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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叶牂牂东倚楼,静女洛水弄箜篌。

鸿雁含珠落沧海,溯昭五杰皆风流。

身披星斗花满袖,一日品尽月都酒。

故人相去万余里,新客还来过九洲。

——西涧《溯昭辞》

此诗出自先王之手,写的正是鸿雁变法后,我大溯昭的繁华盛景。

《溯昭辞》延伸至今,上至王侯司相,下至布衣平民,皆耳闻能详。要知道,我大溯昭位处极仙之地,臣民个个灵气通天,锦心绣肠,口吐珠玑,即便是五岁孩童,亦能将之倒背如流。

然而,玄书房里这新来的孩子,显然是来拆夫子台的。

瞧瞧他,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比一妙龄姑娘还秀气,那肤若凝脂的媚气,比幽都之山的玄狐精还骚包。

长成这副德行也罢,他偏生还站得笔直,一副端庄正经的形容,也不知道图个甚么。

此刻,夫子两眼一翻,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你不会背《溯昭辞》?”

男孩道:“晚生惭愧。”

夫子一只手背在后腰,另一只手伸出筷子般的手指,捻了捻两根鲶鱼须:“再说一次,你叫什么?”

“傅臣之。”

“‘傅’臣之?你父母并非溯昭氏?”

其他学生可能都没听出这其中玄妙,我却听出了夫子话中重点。

傅臣之不是溯昭氏,大伙儿都看得出来,因为他的头发是黑色。

要知道,我大溯昭氏的纯正发色可都是深青,随着年龄渐长,发色会越来越浅,最终变成月白色。法力极强极有资历者,甚至会变为纯白色。

因此,从他进玄书房起,大家都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能到这里读书的学生,即便不出自王家,也得与一相三侯六司扯上点关系。从念书到现在,在万轴殿方圆十里以内,我还不曾见过半个异族的影子。

夫子其实真正好奇的,许是前头那一个“傅”姓。

毕竟从神尊建溯起,我大溯昭氏便崇奉仙神,与他们一样,并不冠姓。有姓者,唯人、妖、鬼矣。虽然溯昭氏真正见过的异族只有人和妖,但从各种传说与史籍中不难知晓,其它种族确实存在。

而黑发又有何意义呢?我们刚念书时,夫子便说过:“玄发,凡者也。凡者,人妖也。”此刻如此强调姓氏,大抵是想知道傅臣之究竟是妖还是人。

傅臣之道:“晚生自幼失去双亲,为九州傅氏道士收养,因而在九州长大。”

九州,天南海北之地,时乃汉之天下。

乖乖,这傅臣之竟真是个凡人!

凡人能进入我大溯昭王室书塾,这事绝非等闲。听闻此言,莫说我们这群孩子,连夫子也瞪圆了眼。

不过,夫子父亲是前军令侯,他自幼耳濡目染,饱读兵书,乃观变沉机之士。一时失色后,他那双机关算尽的眼骨溜溜一转:“我见大祭司亲自送你前来,近些日子他正巧下凡取经,你可是被他发现了?”

“大略如此…”傅臣之似乎有言未尽。

“什么叫大略如此?”文/君子以泽

“发现晚生之人,是宗奉议郎。”

宗奉议郎,这是个什么官职?

我天天听父王母后议政,都没听过这名字。这是典部的官么,还是祭部的?罢了,看夫子扬眉的模样,我已敢断定是个芝麻官。大祭司屁股后头常年有一群跟班吊尾,十有八九里头便有个宗奉议郎。

此刻,夫子往玄书房里扫了一眼,为难道:“臣之,这里已没有空位,今天的课恐怕要你站着上了。”

傅臣之正待应命,我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谁说的,我这里明明有位置。”

夫子面带难色:“这…小王姬,如此老夫恐怕无法与陛下交代…”

“无妨,只今天而已。”我朝傅臣之勾勾手指,“你,过来坐。”

我在玄书房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夫子也不再与我计较,只扶额摇首,拿出书本开始授课。傅臣之先是一怔,而后浅浅一笑,在我身边坐下。

我撑着下巴瞅了他几眼,发现他长得可真不像凡人。

在溯昭出现最多的人,便是大玄之山上的玄丘之民,抑或大幽之国的赤胫之民。前者浑身黝黑,后者膝盖下全是赤红肌肤。这些人相貌粗壮,性情淳朴,又因“贱名者长生”的缘故,名字也取得很不飘逸。

可傅臣之这小子,非但名字取得儒雅别致,连人也长得这般好看。溯昭的惯例是女孩束发,男孩散发,傅臣之也不例外。黑亮的头发披在肩上,只在后脑系上一条丝带,衬着白荷般的小脸,简直漂亮极了。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侧头回望我一眼,有些腼腆:“还请指教。”

“是不是汉人长得都是你这般模样?”我喃喃道。

“我的模样?”

