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中除了他, 便属端福身手最出众,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滕玉意和绝圣弃智了。

端福低应一声。

绝圣和弃智正准备上前帮忙,闻言大惊道:“师兄!”

“走!“蔺承佑厉声道,他神色如霜,近身搏斗时弓箭不占上风,干脆改为徒手与对方交手,说话间左臂往前一探,一举扣住身前那人的咽喉,那人本就受了箭伤,蔺承佑的力道又极为狠准,即便那人武功不差,也被扼得丧失了意识,双臂一垂,手中的暗器顺势被蔺承佑夺走。

对付完这个,蔺承佑又欺向另几名刺客。

绝圣和弃智惶然挥舞着手中的剑,一时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是不听师兄的话,但这种当口又怎能撇下师兄自己走。

滕玉意一看那银丝就浑身发冷,当即拽着两人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跑去:“留下来只会让师兄分心,先走,让你们师兄专心应对。”

端福两手微蜷,沿路将三人紧紧护在身后,边走边暗自蓄力,预备随时击退袭过来的刺客。

但刺客们的注意力明显不在他们身上,其中几个人右手握着银丝,左手却兜着个空布囊。一个个前仆后继,相继朝皓月散人那鬼影纵去。

一转眼工夫,蔺承佑已将身周的四名刺客依次击倒,只恨对方人数极众,武功也奇高,加上那杀人于无形的夺命武器,一个人竟抵得上四个人。这样一**袭过来,就连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也难于应对,院外惨叫声不断,显然陆续有金吾卫死伤。

蔺承佑刚清理完院中这几个,很快又有人突出重围杀了进来,个个都手持暗器,一落地就将蔺承佑等人团团围住,见天和见仙帮着迎战,却也左支右绌。

滕玉意跑了一段路,听得后头见天和见仙怪叫连连,下意识驻足回望,就见蔺承佑已是腹背受敌,对方是有备而来,纵算蔺承佑身手再高,也应对不了这样多的偷袭者。

滕玉意只看了一眼便觉心惊肉跳,咬了咬牙,扭头对端福说:“快!回去帮忙。”

端福脸上闪过一丝犹疑:“娘子。”

他早有心上前施救,又担心那帮人会趁机偷袭滕玉意。

滕玉意盯着前方看了一会,点点头道:“还看不出来吗,他们的目标是皓月散人的魂魄,为求速战速决,不会有空理会旁人的,只要我们不近前,就不必担心他们过来袭击我们。”

说话时骤然想起前世端福被银丝害得惨死的一幕,心口不由一颤,但眼看蔺承佑等人险象环生,随即又沉声嘱咐:“那银丝威力了得,切莫被伤到。”

“是!”端福两臂一张,腾空纵向院中,他身手快如鬼魅,很快就欺到近前,犹如鹘入鸦群,俯冲而下,一手一个抓起蔺承佑身边的两名黑衣人,猛力将他们掼倒地上。

蔺承佑面色一松,左掌拍向对面之人的面门,右肘却握着箭弓重重往后一击,身后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击得昏死过去。端福出手如风,落地后又打伤两名刺客。

蔺承佑对付东边的刺客,端福对付西边的刺客,两人武功都极为卓绝,加上见天和见仙在旁配合,院中情势一下子得到了逆转,外头依然有刺客纵进来,但金吾卫们似乎已经弄明白如何躲避那暗器,缠斗一晌,逐渐稳住了局面。

没多久,院中只剩两名刺客在顽抗,两人都身负重伤,却都懂些邪术,边打边随手撒出毒雾,逼得金吾卫们不敢近前。

蔺承佑将院子清理干净,终于腾出手来,释出银链将两人身躯缚住,令金吾卫上前将其拿下,正当这时,地上一个本已昏死过去的护卫,忽然间一跃而起,抖开手中的空布袋,纵身扑向皓月散人,皓月散人的鬼影原本就被符箓困在原地,一下子被布袋给套住了。

