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萱告诉她说:“方才御前传了话来,说陛下口谕,让长公主去宣室殿候着,陛下下朝后有事要问长公主。”

“哦…”云婵觉得头昏,蹙眉揉了一揉太阳穴,坐起身来。

算起来离下朝还得有一会儿,时间还宽裕,更衣梳妆皆不必急。白萱细细地为她梳顺了一头乌发,一边绾着她所喜欢的简单发式,一边道:“既是去宣室殿,长公主要不要换个隆重些的?”

“不用了…”云婵摇头,字句轻缓,“宫中来往命妇不少,穿戴华丽了让人瞧去不好。”

白萱怔了一怔,明眸一眨,觉出云婵心情不佳,又笑劝道:“有什么不好的?您是长公主啊…若是堪堪让进宫来拜见的外命妇比下去了才是‘不好’。”

“不要。”云婵语声添了两分力,再度摇头,“怎么简单怎么来便是。太招摇了,陛下也不喜欢,何必。”

全然提不起劲儿来,只觉得他既然很在意这些身份上的事,自己日后顺着他的心思便是了。

于是发髻绾得颇快,原是用了一支金钗、两朵小小的玉簪花,云婵对镜瞧了瞧还摘去一朵搁下,弄得白萱在旁直撇嘴,小声嘀咕说:“长公主明明还年轻貌美着,偏在妆容上这么不上心。”

“传膳去。”云婵扫她一眼,不理会她这埋怨。片刻后,几名宫女捧了菜肴进来布膳、妥当后又齐齐退下。她到案前去落座,觉得无甚胃口,想着随意吃些便是,却是刚一提筷,就见林端入了殿来禀说:“长公主,冯氏求见。”

这么早就来求见?

云婵想了想,倒没让她候着、更没拒绝,吩咐宫人添了副碗筷,请冯氏进来。

“锦宁长公主大安。”冯若青刚一入殿便拜了下去,双手伏在裙摆上的穿花蛱蝶上,语声温柔恭敬。

“冯姑娘坐。”云婵颔首,声音比她还温柔些。

冯若青便起了身,依言到了案边落座,眉眼轻垂着,一派温婉:“臣女是来谢恩的,昨日多谢长公主相救。”她莞然一笑,静了一静,又道,“但…臣女还是想同长公主解释一句…臣女不曾背后说过长公主的不是。”

云婵一凛。

她的笑容明媚了些,偏过头去望了望殿外投进来的阳光,话语有些不自然却并不失诚恳:“臣女知道…长公主觉得是臣女在皇太后面前搬弄了是非以致太后罚了长公主的俸禄、陛下也这么觉得。可是臣女…昨日确是在外碰巧听了几句长公主与陛下的交谈,但绝没有去和皇太后说什么。”

“我是该说冯姑娘性子直还是该说冯姑娘行事笨拙?”云婵笑看着冯若青,口气生硬,“好,既然姑娘直言,那我便也直说——事已至此,姑娘来做这样的解释,我凭什么信你?昨日只有你来过,尔后我便被皇太后罚了俸、连句理由也未给,若说不是你将我与陛下的交谈禀了过去,我当真想不出我近来还有什么地方开罪了皇太后。”

“长公主容禀…”冯若青不急不慌,缓一颔首,续说,“臣女听到的那两句,是长公主说找不得禁军都尉府和刑部,只好求袭氏帮忙…”她眼眸抬起,直视着云婵恳切道,“若臣女视长公主为敌,那只会更不容袭氏。既将此话禀给了太后,又怎会不提袭氏在其中的关系?让太后借机逐袭氏出宫不是很好?长公主您…您即便不为皇太后所喜,您在与否也是和臣女日后的荣华无关的,臣女纵使不如袭氏聪慧,也还是明白这个轻重的。”

云婵忽地寻不出话来驳她。是了,这么毫不委婉地前来解释着实奇怪了些,却显得更加坦荡,话又说得在理,因果皆讲得十分清晰。云婵沉默着睇着她,从她面上寻不到半分半毫说谎的痕迹。真假难辨,末了,便先微笑着敷衍过去了:“我知道了,有劳冯姑娘来解释这一番。如此说来,昨日长乐宫外是我言辞不妥,姑娘别计较。”

尔后又是一番客套,冯若青到底是冯家悉心教导出来的,言谈举止皆挑不出错;云婵也是在宫中学了多年的礼数,同样和和顺顺。在云婵刚显出点乏意的时候,冯若青便识趣地行礼告退,半点厌烦也不添。

虽是并未耽搁太久,但云婵到了宣室殿时,皇帝也已经下朝了。

原是让她来候着,结果成了他等她,加上昨日那一出事,云婵心中惴惴的,下拜问安后就恭肃站着,明摆着心虚。

霍洹却不知她在想什么,抬眸瞅了瞅她的面色,便笑道:“还为昨晚的话记仇?”

