站在屋梁上道。

滕玉意高兴归高兴,却也没指望能一下子学会,尤其是这一招,纵下去容易纵上去难,但她既要学武,怎能瞻前顾后的,尤其这次还是蔺承佑教,他不只武功出众,身手还很俊,她眼馋他的轻功很久了。

机会难得,再不济端福还在院子里呢,摔下来也不怕。

“好。”她埋头飞跑几步,运足一口气蹬上了旁边的廊柱,以前她也学过这招式,次次都摔下来,本以为这次也不例外,怎知竟一口气窜了上去,只是在攀上瓦檐时,因为身法不熟练没能抓牢,仰天倒了下去。

“哎呀。”

她身子往下直坠,口里忙要喊“端福”,结果没等端福飞纵过来,顶上就飞下来一样东西缠住了她的腰身,蔺承佑一抖锁魂豸,一把将她拎上去。

蔺承佑等滕玉意站稳,收回了锁魂豸:“这回还怕吗?”

滕玉意心口怦怦直跳,忙摆摆手说:“世子放心教吧,我本来就不怕。”

“那就再来。”蔺承佑回到屋梁边,再次轻飘飘跃了下去。

滕玉意跟着蔺承佑来回练习,接连摔了八-九次,终于在第九次时,成功纵上了房梁。

滕玉意不敢置信地望着脚下的瓦当,心头的狂喜险些蔓延到脸上来。

她、她这是开窍了?

第 77 章

这次的成功给了滕玉意极大的信心。

她兴冲冲回到屋檐边, 再一次纵下屋梁。

两腿刚站稳,即刻又朝一旁的廊柱跑去,踏上廊柱之后, 她借力腾身一跃, 本以为十拿九稳,结果失败了,这次才飞到一半就落下来了。

好在第一次的成功经验算是让她开了窍, 后头虽说连续失败了几次, 成功的次数却也越来越多。

蔺承佑看着月光下奔来跑去的身影,不免有点好笑,滕玉意有时候真有点小孩儿心性,不就是学会了轻功的入门心法, 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然而看着看着, 那个早已被他压下的疑惑又悄然浮上心头。

滕玉意性格坚毅,这点他早在彩凤楼的时候就很清楚了,学武的这点苦头,绝不可能难倒她。

但她这股学武的劲头, 会不会太执着了。

上回在彩凤楼那样拼命,还可以解释为怕脸上长热疮,现在她体内可没有克化不了的灵草汤了。

莫非真像她提到那个黑氅人时所说的,担心小涯所说的 “预言”会成真?未免太过杞人忧天,先不说一个梦如何能当真,即便可能有人对她不利,滕绍那样疼爱自己的女儿,怎会让滕玉意陷入险境。

可看她这架势,竟像是害怕有朝一日身边没人能保护得了她似的。

默然望了一会,他暗想, 不论她到底在怕什么,今晚他可是来还人情的,她想学,那他就教到她学会为止。

于是格外耐心,纠正她发力时惯有的几个错处,同时还教了好些心法,眼看她运用内力越来越娴熟,时辰又实在不早了,这才道:“行了,这算是入门了,接下来记得勤加练习,练个十来天就会纵越自如了。”

“好。”滕玉意高兴地跃了下来,因为太忘形,衣袖差点被梨树上的枝桠刮到了,她情急之下飞快抬开手臂,算是躲开了,却也因此把收在袖笼里的那包花瓣甩了出来,随着她身子下沉的惯力,那包花瓣直直飞到了蔺承佑的脚边。

没等蔺承佑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春绒和碧螺就慌忙跑过来把那东西捡起来,她们唯恐那是滕玉意的贴身小物,这种东西万一落入外男眼里就不好了。

然而今晚月色如昼,那巾帔又是水色的,哪怕只是匆匆一瞥,蔺承佑也隐约瞟见了一点花瓣的影子。

噫,滕玉意弄这么多花瓣做什么?想起上回见天说过的话,收集这么多花瓣,莫不是要做什么鲜花糕吧。

他瞥她一眼,清清嗓子道:“好了,这个人情算是还了,接下来几日我都很忙,送东西送信什么的就不必了,横竖我也收不到。”

