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连夜搜捕,直到天亮都未能找寻到庄穆的下落。

***

翌日傍晚,蔺承佑和严司直从大理寺出来。

门口除了绝圣和弃智,还有东明观的见天和见仙两位道长,四人本在说话,看到蔺承佑出来忙迎上去。

他们都看出蔺承佑心情不大好,因为他脸上惯有的笑容都不见了,不过一想就知道了,好不容易破了大案,又让庄穆这样的要犯从手底下逃跑了。

蔺承佑从怀中取出那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月朔镜,郑重交给两位道长:“同州案的一些细节需尽快弄明白,不然没法结案。本来想带着这枚月朔镜亲自去一趟同州的,现在我得奉命抓捕逃犯,我两位小师弟年纪太小难堪重任,只好劳烦两位道长跑一趟了。这位是我的上司严司直,估计你们彼此也都熟了,一路互相照应吧。”

严司直忙跟见天等人见礼。

蔺承佑又指了指身后的两名衙役道:“这两位是我们大理寺身手最好的衙役,有他们护送你们,我也放心些。”

见天和见仙忙道:“好说,好说。世子,庄穆幕后的主家当年能弄到月朔镜,可见非同小可,你专心抓此贼吧,这等小事就安心交给我们,别忘了我们东明观可是长安开观最久的道观,论道法可从来不在你们青云观之下。”

绝圣和弃智也说:“师兄,你就放心吧。”

蔺承佑抬头看看天色,今日是阴日,要赶路最好早些动身,尽管还是不大放心,也只好放一行人上路了。毕竟是出“公差”,这回见天和见仙没敢坚持骑自己的小毛驴,而是乖乖上了大理寺给他们备的马。

启程时天色已晚,见天和见仙是话篓子,绝圣和弃智也爱唠叨,一行人边走边聊,路上倒也不觉得寂寞。

不知不觉到了明义门附近,前方就是兴庆宫的禁军卫,再继续往前走一段路,就要出春明门了,这时候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四周也越来越寂静。

自从发生取胎案,城中百姓最近晚上都不大敢出门,近日那凶徒虽然落网了,耐重却还未抓住,因此街上除了一些巡逻的武侯,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走着走着,见天似乎觉得不大对劲,一边警惕地环顾左右,一边凝神静听,忽然勒住缰绳,喝道:“不好,有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突然纵来几道身影,刀光亮如雪浪,直接刺向最前头的见天和见仙。

“哪来的贼子!”

两名衙役也骂道:“好大胆子,连大理寺的人也敢打主意!”

见天和见仙挥剑相迎,绝圣和弃智也吓得勒马应战,然而不知是对方身手太出众,还是见天等人身手太菜,才交手了两个回合,见天就被击下马来。

见天没忘记将严司直从马上拽下,一面狼狈地护着严司直往后逃,一面口中扬声道:“快给附近的武侯送信,绝圣弃智,你们也别硬撑了,当心被贼子打伤!”

绝圣哭道:“道长,你不是说你比师兄身手还好吗?”

见天蹿得更快了:“老道连这帮人的来历都没弄明白,为何要拼命?”

见天这一跑,那帮贼子竟舍下绝圣等人,径直朝他追了上来,见天心中讶异,忽听严司直大惊道:“道长,你身上在淌血。”

见天愕然低头瞧,果见前胸淌出一股污血。

见天大惊失色,慌忙在前襟一摸,摸出那面月朔镜,才发现那血是从镜中淌出来的。

他忙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身上带着这东西——”

话音未落,他手中一空,贼子中一看到镜子就腾空而起,探臂近前,一把将那镜子夺走了。

见天等人一怔,却也顾不上再把镜子夺回来,边跑边喊:“有贼人抢劫朝廷钦差,快来人呐!”

贼子似乎意不在伤人,抢到月朔镜后便舍下众人,转身沿着来路逃遁,一转眼就消失在巷尾。

为首的贼子显然对周围环境很熟悉,将镜子纳入怀中,接连拐了几个弯,很快就逃到了一条窄巷,贼子们扯下面罩松了口气,窄巷旁就是一座空置的宅子,只要翻-墙进去就能换下身上这身衣裳了,可没等他攀上垣墙,眼前忽然一亮。

男子面色一沉,巷尾那黑魆魆的角落里,居然早有人候着了。

有人从暗处走来,是位少年郎,火把抬高,火光下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男子脊背上登时涌上一股凉意,这少年顾盼炜如,面如美玉,正是蔺承佑。

蔺承佑举着火把走近,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真他看清那人面目,目光里仍闪现出复杂的情绪。

“真是你。”

宋俭脸上的异色慢慢敛去,自嘲道: “难为你了,布下这样大的局,就为了等我露出破绽。”

第 78 章

蔺承佑尚未接话, 巷尾又涌上来一队金吾卫,个个手持兵器,分明已等候多时。

荣安伯府的护卫吞了口口水, 惶然把刀横挡在胸前:“世子!”