“没有…”云婵下意识地出言否认了,而后贝齿一咬,心知自己虽说不上是“记仇”,也确实是为此不高兴来着。平日明明没这么小心眼,这回却生生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好似把过去十七年没计较过的事全一口气计较回来了一样。

“不承认?”霍洹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一点头说,“不承认就在这儿站着,哪儿都别想去。”

云婵彻底懵了,满心就剩了四个字来回来去地晃荡着,简直要在胸中撞出回音来:此举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预警】前方有只无耻的陛下要怒刷好感度。

【预警】前方有只无耻的陛下要怒刷好感度。

【预警】前方有只无耻的陛下要怒刷好感度。

谢罪

他还真就让她这么站着了。

别的话不说、也不再看她,读奏章读得津津有味,提笔批阅完了一本又一本,任由着她在七八步开外的地方,提心吊胆地感受着满室安寂和宫人们的一呼一吸。

彼时,云婵发自肺腑地觉得,若还有一件事比“天颜震怒”这四个字更可怕,那便是…

“天颜他好像怒了,又悠哉哉地不给你个罪名。”

眼观鼻、鼻观心,云婵拿不准现下究竟该算是个什么处境:问话呢?显然没“问”;被罚了?似乎又算不得什么罚…

摸不清处境便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如此被晾的时间长了,心中就愈发不安、继而愈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

美目流转,云婵心思动得飞快,琢磨着如何解了这窘境。霍洹稍一抬眼,看见的便是她双颊泛红、一脸认真地偷偷琢磨的样子,那神色,说不是在想“计策”他都不信。

于是霍洹又将手中的奏章翻过一页,接着看,仍不理她。

倒是没想到她还真能这么熬到中午。除却眉目间始终不老实、将心中伎俩暴露无遗之外,从上到下都规矩无比。让霍洹心中直感慨她这几年在宫中真是将规矩学得地道,也太规矩了…

作势打了个哈欠,霍洹支着额头睇着她:“中午了。”

“…是。”云婵颔首应道,没别的话。

霍洹想了想,便又说:“该用午膳了。”

云婵再一颔首,又应了一声:“是…”

霍洹一笑:“你再不承认,朕就自己用膳,不管你了。”

“…”云婵垂首沉吟着,见他再度把这事挑明了说,显然已认准了她就是在“记仇”,只是非要她亲口承认而已。

是以她掂量了一番,怯生生问道:“臣女若承认了…会如何?”

霍洹眉心一跳:“你还敢先问条件?!”

“那…总之陛下心中已是认准了,臣女承不承认于陛下而言根本无所谓,便也不存在欺君之事…臣女就只好掂量,是承认了划算些,还是不承认划算些…”她低声细语、断断续续地将心中的小计较说得明白,半点隐瞒都没有,“反正、反正这宣室殿中,朝臣、宗亲、命妇进进出出的,陛下也不能…不能一直让臣女在这儿站着。”

呵…

霍洹心底默默将方才赞她有规矩的那话说了回来,长吸了口气,意味深长道:“不愧是商贾之女啊,算计得真清楚。”

云婵恭敬一福,肃穆道:“臣女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敢隐瞒陛下。”

她这是瞅准了从她进来时他就没有哪句话是真生气,所以在这儿斗智斗勇了?霍洹腹诽着,早知如此,方才就装得生气些,好歹先把她吓住,不让她反呛他。

“你若不承认,朕还就豁出去了。收拾个别的宫室出来住着,让你在宣室殿站到脚下生根。”霍洹靠在靠背上,双手垫在脑后,慢条斯理道。

云婵身形一颤,显未料到他会这么“较劲”,哑哑言道:“那臣女若是承认了呢…”

“那朕就知道你当真不高兴了。”他笑意衔起,站起身来走近了她,离着还有两步远时停住,“想法子哄你开心,算是谢罪呗。”

…就、就这样?

云婵发懵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仿佛在判断这话是真是假。霍洹朗声一笑:“终于承认了?来吧。”

…什么?

云婵更懵了,见他提步往外走也只好追上去,问得磕磕巴巴:“臣女、臣女什么时候承认了…”

“刚才啊,你亲口说的。”霍洹笑吟吟道,“你没注意?”

什么“没注意”?!