一边说一边往院外走去。

滕玉意正在兴头上,怎知蔺承佑这就要走了,心知他忙着抓犯人,却仍下意识开口:“那个,世子——”

蔺承佑忽又停步说:“对了,这两日寺里要是有什么异动,我会提前给绝圣和弃智送信,要是你察觉什么不对劲,只管问他们就是。”

说话间跃上了垣墙,滕玉意仰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挪步,除了琢磨蔺承佑所说“异动”指的是什么,更多的是艳羡,他可是直接跃上去的,没有借助廊柱,那样高的垣墙说纵上去就纵上去。

由此可见,她的轻功与蔺承佑这样的高手还有很大差距。

不过她还是很欣喜,毕竟过去这些日子她的轻功一直原地踏步,今晚却猛然提升了一大步。

转身时看到梨花树下的石桌,心里不免生出几分遗憾来,明明备好了香醪嘉馔,结果都没来得及请蔺承佑喝上几杯酒。

好在没多久就是蔺承佑的生辰了。

她兴致勃勃回到原位,照蔺承佑教的法子再次跃上房梁,上上下下纵了好几趟,越练越高兴,把春绒和碧螺都抓到旁边,让她们好好欣赏她新学的武功。

也不知练了多少趟,眼看时辰实在不早了,这才由着碧螺给自己擦汗,负手昂头朝屋子里走,走动时身姿轻盈,俨然觉得自己有了武林高手的气度。

“端福,你让长庚明早回府一趟,传我的话给程伯,说我还要添些东西。”她高兴地说。

***

蔺承佑并没有直接离开大隐寺,而是先去禅室找缘觉方丈。

方丈和座下的几位大弟子因要商榷应对耐重之策,也都未歇憩。

缘觉看到蔺承佑来了,对席上的众位弟子说:“你们先下去吧。”

等和尚们敛衽告退,这才招了招手:“佑儿,坐。”

蔺承佑叉手作揖,坐到缘觉方丈对面:“晚辈听明心法师说,寺里已经想好如何对付耐重了,可惜晚辈对佛理所知甚浅,先前听明心法师说的时候有好些不明白之处。”

“你刚才说有话要单独同老衲说,说的是这个?”

蔺承佑笑着颔首。

缘觉亲自给蔺承佑斟了一杯莲心茶,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此物原本是修罗道的一位护法天王。

“此物入佛门之后潜心修炼,一心要继承转轮王的衣钵,却因触犯嗔妒二罪,被褫夺了袈裟和经钵,本该闭门思过,又怒而屠杀同门师兄弟,心中恶念滔滔,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堕入恶鬼道,大肆驱役阴间众鬼。要降此魔,寻常的佛门阵法是不管用的,你们道家的明录秘术也只能损及其皮毛,因此要找到诛灭此魔的法子,还得从梵经典故中入手。”

蔺承佑凝神静听。

“这两日藏经阁且抄且译,总算在浩如烟海的梵经中找到了几个关于耐重的片段,此物一旦恢复法力,便可以随意攫取众鬼的阴力,且战且补,几乎没有力竭之说,倘若与它硬耗,僧道再多也耗不起。老衲与几位弟子商量一番,决定布阵请动几位光明正道中的护法天神来降服此物。”

“护法天神?”蔺承佑渐渐了然于胸,难怪明心法师令人打造四具陀罗尼经幢,想来是为此做准备。

缘觉道:“这四位护法天神,也就是多罗咤、毗琉璃、毗留博叉、毗沙门,四位护法天神。传说中,须弥山腰有一座犍陀罗山,山有四峰,四位护法天王各据一峰守护四方平安(注)。耐重法力再高,堕入魔道前也只是佛门一僧,它心怀恶念,一身法力却出自我佛门,欲降此魔,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请出真正的护法天神了。”

说到此处,缘觉又道:“这是老衲所能想到的损伤最小的降魔之法,可惜两晚都快过去了,一直没能找到耐重的下落。今晚即便你不来,老衲也正要让人去寻你,你可令人到同州找过了?此物来去如电,会不会又遁回到同州去了。”

蔺承佑忽道:“晚辈倒是觉得此物还在城中。”

缘觉目露惑色。

蔺承佑补充:“只是有人存心不让我们找到它罢了。”

缘觉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此话怎讲?”

