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洹一噎。

这事可真是有苦说不出——那头一个人偶确是冲着他去的不假,但那是霍檀听闻这安排后做的“假”,为的便是将众人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结果他们将计就计无妨,这第一个是怎么回事还不能解释了。

“处死她。”皇太后切齿道。

霍洹不言。

“处死她!”皇太后重复了一次,那样的恼怒,看上去甚至不太像在做戏,“你可以保全她长公主的位份,你可以厚葬她,但不能让她再活着!”

“她没诅咒过朕。”霍洹口吻平淡,“也必定没有诅咒阿檀。”

“这是从她端庆宫搜出的东西。”皇太后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起来,似乎对霍洹的反应感到不可置信。瞪视他良久,再度道,“赐死她和云意,或者,哀家会办此事。”

“啪。”一声手击在案的闷响,霍洹抬眸看向皇太后,口气轻蔑而带威胁:“此事无关云意,母后不要借此除异己;锦宁脱不了干系,朕自会决断,不劳母后操心。”

简明扼要的两句话,斩断了皇太后的逼迫。霍洹顿了一顿,没再看她,执笔在刚看完的奏章上写了两句,头也不抬地道:“母后若想背地里做什么,伤及了朕不想伤的人,朕会找人陪葬的。”

皇太后的话语全然滞住。向后退了半步,怒不可遏的神情,却是再没说出什么。僵了一会儿,拂袖而去,留下满室安静。

又等了足有大半个月,终于得了回音:那宅子建好了。

霍洹大舒口气,也不得不感慨:真是够快的…

于是不再耽搁,着人将皇太后、霍檀、云婵皆请来,又提笔亲手写了旨意,废云婵长公主位。

端庆宫离得最近,云婵自是头一个到的。二人轻松地谈笑了好一会儿,听得皇太后来时,云婵才敛了笑意,调整着心绪,变得愁眉苦脸。

“…”霍洹一边睇着她的神色变化一边想笑,也得强忍着,铁青了面色,显得很是恼火的样子。

又过一刻,霍檀也从宫外赶来了,却还有个人与她同来——冯子沅。

二人都沉着脸,见了礼后各自到两旁落座,谁都未再说话。

这样的安静来得刚好,营造出一片压抑。皇帝抬了抬眸,扫了云婵一眼,阴沉沉道:“巫蛊的事,算是审清楚了,今日就做个决断。”

几人皆屏了息,云婵默了默,垂眸缓而道:“陛下从没容臣女解释过什么,怎么就算‘审清楚了’?”

“证据确凿,朕不用再听你说什么。”他一声轻笑,伸手将搁在案上的丝帛卷轴往前一推,“旨也就不宣了,拿去。兄妹一场,朕留你一命,日落之前出宫去,无旨不得入长阳城一步。”

…逐出长阳?

几人登时神色各异:云婵轻蹙了黛眉,皇太后笑意浅淡,霍檀与冯子沅皆分明一惊。

“陛下…”冯子沅上前了一步,抬眼间与皇太后目光一触,怔了一怔,避开她的视线揖了下去,“此事陛下既未问过锦宁长公主…如何能算审清楚了?圣旨一下,天下皆知,若非长公主所为,陛下要让她蒙冤终身吗?”

这回,到让云婵实实在在的一愕。

见冯子沅前来,她已然觉得意外;目下见他开口求情,更出乎了预料。其中的安排她与霍洹全然知道、霍檀也清楚一些,除却皇太后以外,只有冯子沅半点不知情。

但见他焦灼之意溢于言表,是当真为此不平,云婵滞了滞,心觉得赶紧为此事收个场,别再纠缠下去了。

银牙一咬,云婵低低垂着首,满含着委屈和隐忍,上前取了那道圣旨,叩首一拜,起身后深深沉了口气,轻轻道:“既然让陛下厌恶至此,臣女遵旨就是。莫说长阳…就是陛下把臣女逐出大夏,臣女也只能听着。”

冷言冷语地道完,云婵草草一福身,续了句:“臣女告退。”

便转身出殿了。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几日前,她倒是琢磨这事来着,问了霍洹,霍洹却回了她一句:“该备的都备齐了,还需要什么…再差人给你送去就是。”

于是出宫时十分轻松。

马车在宫门外候着,云婵和白萱一同上了马车,一扫方才维持的阴郁,轻一笑说:“还没去过那里…也不知修成了什么样子。”