云婵虽是被他这举动弄得发懵,也万分确信自己压根没说出承认的话来——这人…让她站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就这么糊弄着说她亲口说承认了?

亏的是个皇帝。

于是云婵觉得自己还是不吭声为好。他是皇帝,他说她承认了,那便只能是…承认了吧。

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走,走了好远,一直走到了她在过去的五年多里都没去过的地方都没停步。也未带宫人同行,弄得云婵无法不再生不安,偷眼打量了他好几次之后,终于问道:“陛下…这是去什么地方?”

“随处走走。”他随和道,“宫里好地方还是不少的,听说你前几年规规矩矩只在自己住处带着,大约是没看过什么地方。”

“是…”她轻应了一声算是承认他的说法,霍洹回头瞧了瞧她,仍没停脚:“其实你不用这么规矩。”

“…”云婵不言。

“若是送去赫契人那里,我也希望你规矩些,别惹得他们不快给你委屈受。但这是宫里…”霍洹微眯了双眸,缓缓言道,“朕不挑你的错处,看谁敢挑。”

“诺…”云婵一出言就意识到自己又“太规矩”了,贝齿一咬,转而问道,“那现在是去什么地方?总不能是有个地方就叫‘好地方’。”

“去用膳。”霍洹回了她三个字。

搁下心中不安后,云婵才有心情看看周围风景。正值春意盎然时,重峦叠翠间夹杂色彩点点,由一重又一重的宫殿衬托着,宛如有天界的画师泼墨挥毫,绘出了一片浓墨重彩。

云婵看得心旷神怡,面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盈盈地蕴着,有时更添双眸一亮。霍洹禁不住地时而回头看去,每一次目光都恰好停在她面上,没有被风景吸引去的时候。

若说周遭美景是一幅画,她现下便是那画中佳人,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个,风景再美也成了衬托。

她发髻上就那么一支金钗一朵簪花,看着实在过于平常了,就是宫中得脸的宫女只怕都要用得更多些。可这会儿步子轻快起来,看着倒是…不一样了。

金钗上的几缕流苏随着步子不住地晃着,又或是在偏头间在空中划过一缕弧线。霍洹依稀觉得,如此这般的情境他曾是见过的,只是已经隔了好久,久到他都记不清那时尚还年幼的她是长什么样子了。

诚然,那个时候、那个样子的她,实在没有持续太久。她虽过继在吴氏名下,却常住长秋宫中,礼数规矩是皇后与尚仪亲自教的。她学得又快,没过多少日子,行路时就已见不到那样的轻快,即便是疾行也总规规矩矩。而在宫宴之类的场合上,她更能一路行过去连钗上流苏都不晃一下。

“朕还真以为你是把规矩都学到骨子里去了。”他微笑着,话语轻缓,“一说不用这么规矩就‘原形毕露’?白白被你骗了那么多日子。”

正望着一株初结花苞的丁香花树的云婵一怔,回过头来便是一笑:“哪有那么容易?便是现在,臣女也时常觉得日日守着礼数实在很累。”她笑叹了口气,“大约因为臣女到底不是皇室所出的公主,这些个规矩…是这辈子都学不到骨子里了。”

“和是不是皇室所出没关系,明宁比你规矩差多了。”霍洹脱口便道。昨晚便是因这话题生的不快,眼下听她这么一提,他当真有些紧张。

二人在一处宫门前停了下来,霍洹先同她解释了:“吴太妃的住处——就是算起来该是你母妃的那人。她可是做得一手好菜,儿时母后管得严,许多东西不让朕吃,朕就到她宫中偷嘴去。”

“…”云婵有点错愕地望着他:陛下您竟还有这“往事”…

一壁随着他往里走一壁心中犯嘀咕,心想这么突然造访是否不合适。入得殿中见一众宫人见礼见得平心静气,又有位份高的女官噙笑禀说“太妃早已备好了”,才算松了口气,知是他早打过招呼。

二人向吴太妃见了礼,一同落座,霍洹自然随意,云婵却多少有些拘谨。好在吴太妃的手艺着实不错,她就算兀自品菜不言也自得其乐。

霍洹和吴太妃自也明白互不相熟的尴尬,觉得她不多言实属正常。过了好一会儿,气氛融洽

了许多时,吴太妃才试着将话题引到云婵身上:“锦宁看着比明宁年长些?”