蔺承佑正色道:“晚辈今晚过来,除了与方丈商讨对付耐重的法子,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的来历。长安城僧道如云,但真正称得上香火鼎盛的寺庙和道观却不算多,方丈任大隐寺住持多年,想来与这些寺庙道观的住持都打过交道,晚辈想问问,那个人是何时当上住持的——”

这番谈话,一直持续到半夜才结束。

缘觉方丈的话,证实了蔺承佑心中的猜测,听着听着,蔺承佑陷入了沉思,即便已经弄明白那人是如何犯案的,也无法确定此人幕后是不是另有主家,因为单凭此人的能耐,足以排布这场阴谋了,摸不透对方的底细,自然没法预料对方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当晚商量到最后,只暂时定下了几个权宜之计。

***

翌日,大理寺卿张庭瑞在御前禀告了这桩错综复杂的杀人取胎案。

随着凶手舒文亮的自尽,案情已经彻底水落石出。

文清散人与皓月散人一心想报复圣人,只恨如今四方丰稔,百姓殷富,凭二人之能妄图搅乱朝纲,无疑是蚍蜉撼树。两位贼道蛰伏多年未能想出良策,只好打起了利用大邪物掀天揭地的主意。

到了谋取月朔童君这一环时,原本一切都很顺利,怎知在杀害第三位受害孕妇时,事发现场闯入了一位目击证人。

此人不但当场闻出了罕见的迷香“天水释逻”,还发现真凶的衣裳与现场被抓获的泼皮有异,正因为这份证词,大理寺才知道真凶不但另有其人,而且取胎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月朔童君。

如今整桩阴谋业已败露,文清散人自知走投无路,只好带妻女服毒自尽。

通过张庭瑞的这番陈述,人们才知道这案子背后还有一位目击证人。

很显然,大理寺将这位证人保护得极好,因为除了负责查案的官员,连大理寺内部的其他官员也不清楚这位证人的真实身份。

据张庭瑞说,这位证人之所以会闯入现场,是因为同州第一桩惨案发生时,此人恰好也在客栈内,碰巧此人那晚也在现场听到了婴儿啼哭声,故而当日在香料铺听到婴啼声时,证人才会萌生出强烈的不安,并决意到静室中察看。

大理寺连这样的细节都透露出来了,可见整桩案子已经完全没有疑义了。

现如今只有同州夫妇遇害一案还剩下一些疑点,可惜时日已久,现场好些证物都湮没了,好在大理寺的官员在文清散人身上找到了月朔镜,这枚月朔镜是当年乾坤散人凝结驭魂术之大成倾力打造的,镜身里吞噬了无数残魂,历来极为邪门。

早在十五年前,清虚子道长就对于如何破解驭魂术颇有心得,此镜既然重新现世,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将镜中残魂一一释放出来,只要脱离了这面镜子的桎梏,这些本已化为厉鬼的受害者残魂自会找回生前的记忆。

所以大理寺的某位年轻官员准备即日就带着这枚月朔镜去一趟同州,先将同州那对夫妇在外游荡的残魂召唤过来,再利用法事将镜中的残魄释放出来,两下里一合拢,鬼魂自会恢复记忆,只需当场问清案情中的一些疑点,再设法助这些受害者的魂魄自寻归处,这案子就算尘埃落定了。

张庭瑞虽未言明,朝臣们也知道那位年轻官员就是成王世子。

圣人更是满脸容光,为了褒奖此案中出了大力的官员,当即下旨,当晚要在含元殿亲自筵飨大理寺官员和安化门守城将士,而连日来为了守护城中孕妇日夜巡逻的各坊里正、武侯、不良人们,也都各有奖赏。

这道圣旨一颁布,笼罩在长安城上方的阴云一扫而空,城中百姓额手称庆,那些家中有怀孕亲眷的老百姓,因为不用再日夜悬心,更是喜极而泣。

当晚,大理寺一众官员入宫赴宴,圣人此番言明要宴请所有官吏,故而衙门里只留下了少许看管要犯的狱卒。

没等含元殿的酒宴结束,大理寺就传来一个惊天消息。

那位叫庄穆的犯人兴许是担心接下来大理寺会全力审问他,趁牢中只有几名老卒,竟打伤狱卒越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