为首的金吾卫认出贼首是宋俭,似是大感意外,但也只怔了怔, 就示意底下人上前捉贼,怎知刀身刚一抖,就被蔺承佑拦阻。

“不必了。他不会跑的。”

光是带人抢劫月朔镜的行为就足以说明了一切,如今人赃俱获, 无论逃亡或是拒捕,都只会给荣安伯府带来灭顶之灾。宋俭是个聪明人, 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宋俭面色惨然, 长叹道:“罢了。”

锵然一声,他将手中兵器扔到脚边。

他身后两名护卫见大势已去,只好也束手就擒。

宋俭藏在怀中的月朔镜仍在自发流淌污血, 短短一瞬就染透了他的前襟, 可他似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定定出了回神,抬眸看向蔺承佑:“论理我并未露出马脚,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蔺承佑看看头顶的穹窿, 大隐寺那边估计快有动静了,真凶忙着谋取月朔童君, 断然照应不到宋俭这边, 趁这机会赶快从宋俭口中问到几个关键线索才要紧。

他淡声道:“是宋大哥自己告诉我的。”

宋俭疑惑:“我?”

蔺承佑:“那晚我去荣安伯府打听小姜氏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举止时,宋大哥脸上的哀戚之色几可乱真,但提到前妻大姜氏时, 你的眼神还是不小心泄露了端倪。”

宋俭怔然。

蔺承佑望着宋俭:“宋大哥这些年一直很怀念亡妻吧,那晚你单是提到‘贞娘’二字,眼里都会浮现那样深沉的哀恸,这与你在说到小姜氏时的惺惺作态截然不同,这一点,或许宋大哥自己都没意识到。”

宋俭默然半晌,勉强牵了牵嘴角:“可是光凭这一点,你又怎敢断定我与谋害姜越娘有关?”

蔺承佑笑了笑:“是,光凭这一点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可接下来我在调查小姜氏的生平时,发现了太多自相矛盾之处。

“你在人前对小姜氏百般纵容,珍宝首饰任其予取予求,仅仅这两个月,小姜氏单是在各家铺子添置衣裳首饰就花去了数万钱,这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极为宠溺这位新娶的娇妻,可无论坊间还是你们荣安伯府,关于小姜氏的那些流言蜚语就没断过,坊间的议论你或许管不了,府里这些污糟流言传了这么久,你不可能全然不知情,听说伯爷这一年多来身体抱恙,府里的事一直是宋大哥在打理,荣安伯府治下甚严,你却连一个中伤主母的下人都没惩戒过,这只能说明,你面上再怎么伪装,内心深处也根本没想过维护小姜氏。”

“面上百般疼爱小姜氏,却任由谣言伤害妻子,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蔺承佑道,“前两日我去东西两市几家铺子打探,几位店家都说当年大姜氏还在世时常见你陪伴她出门,除了陪着做衣裳挑首饰,连大姜氏爱吃的那几家胡肆也如此,那家专做驼峰炙的胡肆老板至今还记得你和大姜氏,说是你和大姜氏情同胶漆,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恩爱夫妻,可惜恩爱夫妻未到头,成亲才四年大姜氏就走了。”

宋俭神色不变,喉结却涩然滚动了两下。

“与此同时,我也打听到了小姜氏生前爱去哪些铺子,比如西市的香料铺、福安巷的念兹楼、东市的锦云瀑,奇怪的是这些店铺的主家都说从没见你来过,即便去年刚成亲的那阵,你也一次都没陪过小姜氏。对待前后两任妻子态度如此不同,哪个是真情哪个是假意,岂不是一目了然?银钱你可以给,陪伴出门却需要在人前做出种种恩爱姿态,所以明知这样做更不会让人起疑心,你也一次都不肯做。因为你做不到,对不对?宋大哥。”

宋俭依旧没接话,眼里的恨意却微妙地涌动起来。

“那晚我在荣安伯府碰到大宋大哥的大郎和大娘,当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两个孩子却还在等阿爷带他们入睡,我和严司直都觉得奇怪,小姜氏是孩子们的亲姨母,嫁入府中一年多,孩子们照理习惯由她陪伴了,即便小姜氏出了事,也还有乳母照拂。事后我让严司直上门询问大郎和大娘的乳母,乳母们都说,自从大姜氏去世,孩子们一直是宋大哥亲自带着入睡,哪怕后头又娶了小姜氏,宋大哥也照做不误,有时候太晚了,就顺势歇在孩子们的房里,只偶尔要去禁军当值时,才会让乳母们哄睡,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小姜氏才能过来照拂一下,因此孩子们一到晚上就找阿爷,反而与这位亲姨母并不亲近。

“这件事又透露了两个疑点:其一,宋大哥与小姜氏似乎没有面上那么恩爱,否则不会因为哄孩子们入睡就忘了回上房;其二,宋大哥你明明那么喜欢孩子,小姜氏怀孕为何不见你多陪伴她?