那人兜起布袋就往院外逃,几名金吾卫忙从两边包抄,欲将其扑倒,然而此人轻功远胜其他人,几个起落就跳上了墙头,不等跳下去,背心就中了一箭,应声落地前,此人居然使出浑身力气将布袋远远扔出,暗处另有人蛰伏,跃起来接到布袋就逃走了。

外头的金吾卫赶忙追上去,对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追了一晌,他们一来担心有埋伏,二来担心误中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只得又折回来。

蔺承佑蹲下来挨个清点地上的黑衣人,不出所料,全都吞毒自尽了,共有三十三名,身上除了衣裳和暗器,再无能识别身份之物,想来都是豢养在暗处的暗卫,今晚这一战原本就没打算活命。

清点完毕,蔺承佑暗暗心惊,赔上三十多条命,只是为了抢夺皓月散人的鬼魂?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过来了。

“师兄。”

“是皓月散人的同伙么?是不是怕大理寺从皓月散人的鬼魂口里问出什么?”

蔺承佑望着地上的尸首:“应该不是。皓月散人临死前咬死不说,化作鬼魂之后就更不可能出卖主家了。对方这样做,多半还有别的深意。”

耐重迟迟未发力,皓月散人也被困在院中,凭那人的心智,不会猜不到皓月散人已经事败,一枚毫无法力的鬼魂,就算抢回去也毫无用处,即便如此,对方仍不惜代价这样做,看着倒像不忍心皓月散人就此魂飞魄散似的。

见天和见仙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环,擦了把汗惊讶道:“没想到皓月散人的同伙还挺讲义气的。”

义气?蔺承佑心中一动,啧,这会不会与文清散人有关。

当年那帮邪道只逃出了文清散人和皓月散人,二人本就是师兄妹,在外逃亡这么多年想来感情极深厚,如今皓月散人已经败漏,文清散人却还藏在暗处。文清散人不忍心师妹被打得魂飞魄散,所以让幕后主家出了手。

这次行动付出的代价极大,不但赔上了几十条手下的性命,还可能因此泄露线索,可对方依旧这样做,看来要么那位幕后主家很倚重文清散人,要么那位幕后主家自己也不忍心皓月散人魂无归宿。

所以他早前的猜测几乎可以落准了,舒文亮根本就不是什么文清散人,那封落款为“文清散人”的绝笔信,不过是皓月散人及其幕后主家为了转移视线耍的把戏。真正的文清散人,可能还蛰伏在那位幕后主家的身边,这样一推测,皓月散人自戕时那样决绝也就不难理解了,想来她很笃定,即便她未能成事,只要幕后主家不败露,她的心愿早晚有人能帮她实现。

好在严司直已经带了百名金吾卫和大理寺衙役去了玉真女冠观,希望能在观中搜到些线索。

“世子,死了两名下属,伤了十一人。”为首的金吾卫过来汇报。

蔺承佑默了默,从怀中取出一瓶丹丸递给金吾卫:“发给受伤的下属。未受伤的分作两波,一拨留在大隐寺周围照看,另一拨进宫将此事汇报圣人,调请奉御,另行抽调百名金吾卫过来帮忙。”

“是!”

部署完这一切,蔺承佑转头看向身旁的滕玉意。

刚才若不是滕玉意让端福过来相帮,金吾卫的伤亡只会更惨重。滕玉意骨子里重情义他早就知道了,当时那情形,把端福让出去意味着自己也逃不了了,可她依旧这样做了……忽见她跟绝圣讨帕子包起一根银丝,便道:“别动,把东西给我。”

滕玉意一起身,就看到蔺承佑冲她摊开手。

“这东西不只是伤人皮肉那么简单,运足内力时能将人的骨头都割断。”蔺承佑补充道,“别伤着了,给我。”

滕玉意却不给他:“不成,我正要跟世子说这个。”

蔺承佑早猜到她想说什么:“小涯预知的那个黑氅人,就是用这银丝害人的?”

滕玉意点点头:“我本以为庄穆一落网就能查清这银丝的来历了,现在看来,庄穆与黑氅人是不是一伙的还难说,庄穆那样的谨慎人,怎会故意在西市兜售这种银丝武器?他这样做,会不会是为了激黑氅人露面,以便他摸清黑氅人那一伙的来历?”