“修成什么样子也比在宫里好。”白萱回得平心静气,“城外风景大好,无人勾心斗角,小姐就安心吧。”

“很对。”云婵一哂,又忍不住地在想,待得皇太后知道她竟是住进了皇帝刚在宫外修好的宅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马车向皇城大门驶去,驶出皇城还要再出长阳城。除却车中二人委实心情不错之外,这马车在旁人眼里,都透着一种悲戚…

一人在宫门口驻足了良久,凝神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而一言不发。直至看不见了,他才一喟,招手唤了手下来:“去跟着,看看她们住到什么地方了。”

“诺。”侍从模样的人抱拳一应,静了静,犹豫着劝道,“在下觉得…将军还是别多管此事,毕竟太后…”

“知道了住处不必告诉我。”他接了话,顿了顿,续言说,“去禀给指挥使大人就是。也去和守城的官兵打个招呼,日后指挥使大人若要出城,无论是什么时候,请他们行个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冯子沅满屋蹦跶中:小婵被废了!小婵被废了!我有机会了!

阿箫:嗯…冯公子啊…

冯子沅:嗯?

阿箫:我告诉你经纬度,你上google地图定个位…

【冯子沅打开了google,定完了位】

冯子沅:擦?!这不陛下新修的别院么?!

阿箫:嗯…

冯子沅:擦!没这么玩的!你过来重写!

阿箫:【微笑】晚了,已经更出去了。

第57章 出宫

虽知霍洹不可能委屈了自己,可到了城外宅院,云婵还是望着眼前愕了半晌。

好大的一处宅子,就在他上次带她来的那坐小山下。最后有约莫三分之一是顺着山坡建上去的,因着坡度而显得重重叠叠及是巍峨,想来风景也是不错。

“陛下还真是…”白萱发怔,想了许久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评价。见云婵提步往里走了,连忙跟上。

朱红色的大门在眼前打开,第一进院子落入眼帘。这一处的布局算是很简单,没有太多景致可言,却是宽敞得很。三面的厢房齐整端正,云婵抬眸细看,从檐上置于最前一块的滴水瓦当依稀能看出,还是皇家仪制。

正想再多看看,忽听得脚步稳稳而近,望过去,有十数人从西边的厢房中走了出来,行至她面前一抱拳:“云姑娘。”

“你们…”云婵愣了一愣,视线停在那飞鱼纹上,“是陛下让各位来的,还是兄长…”

“奉圣旨护陛下平安。”那看服色该是个百户的人回道。云婵安了心,迁来此处,她怕的不是因为霍洹的安排引人侧目,而是兄长担忧太多擅作安排,落得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然则虽不是兄长的安排,也明显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云婵免不了与几人寒暄几句,尔后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又往下一进去。

过了这一道门,眼前就热闹了起来。

丫鬟仆妇正忙着洒扫,见她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福身见礼。云婵一路走过去一路命免礼,这一路走得也实在不容易。

由丫鬟领着往住处走,云婵一路没什么话可说,只听对方说什么地方用了什么心思。这丫鬟明显机灵,估计也是宫里指下来的人。到了主院门口停下脚,听得她说“这地方姑娘得自己看”,云婵终于得空问了句:“敢问姑娘芳名?”

“奴婢白芷。”她一福,云婵稍一怔,继而如料听到侧后的白萱满是惊喜:“真是好缘分。”

“那你们聊着,我先进去。”她不在意,乐得让白萱寻个新友,自己二话不说就去推门了。

眼前这道门…真是厚重。

云婵用了用力,门纹丝未动,她蹙了眉又加了两分力,门还是纹丝未动。

白萱一见,便想上前帮忙,白芷回头瞧了一眼就把她拦了下来:“萱姐姐去也是推不动…”

听得低语,云婵刚要多唤几个人来,便听得身后人声一响,回过头去一看——也不知这几个禁军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配合地退开让出地方,看着他们一齐把门打开又让到两旁,云婵上前一步想进院去,一抬眼,脚步狠狠顿住。

这地方…

“小姐…”白萱也傻在她身后,“这地方…小姐您…是不是…”

是不是不能住。

她心里也转了一遍这问题,很快一定神,平心静气地就走了进去,明快得有些傲气地回了一句:“有什么‘是不是’,陛下赐的宅子,安心住。”

其实自己也心慌得很。这处院子,实在是太眼熟。

不仅是眼熟,在宫里,隔三差五就会路过一回。只是因为宫里那一处尚空着,她不曾进去看过。这回,倒是用这样的法子把里面的格局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长秋宫。