“越往下查,疑点就越多。

“那日贵府一位下人听说凶徒并未落网,担心自己被凶徒盯上偷偷跑出来给我送信,说小姜氏怀孕之后,突然就变得疑神疑鬼了,即便大白日午歇也要唤一堆人陪伴,你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不得不找人上门来做法。我听到此处,忽然生出个念头,我原本一直以为小姜氏是因为做过亏心事才会心虚怕鬼,可如今想来,她是不是怀疑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泄漏了,担心你报复她才会日夜不安?毕竟夫妻之间的种种,瞒得过外人却瞒不了自己,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她自己比谁都清楚。

“所以那日你说去香料铺接她,她才会那样高兴,她以为你终于对她动了心,说不定日后不会再对她那样冷淡了,却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个死局。”

说到此处,蔺承佑深深看宋俭一眼:“说实话,这两日我虽然一直在布局,对于能不能引你们上钩却没多大把握,因为幕后那位真凶每回杀人取胎时都会易容乔装,就算受害者的魂魄找回生前记忆,此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泄露,所以在布局嫁祸舒文亮时,为了让那个局看上去更逼真,那人甚至把月朔镜放入舒文亮尸首的衣裳里,可你就不一样了。

“你与小姜氏朝夕相处,她怀孕后那样害怕,说明在出事前就已经起了疑心,加上那日她因为你的缘故在香料铺等了那么长时辰,纵算再糊涂,临死的那一瞬间也该猜到了一点真相。等我想通了这一点,才笃定你会上钩。果不其然,你听说我从同州回来便要施法助镜中的冤魂残魄回归原处,担心小姜氏的鬼魂恢复记忆之后会在我面前透露真相,终于决定兵行险招,尤其是因为犯人越狱的缘故改由严司直去同州,对你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事到如今,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这样担心会查到自己身上来,为何要——”

蔺承佑默了默:“宋大哥,这样做值得吗?”

宋俭脸色愈发苍白,嘴边却慢慢浮现快意的笑容:“你刚才只猜对了一半,姜越娘怕的不是贞娘的鬼魂,因为贞娘在四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我之所以夺镜,也不完全是怕你查到我头上,而是我不想让姜越娘这贱人找回残魄重新投胎。”

蔺承佑一怔。

“贞娘最后一次怀孕时,姜越娘说要亲自照拂姐姐主动跑到府里来住,大约是看到我与贞娘恩爱缱绻,而贞娘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上品,这贱人就起了妒意,屡次在她姐姐面前叹气,说姜家门第寒微,阿爷至今未在朝中谋取到功名,日后她要嫁人,还不知会嫁给怎样一个落魄书生。为了此事,她恨不得日日烧香拜佛。”

宋俭苦笑了一下:“世子想必也听说了,姜家门第寒微,当年我爷娘原本不同意我娶贞娘,是我坚持要娶她的。”

那一年宋俭同几位友人去西郊狩猎,纵马到一家寺庙门前时,不小心冲撞了刚从寺里出来的姜氏父女,姜书生因为躲闪不及,手里那篮香梨当场被马蹄撵得稀烂。

宋俭当时年少骄纵,怎会将一篮梨子放在眼里,纵马要离去,姜贞娘却拦到马前,不卑不亢逼他下马道歉。

他本以为这小娘子诚心拿乔,故意在马上逗了她几句,后来才知这个姜贞娘一贯如此,谦和正直,见识历来不输读书人,左邻右舍无有不喜欢她的,而且姜家虽然清贫,姜贞娘的阿爷却是饱读诗书一身傲骨,姜贞娘的字和书都是她阿爷亲手教的,性情也与她阿爷如出一辙。

来往了几回,宋俭原本存着戏耍之心,结果到最后,反倒是他自己一头陷了进去,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固执可爱的姜贞娘,想方设法娶她进门。

也就是那时候,宋俭才知道贞娘那个叫越娘的妹妹其实是她叔父家的孩子,因为父母早亡,自小被姜家收养,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姜越娘性情与姜贞娘全然不同。

姜越娘在府里一住就是五六个月,直到姜贞娘临盆那日都伴在贞娘左右,平日倒是很老实,很懂得拿话给她姐姐解闷,待宋家的大郎和大娘也甚有耐心,宋俭还与妻子说,她这个争强好胜的妹妹在姐姐身边待久了,倒是把性情养得好了不少。有一回宋俭从宫卫回来已是半夜了,路过花园时,看到贞娘在树下坐着,他以为贞娘身子不舒服,惊得赶忙上前,走近才发现是姜越娘,姜越娘涂脂抹粉,穿着姐姐的衣裳在树下坐着,看到宋俭就说她觉得气闷来园中走动走动,说完这话就拔腿走了。宋俭当时并未多想,事后才明白,姜越娘早就起了不堪的心思,她贪图富贵,在府里住久了,不只一次说过羡慕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姐姐那样嫁入高门,却又因为争强好胜不甘心嫁给庶民,于是就想出了那道毒计,人人都说她与贞娘越长越像,或许姜越娘觉得,只要她能取代姐姐,宋俭就能像对她姐姐那样对待她。即便宋俭不娶她,她也不用因为眼热姐姐的富贵,日夜被嫉妒所折磨。