的确有这可能,结果反而是皓月散人主动出手了,皓月散人察觉庄穆和他背后主家的盘算,率先挖好陷阱等庄穆上钩,一步步把庄穆变成“凶手”,再将其送到大理寺面前。

这样做,既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警告庄穆的幕后主家。

“所以皓月散人是一派,庄穆又另有主家?”滕玉意忖度着说。

“目前看来是这样。”蔺承佑道,“不急,庄穆还在大理寺手中,现在皓月散人落网了,接下来可以彻查庄穆这边,他到底怎么弄到这银丝的,自有法子弄明白。”

忽听寺中梵音骤响,蔺承佑道:“事不宜迟,我先送你们去结界。”

结界设在大隐寺的厨司,厨司坐落于寺中的西北角,位置与舍利塔遥相对望,正好也是大隐寺的“生门”,到了厨司后方,滕玉意等人自是看不出端倪,绝圣和弃智这种开了“天眼”的道士,却一眼就能看到厨司上空悬着一圈圆润的水色光廓。

这是缘觉方丈那根禅杖发出的佛光,那光芒皎洁清亮,有如一个淡色的蛋壳,安安静静地罩在厨司上方。

今晚长安再也没有比这“蛋壳”底下更安全的地界了。

即便耐重冲出陀罗尼经幢,也不敢擅闯这“蛋壳”,可惜缘觉方丈的禅杖只有一根,因此只能布下一个结界。

先前蔺承佑本已经把滕玉意主仆送到此处,因为要当众指认静尘师太,又临时把滕玉意和端福带了出来。

现在彭花月一干人等都在厨司里。

即将到门口了,滕玉意却因为忙着思量刚才的事仍握着那团银丝,蔺承佑提醒她:“把东西给我,要不就给端福。”

滕玉意回过神来,转头瞄了瞄,端福又捧起了那个宝贝脚盆,眼下两手都不得空,她只好把那团帕子包着的银丝交给了蔺承佑,蔺承佑顺手就把那包东西纳入自己怀中。

绝圣和弃智在后头望着,不由挠了挠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师兄和滕娘子这个举动,让他们想起平日在坊市上看到的郎君和娘子。娘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身边郎君,郎君替娘子拿着。

师兄刚才也是那样,接滕娘子的东西接得顺理成章。

蔺承佑一回首,才发现绝圣和弃智满脸惑色望着自己。

“那样看着我做什么?好了,我得去前院帮缘觉方丈,你们跟明通法师在此守护,记得看好厨司里的人,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让人擅自跑出来。”

绝圣和弃智齐声道:“知道了师兄。”

蔺承佑看了眼端福手里的脚盆,略一思索,从自己衣领里扯下一个荷包递给滕玉意:“你可别再叫端福洗脚了。洗过一回,再洗也臭不到哪去了,况且再臭的洗脚水,也只对刚成形的佛家道家厉鬼有用,刚才也是碰巧了,皓月散人才化作血罗刹就被我们碰到了,用同样的法子对付耐重,充其量损一下它的皮毛。你要是实在担心端福的安危,就把这个给他吧。”

滕玉意好奇道:“这是什么?”

“我师公亲自画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神章符,比寻常的符箓管用一百倍。”

滕玉意喜出望外,接过来递给端福:“好。”

扭头要谢蔺承佑,蔺承佑却早已掠上了墙头,只一瞬,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中。

滕玉意猛然想起,清虚子不会无故给蔺承佑画护身符,这东西想来是给徒孙护身用的,蔺承佑把这符给了端福,那他自己——

绝圣和弃智其实也有些担心,然而想到师兄本领出众,又稍稍放下心来,领着滕玉意主仆进厨司时,口里不忘宽慰二人:“滕娘子、端福大哥,你们别担心,那道符还是师兄小的时候师公给他画的,现在师兄早就用不着这样的东西了。”