“是。”云婵颔首,温声答说,“臣女长明宁两岁。”

“若在自己家中,也该嫁人了。”吴太妃含着笑喟叹了一声,“倒是让和亲之事耽误了。”

“她自己说不急着嫁人…”霍洹先云婵一步答了话,回神后不太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继续解释道,“朕问过了,她原是有心上人的。只是时隔五年,那人如今如何她也不知,不好迫那人娶她。”他语中停了一停,又说,“朕会给她另寻亲事。”

“…哦。”似乎对皇帝的反应有点意外,吴太妃应得犹犹豫豫的。视线在霍洹与云婵间扫了两个来回,心中生了些说不清的感觉,继而转为猜测。看一看默不作声的云婵,吴太妃和颜悦色道,“算起来你还该叫我母妃,这心上人到底是哪家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玩家【霍洹】与玩家【云婵】好感度+10

——玩家【吴太妃】使用技能【八卦之火】

——玩家【云婵】被触发被动状态【浑身僵直】

——玩家【霍洹】被触发被动状态【惴惴不安】

——玩家【云婵】气血值-20

——玩家【霍洹】气血值-20

——玩家【吴太妃】Level Up!

赔罪

“他是…”云婵滞了一滞,羽睫低垂着,心虚得连看霍洹一眼都不敢。默了好一会儿,才笑意浅浅道,“母妃就别问了,已知是不可能的事,臣女宁可不多去想。”

吴太妃眉头稍稍一挑,又看一看霍洹,语气便生硬了些许:“也罢,不提便不提。只是日后还是别叫‘母妃’了,你是皇太后教出来的人,若未唤皇太后作母后,唤哀家这声母妃,多不合宜。”

云婵浅怔,一时还道是自己不肯作答引得吴太妃不快了,刚抬了眼要去瞧她的神色,她却已夹了一块单笼金乳酥过来,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笑容宽和:“但你若喜欢,便常来坐坐,哀家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诺…”云婵欠身应下,被这前后反差弄得摸不清吴太妃情绪,一时未敢多言其他。吴太妃又将目光转向皇帝,问说:“听闻前阵子殿选家人子,陛下都留了谁?”

霍洹神色略一沉,回道:“大将军之女冯氏,还有大理寺少卿之女袭氏。”

“就两位?”吴太妃有点意外,思了思又问,“不知中宫之位,陛下意属何人?”

霍洹手中的筷子一顿,默了片刻,轻一笑说:“还没想过。总要等父皇丧期过去,日子还久,不急。”

餐桌上的气氛愈发沉了,最终成了三人各吃各的,皆觉得饭菜可口,皆不想再多说话。

旁边静默服侍着的几名宫娥低眉顺眼的,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个字。直至午膳过后,皇帝与云婵告了辞,才有人在吴太妃身侧轻轻道:“太妃何必…眼瞧着陛下待锦宁长公主不错,她也确是过继在太妃名下的,要唤太妃一声‘母妃’,太妃由着她就是了。如此当面驳回去…”

“你当陛下乐意听她唤哀家母妃么?”吴太妃淡淡笑着,接过茶盏漱了口,将水吐在宫娥奉上的铜盆中,缓缓又道,“哀家是没皇太后精明,但这点事也还明白。你瞧着吧,陛下早晚有一天后悔册她做长公主,兴许当日顺着皇太后的意思废了她,安个女官之类的身份继续留在宫里更好。”

“太妃您…”那宫娥刚接了茶盏过去,一惊之下手上一倾,杯中余茶溅到腕上些许。她愕了又愕,终于心惊道,“您是说…陛下和锦宁长公主…”

“何必这么吃惊呢?”吴太妃摇头笑说,“名义上册了个长公主罢了,又不是亲兄妹。一个未娶一个待嫁,哀家瞧着云婵这姑娘不错。再说,谁住进长秋宫不比让冯家再出一位皇后强?”

午后的阳光似是轻了,又好像更加晃眼些。许多时候,云婵想抬头去看某一处的风景,又在目光触及时不得不抬手遮上一遮。

霍洹心里发闷,走了好一阵,出言劝了一句:“你别在意,吴太妃早年和皇太后不睦,如今不敢得罪,并非不喜欢你。”

“臣女明白…”云婵回过头来,微颔着首未去看他,蕴着笑说,“如是不喜欢,也就没有后面让臣女常去坐坐那一句了。”

“嗯。”霍洹点了头,云婵问说:“还要去哪儿?”