宫中除三大殿和长乐宫外,最为高贵的一处。历来是皇后居所,再得宠的嫔妃也不配去住,连随居也不能。可又必须每日去向皇后问安,除非有着什么特殊的原因,皇后自己愿意下旨免这礼数,若不然,就算是皇后病着,一众嫔妃也得乖乖到长秋宫外磕个头去。

妻妾间的泾渭分明,在此处体现得尤为分明。

霍洹尚未大婚,长秋宫一直空着。又因为连嫔妃都没有,宫里连猜谁会住进长秋宫都没的猜。

云婵心绪复杂地走进寝殿,东张西望,被这红黑交杂出的肃穆震得不太适应。看向床榻,见正中央放着信封一只,便走过去拿了起来。两面看了看,信封上无字。拆开拿开其中纸笺,熟悉的自己映入眼帘:

“仿你来日居所而建,先适应着。”

“嗤。”不禁笑了一声,明明没人看着,还是红了脸。将纸笺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中,又把信封压在了枕下。

白芷和白萱一起奉了茶水和点心来给她解闷,小坐一会儿,白芷欠身道:“小姐今日先好生歇着,奉陛下的旨,明日带小姐见个人去。”

见个人?

云婵短短一怔,心中很快有了些猜测:霍洹不止一次地说过,这附近…有一位故人。

之后的时光,就在久违的心安中缓缓度过了。

云婵坐在廊下,温了小酒驱散初冬的凉意,眼望着明亮的日轮逐渐西斜,光芒也变得柔和。

慢慢的,就没有什么刺目的光线了,已全然变成暖红色的一片圆挂在天边,染着周围的云霞,红作一团,也称得上是一种盛景。

“小姐你猜我都打听着什么了?”白萱从回廊的另一边走过来,毫无规矩可言地自觉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云婵偏头看向她:“什么?”

白萱掰着指头,明眸含笑一字字道:“这儿的下人都是尚仪局里出挑的,尚仪女官亲自选过,陛下又挨个选过才送了过来;厨子是御膳房里那几个做菜合小姐口味的;禁军足足放了两个百户在这里,也都是公子信得过的人…”

真是大动干戈。为她这么兴师动众,她简直不敢想象史书上回如何评她了——不过也罢,只要他在除此之外的事上都做个明君,史书如何写,大抵还是得听他的。

天黑得早了。用罢了晚膳,已是月挂枝头。虽有宫灯照着也看不到什么好景,云婵便索性待在了寝殿里,寻了块合心意的料子,慢条斯理地逢起荷包来。

过了会儿,白芷入了殿来,屈膝一福:“小姐,外面…有位公子求见。”

有位“公子”?

听着这称呼,云婵也知不是霍洹,心下猜着是兄长前来,就到镜前理了理妆容,披了件大氅,向外迎去。

这么大一个宅子,走到最外颇费了些时候。府门打开,云婵一声“兄长”刚到嘴边,就蓦地噎了回去。

目光在几步开外的那背影上定了一会儿,最终确定是他。云婵稍颔下首,微一福身:“不知将军前来。”

冯子沅转过身,夜色下,虽则有明灯高悬于檐下,他却恰好站在一片阴影里,黑漆漆的,看不见神色:“长公主。”

“封位已废,将军…”云婵小心地提醒着,旋即听得对方一哂后改了口:“云姑娘。”

她一时不知能说什么。

“原来废位的旨意还是作数的?”冯子沅轻笑着,或多或少有些嘲讽的意思。抬头看一看眼前气派的宅院,又道,“我还道连废位也只是做做样子。”

“圣旨已下,将军何出此言?”云婵声音冷淡,没有与他多做耽搁的意思。

“冒犯了。”冯子沅颔首,遂从阴影下走了出来,站到了檐下那一片暖黄的光晕下。看着云婵,若有所思却是笑意未减,“太后知道这地方了,气得不轻。”

“与我何干?”云婵回视着他反问道。

冯子沅低下头默了一默,复又看向她:“太后是如何处事的,我很清楚,她必定会来找你的麻烦——云姑娘,你当真要如此和陛下站在一边,把自己卷在里面?”

“将军未免管得太宽。”云婵的口吻温和柔软,说出的话却生硬多了,“我不和陛下站在一边,难不成要和皇太后站在一边、帮着冯家乱大夏天下么?”