厨司里,明通法师带头坐在门口,彭大娘等人也都各自席地而坐,房里针落可闻。

春绒和碧螺正是踧踖不安,看到滕玉意回来松了口气,忙迎到门前:“娘子。”

滕玉意与明通法师见过礼,便带着侍婢们和端福到后头坐下来,看看左右,彭花月和彭锦绣丧魂落魄挨在一处,显然没心情与她打招呼。

李淮固身上裹着一件湖蓝色绣白梅的披风,簪环歪斜,衣裙也是皱皱巴巴,即便如此仍是明眸皓齿,姿色远胜那头的彭家姐妹。

她歪靠着身边婢女的肩膀,眼睛却一直定定望着门外,仿佛听得外头蔺承佑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回过神来,表情微动,勉强冲滕玉意点了点头,然而,只看了这一眼,就淡淡闭上了眼睛,脸色很难看,活像刚生了一场病。

段青樱则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假寐,身披大氅,身旁簇拥着好些丫鬟婆子,主仆像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绝圣和弃智挨着明通坐下,好奇问道:“法师,耐重既已被毗琉璃等四大护法天王所困,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降服了?”

明通法师手持念珠低声诵经,闻言温声说:“这是方丈所能想到的损伤最小的法子,但此前寺里毕竟未与这样的大物打过交道,究竟能不能奏效,且还要再看一阵。”

绝圣和弃智顿生忐忑,抻长脖子看了看外头,自我安慰道:“只要能将其困住,想来问题应该不大了。”

明通法师看了看屋中的夜漏:“今晚是月朔日,本就是耐重阴力最强之日,即便阴力未完全恢复,也比平日要更难对付。子时又是阴力最强之时,成或不成,到子时一看便知。”

滕玉意在后头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到此处,不由自主摸向小涯剑,如果寺里能成功降服耐重,自己好歹也提供了线索帮助捉拿皓月散人,不知能不能因此蹭到一点功德。

可恨这小老头很懂得趋利避害,自从耐重现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剑里不肯出来,到了今晚,或许是察觉周围不对劲,更是早早就没动静。枉她折腾一晌,袖中连半点声响都无。

夜色越来越深,前殿梵音不见小,屋里众人像是习惯了这种危机中的等待,渐渐有了困意。

滕玉意却丝毫不敢松懈,揉揉眼睛抖擞精神,同时想起身走动走动,忽然瞥见屋中的夜漏,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子时,她胸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这时剑身有了动静,小涯仿佛终于活过来了,麻利地爬出来在她腕子上写道:来了。

滕玉意背上直发凉,谁?

仿佛为了回答她心中这个疑问,腕子上的铃铛突然开始铃铃作响,明通似乎也有所察觉,倏地睁开眼睛,口中高声诵咒,额头上则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小涯飞快地写道:它阴力还未全部恢复,不敢妄开杀戒,你是借命之人,吃你比吃旁人业障小。

滕玉意揣摩了老半天才明白小涯写的什么,忍不住浑身激灵,这话什么意思,前殿的阵法没能拦住那大物么?

小涯似乎觉得这是废话,自顾自写道:别怕,辩机,拖!

滕玉意还未回话,寂静的院中,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嗓音:“阿弥陀佛。念念起恶,常行恶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注)。贫僧欢喜奉行。”

彭大娘和彭二娘怔了怔,段青樱和李淮固却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这声音她们只听过一次就永生难忘,正是那佛口蛇心的大和尚。

“不好,那、那怪物来了。”

绝圣和弃智跳将起来:“法师,这不对劲,大物遁走,师兄他们怎会没动静?”