“御书房。”霍洹笑而回道,“你兄长说你从小爱看书,且读得类别很杂。想来端庆宫的不够你看,去御书房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让人誊写了给你送去。”

“…”云婵愣了愣,笑喟说,“兄长该好好做分内之事,总在陛下跟前提臣女喜欢什么,像什么样子。”

“嗯…也无大碍。”霍洹应得含含糊糊,心中的一句“是朕问的”到底忍了回去。她既然拿他当兄长看,他就暂且不提那份心思为好。

御书房中的藏书琳琅满目,除却专供读书的那一方小间外,其余各房均是书架立得整齐,从竹简到本册俱全。

二人的到来让女尚书有些慌神——虽则皇帝常来寻书看,但要么说明是看哪一本、要么点明找哪一类,宫人们找着也方便。这回可好,当值的宦官上前询问需要什么书时,皇帝一指云婵:“她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

书架间的过道较窄,不足以几人同时经过,于是便成了女尚书走在最前,每经一架便向云婵介绍此处都搁着什么书、云婵随在后面听得认真、皇帝跟在最后无所事事却怡然自得。

又经一架,尚书女官抬头瞧了瞧,未多言便直接走了过去。云婵好奇地一望,原来搁的都是前朝史书。想是不得不有些避讳,如今的皇室霍家在前朝大燕时曾是朝臣,虽则没有哪一代出过“佞臣”,但最终得了天下,总有些微妙之处。

《霍宁传》。

云婵的目光禁不住地在一本单独平放着的书上多停了一瞬,下一刻,一只手按在了书上,将书往外一抚,拿起来递给她:“喏。”

她犹豫着没敢接,霍洹浑不在意道:“看就是了。这是上卷,下卷在朕那里,看完来取。”

“好…”云婵伸手接过,霍洹一笑:“先去看吧。御书房中天下藏书,你不可能一日之内了解个遍,日后慢慢看就是了。”

换言之,这御书房她以后可以常来?云婵心中欢喜,喜滋滋地福身道了句谢,霍洹便转身带她往那一方小间去了,留着女尚书兀自瞠目结舌。

大约是有他准许“不用那么规矩”在前、循着她的爱好带她来御书房在后,其间又加美食一桌,云婵心中愈发轻松起来,笑意比刚离开宣室殿时添了许多,读书读得津津有味。

相较于她读得认真,在一旁同样拿着本书翻着的霍洹明显“不务正业”。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手中的书才看了两页过去——具体看了什么还没记住。

她的一颦一笑他却尽收眼底。因着那本书他也读过,单看她的神色便差不多能猜出她是读到了哪一处。霍宁是大燕永嘉朝的将军,征战四方战功赫赫。这本《霍宁传》中,理应都是让人激动的战胜情节,云婵却在看了一会儿后,视线在其中一页上停了好久,手指轻轻在纸上划着,黛眉浅蹙,似有什么很深的思量。

霍洹支着额头等了一会儿,她还是这般神色、仍停在那一页未动,他便搁下了自己手中的书,悄悄地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她背后俯下身一看,原是在看一页地图。

那是大燕永嘉朝的地图,版图北部与现今一般无二,西南边却多了一大块——霍宁不止守住了祁川,连熙原也夺了回来,这情状持续了数年,可在先帝在位时,不仅熙原没了,连祁川也丢了一半。

“还在琢磨这个?明明为此挨过罚。”背后突然传来的笑问让云婵惊吓间连忙阖了书,回头看过去,薄唇的颤抖与故作平静的面色大不相符,“陛…”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对吧?”他从她身后绕到桌边坐下, “十四岁,因为自己在纸上描了草图、旁边又附了这么句诗,被女官呈到母后那里,寒冬腊月跪了半个时辰,回去后还被傅母打得手都肿了。”

“我…陛下您…”云婵惊得连话都说不顺,定了半天神,才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断断续续地把话问完整了,“陛下…陛下怎么知道的…”

“朕那会儿是太子啊。”霍洹淡然道,“谁对冯家不满,传到朕耳朵里多容易?”他一笑,瞥着她又说,“再说,你有胆子写这个,有本事受罚之后别三更半夜躲在假山后面哭啊…”

“…”接二连三的旧事重提弄得云婵浑身都僵得发冷了,想问他一句三更半夜为何会在宫中都问不出,末了,是霍洹瞧了瞧她的神色,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哦…那时皇祖母病重,朕留在宫中陪她,到了半夜她睡下了才得以出宫——谁知途经御花园,伸手不见五指,但闻假山后哭声阵阵,朕还以为…”

他有意拖长了语调没直接说下去,云婵嘴角轻搐着道:“以为是哪个宫的宫女受了委屈?”

“没有。”他邪邪一笑,悠悠摇头,那神色分明就是在说:接着猜。

云婵喉中发着哽,胡乱想着,依言继续猜下去:“以为…以为是哪位宫中女眷家中出了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