“贞娘临盆前,稳婆们都说绝不会出岔子,大郎和大娘就是这几个稳婆接生的,当年生得颇顺利,有她们这话,府里的人都放了心,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贞娘会生得那样艰难,她在房里哀叫了两日,我也在外头煎熬了两日,她每喊叫一声,我就觉得有把尖刀在心上割,期间稳婆好几次跑出来告诉我,说贞娘宫缩有些乏力,但也不至于生不下来,一再地叫我放宽心,到后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才慌忙跑出来让我去请奉御,我连夜去请奉御,却因为耽误太久,奉御看了之后只说回天乏术,我自是不肯相信,闯入房里看贞娘,我看到,看到贞娘她——”

宋俭话声戛然而止,因为热气和眼泪堵在了喉咙里,把后面的话都压了回去。

他看到妻子的脸色比纸片还要白,而床上全是殷红的血,一拨稳婆们忙着止血,另几个干脆拿盆来接,可是那血流像是没有尽头,淅淅沥沥,蜿蜒如鲜红的河,贞娘眼睛大睁着,喘着气茫然找寻着什么,听到丈夫的声音,她把下巴微弱地抬了起来。

宋俭心仿佛被重锤击中,跪到床边把妻子搂到怀里,仓皇用脸颊贴她的额头,发觉妻子的体温比冰还要冷,他五内俱焚,忙用手臂圈紧妻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一边目光四处在房中找寻奉御的身影,一边大声询问自己能做什么,可无论他怎么发问,都只能换来奉御的摇头叹息。

宋俭心魂俱散,眼睁睁看到妻子的生命一点点流失,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绝望,贞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断断续续对他说:“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嫁给检郎这四年,贞娘日日都欢喜,只恨此生福薄,不得当之,愿有来生,再与……”

宋俭眼泪滂沱而下,这刻他才知道,当一个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脊背都会痛得弯下去,他搂着妻子冰凉的尸首哀哀哭着,几乎痛断了肝肠。

事后稳婆怕被追责,一径说她们事前反复检查过贞娘的胎位和产道,论理绝不可能有问题,为何会死活生不下来,她们也不明白,因为这句话,宋俭才对贞娘的死因起了疑心。可无论两位奉御怎么查,都没发现贞娘的饮食上有问题,加上贞娘从不与人交恶,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害她,查到最后,连宋俭都死心了。

没过一个月,荣安伯夫人也因为儿媳的死导致病情加重去世了。办完丧事一个月,宋俭因为想妻子想得发狂,跑到附近的一家道观,说想见贞娘一面,求道长做法将贞娘的魂魄请来,道长叹了口气,答应帮宋俭设坛作法,怎知忙活了许久,一直没能召来贞娘的魂魄,那位道长便说贞娘走的时候并无挂心之事,已经重新投胎了。魂魄不在世上,自然无法召来。

宋俭听了不肯相信,贞娘最挂心不下他和两个孩子,就算人鬼殊途,她怎么也会回来看他们一眼。后来他接连请了几家道观的道长来看,得到的都是同样的说辞,宋俭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怅然作罢。

“这期间,那贱人声称探望外甥,陆续从华州到来府里住过几回,前面倒还算克制守礼,后头便精心穿戴好了,屡屡装作无意与我在府里相遇。我虽然察觉了她的心思,却也没想到贞娘的死会与她有关,毕竟贞娘是她姐姐,生前还待她那样好。”

宋俭摇摇头冷笑几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透骨的恨意:“我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有人的恶意就像深渊,恶到超出你的想象。一年多前,某一日我在外头回来,半路突然有人拦着我,对我说,前几日有位小娘子去某家道观抽签化灾时,在私底下说了些不得了的话,恰好被这人听到了,怀疑我妻子的死有问题,特地前来告诉我。”

“这个人是不是……”蔺承佑说出一个名字。

宋俭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了然道:“也对,你都能查到我头上,想来早就知道那人了。那人心怀不轨,而我心有所求,我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为了求证这件事,即刻赶往华州潜到华州岳丈府里,结果在姜越娘的房里搜到了一整套巫蛊之术的器具,这贱人一心想求一门好姻缘,以往就常到各家寺庙道观去烧香,也不知从哪学来了一套巫蛊术,由此打起了害人的主意。为了谋害贞娘,贱人在贞娘临产那日招来了几个怨气重的小鬼,小鬼坐在床上,活活把贞娘拖得元神耗尽,小鬼吸取到了贞娘母子的精元,也就如愿遁走了。可笑的是我们查遍了贞娘的膳食和药饮,却没想过害死贞娘的是这种恶毒至极的伎俩。