明通法师已是满头大汗,沉声道:“你们这几日同贫僧抄译梵经,也该清楚耐重都有哪些习性了,此物当初在佛门修行时心智便远胜旁人,他既逃得出阵法,自有法子让护阵人暂时察觉不了。”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明通道:“先拖一拖,等待方丈和众师兄前来救援。”

滕玉意顿生绝望,阵法拦不住那东西,缘觉方丈的禅杖又能支撑几时。

只听大和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庭前:“阿弥陀佛,此地清幽,贫僧且歇一歇,诸位檀越,屋中可有水米,容贫僧进来化个缘。”

说完这话,僧人在阶前停住了,仿佛在等屋里人答话。

没人回答它,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便只有“哒哒哒哒”的细微动静,有人因为惊恐到了极点,牙齿正上下打颤。

滕玉意虽不至于吓得浑身哆嗦,但两腿也软得像面条,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只盼着结界能拦住那和尚。

但她显然低估了万鬼之王的能耐,它起先的确不敢进来,然而只徘徊了一会,随着那轮弯月全部隐入阴云中,它仿佛等来了阴力最盛的一刻,终于迈步跨上了台阶。

第一阶……第二阶……第三阶。

它不紧不慢地上着台阶。

滕玉意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不可能,无论如何要搏一搏。

耐重很快到了廊下,再一步就能踏入房中了。

明通暗中蓄力,预备将手中念珠掷出,绝圣和弃智也纷纷拿出身上的法宝,准备跟那东西决一死战,就连端福也用两指夹住蔺承佑的那枚荷包,打算那东西一露面就出手。

伴随着一声洪亮的佛号,那和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明通扬臂就将佛珠掷出去,绝圣和弃智也大吼着掷出浑身法宝。

耐重果然被屋子里扔出来的东西砸得往后一退,但也只顿了顿,就继续往屋内迈步,口中道:“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咄,贫僧前来化缘,尔等为何嗔怒伤人?”

滕玉意骇然抓着剑柄,粗喘了一口气,忽道:“藏机法师,你漏了一样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大乘经》《心经》。

昨天星期一太忙了,没时间摸电脑,先给大家补上两章存稿,本卷还剩一大章,约一万多字,合在一起后天发吧(约是三章合在一起的量)。本章给大家发个红包。

第 82 章

脚步声戛然而止。

僧人止步了。

滕玉意感觉自己的一颗心, 随着门外声响的停顿,颤巍巍地悬在了胸膛里。

凭此物的法力,再多法器也拦不住它,但是她知道这大和尚历来有个嗜好, 就是与人辩机。

上一回在玉真女冠观的地宫中, 蔺承佑就是利用这一点带她逃出生天。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 一个成了魔的佛门叛徒为何会对此事如此热衷, 后来才知道,这藏机和尚本有望继承转轮王的衣钵,却因触犯嗔妒二罪, 被转轮王褫夺了袈裟和法钵。

一位有修为的佛门禅和子,居然无故犯起了“妒”罪, 这实在耐人寻味。

更令她好奇的是,当初这位藏机和尚求而不得的衣钵, 最终又传给了谁。

可惜梵经上关于耐重的片段少之又少, 绝圣和弃智告诉她,哪怕藏经阁明通法师带着一大帮和尚昼夜抄译, 也没能查到耐重堕入魔道前的同门师兄弟都有谁,想来对于佛门来说, 一个修罗道的僧人堕落成地狱道万鬼之王的故事,实在不值得详加记载。

但只要将这些琐碎的传说揉杂到一起,滕玉意大致也能得出个结论,就是这大和尚酷爱辩机的毛病, 或许与他当初化魔的契机有关,求而不得,便生“嗔妒”;妒念萦怀,便生杀机。

只要遇上暗藏迷局的机锋, 就会触发这和尚心底的妒念。与人辩机,辩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当初让他输了衣钵的那场辩论。

他困在这个魔障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此刻滕玉意就在赌。

赌这和尚会忍不住接话。

只要它肯接话,就意味着有机会拖延,那她就不至于还没等来救援,就被这魔物吃进肚子里。

她屏息等待着,明明才过了一息,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因为太紧张,汗珠不知不觉流到了眼皮上,然而也不敢眨眼。

很快门外就有了动静,滕玉意背上汗毛一炸,唯恐看到那东西进来的身影,万幸的是,那僧人洪声发问了。

“阿弥陀佛。这位檀越,不知贫僧漏了何物?”

滕玉意紧绷的心弦一松,忙道:“法师竟不记得了?”