“你本不用和任何人站在一边。”冯子沅的眉头倏尔蹙得很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得轻缓而认真,“你根本沾不起这样的事…今日陛下虽看似护得住你,但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废了你的封位。若来日押在上面的是你的性命呢?你怎知他不会再退一步!”

他不知道,此事上,霍洹当真并非“退了一步”。而是将计就计,正好借着这机会废了她的长公主位,而为后位铺路。

云婵觉得,这一道并不难想明白,心下便生了些嘲意。可这些嘲意,却在她与冯子沅的目光相触时,被扫了个干净。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双眼在灯光下显得明亮,却又仍存着半分黯淡。夹杂着焦灼、担忧,甚至还有失望一类的情绪…

这万千情绪好像无遮无掩地投到了她心里,看得她不适、发闷,又避不开,或可说是不忍心避开。

“冯将军。”云婵强定着神,才得以迎着他的目光说出话来,“多谢冯公子为我担心,但是…我与陛下…”

她语带斟酌,犹豫了半晌,才把话委婉地说了出来:“我与陛下并非‘兄妹之情’,所以他承诺护我万全,我便信他——若他当真护不住赔上了我的性命,也是我自己愿意。”

冯子沅顿时满目错愕,讶然看了云婵半晌,仍难减不信之色:“你…”

云婵淡笑不言,他泛白的面色中大有不解:“他待你当真有那么好?”

她稍一点头,听见他用她不太明白的口闻,喃喃念了一句:“前几年…他明明都没有管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阿箫:赶工粗来用时俩月还复刻了一长秋宫,陛下您也就仗着长阳没在地震带上

霍洹:呸,洒家人手够行不行?加班加点行不行?

阿箫淡淡脸:万恶的封建制度…

霍洹:呸,洒家给加班费行不行!节假日三薪行不行?

阿箫:陛下!还缺搬砖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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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猜猜云婵将要去见的那位陛下的“故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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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故人

气氛在云婵倒出自己与霍洹的关系后变得冷滞,她没有再说什么,冯子沅看着她,嘴唇翕动,也未再说出什么。

又是这样尴尬地道别,一揖一福,皆客客气气。

回到房中,白萱白芷都在,一见她进门,就急问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这么大个宅子搁着,他想寻来有什么难?”云婵口气闲闲且有点不耐,白萱抿了抿唇,又道:“那若陛下问起来…”

“陛下问起来便照实说就是了,又不是什么亏心事。”她浑不在意,知道霍洹绝不会计较这些个鸡毛蒜皮。吩咐备水沐浴,云婵让白萱提前备好明日所着的衣服,着意嘱咐挑端庄隆重些的——虽不知是要见何人,但既能劳得霍洹几次三番来见、还要甩开皇太后差来跟踪的人,可见是位要紧人物。

白芷随着白萱一同去挑衣饰,半刻后回来,白萱取了副月长石耳坠,白芷则挑了副海蓝宝的。

倒是都能和她那一身淡蓝色曲裾相搭,云婵看了看却道:“听白芷的。”

翌日,早早起身,精心梳了妆,用罢早膳就等着白芷安排如何去见。白芷却领着她往宅子更深处去了。

往后的亭台楼阁都已是在山坡上铺开,进了一座小楼,闩上门,白芷在床榻前停了下来。

回过身,白芷笑吟吟一福:“小姐别吓着。小姐也知,陛下每次来此都是避着人的。想着小姐对其间纠葛不熟,避人也难些,便提前把路备好了。”

云婵似懂非懂而未动声色,便见白芷上前收了榻上被褥,又将木板向旁一推——

这榻底下,原是空心的。还不止是空心,底下完全是空的,有数级台阶蜿蜒而下,不知通到什么地方。

“小姐放心随奴婢来,底下宽敞着呢。”白芷一笑,便径自先走了下去。云婵和白萱也随进去,下了十数台阶,路就平了,借着白芷手里的灯笼一看周围,果然并不狭小,足够三人并排通过了。

究竟是什么人…需要她去见、还需要霍洹做出这么费神的安排。

云婵看看白芷,到底没把这话问出来。她若能说必定先说了,既然到现在都未说,可见是要她自己先去见。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面又有十数台阶,是向上通的。白芷没停脚,拎裙而上,到了最上一阶,伸手一推,登有光线映入。

满是好奇地跟着她出去,四下一望,又是一间厢房,这出口也是床榻。