“粉嫩得跟包子似的。”我笑了笑,“开心么,你比我们溯昭氏所有女孩加起来还可爱。”

闻言,他小小的包子双颊竟变成了粉色。可他还是皱了皱眉,俨然道:“这不是赞美。我不白,汉人也不白。”

“骗人,肯定是因为长得太不像汉人,所以才会被丢掉,而后被宗奉议郎和大祭司错认为溯昭氏带回来。”

“其实,我会被送到这里,是因为…”

言犹未毕,夫子已清了清喉咙,朝我们扔来眼刀数把,我们不得不停止交谈。

我把书本放在桌子中央,和傅臣之共同阅读。

这些日子,我们学的一直是“溯昭五杰”之首北翔的文赋。我一直觉得诗词可学,文赋乏味,光看看那肥胖的段落,都可以催出我上百个呵欠。不想傅臣之竟还听得津津有味,不管夫子走到何处,他目光皆紧紧跟随。

果然,相较念书,还是道术堂的课更有意思。

因为,道术课上八成时间,我们都在施展法术。作为我大溯昭的臣民,哪怕只一盏茶的功夫不玩水,我都觉得浑身皮痒痒。看着面前案上的水壶,我总想把里面的水掀出来,化成冰渣来个天女散花。但溯昭所有学堂明文规定,非夫子许可,课上禁用法术。一旦做出此事,我会被罚抄北翔那顾影自怜的《仳鹤集》一百遍。

想到过去的各种惨痛教训,我便强忍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灵气,伏在桌上双目无神地发呆。

在我即将睡着的刹那,夫子总算停止滔滔不绝,背着手在玄书房里来回走动。这整一堂课终于到了最有意思的部分。那便是,抄写文赋名句。

我曰过,罚抄是惨痛教训,那么有意思的,自然不是抄写本身,而是:学生们整齐划一地打开桌上的水壶盖,开始运气,指尖对壶一指,里面的水便呈柱状逆流而上,一路引向砚上的墨条,将墨条裹住旋转。不一会儿,墨水便滴落在砚台上。

到我发挥的时刻了!

唯一施展法术的机会,我一定要弄个壮观的。

我把袖子卷到手肘,摩拳擦掌,正想来个一泻汪洋,谁知傅臣之却也卷起袖子,把水壶里的水倒了一些在砚台上。然后,他拿起墨条,慢条斯理地在上面磨来磨去…

亲眼目睹这一幕,所有学生呆如木鸡。

北有瀚海

虽然猜到他很可能不通术法,但他也不问我如何作想,便胸有成竹地磨墨,蘸墨,是谁给的他这股子底气?而且,他笔直坐着睥睨万物的模样,更是透露着隐隐的目中无人。

在夫子要求下,众学生提笔写字,他却还跟一千年小王八似的,依然在慢吞吞地磨墨。

我猜啊,这傅臣之既然连《溯昭辞》都没听过,说不准连大字也不识几个。门面倒是绷得够紧够足。汉人果然与别的凡人不同,说是巧伪趋利、人面鬼心的皮相之士,绝非书本杜撰。

不过多时,夫子已在后方叹道:“颇好,颇好。”

猜都不用猜,我也知他在对谁说话。我和学生们一起拧过头去,看见他站在一个学生旁边,抖了抖对方的字帖,堆了一脸菊花盛开的微笑:“这字写得真是风雅绝伦,入木三分,老夫仿佛看见了先王西涧的影子。”

要知道,我们夫子为师有个毛病,便是从不说人好。当他说“凑合”,已是对一个学生的至高评价。因此,坐在那字帖下的孩子算是低眉倒运,又一次被他讽刺得浑身中箭。

从远远的地方,我都能看见纸上的字四分五落,东倒西歪,却笔笔下手坚决果断,跟书写者杂草般的头发一样傲然挺起。

那孩子个头高大,皮肤微黑,双臂抱在胸前,此刻笑得没了眼睛,露出一口雪白大牙,一副真被大肆赞美的模样:“不敢,不敢。”