门外一片安静。

明通骇然回头望向滕玉意,都知道这魔物酷爱辩机,但如果不想好谜局就胡乱出题,只会大大惹恼这魔物。

这个谜题必须能自圆其说,所谓“能解,也能释”,所以他方才明明知道该抛出机锋来拖延时辰,却也不敢擅自开口,首先他知道很少有谜题能难倒这和尚,其次倘若这和尚察觉自己被戏弄,绝不只是吃几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会怒而释出浑身阴力。

到了那时候,即便方丈他们赶来,也会被阴力远远震开。

这位滕檀越贸然出题,可想过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果然听到外头藏机和尚笑了起来,那笑声平如直线,阴恻恻令人生寒。

明通心中震恐,只要滕檀越再胡乱接一句,和尚便会大开杀戒,可还没等他抢过话头,就听滕玉意道:“上回在地宫,我答应带法师的四弟子去取水,结果因为心生惧意未能践约。所幸法师无怒无嗔,我亦愧悔顿悟,今晚法师前来向我化缘,我撇清心中愚念,早早将水备好,结果只瞧见法师一人,不知法师是不是忘了当日之约?不带定吉阇梨,等于遗漏了践约的信物。”

明通张了张嘴,他本已心神大乱,听到这话居然生出一种绝处逢生之感,险些忘了滕檀越与这魔物已经打过一次交道了。这番话信而有征,一出口就将藏机和尚化缘的对象便成了滕檀越自己。

接下来无论藏机怎么答,都注定碰到壁垒。

若是藏机和尚说自己“没带”,等于承认自己失约,它自己犯了四重禁的“妄语”罪,也就无从追究滕檀越当初的失信之过。

若是藏机和尚说“带了”,以这魔物的习性,必定会忍不住出谜题。有谜题就好说,此物与人辩机时素来有个规矩,在对方还未作答前,绝不会动手杀生。

所以滕檀越这番话,无疑又给屋里诸人争取到了一点活命的时辰。

明通一边擦了擦头上的大把冷汗,一边赧然冲滕玉意颔首,就不知和尚会如何作答,捏着冷汗等了一会,就听外面响起了蒲扇的摇晃声,藏机和尚悠然答道:“定吉早已来了,檀越看不见么?”

***

前院,四座高达数丈的陀罗尼经幢矗立佛殿前。

阵法当中困着一桩大物,大物作僧人打扮,左手持钵,右手拿蒲扇,然而身躯高达丈余,浑身幽暗若漆,两目光亮如电,令人一望就胆寒,此物兀自在阵中冲撞,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形每一晃动,夜空上的阴云就会涌动不止。

缘觉方丈盘腿坐在北面的莲花高台上,一手急敲木鱼,一手飞快转动佛珠。

数百名僧人围坐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也都手持念珠齐声诵咒。

梵音响遏行云,阵中紫光隐隐闪现。

为防耐重召来阴间厉鬼,寺中早在周围埋下了经幢,论理足够将鬼魅挡在数里之外,但各观的道长为确保万无一失,依旧坚持在旁掠阵。

蔺承佑坐在屋檐上,居然有点无所事事。四大护法天王的陀罗尼经幢做得比庑顶还要高,冲天而起,各矗一方,几百名僧人乌压压坐了满院,齐心围在莲花台底下帮忙护阵。

这样大的佛家阵法,蔺承佑也是第一次见。想来只要耐重逃不出阵法,就无需他们插手。

但或许是万鬼之王的缘故,即便被困在阵法中,耐重的阴力似乎也没有消减的迹象,这一点,光看头顶的星云就能看出来。

不过只要能拖到天亮,一切都好说。

眼看要子时了,蔺承佑顿生戒备,留神观摩一晌,那阵中的大物并无逃遁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像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该不会是厨司出什么事了?蔺承佑心中警铃大作,忙要纵过去,忽又停住了,扭头看向经幢中的耐重,此物仍在奋力挣扎,再看底下各道观的道长,他们好像也闻到了焦味,纷纷仰起头来,寻找那烟气的来源。

很快,有几位道长就纵上了房梁,焦声道:“世子,是不是别处着火了?”