“我从华州回来后,那人又找到我,让我把姜越娘藏在房中的那套法器拿出来,一看就忍不住叹口气,说我三年前之所以招不来贞娘的魂魄,是因为害死贞娘的小鬼名叫伥鬼,此鬼最能吸食魂魄,贞娘既是被伥鬼所害,想来魂魄已经拼凑不全了。又说那贱人要么怕贞娘的魂魄找回来故意如此,要么就是不清楚使这种招鬼术害人也会给自己招来横祸。”

“那人说完这话,知道我并未全盘相信,就对我说,是或不是只需亲眼见一见就是了,过几日我就亲眼看到姜越娘上香许愿,同时还亲耳听到她低声许愿,她来来去去只有两个愿望:早日嫁给宋俭,姐姐早日找回残魄投胎。说完这话,她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取出来做化灾之用。”

这一幕落入宋俭眼中,他心脏仿佛当场被一把利刃给搅碎了,他因为贞娘临终前的那番话,始终怀有一丝希冀,就是贞娘会在冥冥中等他,夫妻二人今生缘分已尽,至少还能求个来生,可他万万没想到,贞娘不但就这样葬送了性命,死后还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日之后,宋俭日日夜夜都在盘算,怎样才能让这贱人死得比贞娘痛苦一万倍,怎样才能让她也魂飞魄散,不如此,又焉能消他心头之恨。那人看出宋俭心中所想,趁机说自己倒有个好主意,不但可以让姜越娘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且确保官府绝不会查到宋俭头上来。

宋俭自然知道此人心怀叵测,并未马上答应,可等他回到府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见到妻子临终前那张脸,他想不明白,贞娘生前那样好,为何落到这样的下场,他只要想到她被害得没法重新投胎转世,心就绞成一团,就这样被心魔折磨了好些日子,他按耐不住去找那个人,说他答应做这场交易,前提是一定要保证姜越娘死得极惨,而且魂无归所。

那人便说,她姜越娘做下这样的恶事不就是想嫁给你宋俭吗,何不马上把她娶进府,叫她以为自己如愿以偿,实则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哪知这时候姜越娘却突然不来长安了,宋俭令人去华州暗中跟踪了姜越娘十来日,这才知道,姜越娘等了三年一直没能等到嫁入荣安伯府的机会,认为自己不能再一味耗下去,便与华州一位豪绅的公子眉来眼去,几月下来两人早已珠胎暗结,姜越娘以为自己有个侯门姐夫,那豪绅子弟冲着荣安伯府的面子都会上门娶亲,怎知豪绅公子迟迟不肯求娶姜越娘,姜越娘气急之下暗中买了好几副滑胎药,看样子似乎准备滑胎了。

宋俭听了这话,唯恐其中生出变数,便给姜越娘写了封信,说两个外甥思念姨母,盼姨母来长安小住。

“那贱人果然舍下那豪绅公子,改而来了长安,或许是知道不能再等了,且这次又是我主动去信,她没再像以前那样先按耐几日,而是一来就假装在廊道里与我相遇,我想到贞娘临死前的惨状,恨不得将这贱人千刀万剐,当晚我佯装醉酒去她房里,姜越娘果然未拴门闩,我假装醉得厉害,一进门就倒在地上,就这样睡了一晚,这贱人也当真可笑,干脆把床被弄皱,又在床上弄了血,第二日等我酒醒,就羞答答说我昨晚对她如何如何,她如今失了清白,问我怎么办。

“我顺势说娶她,还说即日就会上门求亲。怎知这贱人想是怕成亲后我起疑心,没等我把她娶进门,就偷偷吃了堕胎药把胎滑了。她这一滑胎,动手之日只好又往后推迟了,据那人说,要找的孕妇非得自己也做过恶事不可,姜越娘这样丧尽天良的怀孕妇人不好找,多等几月也值得。只是如今有一个麻烦,成亲后我不曾碰过这贱人,这贱人如何再有身孕。更可笑的是,这贱人以为我对她冷淡是因为忘不了贞娘,竟想方设法把贞娘身边的人和事全都挪出了上房,我恨意横生,几乎一刻都不能等了,但要依计杀姜越娘,前提得让姜越娘怀孕。