这孩子是军令侯的公子。

据闻出生时,父母让他抓周,他无视了最显眼的锋巨霜脊,文房四侯,戎冠锦帽,越过重重阻碍,爬到椅子上抓了一颗屠龙金桃。

这屠龙金桃始产于南海岛屿,黄金色,浑身是刺,因开壳后奇臭难当,传说把龙都从天上熏掉下来过,因此有了这么个羞耻的名字。

当时,别人不过把这屠龙金桃当奇物送给军令侯共赏,无人想过要打开它。可这孩子使出浑身蛮力,硬在地将之砸碎,掏出果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军令侯见状,心想此生大势去矣,痛心疾首地为他起了个别致的名字,望他能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因此,后来任何人听了这孩子的名字,要么笑得前俯后仰,要么口吐白沫——没错,他就叫翰墨。

正如此刻,听到那两个“不敢”,夫子差点气得口吐白沫,放出了他的最终绝招:“翰墨,今天罚你抄《仳鹤集》十遍。”

翰墨笑到一半,笑不动了:“为何啊。”

“让你抄你便抄!不为甚么何!”

“夫子自己也说过,持之打鼓,言之有理。这不打鼓也不讲理的便让我罚抄,我坚决不从!”

夫子哭笑不得:“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你打个甚么鼓?连这句都能说错,抄二十遍!”

翰墨振振有词道:“不,我听到的就是持之打鼓,这绝非我错。”

两个人正争执得不可开交,按理说,我们应很是习惯。但不经意间,我听见后方传来一阵惊叹。再转过头去,我们桌旁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他们全都在观傅臣之写字。

只见傅臣之已写了满满一页楷书,字迹工整如云,看得我一时出神,竟想到了父王的字。转念一想,这不大对。父王虽是溯昭君王,却也是当代书圣,我怎能拿这嫩包子与他相提并论。

那位发出惊叹的孩子是个小才子。他望着傅臣之的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道:“字是写得漂亮,只是连基本的纵水术都不会,以后的道术课该如何是好?真可惜,无法人尽其才,悉用其力。”

另一名学生道:“写字好看了不起?不过是个凡人,怎能与我等一起读书。真不知道是谁塞他进了玄书房。”

“嘘,小王姬可在旁边,可帮着这凡人得很,当心别被她听到。”

“怕甚么,小王姬一向喜新厌旧,和他玩两天就会腻了。到时,看谁再向着他。”

傅臣之的耐性倒是不俗,不管他们怎么讲,他都自顾自地练笔,充耳未闻。

那几个学生见他没反应,有些不乐意,抢走了他正抄着的书:“别抄了。你抄得再好看,小王姬也不会把你放心上,何必惺惺作态。”

傅臣之淡然道:“我不是抄给她看的。”

本来想帮他,谁知他竟丢了这么个答案打我脸。我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决定袖手旁观。那学生道:“那又如何?你也只会抄。你会吟诗作赋么?”

傅臣之皱了皱眉:“吟诗作赋?”

那学生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打开丢在他面前:“我写的。你会么?”

那册子上写了一首诗:

明星几时有,把酒射鹿夜。

三两细雨中,六五白梅谢。

这不是我们玄书房最好的诗,但在我们这群孩童里已属佳作。也难怪他有些得瑟。我不由替傅臣之捏把冷汗。他拿着那首诗扫了几遍,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提笔挥洒写下几行字。

之后,大家都凑过去看,于是全体哑然。

那作诗的学生更是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意思?这肯定是你们凡人的诗,庸俗,我们看不懂!”

此刻,一只枯瘦的手抽走了傅臣之的纸。

傅臣之大抵不想惹祸,抬头望着夫子,那水汪汪的眼睛透着些担忧,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可怜。

夫子看了他的诗很久,花了看几篇文赋的时间,才缓缓说道:“谈及书法,时人道藏锋以包其气,露锋以纵其神。瞧瞧这字,用笔如锥画沙,匀面藏锋,却力透纸背,功极纵神。傅臣之,你年纪尚轻,满腹锦绣是好事。然而心中想法颇多,怕是…”