说话时不敢太大声,因为怕让阵中僧人分心。

蔺承佑定定看着厨司的方向,怀里的应铃石并无反应,那边不像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按耐着道:“子时了,当心有诈。”

众道长们一愕,忙拍了拍脑门:“也对,此物聪明绝伦,千万别中它的计。”

有人道:“方丈端坐莲花台,世间诸厄都无法近身,只要方丈不动,那就说明一切都是幻象。”

可紧接着,他们就看见缘觉方丈长眉微耸,仿佛察觉了空气中的焦味。

不只缘觉方丈,连明心和见性等大弟子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蔺承佑心口一沉,莫非不是幻象?

怀中应铃石没动静,会不会那帮黑氅人又去而复返了?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朝后院掠去:“各位前辈留在此处照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纵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厨司上空那枚光廓好端端的,四周哪有半点着火的迹象,心知上当,急忙拐回前院,好在那大物仍困在阵法中,殿前一切都好好的,缘觉方丈等人也都端坐原位。

道人们庆幸且紧张地说:“弄明白了,那边一位道友用火折子点符箓的时候不小心烧着了自己的道袍,风一吹,烟气就吹到那边去了,刚才已经扑灭了,害我们以为那大物耍花样。”

蔺承佑望了望底下那件烧焦道袍,烟气的确是从前殿飘上来的,啧,刚才怎么回事,居然那样沉不住气,又看了看阵法,确定没有异样,他重新坐下来,仰头看向头顶的星云,只看了一眼,忽得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那簇星云居然一动不动。

蔺承佑心中掠过一阵狂风,霍然而起:“方丈,那大物遁走了。”

一边说一边急往后方厨司掠去,看这架势,魔物子时左右就遁走了,该死,为何应铃石毫无反应。遁去了别处还好,若是遁去了厨司——他额上瞬即爆出豆大的冷汗。

阵法中,缘觉方丈似乎也早就察觉不对,乍然睁开眼睛,众僧身形微晃,抬头看向陀罗尼经幢中,即便一开始看不出两样,这刻也能发觉阵中那鬼物不过是个虚影子。

有人抬手就掷出一法钵,阵中鬼影应声而破,但见阴风呼啸,乌云从四面八方集涌而来,不知不觉间,寺院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密闭牢笼。

僧道们大惊失色,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幻象,子时阴力一盛,这阵法就再也困不住耐重了。

他们全都被这魔物耍了!

***

明通和尚听到耐重的答话,不由大松了口气,世间万物都有弱点,耐重也不例外,滕檀越这番话已经勾起了这大物心底的魔念,谜题一来,总算是拖住了。

绝圣和弃智不明就里,忙瞠大眼睛四处找,屋外昏黑一团,哪有什么“四弟子”。明通冲他们暗自摇头,比起乱答,倒不如先按耐。

又回头看向屋里众人,示意他们别乱说话,屋里人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忙纷纷点头。

滕玉意屏息等待着,好不容易拖住了,只盼着这当口蔺承佑他们能赶快过来,忽听那蒲扇“呼什-呼什”的响声,心顿时又卡在了嗓子眼里,这魔物虽说偶尔会被激得出谜题,却一贯没有多少耐心。

才扇了三下,门外便起了阴风,那风卷起地上的花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和尚道:“噫,檀越还没瞧见定吉么?”

像是迟迟没等来答案,话音里透出了几分不耐。

绝圣和弃智吓得忙把滕玉意挡在自己身后,屋里人也都慌了神,她们都知道滕玉意多拖一刻,就意味着大伙都能多捱一刻,情急之下,连彭家的婆子们都帮着用目光找寻小和尚的身影,只恨找了一晌什么也没瞧见,这可怎么办,不见人影,又如何把水给出去。

滕玉意惶然四顾,发现厨司角落里就是水缸,忙对端福道:“快去接一碗水。”

众人蜂拥着跑去接水,滕玉意刚接过碗,那和尚仿佛耐心告破,一边扇着蒲扇一边迈步往屋里走:“贫僧焦渴至极,等不及要喝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