“那人说如果我觉得面对姜越娘恶心,这事可以交给他们来办。姜越娘因为我不肯碰她,老担心我在外头另有妇人,于是故技重施,跑去求签问卜,每回在外头厮混一下午,再回府把一包药下到我的茶盏里,我心知肚明,趁她不注意把那药倒入她自己的茶盏,等她睡着了,我再去大郎和大娘房里,没多久这贱人果然怀了孕,或许是自觉地位稳固,日日在外招摇过市,那人看时机成熟,便和我正式谋划布局杀人的事,事成那日——”

宋俭突然笑了起来,眼里隐约可见泪花:“我到西市的香料铺亲眼确认了姜越娘的尸首,那是这四年来我活得最痛快的一天。明知贞娘早已魂无归处,仍跑到贞娘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

说到此处,他眉头舒展,笑声益发遏制不住,然而笑着笑着,那笑声又变得莫名苦涩:“有时候大郎和大娘对我说想阿娘了,我就告诉他们,有什么话到阿娘牌位前说一说就好了,阿娘都会听见的,大郎和大娘信以为真,跑到贞娘牌位前,兄妹俩叽叽喳喳一说就是半个时辰,每到这时候,我都心如刀绞,因为我知道,这些话他们阿娘早就听不到了。”

他仰头望向幽暗的夜空,脸上有些茫然:“我总算如愿以偿了,可这又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事告诉贞娘,我难过了她不知道,我高兴了她也不知道,孩子们长高了她不知道,孩子们摔跤了她也不知道,以后永生永世,我都没有与她重逢的机会了,你说——”

他眼中迸发切骨的恨意,重新把视线投向蔺承佑:“你说我怎能让你们把月朔镜中姜越娘的残魂放出来?连这贱人都能找回残魄重新投胎,那我的贞娘呢?谁把贞娘的残魄还给她?!”

他声音凄厉,震荡着每个人的心魂,蔺承佑舌根发涩,竟不知如何接话。

宋俭痴怔了一会,忽又回过神来,从怀中取出月朔镜,冷笑了几声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刚才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哪怕再重来一万次,我也会这样做!”

他说着目光一厉,手中顷刻间灌满了内力,两手一抻,便要将镜子一掰两断。

可没等他发力,夜空里忽然凌空射来一根箭,箭尖直指宋俭,眼看要贯穿他的胸膛,蔺承佑反应远快于众人,当即甩出银链,可到底迟了一步,宋俭内力已算不差了,却被那箭上灌注的大力带得往后一倒。

蔺承佑心猛地一沉,顺着那暗箭来临的方向追出去,口中道:“救人!”

真凶此刻去了大隐寺,照理绝不可能□□来暗算宋俭,所以这箭绝不会是真凶射出来的,可见真凶后头还有人,动手暗算宋俭,莫不是怕宋俭泄露什么。

追了一晌,对方果然渺无踪迹,他担心箭上喂了毒,忙又折回去,金吾卫们已经把箭矢剪短,背起宋俭埋头飞跑,蔺承佑提气追上前,仓皇中一瞥,果见宋俭面若金纸,他心道不好,忙从怀里取出一粒清心丸给宋俭喂下去,随后将宋俭挪到自己身后,提气狂奔起来。

“我带你去尚药局找余奉御,他最善理毒,一定会有法子的。”

宋俭伤得很重,一味低低地咳嗽,良久,他勉强笑了笑:“不成了,我猜是那人幕后之人动的手,一旦射中了,绝不可能留下活口。再说即便我能活,也逃不过朝廷的重责,我只是……只是舍不下大郎和大娘,阿娘没了,如今阿爷也因为被心魔所困,无端枉送了性命——”

蔺承佑喉结滚动,断喝道:“你虽犯下了重罪,但圣人心地慈厚,弄明其中原委,或可酌情减免刑罚,只要活着,万事都可以想法子,真要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宋大哥,你看在大郎和大娘的面上挺一挺。”

第 79 章

宋俭陡然沉默下来。

他像是被蔺承佑这话激起了一线希望, 又像在思量着什么,往后一段路,蔺承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蔺承佑知道自己的马就拴在前方某条窄巷里,不远, 再往前纵过两条街道就能上马了, 然而, 箭上喂的毒显然性子极烈, 才迎着夜色奔袭了一会,宋俭的气息就骤然弱了下来。

蔺承佑心急如焚, 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一个人的意志力往往胜过一切,情急之下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激宋俭,这时候宋俭却主动开了口:“我没见过那人的幕后主家,但我猜是个男人……有一回我去找那人时, 因为事先未禀告,那人没来得及做应对, 房中居然还藏着一个人。我一进入房中, 就听到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是男人的靴声,内力在我之上……”

他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这位幕后主家能耐不小, 单是取胎这一局就排布得天衣无缝, 倘若不是那日偶然有证人闯入现场,估计连……连世子也会认为那贱人的死只是连环杀人案的一环, 我也是觉得不会露出破绽才……才答应加入……那人估计猜到我今晚会来夺镜,自己抽不出空,只好把这消息透露给了那位幕后的主家, 所以他们才来得那样快……”