夫子评价学生,向来简洁刻薄,通常四字直击痛处,诸如“奇丑无比” “神惊鬼怕” “犹如狗啃”“魂飞魄散”,但这回居然说了这么多话,实在反常。

听言,傅臣之张了张樱花瓣般的小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夫子又道:“至于这诗,更是一目了然。老夫便不再多作评价。”他把纸放回傅臣之面前,手指关节在上面敲了两下,转身走掉。

只见那纸上写着:

北有瀚海,不可泳矣。

斗下淑女,不可求矣。

高眄九垓,我项痡矣。

云龙风虎,燕然归矣。

反复看了这首诗,我只看懂其表面意思,并没明白其后真正含义。最起码,在多年后他离开溯昭之前,都没能彻底明白。

这一刻我只知道,这傅臣之确实有点本事,于是也把不悦的小心思抛之脑后,朝他微微一笑:“高人果真不露相,由衷佩服。在下洛薇,幸会。”

他亦回之一笑,像个大人般拱了拱手:“小王姬,久仰大名。”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包子可爱,做这动作,是在跟我撒娇么。”

他瞬间变回之前的冰雕脸。

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几个时辰后,自己便很难再叫他包子,或直呼大名,更不能再随随便便调戏他。

王兄臣之

当天课业结束,我们走出万轴殿。顿时视野豁然开朗,进入眼帘的,是百年来空前的盛世。

在这里,红花开满大街小巷,有四通八达之大道,千重万户之金楼。

灵鹤成排穿云过,洛水接天映斜阳。但凡有水处,便有溯昭氏如仙般飞入虚空。有淑女怀抱丝桐,亦有君子佩剑英发,衣袂翩跹,与水共舞。

烈日辉映下,水光颤烁,乱红纷飞,如雾般掩得帝景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便是溯昭,我的家乡。

因为夜晚离月很近,溯昭有个颇为动人的别称,叫“月都”。住在月都溯昭的子民都叫溯昭氏,乃是受到神界庇佑的水之一族。

我们与所有虔诚种族一样,有自己的信仰,却与异族有所不同:大部分种族多信奉上乾神,即天帝,六界中最高的神。

但在溯昭,信奉上乾神者仅有一成。

我们至高的信仰是沧瀛神。

沧瀛神字胤泽,是司天地之水的神尊。

《溯昭史·建溯本纪》记载:“胤泽,始神也。建溯昭于洛水。”即是说,溯昭的创造者是胤泽神尊。

当我们比喻一切从头开始,也都爱用一个成语“胤泽建溯”。由此可见,水不仅是我们的生命之源,亦是灵魂之源。

从记事以来,每次看见大人们在空中飞来飞去,我总是格外羡慕。

记得读书之前,我还在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披上霓裳美裙,像个风骚娇艳的花妖一样,在云中转圈圈,迷倒全城最俊俏的少年,流传一段倾城王姬的佳话。

现在若要我点评那会儿的想法,唯有俩字:略蠢。然飞翔之欲,依旧只增不减。遗憾的是,每次提出“要飞”,长辈们都颇为无趣,总纠正我说溯昭氏本身不会飞翔,那只是纵水登天术,我太过年幼,目前学不来。

于是,我也只能鼓起腮帮子,坐在飞行的父母臂弯里,看其他花妖般的女子飞来飞去过干瘾。

待我走出门去,已有一群玄鸟队出现在高空。

玄鸟生四翼,金黑羽,孔雀尾,是溯昭非常拿得出手的坐骑。在那一群玄鸟背上,有美人如云,缟衣茹藘,是以母后派来伺候我的侍女团。

领头的侍女身姿轻盈,褰裳而来,把我抱在膝上,便踏上玄鸟背,朝紫潮宫飞去。

紫潮宫是溯昭的王宫,也便是父王与百官行政之处——从这里看去,只能看见极远处,云雾山顶上一个小小的尖儿。

这就是最不公平的事儿了。

父王膝下无子,有三个女儿,我是老幺。两个姐姐读书都在紫潮宫,由夫子一对一授课,只有我被发配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万轴殿。虽然这里教书更正统,之前也有其他君王命王子来此读书。可是,被弄到此处的王姬,我还是头一个。

以父王的话来说,便是“不送过来,怕她长大要大闹月都”。

如此不为信任,实乃痛哉。

紫潮宫建立在溯昭最高的山峰上。那里尽是悬空的如槊峭壁,寻常水源一般爬不到那么高的地方,洛水却能逆流而上,将之环绕。

然而,山峰最高点并非宫殿,而是一座比宫殿还大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