蔺承佑颔首。

他心知宋俭这时候话说得越多,内力只会流失得越快,虽说很想追问下去,却按耐着不再发问。

宋俭默了默,笑起来声音有些嘶哑:“往日我与世子打交道不多,只知世子聪明倜傥,今晚这一遭,世子的为人委实……委实让宋某钦佩,可恨我知道的也不多,因为我与那人算是……算是各取所需,我防着那人,那人也防着我,但我知道,那人每逢初一和十五必定不在,我猜这两日那人需与幕后主家共谋大事,你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没准能查到什么。”

蔺承佑:“有什么话到了尚药局再说。”

宋俭却苦笑道:“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怕等不到尚药局再说了。”

蔺承佑神色微变,双目一盲,意味着毒素已经蔓延到了脑中,哪怕余奉御即刻施救,也是凶多吉少了,可他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越纵越快。

夜那么黑,去往尚药局的路那么长,再怎样搏命,终究博不过天意,才掠过一座坊墙,就感觉宋俭的气息已经微不可闻了,蔺承佑胸口直发凉,宋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大限已到,凄凉地笑了笑:“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是我阿爷,有句话想请世子转告我阿爷:‘儿子走火入魔死有余辜,今夜这一走,日后不能再在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了,儿子愧悔难当,只望他……他老人家保重’。我袖中有对木偶小人,是前些日子在外头给大郎和大娘定做的,白日取回来了,本打算晚上带给大郎和大娘,现在也只能拜托世子了……”

蔺承佑忽道:“宋大哥,把贞娘的生辰八字和她殁日的具体时辰告诉我,我来想法子。”

背后原本是一片寂静,此话一出,宋俭的呼吸猛地粗重了几分,仿佛不敢置信,颤声道:“有法子么……”

忙又道:“……贞娘……她是庚戌年六月十一日巳时初生人,殁日是辛未年七月初二酉时末。”

记得这样清楚……蔺承佑点点头说:“有法子,只是麻烦些。伥鬼自身也是鬼类,即便吸食人的残魄,也无法将残魄化为己用,吞食一阵发现无用,就会把残魄又吐出来。我猜贞娘的魂魄仍在长安游荡,不过不能用寻常的招魂术召回来,而是先要打开玄牝之门……”

而且世上没有哪个道士会愿意赔上自己的修为帮人拼凑魂魄,但比起放任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永生永世无法投胎,损个一两年修为又什么,师公和阿娘若是在场,也会这样做的。

只不过这种**术历来只有师公一个人能排布,如果师公近日回不来,那就只好像上回招安国公夫人的魂魄那样,由他就和圣人一起做。

宋俭失神地听着,虽说没吭声,呼吸却益发急促,蔺承佑心里越来越凉,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宋俭能屏住最后一口气,靠的是一腔与妻子重聚的执念。

听完蔺承佑的话,宋俭似乎欣喜若狂,连说了三声好:“那就……那就拜托世子了……若是贞娘的魂魄找回来,务必引我和她的魂魄相见,我和她约好了要……要……”

肩后忽然安静了下来。

蔺承佑刹住脚步:“宋大哥。”

无人应答。

宋俭已经断气了。

蔺承佑在原地默然伫立半晌,缓缓把宋俭从身后放下来,把尸首放在地上,低头哑然看着。

宋俭的双眸仍睁着,嘴边却凝结着一丝笑意,笑意透着几分畅快,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静默片刻,蔺承佑摸向宋俭的衣袖,把两枚小木偶取出,对着宋俭的尸首,把先前没来及说完的话郑重说完:“好,我答应宋大哥。”

背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金吾卫们终于赶上来了。

蔺承佑缓缓直起身,对金吾卫道:“把宋俭的尸首护送到大理寺。”

***

滕玉意坐在桌边看书,那本《琴诀》已经被她翻烂了,这本手抄的残卷是阿姐离寺前落下的,书名早磨得看不清了,内容却很有意思,里头记载着各类古老的梵经典故,叫人一看就着迷。

不知不觉翻完大半本,滕玉意扭头朝敞开的轩窗看去,院落里寂寂无闻,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三月过去了,今日是四月初一,这是每月一次的月朔日,连月色比平日幽暗许多。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话。

其实不只今晚,这两日寺里都异常安静,白日除了定时到前头去用三餐,剩下的时辰几乎无所事事,滕玉意不愿闲着,只好来回练习蔺承佑那日教她的轻功,两日下来,倒是小有所成。

头两日绝圣和弃智只要得空就来寻她,三人坐在梨花树下的石桌旁,一边闲聊一边吃点心,两人对她说,他们也不知道真凶是谁,但师兄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何事,只要记住真凶一心想谋求月朔童君就是了。

到了今日,连绝圣和弃智都不在寺里。

滕玉意知道,别人没法差使他们两个,绝圣和弃智被调走只能是蔺承佑的主意,她暗猜他们同师兄去了同州,就不知凶徒落没落网。

滕玉意这边托腮沉思,那边碧螺和春绒也都忙活完了,一个打着呵欠过来帮滕玉意铺衾被,另一个把滕玉意明日要穿的衣裳鞋袜熨好了挂起。

“娘子,该睡了。”

滕玉意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时看到春绒手里的香囊,忽然想起前日几位小娘子结伴去云会堂用膳时,路上彭二娘兴致勃勃把自己新配的香囊拿出来给她们瞧,香囊传到段青樱手里,段青樱非但未夸赞,反而像是闻到了极为难闻的东西,猛地把头扭过去。

这下不只彭二娘尴尬,旁人也觉得失礼。

那次之后,段青樱便称病只在房里待着,再也没去过云会堂。

段青樱的种种举止在滕玉意看来,简直不能更古怪了。

又想起蔺承佑那晚的表情,也不知蔺承佑发现了段青樱的什么秘密,居然死活不肯透露。

倘若段青樱只是中了邪,没必要藏着掖着。

春绒一再过来催促,滕玉意只好若有所思朝床边走,走着走着,脑中突然蹿出个念头。

记得那日段青樱也是莫名其妙发呕,姨母看了,就说她当年怀孕时也是如此,看着像伤风,闻什么都爱呕吐。

滕玉意头皮一炸,段青樱该不会是有了身孕吧,暗自在脑中把段青樱连日来的种种异常串起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难怪蔺承佑欲言又止,想来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人前讨论一个小娘子未婚有孕的事。

滕玉意心啵啵急跳起来,忽听夜空中欻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点像猛兽的吼叫声,又像是沙场上的擂鼓声,大若雷鸣,阴森异常,重重击到人心上,让人浑身发寒。

滕玉意一惊,春绒和碧螺也吓了一跳:“那、那是什么动静?”

却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端福显然已闻声赶来:“娘子!前头似乎有异动。“

滕玉意当机立断穿上外裳和披风,把小涯剑藏在袖中,率先拉开门跑出去:“出了何事?”

端福盯着寺庙上空那诡异的白光,神色越来越古怪:“不知,老奴已经让长庚去前头看了。”

等了一会,外头的小径又响起脚步声,院墙上空火光晃动,来人似乎不少。

“娘子!”是长庚的声音,“明心法师来了。“

下一瞬就听到明心的声音:“滕檀越,耐重闯入了寺中,快随贫僧走。”

春绒等人大吃一惊,滕玉意拉开门,来人都是熟面孔,除了缘觉方丈的两位座下大弟子,还有那日在玉真女冠观帮着降魔的各家道观的道长,几位道人像是临时到寺中来帮着降魔的,个个都神色紧张。

除此之外,人群中还有吓得瑟瑟发抖的彭大娘、李淮固等人,段青樱披着大披风,连眼睛都挡在帷帽下方。

细细扫了一圈,没看见绝圣和弃智,也没看到见天和见仙。

明心道:“事不宜迟,方丈带人在前头困住了耐重,你们没有法力护身,方丈怕耐重的阴力伤及诸檀越,让贫僧带你们到结界中躲一躲。”

滕玉意暗自看了看腕子上的玄音铃,确定来人并无异常,仰头看寺庙上空,顷刻间便阴云密布,忙道:“烦请法师带路。”

明心领着众人径直朝寺后走,路上没人有心思闲聊,几位小娘子惴惴相依,就连平日最爱聒噪的彭二娘都吓得不敢开腔,很快到了后院的厨司,又听前头上空传来一声巨响,明心面色大变,驻足回望片刻,扭头对身边的道人说:“前头就是方丈令人提前准备好的结界了,烦请几位道长将檀越们带过去,阵法不知为何破了,方丈和几位师弟未必能顶得住,贫僧得赶快过去相助。”

几位道长忙道:“降魔要紧,我等安置好几位檀越,立刻前来相助。”

明心匆匆离去,道长们领着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头顶雷声滚滚,半空中阴云腾沓而至,云上俨然藏着大物,径直朝众人袭下来,几位小娘子惊声惨叫,众道神色一僵,纷纷拔剑相迎。

一刹那间,只见林中怪雾里缭绕,让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静尘师太扬声道:“诸位檀越,快随贫道走。”

滕玉意本欲跟随,突然意识到,尽管周遭怪状环生,玄音铃和小涯剑却始终未有异样,想起昨日绝圣和弃智的话,心里仿佛掠过一阵狂风,莫非这一切是有人故意在作怪——

她望了望静尘师太的背影,非但不肯再跟上去,反而一把拽住春绒和碧螺,口中对彭大娘等人喝道:“走这边。”

彭大娘和彭二娘还在发怔,李淮固愣了愣,二话不说就朝滕玉意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